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叙事的“病理症候”刍议——以《大浴女》为例

2014-08-15 00:43:04刘红英
关键词:文学小说

刘红英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2.长春大学 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上世纪90年代以降的大陆文学场,作家们大多告别了80年代的启蒙叙事和精英意识,面向市场而直面世俗,文坛呈现出红尘滚滚物欲横流之势,诸如《废都》、《白鹿原》、《丰乳肥臀》、《欲望的旗帜》、《有了快感你就喊》等等,欲望叙事甚为流行。笔者以铁凝的《大浴女》为例,深入探讨欲望叙事背后可能涉及的性别审视、文化传统、价值追求与社会伦理等复杂肇因,试图为该题材的研究提供一种个人化的视角。

一、《大浴女》:欲望叙事与性别意向

《大浴女》写了一群“原质人”的“原初欲望”。主人公尹小跳和妹妹尹小帆,从小生活在不安定的环境之中。父亲尹亦寻、母亲章妩都是知识分子,因为尹亦寻在50年代发表过对时政的异见,从北京被下放到外省的福安市设计院工作。正赶上“上山下乡”运动,父母亲又离开福安市的家来到了苇河农场进行农业劳动。为了所谓的保持革命意志的坚定和农场劳动的严肃性,夫妻必须分居。在这个农场里大约有80对夫妻,而每个周末是他们相会的日子,相会的地点只有一个山上的小屋。如此条件,只能排队,尴尬和难为情也顾不上许多,有时甚至碰上相互撞车抢占小屋的事情。无边无际的狼狈深深地刺痛了主人公章妩的心。在农场干活因为患有头晕症,她只能到医院治疗,并结识了对她精心照顾的唐医生。章妩大胆与其同居,并怀上了一个女儿。唐医生的出现激起了尹小跳的反感,她竭力阻止母亲和他的交往。也由此认识了唐医生的外甥女唐菲。而唐医生作为舅舅从未告诉过唐菲是一个私生女,其母亲唐津津因为没有结婚而有了她,在极左年代被折磨而死。唐医生为了照顾好自己的外甥女,长期过着单身生活。单位的一名女护士大胆地勾引他,他们以为能够躲的过人们的察觉,不想保卫科却开始了精心的“捉奸”行动。当他们在床上尽情欢娱时,潜藏在床下的人把唐医生的衣服和鞋袜一起拖到了床底下。这时门开了,唐医生不想被当场捉奸,只能赤裸着身体奔跑。最后,他爬上了一个高高的烟囱,然后从烟囱上倒栽而下。这是上一代人的爱情故事,欲望挣扎和悲剧结局反映了作者对极左年代的批判性思考。

小说以尹小跳为主线,鲜明地体现了作者的性别意向。尹小跳在大学期间接受了同学的“启蒙”:“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权享受这个,你早就有这个权利可是你不知道……你还是处女吗尹小跳?你还是处女吗?你要还是你就太亏了。你不觉得你太晚了吗?真是没出息呀你……”[1]在自我的觉醒之后,她开始了寻找自我、回归自我的过程。小说以插叙的方式,叙述了一位年纪半百的导演方兢如何激起尹小跳的迷乱与狂热。对名人的崇拜和虚荣心的驱动,使她深陷于爱的狂热之中。尽管他向她宣称,他们在一起时他还会有很多女人,但她还是偏执而张狂,让方兢在认识两年后得到了她。“小说对尹小跳与方兢相互关系中前后心理心态和外貌神情的描写,对尹小跳由被动到主动,由混沌到清醒,由崇拜到拒绝,由仰望到俯视,由幼稚到成熟的叙写,显示了清晰的性别意向。”[2]

尹小跳的追求者陈在是一位设计师,但是阴差阳错,陈在却和万美辰结了婚。期间,尹小跳还结识了一个仰慕她的美国青年戴维,在美国外出期间戴维一直左右相随。当这位美国青年向她求爱时,她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戴维,她深爱的人依然是陈在。而陈在最终还是和妻子万美辰离婚了,和尹小跳走到了一起。小说开头和结尾都在穿插一个事件,那就是尹小跳主观过失行为导致三妹尹小荃的意外落井致死,在她的心灵上留下“阴影”,并为此寻求内心的释然与解脱。尹小跳怀疑这个妹妹出生的“正当性”,猜测是母亲和唐医生的不当行为使然,故在看护时,坐看妹妹坠井。尽管阴影不时在尹小跳心中闪现,但是尹小跳始终是个庸俗而缺乏深刻生命体验的女人。好朋友唐菲可以出卖自己为她调遣铺平道路,即便如此尹小跳也没有负罪感。显然,作者意在安排一个心灵因罪过而忏悔的故事,但一个具有“忏悔”精神的文学主题,因为过于注重身体叙事而被淡化、肢解,造成了艺术精神的缺失。

