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主义视角下的斯诺普斯三部曲

2014-08-15 00:43谌晓明
关键词:解构主义福克纳解构

谌晓明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201620)

作为现代主义的典型代表,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对语言实验情有独钟,从早年的谨小慎微、成熟期的筚路蓝缕到后期的运用自如,无不体现了他独特的创作理念。斯诺普斯三部曲含《村子》(The Hamlet,1940)、《小镇》(The Town,1957)与《大宅》(The Mansion,1959),是跨越福克纳创作中后期的作品,也是其唯一的三部曲。作品描述了以弗莱姆为首的斯诺普斯家族如何利用投机敛财发迹的过程,揭示了芸芸众生在南方重建以来面对社会、经济、民族等问题时的复杂心理。三部曲中福克纳充分发挥他追求“流变”的创作理念,用生动的语言艺术将各期作品主题链接起来,向读者呈现了一幅多元的南方画卷。

“解构”(deconstruction)并非“解体”(destruction),解构主义不等于脱离现实的文本虚无主义。解构主义批评在揭露文本意义、结构与西方在场形而上学之间差异的同时,使文本信息多元化,让传统上被压抑与忽视的文化因子和观念信仰前景化。本文以解构主义及其相关理论与读解方法为指导,以三部小说的语言、文本和主题为切入点,研究语言符号的延异、替补和隐喻性,文本的传播与消散性,生存状态的颠覆与消解性等解构之维,揭示了福克纳从早期的重在写实到后期的重在写意、从中期的耽于实验到晚期的挥洒自如、从早期的现实主义、中期的现代主义到后期的后现代主义萌芽的创作思想转变。

一、斯诺普斯三部曲的解构主义研究现状

扎根于美国南方那片“邮票般大小的故土”,福克纳以其独特的地域视角和高超的人物刻画技巧触动着读者的心弦,以深邃的意义结构和绝妙的文学手段磨砺着学者的追求。关于福克纳的研究视角涵盖了大多数研究流派,“福学”已然成为学界的一道亮景。

在国外,关于“斯诺普斯”三部曲的研究著述在数量上与质量上都十分可观。专著方面,《流动的人:福克纳的三部曲》以“变换的人生”为主题探讨了三部曲中的个人经历的流变。[1]该书第一次以专著的形式对三部曲进行整体研究,至今被看作是三部曲研究的必读文献。《斯诺普斯困境:福克纳的三部曲》研究了斯诺普斯的“永不懈怠的非人性原则”的内在破坏性。[2]《斯诺普斯家族与约克纳帕塔法县》重点研究了三部曲中三大故事发生地及人物之间的相互关联。内容虽欠丰满,但也是华人学界最早的对该三部曲的综合研究。[3]在论文方面,三部曲研究的期刊论文与学位论文分别从文化、女权主义、进化论、神话原型的视角进行研究。对三部曲的解构主义研究以Richard Godden为代表。《〈村子〉入土:一个反拉特利夫式的读解》通过文本的自我颠覆性探讨了拉特利夫这位主要叙述者不可靠性。[4]《奶牛之比较:〈村子〉的残余解读》分析了艾克·斯诺普斯这一痴人形象的解构性。[5]以上著述对三部曲进行了广泛而系统的探究,为后辈提供了丰富而宝贵的学术积淀。不过总体而言,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三部曲的结构主义解读,后结构主义研究虽已起步,但缺乏厚度与深度。

国内对“斯诺普斯”三部曲的研究主要体现在各类福克纳集传中对该三部曲整体介绍,肖明翰、刘洊波等的相关专著都对作品有整体评介。2001年,《村子》的中译本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期刊论文研究主要集中在《村子》这部小说上,如《解读〈村子〉的失落》、[6]《从〈村子〉透视威廉·福克纳的美国南方情结》等。[7]李常磊与曾军山的两篇论文视角新颖,是近年来三部曲研究的佳作。李常磊认为,三部曲通过文学与历史的互动来建构美国南方社会、经济、文化的时空,展示了福克纳的历史观。[8]曾军山指出,三部曲和美国南方骑士文化之间存在互文关系,作品在吸收南方骑士文化的元素的同时,也改写了传统“种植园小说”所建构的南方骑士形象。[9]

综观国内外已有的研究成果,福克纳的后期作品研究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学术关注,国内外同行的真知灼见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启迪价值。然而,在斯诺普斯三部曲的研究中,相对于新批评、心理分析批评、女性主义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和生态批评等方面的研究而言,解构主义的研究尚欠深度与厚度。在国外,三部曲的解构主义解读重在《村子》单部作品,整体性研究有待拓展。国内关于福克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前期作品上,对三部曲的研究尚欠系统性与深入性。斯诺普斯三部曲是福克纳创作生涯中的唯一的三部曲,从其构思到出版前后历经三十余年,是研究福克纳艺术衍变的难得素材,这种研究状况显然与其地位不相匹配。因此,本文通过梳理三部曲研究的沿革和现实,从语言、文本和哲学三方面来探究《村子》、《小镇》和《大宅》三部作品,通过找寻并破解语言内、文本中、主题里的各种传统二元对立,展示出一爿新的阅读图景。

