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诗未入选《唐诗三百首》原因探析

2014-08-15 00:43
关键词:雅正李贺科考

邹 爽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清人孙洙编选的唐诗选本《唐诗三百首》(以下简称《唐》),自成书就受到广泛关注,影响巨大。唐代主要诗人如杜甫、李白、韩愈、李商隐等人的作品都有入选,甚至无名氏、僧侣、妓女之作也有一席之地,然其中却唯独没有著名诗人李贺的诗作。孙洙对李贺的忽视早已引起学界关注,但关注点或对贺诗未能入选感到费解,或以为不满,均将原因简单归结为是《唐》的缺陷。事实上,贺诗未入选《唐》的原因在于两者在编选目的、审美追求与时代背景三方面均存在冲突。因此,贺诗未入选《唐》并非其缺陷,且于当时具有一定合理性。

一、李贺诗与《唐诗三百首》在编选目的上的冲突

孙洙自序云其书:“因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为家塾课本。俾童而习之,白首亦莫能废……请以是编验之。”[1](P375)显然,此书编撰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作为童蒙读本。既然首要之义是供童蒙使用,选诗先应考虑的是那些可接受性较强的篇目。然贺诗多生僻字,好用不经人道语。最典型的当属喜用字多替换字面,如“剑”曰“三尺水”,“钱”曰“蚨母”等。这种将习见之物用陌生之词表达的方式,必然容易形成理解上的隔阂。明人余飏就曾评点其诗“险仄奇诡,无一字可调俗言,无一言可入俚耳”,“虽有注而终不可读”。[2]

除可接受性不强,受贺诗“大器小成”观念的固有影响也是妨碍贺诗入选《唐》的一个因素。《唐》编选于清前期,而自明代始,对贺诗的批判之风即甚强。如许学夷云:“今人学李、杜或相远,而学贺反相近者,即元瑞所谓‘犹画家之于佛道鬼神也’。”[3](P261)他将学李、杜与学贺对比,以佛道比李、杜,以鬼神图像比贺,可见许氏对贺诗的否定,此外亦可看出,许氏认为凡学贺诗者,是舍本求末的做法,效仿贺诗仅能学到皮毛,在诗歌创作领域也不可能取得大成就。除不提倡世人效仿李贺诗风,明人甚至把长吉体诗人杨维桢作为效仿贺诗失败的典型告诫世人,若效仿李贺则将“大器小成”。如王世贞云:“廉夫本师长吉,而才不称,以断案杂之,遂成千里。”[4](P228)又如胡应麟评杨维桢:“其才纵横豪丽,擅堪作者。而耽嗜瑰奇,……虽复含箔吐贺……余每读未尝不惜其大器小成也。”[5](P241)文化观念有其延续性,不易转变,与孙洙同时的郑板桥仍持此观念:“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6](P5)鉴于学贺诗有“大器小成”的固有观念,不将其收入蒙童读本则乃顺理成章。

若加以考察,《唐》编选更深层的起因,乃乾隆间科举考试制度的改革。乾隆二十二年,皇帝深感八股文之弊,饬令罢考论、表等文,改试诗一首,形式与唐代省试诗相似,即试帖诗。为适应科考需要,当时出现了多种唐诗选本。是以,其编选的另一目的则是服务科考,提供写诗范本。

科举场中试诗有其固有模式:“首联名破题,次联名承题,……全章之法,由浅入深,由虚及实,有纵有擒,有宾有主,相题立局,不可凌乱,皆与八股相似。”[7](P263)可见,切题了然、谋篇规整于试帖诗十分重要。然贺诗时有堆砌词藻,情思脉络欠连贯,有佳句无佳篇之弊。清人陈世镕批评其“呕心索句,锦囊所得,本无片段,大率粘缀成章,求一篇首尾相属可以解说者,十不得一二”,[8](P713)旨在说明他刻意求工,有句而无篇。钱钟书也评其诗“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9](P138)再者,贺诗在章法上强调进入内心,将心中情景进行最大程度错位与重组后呈现,如《南山田中行》、《苏小小歌》等就是一种错位的心灵感觉的幻想之作。正如文学史对其普遍评价“想象时空交错,物象频换,境界屡移……变幻莫测”。[10](P384)虽则云妙,然这种独特心理机制下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并非人人具备,缺乏典范性,于科场程式化的写作场合亦属不宜。

