蔡 奂,张金涛
蔡奂/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云南昆明650500);张金涛/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云南昆明650500)。
被誉为“加拿大第一文学夫人”的玛格丽特·劳伦斯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加拿大文学复兴时期的重要作家。就像著名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笔下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劳伦斯的代表作“玛纳瓦卡五部曲”也以虚构的马纳瓦卡镇为背景,刻画了一群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和深刻的作品主题。1974年发表的《占卜者》作为“玛纳瓦卡”系列小说的最后一部,荣获了当年的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小说以回忆的方式,像播放电影似地讲述了女主人公莫拉格·甘成长于玛纳瓦卡之中、漂泊于玛纳瓦卡之外、回归于玛纳瓦卡小镇的人生经历,讲述了一位“个性独立、性格刚毅、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如何在男性占优势的世界里发现自我、发挥自己的才能、探索人生的意义”(邱艺鸿,2001:1)。小说的叙事时间是从春天到秋天短短几个月,而女主人公的回忆跨度却长达四十多年,从一战直至二战,历史感与现实感并重。
国外关于该小说的研究包括叙事学、女性主义、互文性研究等角度。如Ken Mclean关注小说的对话、不确定性的叙事结构 (Ken Mclean,97),Susan Ward分析了当代女性抚养孩子和追求事业的困境(Susan Ward,1996)。2004年《占卜者》中文译本的发表,促进了国内对该小说的研究。目前,关于《占卜者》的研究涉及象征符号、女性主义、后殖民理论等。本文拟采用英国著名文化理论家、社会学家斯图亚特·霍尔的文化身份理论,通过分析女主人公从出生地到玛纳瓦卡、到温尼伯格、到基特拉西诺、到英格兰苏格兰、再回到玛纳瓦卡、最后定居在麦康纳尔的几次重大空间切换来分析其寻求自身身份认同的过程。
近年来,文学研究逐渐走向文化研究,文本中的美学不仅仅是文学批评学者唯一关注的问题,跨学科、跨领域也成为文学研究的趋势。当今时代,各种政治和社会原因造成的大量知识分子的流散现象模糊了其身份归属,使得身份认同成为文化研究的热门词汇。斯图亚特·霍尔是西方学界关于文化研究的先驱者,“伯明翰学派”的代表人物,被克里斯·罗杰克(2003年)盛赞为“文化研究之父”。霍尔著作颇丰,其理论涉及跨学科研究领域,关注媒体、多元文化、文化身份、少数族裔和去殖民化等问题。
根据斯图亚特·霍尔在《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中的观点,“文化身份”至少有两层不同的含义:其一可以将“文化身份”定义为一种“同一的、共有的文化”、视为“真正的自我”的集合,具有同一文化身份的人享有共同的历史经验和祖先血统(斯图亚特·霍尔,1990:223);其二,除了这许多共同点之外,每个个体还具有能识别出“我们是谁”(或者说“现在我们成为了谁”)的不同点(斯图亚特·霍尔,1990:225)。
同样地,阎嘉认为,“在当代文化研究中,identity这个词语具有两种基本含义:一是指某个个体或群体据以确认自己在特定社会里之地位的某些明确的、具有显著特征的依据或尺度......在另一方面,当某个个体或群体试图追寻、确证自己在文化上的‘身份’时,Identity可以叫作‘认同’”(阎嘉,2006:63)。在《身份认同导论》一文中,陶家俊认为,“身份认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身份认同分为4类,即个体认同、集体认同、自我认同、社会认同......从个体认同到集体认同,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这类过程动态地描摹了身份认同的嬗变机制”(陶家俊,2004;38)。陶家俊既指出了身份认同的含义,又涵盖了身份认同的流动性和变化性。