二、语言、文本和存在:斯诺普斯三部曲的解构艺术

通过解放能指与所指,德里达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符号指称意义。福克纳对其语言的实践也异曲同工,1933年在《愤怒与喧嚣》的引言中,他指出了自己在创作初期对语言的“警惕性敬畏”:“从《兵饷》中我学会了如何去处理语言和文字:那就是勿须像散文家那样严格,而是带有一丝的敬畏,正如对待炸药那样”,[10]他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触发这些语言“炸弹”。而创作中期的他却迅速转身成为这种烈性成分的精巧包装者,《愤怒与喧嚣》的痴人梦呓、《我弥留之际》的黑色幽默、《八月之光》的多元内聚与《押沙龙,押沙龙!》的世系叙事都充分体现了福克纳对语言的精巧驾驭。

首先,《村子》分别从延异、替补和隐喻三方面展示其解构威力。通过解放能指与所指,德里达颠覆了索绪尔的符号意义建构模式。索绪尔的语言符号观是现代语言哲学的重要理论,符号的能指/所指二分法也已成为语言研究的基本方法。基于索绪尔的符号的任意性理念,德里达借助对元初的“先验所指”的缺失分析颠覆了能指与所指的二元关联,从而推翻了建立在语言哲学基础上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11]由于能指/所指关系的破裂,语言符号的能动力量催生了意义在能指上的无限流变。这种流变对于《村子》这部作品而言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在符号内部的指称流动上,延异对符指的核心内涵进行了颠覆。《村子》的主人公弗莱姆的姓名和装束是对法国人湾的既有秩序的解构。弗莱姆始终带着他标志性的机制领结,福克纳称之为“好似宽大的白衬衣上一个神秘的标点符号”。[12](P58)这一符号既连接了斯诺普斯家族的世代恩怨,又隔断了弗莱姆与普通贫穷白人的关联,其意义的延异使得福克纳的语言乍然升华。痴人艾克的话语含混不清,却道出了斯诺普斯的背后玄机。尤拉从最初“隔音玻璃般的美女”[12](P149)到失贞后“拥挤的真空”,[12](P59)这一“法国人湾的凯蒂”在延异之后空余虚幻,只留下解构的残迹。作为《村子》的重要叙述者,他拉特利夫自诩其转述犹如“邮政服务”般的可靠,而实际上却利益缠身。[12](P13)故事的开端他自命为弗莱姆的首要敌手,但随着情节的发展,读者却发现他与弗莱姆在家世与谋生手段上如出一辙,最后还甚至陷入弗莱姆的圈套。不仅如此,拉特利夫的语言体现出众多的延异特征。替补通过符号间的意义流动颠覆了传统的符号指称边界,《村子》中的弗莱姆和艾克的形象具有鲜明的替补性。弗莱姆巧妙运用个人手腕让斯诺普斯的族人替补各种角色,将自身利益隐藏在表象背后。痴人艾克与母牛的隐情动人心魄,而人间爱情却为物所困,孰是孰非,难以言表。最后,《村子》的符号意义转移流动表现在福克纳对隐喻的频繁使用上。喻词的省略使得隐喻解放了能指,从而进一步催生了语义流变,增强了话语的偶然性。福克纳在《村子》中大量使用比喻和象征手法,用于人名的专有名词和比拟动物形象的形容词等隐喻手段扩大了能指与所指的自由流动。

《小镇》对姊妹篇及经典文本的传播与消散既体现了文本的扩散力,又增强了文本的消解力,在传播与消散间建构新颖。通过文本的播散性解构了小说的文本边界。播散(dissemination)包含传播和消散两重意义,它与一词多义的区别就在于它拆解了作品界域,使得意义在播散弥漫后形成一种开放状态。据此,一切作品在传播和消散之后都成为开放性的文本。[13](P351)《小镇》的文本播散性可分为文本间、文本内与文本外三个范畴。文本间的播散重在揭示《小镇》和姊妹篇间的传播与消散关系。《小镇》曾被戏称为“两把强凳之间的软木板”,它与《村子》、《大宅》间的关系类似于pharmakos(替罪羊)与pharmakon(药)间的关系,既承上启下,又相互龃龉。[13](P75-83)尤拉在作品中的地位与《小镇》在三部曲中的状态极为相似,对于斯诺普斯家族来说,她的存在既是“毒药”又是“良药”,她的死亡既是悲情的积聚又是苦情的开释。解构本身不提供任何真理,“指望得到真理的人只会陷入死结”,[14](P155)在对虚构与真相关系的处理上,《小镇》与解构主义的理念不谋而合。文本内的播散消解导致叙述张力的扩展,作品自身在反讽与黑色幽默的作用下陷入叙述死结。尤拉作为弗莱姆的妻子,一方墓碑将她从《村子》的浪荡成性变成《小镇》中的“贤妻良母”,这既是对真理的无情嘲弄,又将《小镇》的文内播散张力无限放大。在文本外播散方面,《小镇》对神话、圣经和经典文本的直接与间接引用解构了传统的文本理念,将自足的内视文本拓展为具有播散性的互为参照的开放文本。