贺诗在大众接受性与创作典范性上存在缺失,而《唐》要求同时具备童蒙读本和写诗范本的双重作用。此两者在选诗目的上产生了冲突,这是贺诗未能入选的第一点原因。

二、李贺诗与《唐诗三百首》在审美追求上的冲突

从数量看,《唐》收入录诗作313篇,与《诗经》相近,说为巧合,不如说是有意模仿。《诗经》是儒家奉为圭臬的经典,儒家诗教倡导“雅正”与“温柔敦厚”,孙洙编选《唐》正是遵循着这一诗教。雅,既可以指形式上的典雅蕴藉,也可以指内容上的正大之旨。《唐》重雅正,观其选目即可知。李商隐诗常以委婉曲折的手法表现幽隐复杂的情思,最典型的是其“无题”诗,《唐》收李商隐24首诗中9首正是无题诗。再《唐》313篇中,杜甫一人入选就达36首。杜被誉为“诗圣”,其忠君爱国的赤诚,感时念民的忧虑,正是儒家理想人格的体现。论性情之正,自是无过于杜甫。最佳例证则推《唐》卷八选录了郑畋的七绝《马嵬坡》,孙洙批注道:“唐人马嵬诗极多,惟此首得温柔敦厚之意,故录之。”[1](P357)可见“雅正”与“温柔敦厚”的诗教乃其选诗的宗旨。

然视李贺相关诗评,“诡谲”几乎成了李贺诗风的定评。如李东阳所谓“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于判钵,无天真自然之趣。……知其非大道也”,[11](P12)即指贺诗的审美追求背离了雅颂的传统。再如有学者曾对李贺鬼神诗作定量分析,李贺提及鬼神的诗篇共87篇,[12]在李贺240首诗总量中占36%。“子不语怪、力、乱、神”,[13](P76)视李贺诗,与儒家的要求可谓远矣。

前文已提到《唐》与当时科考制度的改革不无联系。其实,《唐》崇尚雅正之审美追求与乾隆所倡导的“清真雅正”的科考衡文标准联系甚大。乾隆曾训示考官:“凡岁科两试以及乡会衡文,务取‘清真雅正’。”[14](P2113)此外,乾隆还命方苞选编《钦定四书文》作为士子学习的典范,这就把“清真雅正”的衡文思想明确规定为科场衡文的基本准绳。方苞在《钦定四书文》中对“清真雅正”阐发道:“故凡用意险仄纤巧而于大义无所开通,敷辞割裂卤莽而于本文不相切,比及驱驾气势而无真气者,虽旧号名篇,概置不录。”[15]凡例《唐》的编选正当此种科考风气之时,有为科举准备之意,因而不得不受此风影响。所以,从科考衡文角度来看,贺诗与清真雅正格格不入,不符合选诗要求。

除推崇“清真雅正”的审美观,科举场中的试帖诗在形式上亦有定规,即作律诗。“试律始于唐,《文苑英华》所载至四百五十八首,清乾隆年间用以考试,……称之曰试帖诗。”[7](P261)以乾隆二十二年科考试帖诗形式为例:“于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一首,自后童试用五言六韵,生员岁考科考及考试贡生与复试朝考等,均用五言八韵。”[7](P262)可见协律用韵是写作试帖诗必须掌握的基本功,是以《唐》在选篇时对协律也有较多考虑。《唐》采用的是分体编排的方式,分五言古诗(33首)、七言古诗(28首)、五言律诗(80首)、七言律诗(53首)、五言绝句(29首)、七言绝句(51首)和乐府(39首)。律诗与绝句讲求协律,它们在《唐》中213篇,占总数68%。然李贺所存律诗数量极少,可供被选篇章随之也少。这些篇章虽是佳作,但于唐朝,与此同水准的作品亦不少,既属可有可无,兼之学贺诗“大器小成”观念的固有影响,则不如弃之。