二、欲望叙事的“病理”分析

《大浴女》面世后,获得了很高的评论,诸如“将灵魂和肉体完全敞开于大自然之中的通脱和酣畅”、“对人的深层心理做了有力地展示”、“是审美品位非常高的书”等。有一位知名批评家如此赞誉:“《大浴女》的热销不能掩盖其大众文化包装下的高雅文化内核。小说致力于探访人的隐秘心灵,其独创的反思对话体有助于穿透一般心理表层,揭示个体隐秘的心理活动,而一系列器物形象则蕴涵了丰富的象征意味。这两方面都服从于对人的怨羡情结的双重分析,披露出作家对于怨羡情结的反思。小说关于优秀人格的养成来源于对自我心底卑琐欲望的自我反思和对话的表述,称得上一种独特发现。这表明铁凝是在运用小说手段探索怨羡情结和现代人格上作出特殊努力和卓越成就的中国当代小说家。”[3]面对批评界如潮的好评,也有一些质疑的声音。最有代表性的则是李万武发表的《文学对做爱的冠冕堂皇——也评大浴女》,对《大浴女》的性描写及欲望叙事展开了分析,针砭要害,富有学理。面对正反两种观点,好多读者也甚为茫然。本文以为,如何看待《大浴女》中的性描写,是理解这部作品的突破口,也是衡量相关批评艺术感受力和洞察力的试金石。

《大浴女》编织了一个“忏悔主题”,但是客观地思考其中涉及的性描写,不难发现其艺术粗糙和格调低下的问题。性是人类学话题,也是文学永恒的表现范畴。如何描写“性”,反映了作家对艺术创作的严肃性和敬畏感。《大浴女》中“性”语言粗俗直露,比如白鞋队长把唐菲逼到黑暗的屋角里说:“我要操你!”方兢发誓要“操遍天下的女人!”陈在爬在赤裸裸的尹小跳身上,“闷声闷气叨叨着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心尖儿我的小亲X我要操烂你操死你”,这样的语言不甚枚举。尹小跳与陈在的性交往场面最多、花样最多。一次在野外,陈在挑逗尹小跳,撸了一把灌浆的麦粒让她吃,尹小跳马上感受到了“旺盛的生殖气息”。小说详细描述了两个人在核桃树下疯狂地性爱:“她向着太阳和他把自己打开,让阳光和他的爱抚照耀她的阴门。她使他触目惊心,他永远记住了在剔透的阳光下她那块光彩照人的颜色。”小说还穿插了她与陈在在床上、汽车上、麦田里如胶似漆、欲仙欲死地做爱的阶段。有一次“她强硬地指示着他引导着他从内裤的一侧进入”,他们“一边觉得有些不舒服,一边也体味着一种新奇的野蛮”。这样大胆露骨的性描写由于没有精神层面的论述,不能承载更高的文化内涵,艺术品位值得商榷和深入剖析。

严肃的文学创作固然不能回避“性”这个话题。但是涉及到性爱描述,关键得看能否承载作家更高的人文理想和美学精神,这是衡量其文学趣味的标准所在。从西方文学来看,劳伦斯在《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有大量关于性心理描述,具有美学上的启示性。康妮和猎苑看护人梅勒斯在和谐地享受性爱以及康妮大量的内心流露,读来丝毫没有粗俗之感,而是一种审美化的精神流动,写的精致、浪漫而唯美。劳伦斯笔下的性爱描写以及性心理的刻画,不能简单地看作是男欢女爱的偷情,而是承载着劳伦斯对工业文明侵蚀精神生命的批判性思考。现代人生活在物质极为繁盛的时代里,精神却日渐萎缩和枯萎,情感冷漠和内在生机丧失,人基本上变成了物欲的奴隶和机器。小说主人公康妮的渴望,是对自然生机的渴望,也是对内在活力的追逐。她不愿意把火一般的热情埋葬于平庸和乏味的无聊生活中,她对自我原欲的大胆追求,是对整个社会和时代精神的反叛。当她和梅勒斯在大雨倾盆中尽情地享受着两性的欢乐时,也是对功利社会的猛烈抨击。劳伦斯思想深刻之处,在于他对整个时代精神的敏锐反思,在性爱描写上达到了很高的审美水准。这和《大浴女》中性描写的单一性和直陈式相比,无疑形成鲜明对照。