根据斯图亚特·霍尔的理论以及上述国内学者的研究,笔者认为文化身份认同涉及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文化身份反映出一种我们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号,并在此历史的基础上形成一种归属感,也就意味着这些历史经验和文化符号也恰恰是一种文化身份区别于其他文化身份的标志和特征。当文化身份之间存在差别时,个体就应从自身出发,寻找并确定自己所归属的文化身份,也就是“文化身份认同”,而追寻文化身份的过程中必然会发生文化身份的解构与建构过程;另一方面,霍尔指出,除了许多的共同点之外,每个个体又具有一些深刻的、重要的不同点,这些不同点能够构成“真正的现在的我们”(斯图亚特·霍尔,1990:225)。换句话说,“真正的现在的我们”既承认了文化身份的存在性,也暗含了文化身份的变化性(“现在的我们”只有相对于“过去的文化”或“历史的我们”才会成立);同时,文化身份的变化性又恰恰为文化身份认同过程中身份的变化提供了可能性和理论基础。
由此可知,文化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可以解构和重构的,正如斯图亚特·霍尔所说“身份作为一种不完整的‘产物’,产生于文化表征内部,而不是外部,并且永远处于转换之中”(斯图亚特·霍尔,1999:222)。本文着眼于分析女主人公莫拉格·甘的人生经历,探索莫拉格成长、漂泊、回归的身份认同之旅,在承认身份认同差异的基础上把握其在此过程中文化身份的流动,而该理论也恰恰为本文的论述提供了理论基础。
从小说一开始,我们就认识到莫拉格·甘并非出生在玛纳瓦卡。在她五岁的时候,由于父母患病双亡而由她父亲的战友克里斯蒂·龙根父母收养,居住在玛纳瓦卡小镇。龙根父母在玛纳瓦卡社会地位并不高:克里斯蒂是小镇的垃圾清扫工,依靠在“垃圾场”(nuisance ground)捡垃圾为生,长相丑陋,憨傻可笑,其职业受到小镇居民的耻笑;普琳体态臃肿,在家无所事事。成长在这么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的家庭中,莫拉格难免会产生自卑情绪,自卑带来的就是抵触,抵触带来的必然是无法认同自身的玛纳瓦卡人身份。
邹威华指出,文化身份有两方面的含义,“即一方面强调个体的差异,同时也强调群体的同一”(邹威华,2007:84)。小莫拉格刚到达玛纳瓦卡的第一天就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惧。她渴望拥有自己的房子,即使“房间很小,但是如果真的属于你,待在里面安全”(劳伦斯,26)。从上学第一天开始,莫拉格就对周围的同学产生防备心和敌对感;十二岁的时候,她“打起架来就不必像个女孩子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些家伙当众跪倒,让他们弯下身子……大声向她求饶”。由于龙根的社会地位所遭受的嘲笑、面包房的经历、教堂的遭遇,都让她刻意避免寻找自己与马纳瓦卡小镇共同的历史经验,缺乏归属感。此时,她只有霍尔所说的文化身份两种立场或含义中的一种:具有能识别出“我们是谁”(或者说“现在我们成为了谁”)的不同点,即过分强调了个体的差异,却无法寻找到群体的统一。
从九年级开始,莫拉格就下定决心“认认真真、脚踏实地地读好书……可以永远离开玛纳瓦卡,再也不回来”(劳伦斯,124),希望“有朝一日,登上其中一列火车,到城市里去”(劳伦斯,125)。自身的社会阶层所带给莫拉格心中对玛纳瓦卡的恐惧阻碍了她对玛纳瓦卡的归属感,她有意识地拒绝自己的玛纳瓦卡人身份,不想去了解任何关于玛纳瓦卡的历史;相反,却热衷于了解克里斯蒂讲述的关于自己的祖先风笛·甘的传奇。为了逃避迫害,甘带领族人从苏格兰出发远赴加拿大寻求生路。她坚信自己的祖先勇敢坚毅,创下了开辟新世界的光荣历史,并下定决心去寻找祖先留给自己的文化身份。通过将祖先的历史与自己在玛纳瓦卡的经历作对比,莫拉格感觉到两种文化之间的不同,并下定决心去寻找自己归属于苏格兰身份的文化特征。
