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建构的“人”——关于福柯的主体论的解读

2014-08-15 00:43
关键词:福柯理性哲学

金 辉

(广西中共钦州市委党校,广西 钦州535000)

一、从“人”到“主体”

(一)没有起源的“人”

从研究“神”的问题到研究“人”的问题古希腊哲学完成了它的第一次范式转变。我们今天之所以称苏格拉底为“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请回人间的哲学家”正是因为他把早期古希腊哲学的研究重点从自然界转向了人的问题,从此人的问题作为哲学的中心问题成为了任何一个哲学家或哲学著作都不可回避的问题。在苏格拉底之后,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到萨特的“存在主义”,从尼采的“上帝之死”到福柯的“人之死”都是以人的问题为中心展开论述的,我们甚至可以说自苏格拉底之后对人的问题几乎等于了哲学的元问题。①哲学观问题有广义与侠义之分,广义的哲学观问题是元哲学问题,侠义的哲学观问题是哲学的元问题。元哲学问题不同于哲学的元问题,哲学的元问题只有一个,即“哲学究竟是什么”。引自《哲学通论》郭庆堂、王昭风、丁祖豪、唐明贵合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2008,10,第1页。然而,要从哲学的角度探究人的问题就不得不首先回答“人”从哪里来。当一个孩子问他的母亲他是从哪里来到世界的,母亲的回答往往都是一样的,她会告诉孩子他从母亲的体内孕育而出,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本能的回答,若是把这个问题放到现代可能母亲并不害怕孩子继续追问她是从哪里来的(这种追问甚至可以一直到他的曾祖母是从哪里来的),可是若放到古代社会,不论是西方的古代社会还是东方的古代社会,孩子若是继续追问母亲可能母亲会无言以对,或是用非科学的解释将孩子打发掉。原因很简单,现代社会自然科学不仅发达而且普及,因此孩子的不断追问终究会得到一个科学的解释。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即是不是在自然科学出现之前的时代里人们就无法回答孩子的追问了,显然也不是,正如上文所提到的,母亲很可能会用一种非科学的解释回答孩子的追问,并且这种非科学的解释在当时看来可能被人们视为非常合理的——人是由神创造的,在西方神可能指上帝,而在其他的国度可能会有自己的神,例如中国的“女娲”。当自然科学足以用科学的方法揭示人的起源时,人类的自我认识无疑迈了一大进步——我们对人的起源问题不再纠结于神了,特别是在现代社会,一个略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人是从猿进化而来的,这一切都看似十分合理,可在哲学层面上却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哲学上人的意义不同于自然科学,在自然科学上我们说人起源于猿是把前者和后者当做同一物种的不同进化阶段看待的,两者具有同一性,而同样的话在哲学上是矛盾的。哲学上所讲的人是一个人类自我认知的概念,“人”这一概念是在猿之后形成的,是人成为“人”之后对自我的建构,正如卡西尔所说:“物理事物可以根据它们的客观属性来描述,但是人却只能根据他的意识来描述和定义。”[1](P8)因此,在哲学层面上人就不可能起源于猿,因为“人”这一概念是形成于人类自我意识中,它是人根据以往自身在自我头脑中的表象形成的抽象概念,而这一表象一定不是人进化为人之前的那个生物形态所具有的表象,不管那个形态是猿还是别的。既然是这样我们不免要问,那哲学层面上“人”的概念形成于什么时候呢?是不是找到这个时间点就可以说找到“人”真正的起源了呢?问题就在这,尽管我们知道“人”的概念是来源于人的意识,可人这一形象的开端却是在我们得出抽象概念之前(在那之前的我们已经成为人了),即便我们能考证概念的“人”形成的时间点(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可我们发现,现实的人早就站在概念的“人”之前了,因此我们无法穷尽“人”的起源时间点,就像福柯所说:“来源并不宣告其诞生的时间,也不宣称其经验最古老的核心:来源使人与并不具有与人相同时间的一切联系起来了;来源不停地并且在始终更新的扩散中表明事物已开始在人之前,并且由于这个原因,由于人的经验完全是由这些事物构建的和受其限制,所以没有人能归于人一个起源。”[2](P432)汪民安也认为:“在现代思想中,人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起源,人是一个毫无起源的存在,与其说存在着这样一个起源,不如说存在着一个散布的来源,一个没有固定明确的诞生地的来源、没有同一性的来源、没有瞬间性时刻的来源。”[3](P80)

(二)成为主体的“人”