陈平原指出:“不能说某一社会背景必然产生某种相应的小说叙事模式,可是某种小说叙事模式在此时此地的诞生,必然有其相适应的心理背景和文化背景……在具体研究中,不主张以社会变迁来印证文学变迁,而是从小说叙事模式转变中探求文化背景的某种折射,或者说探求小说叙事中某种变化着的‘意识形态要素’。”[4]如果把《大浴女》置身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脉络中,其出现具有某种必然的原因。百年中国现代文学以启蒙叙事、革命叙事、身体叙事三种叙事模式为主,有时呈交叉平行趋势,有时以某种叙事方式为主导地位。启蒙叙事在上个世纪20年代成为文坛的主要叙事模式,关注的焦点不仅有现代性的命题,还涉及到婚姻、家庭、劳工、教育以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启蒙叙事具有开放性特征,其所生成的自由环境造成了文学的繁荣局面。随着革命叙事和普罗文学的兴起,关注的层面逐步脱离了文学的基本范畴,关注的焦点放在了政治和阶级层面,被压迫阶级的觉醒和反抗成为革命叙事的主要命题。一些倡导启蒙叙事的作家,放弃了原来的立场而被“革命”理念所同化。“革命”传统对文学精神有深度的影响。“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暴力和流血,这就要求革命者必须以坚定的意志来维护其品质的纯粹性。革命叙事中基本上扫除了情欲描写,发展到极端就是“文革”时期的“样板戏”。“革命”文学对“性”的排斥和否弃,使得文学中的情欲表达长期处于畸形和非正常的状态。30年代丁玲等人的创作,具有很大的代表性。从《莎菲女士日记》到《韦护》《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作品,很好地完成了由启蒙叙事到革命叙事的嬗变。50年代到70年代以革命叙事为主,到了80年代以来启蒙叙事占据了主导地位。到了90年代以来,身体叙事则成为文坛的基本存在态势,特别是现代性对“人”的发现,更主要的是对原质欲望的发现。在现代社会中,唯有身体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它是自体重心的佐证。新锐小说家大都认可一个事实,即人是具有感性欲望的,爱情与性则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从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开始,王安忆的《荒山之恋》等作品推波助澜,直到“美女作家”卫慧、棉棉等人登峰造极的“性描写”,身体叙事主导了文坛。

现在看来,身体写作在90年代统御文学不是偶然,而是有其必然原因的。启蒙叙事所代表的精英立场被大众化的审美精神所取代,但通俗导致庸俗,神圣转向肉身。抛开启蒙叙事和革命叙事勿论,就身体叙事而言,也许在中国百年现代转型时期担负着特殊的功能。它可能具有颠覆既有话语权力、描写自由潜质的狂欢化的美学特质。但是就其主要特质而言,这种身体叙事更多被娱乐化和商业化的时代精神所决定,人物性格的偏枯以及无法掩盖的心灵荒芜,则是不争的事实。《大浴女》中所塑造的尹小跳则是一个典型。泛娱乐化和商业化的写作初衷必然具有媚俗的倾向,不仅反映出了作家自身写作的不自由,而且也必然无法达到其题材的独特性和超越性,只能在迎合大众审美的欢呼中丧失更高的美学品味。正如李万武所言:“得了‘性’病的文学,也为今日的社会增添了许多新风景。我们的社会好像也很能承受得了或者说是已经很受用这种有病的文学了。可以预料,在相当一段时期,依然是得‘性’病的文学前景看好,这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文学‘大趋势’。”[5]

[1]铁凝.大浴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2]谢玉娥.“大欲”之后的“大浴”——《大浴女》性别意向解读》[J].河南大学学报,2001,(4).

[3]王一川.探访人的隐秘心灵——读铁凝的长篇小说《大浴女》[J].文学评论,2000,(6).

[4]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5]李万武.文学对“做爱”的堂皇加冕——也评《大浴女》[J].当代文学评论,2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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