从小说第三部分“锡安的圣殿”开始,莫拉格终于踏上了自己梦想中的闯荡之旅,走出玛纳瓦卡身份对自己的束缚,寻找新的、或者自己认同的文化身份。小说第二部分的标题为“垃圾场”,赵建苹认为“垃圾场用的是加拿大方言,暗含“恶心”的意思,而乃是“位于耶路撒冷的锡安山,古大卫王及其子孙的宫殿及神庙所在地。从一个令人嗤之以鼻的龌龊之地转换到一个神圣的宗教圣地,这无疑象征着主人公莫拉格的空间大移位,人生大转折”(赵建苹,2010:51)。在笔者看来,“圣殿”一词既象征着婚姻的殿堂,也代表着莫拉格寻找新的文化身份认同的朝圣之旅。从“记忆库电影:告别昨天,喜迎未来”来看,为了开始新的人生,构建全新的文化身份,莫拉格试图脱离、摆脱玛纳瓦卡赋予自己的文化身份,事实上莫拉格也确是如此做的。与布鲁克的婚姻是建立在对自我历史否认的基础之上的,她“感觉自己好像没有过去,好像......过去跟张白纸一样”(劳伦斯,200),她不想告诉布鲁克关于玛纳瓦卡的一切,她在心中已经开始以自己的玛纳瓦卡人身份为耻;而布鲁克所喜欢的也恰恰是她“神秘的不存在的过去”(劳伦斯,201)。
阿玛蒂亚·森在《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一书中指出,“承认身份具有普遍的多重性,一种身份的重要与否不必抹杀掉他种身份的重要性”(阿玛蒂亚·森,2009:17)。有意地逃避自己的过去,再加上对布鲁克的爱情的束缚,莫拉格刻意抹杀自己的玛纳瓦卡身份,有意回避自己的历史。身份的缺失使得莫拉格在布鲁克面前丢失了话语权和平等的地位:布鲁克不允许莫拉格在外人面前说话,不希望莫拉格有自己的事业和想法,只希望莫拉格做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自我、完全受其控制的妻子,在布鲁克眼中莫拉格只是一个需要永远的保护的“小东西”、“孩子”、“乖女孩”。过去历史的缺失使得莫拉格无法构成完整的文化身份,“圣殿“婚姻束缚又使得莫拉格无法进行自己的文化身份寻求之旅。最终,莫拉格的婚姻以失败而告终。
小说第四部分标题为“歧路彷徨”,生动形象地表达出了莫拉格在婚姻失败后的境况。与布鲁克离婚后,将自己的姓氏恢复成“甘”,布鲁克妻子的身份已荡然无存;怀着朱尔斯的孩子,她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自己的身份归属,不知是应该回到自己已经摆脱的玛纳瓦卡还是继续自己的文化身份认同之路。女儿出生后,她定居在一个西部港口基特拉西诺,但她知道“这里不是她最终的依归。这里的人们,真正的居民,生于斯或长于斯的,不会有她这样的感觉。他们不会觉得这些山会对他们构成妨碍或威胁”(劳伦斯,303)。此时此刻,莫拉格仍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然放弃的玛纳瓦卡文化身份,尽管“克里斯蒂需要她,而她也需要给自己和将出生的孩子找一个家”,可是她最终决定不回玛纳瓦卡,“如果她想有个家,她就得自己营造”(劳伦斯,303)。依靠自己的写作,莫拉格独自抚养皮珂长大,但仍未找到自己与当地文化之间的共同点,最终“四处寻找圣地的渴望将她领到了这里(英格兰)”(劳伦斯,372)。
多年漂泊无果后,莫拉格带着女儿来到英格兰。小时候龙根向莫拉格讲述的关于自己的祖先风笛·甘的故事,吸引着莫拉格试图追寻祖先的足迹,在祖先的土地上找到归属感。在英格兰,她结识了自己的情人丹尼尔·麦克雷斯,一个来自苏格兰的画家,讲话带有苏格兰高地口音。莫拉格对丹尼尔的迷恋,一方面是其苏格兰血统吸引着莫拉格,因为莫拉格本来就是希望能在苏格兰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归属,但更重要的是丹尼尔说话的韵味很像养父克里斯蒂。在笔者看来,这时莫拉格已经开始怀念甚至开始认同自己的玛纳瓦卡身份。
莫拉格渴望寻找自己的归属,却仍然踌躇不决,“她害怕去了会失望,那儿并没有什么可供她挖掘的东西;她害怕一无所获,找不到任何可以开解她的东西”(劳伦斯,384)。即使最终来到苏格兰,她依然还是放弃了去寻找祖先的故乡萨瑟兰的意图。当丹尼尔打算载她去萨瑟兰的时候,莫拉格说,“那儿跟克里斯蒂有关系。我想我想去的是他故事中的地方……现在我也不必去了,因为我明白了我想从那儿了解什么”,“它不是我的地方……我一直以为那儿是我祖先的故土,可它不是……”(劳伦斯,405),最终莫拉格意识到玛纳瓦卡“那个克里斯蒂真正的家园,我出生的地方”(劳伦斯,405)才是她的故土。