哲学上普遍认为:“主体指的是一种有着主观体验或与其他实体(或客体)有关系的存在。就此而言,主体就是感知者、观察者,而客体则是被感知、被观察的东西。由于主体指的是实施行为并为之负责的个人或实体,而不是实施与其上的客体,因此这一术语常常被当做‘人’的同义词,或指涉人的意识。”[4](P500)所以在很多哲学家看来,主体等于“人”,主客二元对立的确立就是源于从“猿”到“人”的建构,尽管人是先成为“人”才建构了主客二元的世界观,可主体的含义却使得主体和“人”在时间上处于了同一个开端,从这个角度来说,一次生物学上的转变(从猿到人)让人同时完成了对自我认知的两次建构,即“人”的概念的建构和主体概念的建构,然而在福柯看来,这种主流的哲学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他认为人和主体不可能同时建构,因为作为主体的人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的产物,是19世纪才存在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只要仔细观察一下16、17、18世纪的文化,我们就会发现,在此期间人根本没有任何位置。”[5](P79)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他看来只有人将自己视为一个研究对象加以认识才能称自己为主体,而这一切都是伴随19世纪后人文科学的建立发生的,在这之前人对自身的认识是缺乏社会深度的,因为主体应该被视为一个关系范畴,是一个人与他人和自身的互动中体现出的概念,因此他认为:“主体这个词有两种意义:控制和依赖使之隶属于他人;良知或自我认识使之束缚于自身的个性。两种意义都表明了一种使之隶属、从属的权力形式。”①“福柯的附语”,主体与权力,附于美L·德赖弗斯、保罗·拉比诺《超越结构主义与解释学》,张建超,张静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年版,第276页。可见福柯关于主体的论述是建立在这样一个主体概念之上的,所以他的主体不同于其他哲学家眼中的主体概念,他的主体只存在于现代社会。在福柯看来,现代社会中的人就是他所说的主体,而且这个主体概念充满了悲观的情调,正如有的学者这样说道:“在福柯看来,现代人不是本真意义上的人,而是被改造成为主体,都是把人变成主体的产物。反过来可以说,福柯笔下的‘主体’在伦理学意义上指的就是按照一整套现代社会标准来思想、行动和生活的现代人,这个现代人之所以遵循同样的、齐一的伦理规范,是因为他们/她们都按照同样的、齐一的主体观念改造过,这种改造不仅是身体上的规训而且也包括思想上的清洗。”[6](P48)可见,一方面福柯本人对现代社会中作为主体的人深表同情,另一方面对现代社会给予了强烈的抨击,从这个层面讲,福柯的主体观也可视为对现代性的批判。

二、现代社会中主体的困境

在福柯那主体从来都不是自由的,这个被建构的主体从诞生之日起就被卷入了现代化的浪潮中。如果说在康德那主体的显著特点是“道德化”,那么在福柯这主体的显著特征无疑就是“现代化”。关于“现代化”这个概念有些后现代理论学者给出了这样的定义:“现代化——一个标示了个体化、世俗化、工业化、文化分化、商品化、城市化、科层化和理性化等过程的词汇。”[7](P3)和大多数后现代哲学家一样,福柯也将自己的批判矛头指向了现代化的主体,并且将现代社会中人的种种困境归结于现代权力的运用以及话语对人的控制。在马克思那现代社会的人是异化了的人,在马尔库塞那现代社会的人是单向度的人,而在福柯那现代社会的人是理性的人。笔者认为,在福柯的思想中我们可以得出现代社会中理性对主体所造成的两大困境,第一,人在整齐划一的社会规范中丧失了自我个性。所谓整齐划一可看作是社会化的极端形态。在现代社会中人的言语和行为如同工厂生产的同一标准的零件,只有统一标准没有差异性,只要不符合标准的就会被处理掉,对于零件来说可能是被丢弃,而对于作为主体的人通常都会受到惩罚与规训,像监狱和学校这样的机构就是在承担着这种功能。尽管这种整齐划一的控制模式在维持社会秩序和提高社会运行效率方面有积极的作用,可它的负面效应更是巨大的,因为在这种境遇下人的自我意愿往往被组织忽视,每个人都被规范的话语①话语不同于句子或语词,它已经不单纯是一个语言学的概念,不纯指一种用来表达意义的词语的组合,而是一种“推理的实践”。所谓“推理的”,就是在时间和空间中一步一步地展开的;所谓“实践”,是因为它也是一种“事件”。控制着,个人在行动之前早已被确定好的话语模式所限定了,这使得人失去了自我反思的可能,个体头脑中的印象往往是个人必须服从社会规范,只有服从社会对个人的种种限定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并且这种限定是不容怀疑的,因为现代化的丰硕成果是最有力的证明其合理性的证据,正如马尔库塞所说:“当一个社会按照它自己的组织方式似乎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时,独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对权的基本的批判功能就逐渐被剥夺”。[8](P3-4)工具理性逐渐占据了价值理性在人类意识形态中的空间,人也不再是现代化的目的,而是沦为现代化的手段了。第二,对主体的盲目崇拜。尽管在福柯之前哲学家建构了各式各样的主体,可福柯所建构的在现代社会中的主体无疑是最疯狂的。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使人的足迹遍布到了其技术所能穷尽的任何一个角落,人不仅仅陶醉于自己所创造的物质生活中,而且为自己不断完成的一个又一个征服自然的“壮举”而骄傲不已,这一切都让人沉醉在成功的喜悦中,在喜悦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人对自己的深深崇拜,这种崇拜实质是对理性的崇拜,人对自己就是理性的化身这种观点深信不疑,人出于理性的行为往往都被贴上了合理性的标签,那些被判定为非理性的行为在福柯看来都是要受到规训的。然而,理性对人类来说却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取得的成就越大,人类所面对的麻烦似乎就越多,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就是很好的证明。战争带来的毁灭性在现代社会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更可怕的是,人类并没有进行深入的反思,尽管人类会反思战争爆发的偶然性与必然性,可却忽略了一个前提,即人类创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而且人类至今认为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是合理的。对此,有的后现代理论学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不受核灾难威胁的未来,并且正在失去生物圈的生态支持系统。由于对现代合理性的执迷不悟,我们正在做着将导致人类自我毁灭的非常荒谬的蠢事”。[9](P64)所以,理性的过于张扬只能使人走向理性的反面,即出于理性的动机却产生了非理性的后果,这就是“理性的无知”。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理性本身也经受着异化,因此笔者认为这种理性的异化正是现代社会中各种异化的根源。