通过颠覆在场形而上学、男性中心主义和现世生存,《大宅》揭示了明克和琳达走出混沌、迈进自由的人生轨迹,以及弗莱姆冷对枪口消解生命的自我抉择。作品中的明克饱受争议,作为穷苦白人的代表,生存与现实的困境导致他以极端的手段颠覆了以上帝为首的在场形而上学。[15](P5)明克虽尝试用多重手段来挽回局面,但对于鸟尽弓藏的弗莱姆来说都难伤皮毛,最终他选择在出狱后杀死了堂兄。在明克的身上再次闪耀着福克纳笔下的经典矛盾意象,他的存在消解了南方的道德囚笼,拉特利夫、盖文和琳达都对他的行为网开一面。在《大宅》的结尾处,福克纳运用意识流手法充分展示了明克在解构旧秩序后抛开心结重获自由的心理状态。琳达深为亲情和友情所困,身心俱损的她用自主抉择颠覆混沌的人生,实现自主独立。对琳达来说,四度的丧亲失友(幼年失父、少年丧母、青年丧夫、中年失友)让她受尽人生的苦痛。不过,琳达顽强的生存毅力挑战了男性中心主义,用书写解构了传统的声音世界,走出了一条不同于母亲尤拉的人生轨迹。尽管弗莱姆的形象在《大宅》中有扁平化的发展趋势,但纵观三部作品,其个性的矛盾性和颠覆性依然占据了其人生状态的主流:营生牟利上他机关算尽,三部曲的标题正是弗莱姆发迹史的注脚,然而为了名利而不择手段的他却宁愿为声名狼藉的妻子散尽千金去树立“丰碑”,功成名就之时却能冷对枪口,毫无反抗地选择毁灭。在弗莱姆冷峻漠然的外表下意义消解(designification)后的残迹和亏空,死亡是其必然选择。意义消解通常有两种形式:解意(anasemia)与消题(anathémes)。[14](P209)“解意”指的是无谓回返后的意义亏空,在弗莱姆身上主要表现为成功后的停滞状态。随着财富积累的边际效应逐渐递减,早年趋名逐利带来的快乐体验日渐消退,重究明克和他的个人恩怨已然无趣,与其无谓重复,不如放弃苦情选择毁灭。“消题”恰如一艘疏浚船,主题和要旨在被挖空之后的文本只留下混浊的污水。在反主题的作用下,人生的名利场变成一只膨胀的气球,爆裂之后只留下些许碎片和曾经夸张的存在。

三、结语

1950年,在诺贝尔受奖演说中,他指出:“好的作品来源于人类心灵的自我冲突”,年轻一代的作家们应该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可以说,在斯诺普斯三部曲中,福克纳用自我冲突、自我修正的语言和文本展示了这种人类生存的内在冲突。然而福克纳并不悲观,他坚信“人类不单单是苦熬,他终将胜利”,所以他的作品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自我冲突的体验,这种体验并非是绝望与悲切,而是彻悟之后的涅磐,这也是解构主义产生的初衷。

斯诺普斯三部曲的解构主义研究给读者带来了关于福克纳作品的语言、文本与存在观的新思考。福克纳的创作语言好似自由的精灵,饱含意义的符号在出生后便鲜活有力。福克纳对待它们时而放任自由,任其纵横驰骋;时而谨小慎微,唯恐其似炸药般地爆裂开来而无从收拾。在文本观和存在观方面,福克纳秉承着相似的动态平衡理念。他对文本不畏重复与修改,因为他深知只有播散的、开放的文本才更有活力。他视人生为长河,能量在流动中积聚和释放,激情与困苦在岁月中消长。概而言之,斯诺普斯三部曲以其语言符号的延异、替补和隐喻性,文本的传播与消散性,生存状态的颠覆与消解性等解构之维,揭示了福克纳从早期的重在写实到后期的重在写意、从中期的耽于实验到晚期的挥洒自如、从早期的现实主义、中期的现代主义到后期的后现代主义萌芽的创作思想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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