故事的结尾,在克里斯蒂病重之际,莫拉格再次回到了玛纳瓦卡。病床边,莫拉格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回来,后悔自己未能及早认同自己的文化身份,并向克里斯蒂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感激。“克里斯蒂,可我一直当你是我的父亲”(劳伦斯,410),对克里斯蒂父亲身份的认同也意味着莫拉格对自己玛纳瓦卡人身份的认同。最终莫拉格认识到玛纳瓦卡才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即使自己再抵触,玛纳瓦卡的历史经验和文化符号已深深烙在莫拉格的身份之中。通过莫拉格的碎片化回忆,我们可以发现莫拉格的身份认同过程是在玛纳瓦卡文化和苏格兰文化之间进行选择、寻求归属的过程。按照霍尔的观点,文化身份的认同应从现实情况出发,将自身定位于“真正的现在”,而不是过多地关注“真正的过去”。要想确认自己的身份归属,莫拉格则必须要认识自我,意识到“真正的现在”是在玛纳瓦卡,而不是她过去的、历史的甚至是传说中的苏格兰身份。
本文采用斯图亚特·霍尔的文化身份理论,立足于文化身份的流动性和变化性,探索女主人公莫拉格从成长于玛纳瓦卡、离开玛纳瓦卡到回归玛纳瓦卡的人生经历,分析莫拉格试图确立文化身份、寻找文化身份归属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莫拉格既找到了自我认同之所,又完成了自身精神的升华。正如文珊所说,“女性的生命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从他者逐步走向主体生成的过程,女性要实现真正的成长,就必须面对痛苦的内在蜕变……小说循着莫拉格一生成长的过程……反映出莫拉格在人生的存在之网中从寻找自我到接受自我、认同自我直至完善自我的历程”(文珊,2012:98)。玛纳瓦卡小镇中居住着多个种族,有白人后裔、混血儿、土著居民,好比整个加拿大社会的缩影。在加拿大多元文化语境下,莫拉格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也是加拿大许多白人后裔所同样面临的问题:无法融入加拿大的多元文化混杂的社会,试图追寻祖先的足迹。同时,莫拉格的身份认同寻求之旅也向读者阐述了劳伦斯的多元文化主义观点,表达了她对统一的加拿大民族精神和民族身份的渴望。
[1] 玛格丽特·劳伦斯.占卜者[M].邱艺鸿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2] 邱艺鸿.一条双向流淌的河——玛格丽特·劳伦斯和她的《占卜者》[J].邱艺鸿2004年译作前言.
[3] Mclean,Ken.Dividing The Diviners[J].New Perspectives on Margaret Lawrence,97.
[4] Ward,Susan.Morag Gunn in Fictional Context:The Career Woman Theme in Diviners[J].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6,179--186.
[5] Stuart Hall.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 [J].In Jonathan Rutherord(ed.).London:Lawrence&Wishart,1990,222-237.
[6] 阎嘉.文学研究中的文化身份与文化认同问题[J].江西社会科学,2006(9):62-66.
[7] 邹威华.族裔散居语境中的“文化身份与文化认同”——以斯图亚特·霍尔为研究对象[J].文化研究,2007(2):83-88.
[8] 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J].外国文学,2004(2):37-44.
[9] 赵建苹.玛格丽特·劳伦斯的文化身份建构意识——《占卜者》中的象征符号解读[J].大众文艺,2010(8):51-52
[10] 阿玛蒂亚·森.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M].李风华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11] 文珊.《占卜者》:女性的自然回归之歌[J].学术论坛,2010(11):9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