三、主体的未来

面对现代社会中人的困境,福柯提出了一种极端的拯救方法,这就是他惊世骇俗的论断——“人之死”。这里面的人是哲学层面上的人,他所说的“人之死”是指现代社会中作为主体的“人”概念要重构,是对现代主体的解构。现代社会中的主体被赋予了太多意义,人成了世界的中心,现代社会对人的建构就是将人推向了中心化,而福柯的“人之死”就是要使人摆脱中心化。尼采宣称“上帝死了”是为了将人从神学和宗教中解放出来,福柯的“人之死”则是要将人从对理性的迷信中解放出来,福柯并不反对现代科学技术,只是认为人类应该对理性加以重新审视,从而走出理性至上的误区,达到对主体解构的目的。一直以来人类都认为自己不仅能够建构客观世界,更可以把握住自身的命运,然而,福柯通过对知识的考古学研究和话语的形成规律与作用机制的研究得出了一个发人深思的结论,即人自身并不完全被自己掌握,而是同时被话语限定和支配着,人和人的理性都在一定程度上被话语所建构,所以主体的解构离不开理性的重构,这种对理性的重构正是主体解构的前提,当主体认识到自己正在像他建构客体那样被话语建构的时候其所处的境遇也就和客体没有差别了,这也就使得理性的重构成为了可能。

四、结语

福柯对人类知识所做的考古学研究以及对话语形成所做的独到分析,其最终目的都是对现代性的主体进行研究,就像他自己所说:“我研究的总的主题,不是权力,而是主体。”[10](P280)笔者认为,现代社会中的人既在建构客观世界,同时也受着客观世界的建构,所以现代社会的运行是主、客体双向建构的过程。福柯笔下的主体消解了,人类还会建构下一个主体,历史的轮回就在于主体的建构与解构这一过程。主体可以重构,但主客二元对立却不会消亡,因为我们无法想象在其它动物眼中人是什么样的,我们无法了解动物的语言,更无法使自己用动物的意识反过来审视自己,只要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还依靠我们的语言去建构,那么人就必须站在客体的彼岸,而不论我们称呼彼岸的东西是主体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在福柯之前人自己在建构自己,福柯之后客体与主体在双向建构,这就是福柯给我们的最大启示,也是对他笔下的主体解读的最大意义。

[1]〔德〕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M].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3]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4]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

[5]〔法〕福柯.福柯集[M].马利红,译.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6]刘永谋.福柯的主体解构之旅—从知识考古学到“人之死”[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7]〔美〕凯尔纳,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M].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8]〔美〕赫伯特·马尔库赛.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9]〔美〕乔·霍兰德.后现代精神的社会观[A].〔美〕格里芬.后现代精神[C].王成兵,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10]〔法〕米歇尔·福柯.福柯读本[M].汪民安,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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