三、李贺诗与《唐诗三百首》在时代背景上的冲突

《唐》的编选者孙洙,生于康熙五十年,而《唐》成书在乾隆二十八年,这段时期在历史上称“康乾盛世”。《唐》选诗77家,初唐不到10家,盛、中、晚三个时期各有20多家,而入选诗作篇数却明显偏盛唐,粗略记167篇,占总数53%。所录诗家前五名,分别为杜甫、李白、王维、李商隐、孟浩然,盛唐诗人比例亦占明显优势。《唐》倾向盛唐诗,这一倾向无形中使身为中唐诗人的李贺在被选择时的可能性变小了。再者,盛世中人往往怀有盛世心态,这种心态或可以是诗歌写作上所体现的蓬勃向上、积极入世,如李白潇洒肆意的慷慨高歌;或可以是文献整理上的集大成,如乾隆间官方修《四库全书》。孙洙亦生活于盛世,盛世心态会使其更侧重收录盛唐诗,以期使盛唐气象和如今的康乾盛世相呼应。此点以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入选《唐》即可证明。贾岛诗风瘦硬,属尚险崇奇的韩孟诗派(《唐》选诗亦有意摈落韩孟诗派),但《唐》中所选并非其寒瘦风格的苦吟之作,而专挑《寻隐者不遇》。此诗清人吴瑞荣曾评云:“此首似盛唐音调,极浅近、极幽微……唐人访隐者不遇诗,总以此为上。”[1]从这一角度看,贺诗与盛唐之音相距甚远。

然虽云“康乾盛世”,但由于当时特殊的内忧外患的时代特征,在思想文化领域,统治者采取“恩威并施”的策略。一方面要笼络广大文人,缓和满汉民族矛盾;另一面又大兴“文字狱”。严酷的文字狱,使知识份子慑于文网,回避社会政治矛盾。是以纵观《唐》,全书几乎没有一篇可能触怒统治者的作品,连一些“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并不违反诗教的“唯歌生民命,愿得天子知”(白居易《与元九书》)的作品也无一入选。

而贺诗内容上有讽刺,如刘辰翁就评贺诗“深得骚人之旨”,[16]说《浩歌》“跌荡愁人”、“激烈”,[16]《马诗》“有风刺”[16];吴正子也认为《猛虎行》“末六句皆有属,似言猛政也”。[16]更不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16]之类尤为忌讳。观念上则是目无君上,公然在作品中直称本朝先皇玄宗为“蜀王”,沿用唐人称呼年轻人的称谓,称汉武帝为“刘郎”。汉武帝与唐玄宗贵为帝王,李贺如此称呼,在当时保守人士看来当是无礼至极,与“温柔敦厚”亦相违背。是以,贺诗内容上的缺乏盛唐之音与讽刺性,观念上的目无君上,同《唐》成于“康乾盛世”且推行文化高压的时代背景产生了冲突,这是贺诗未能入选的第三点原因。

总之,通过以《唐》的编选目的、审美追求与时代背景为切入点,并结合李贺作品分析,可知贺诗未入选《唐》实则并非缺陷,且于当时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因为《唐》的出现原本就仅是作为童蒙读本与写诗范本而存在的,贺诗在大众接受性与创作典范性上的缺失使得其未被入选,这是情理之中,学界曾提出的因贺诗之“缺失”而造成《唐》“白璧微瑕”之说值得重新考量。童蒙读本与写诗范本强调的是普及性而非学术性,其所选诗歌不需要在风格流派上最具代表性,从而去反映整个文学史的发展脉络,以及文学风格与类型的多元化样态。同时,限于当时客观的历史背景,以及编者孙洙主观上对“温柔敦厚”诗教与律诗的推崇,也使得贺诗与《唐》彻底的失之交臂。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正是编者这种主观审美意识作用于当时思想禁锢严重的客观环境,才使得《唐》问世后得以广为传布,而贺诗的未入选于此则又印证了其编选的合理性。

[1]〔清〕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M].陈婉俊,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

[2]〔明〕余光解.昌谷诗集[M].听雨堂刻本.

[3]〔明〕许学夷.诗源辩体[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4]〔明〕王世贞,撰.艺苑卮言校注[M].罗仲鼎,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92.

[5]〔明〕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清〕郑板桥.郑板桥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8]吴宏一,叶庆炳.清代文学批评资料汇编[C].台北:成文出版社,1979.

[9]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1.

[10]郭预衡.中国文学史长编[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11]〔明〕李东阳.麓堂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2]陈友冰.李贺鬼神诗的定量分析[J].文学评论,2004,(1).

[1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4]〔清〕托津.钦定大清会典事例[M].台北:文海出版社,1991.

[15]〔清〕方苞.钦定四书文[A].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451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6]〔宋〕吴正子,注.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A].刘辰翁,评.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078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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