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婵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 ,陕西汉中723001)
清代女性作家创作的弹词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弹词在清代形成了蔚为大观的风貌。“人将诗集传于世,我以弹词托付心”[1]1815,弹词成为了抒发女性情怀的最好工具。清代作家陶贞怀创作的弹词《天雨花》是其最负盛名的代表作。清代学者杨蓉裳把《天雨花》与《红楼梦》并称南“花”北“梦”。一直以来,《天雨花》中涉及的女性问题是学者不遗余力研究的重点。《天雨花》中塑造了大量婢妾形象,作者对这些形象的评价存在极大的矛盾,由此也体现出了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本文试图以其婢妾群体为研究对象,进而对作者的女性观加以深入的探讨。
《天雨花》中身份显赫的桓夫人尚且说“做了左家儿女辈,玉锁金枷困一生”,其他婢妾的悲惨生活就可见一斑了。生活在明代社会下层的女子,包括婢女、侍妾、歌姬、宫娥及艺伎等等,她们完全处在奴隶状态或半奴隶状态,任人玩弄与剥削,毫无尊严与幸福可言,从被卖进官宦人家为奴为婢的那天起,就完全丧失了独立人格和自由。婚姻尚且不属于自身支配,爱情更加毫无可言。《天雨花》中的“七贞”姐妹和黄静英等富家千金或通过自身的反抗,或通过家族势力的支撑,最终在婚姻家庭中或多或少的赢得了一些幸福,但纵观全书,没有一个婢妾能够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幸福。虽然一些婢妾萌发了“飞上枝头变凤凰”、“鲤跃龙门”的想法,但最后都是以惨淡的结局收场。
作品中塑造了数十个婢妾形象,她们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第一类:忍辱负重、企图攀上高枝的婢女。
这类女子以婢女桂香、凤楼以及红云为代表。在《天雨花》第四回“左都宪代弟藏佳丽,魏桂香欺主强专房”中桂香妄图改变命运,但最终其梦想被击得粉碎。桂香八岁被“狼心狗肺不是人”的父母卖进左府为婢,一去即十五年,因为自身乖巧机警而颇得左老夫人的欢心。当老夫人开恩,提出放桂香回家任其婚配时,桂香却想:“今朝若是回家去,正好卖我身来做本银。他乃丧尽良心辈,安能择配嫁良人?”为了摆脱再次被卖的命运,桂香胆大包天的向左老夫人提出了要做“大爷”二房的请求。她的请求终于得到了老夫人的允诺,但并没有使她获得向往的自由、幸福的婚姻,而是迈进了另一个痛苦的深渊。
新婚当夜,桂香费尽心思地打扮了一番,“对镜除花整鬓云,重涂脂粉描眉黛”,千娇百媚地准备做新嫁娘时,左维明的反应却是:
照准小腹只一脚,妖娆直跌到墙头,连声叫苦立不起,痛倒尘埃哭失声。
维明道:我今夜要结果了你这贱人,只当是杀一虱子;但只为老夫人面上,故暂时忍耐。以后若复放肆,只叫你身为齑粉便了![1]158
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饱受他人的冷嘲热讽,夹缝中左右为难的桂香不得不铤而走险“故技重施”,试图挽回左维明的心。但这一次更加触怒了大爷,左维明一掌将她打倒,桂香被打得“肩头两臂淋淋血”,几乎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作品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一鞭抽去鲜血冒,背上油皮揭一层。桂香号哭声震天,恨无地洞便钻身。刚刚打得数十下,桂香死去又还魂。暗想尽够她受了,掷下皮鞭叱二人:速把贱人来扯出,二人答应取衣襟,与她披上来扶起,一片心肠化作冰![2]176
桂香在多次被毒打和残害以后,终于明白自己在封建等级制度下的无能为力,最终走上了身首异处的下场。这又类似于晴雯以及鸳鸯的故事,本来诸如桂香的经历很容易被处理为可怜可爱可惜的形象,但《天雨花》的作者却笔锋一转,把她写成处处流露出邪恶的可鄙可恶可笑的人物[3]31。
另一个试图改变自己命运的女子便是二小姐左德贞的贴身婢女凤楼。凤楼青春貌美,风姿绰约,“瓜子面儿多俊俏,秋波如画口如樱,两道远山分八字,楚楚身材弱不胜”[2]736。她因去花园采菊花,邂逅王礼乾——二小姐的未婚夫,在王礼乾的挑逗之下动了春心,鬼迷心窍地做出冒小姐之名去书房与王礼乾苟合之事。凤楼不该爱上这样一个自私、懦弱、冷血的纨绔公子,使得一片芳心付诸流水。面对岳父左维明的责难,王礼乾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致使“凤楼倒在尘埃地,揉碎桃花赴鬼门!可怜一枕唐高梦,断送青春二九人”[2]735。这段错位感情分明是王礼乾轻浮、放荡酿成的,但是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独自赴死的只有痴情一片的凤楼。作者对凤楼的死表现出了模棱两可的态度,一方面用凤楼的死来反衬左维明的明察秋毫,另一方面通过桓夫人等人落泪侧面烘托凤楼其实罪不至死。
第二类:被当成政治斗争工具的姬妾。
这类女子有以贾秀莺、贾秀鸾为代表的歌姬和以巫娥、月妹为代表的侍妾。秀莺姐妹出身青楼,因才貌出众而成为红极一时的花魁。书中通过苏氏夫人等人的眼光道出了二人的美貌:“三人此际抬头看,美人容貌果娉婷,霓裳绣带飘兰麝,玉韵花情描不成”。[2]147权相方从哲与左维明积怨很深,为了陷害自己的政敌,想出了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表面上恭敬地把秀莺和秀鸾姐妹请回来,假冒成方家的小姐,让两人报当时被左维明驱逐的一箭之仇。方从哲一方面笼络两姐妹为他死心蹋地的卖命,另一方面早就安排刽子手方豹杀害她们,从而诬陷左维明强奸不遂而杀人灭口。这样,欣然领命的秀莺至死也没能明白,其实自己只不过是这个阴谋中的另一个受害者而已。可见,在当时环境下,女性的生命轻如鸿毛,任打杀和残害,连最起码的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更提不上女性个性解放和人生追求了。虽然秀莺是一个风尘女子,但当她被刽子手杀害时仍然会引起广大读者的同情和怜悯。文中这样描叙她被杀害的过程:
方豹下个无情手,勒断咽喉双颡,颈后一刀头掷下,忙把尸骸蹋倒尘。可怜一个青楼女,命犯桃花劫杀星,娇名独步天香院,才貌轰传帝阙城。[2]333
《天雨花》中广大女性处于被歧视、被支配的地位,没有权利,没有自由。为了达到横行朝野的目的,美人计是官员们常用的伎俩。即便是自己宠爱过的女子,也会将其轻易的变成治政斗争的牺牲品。在那个“亲生儿女还要杀,何况妖娆妾妇人”的封建社会,婢妾的性命犹如缕蚁。如第二十六回写魏忠贤的亲信崔呈秀驱使自己的侍妾巫娥、月妹,勾引左维明的儿子和女婿,最后葬送了她们年轻的生命。对于这类自甘堕落、沦为工具的女子,作者只是淡然的平铺直叙,并没有给予太多的怜悯。
第三类:失去人身自由、被任意买卖的贫女。
典型的例子要算三小姐左婉贞仗势打死丫鬟一事。七岁的小丫鬟因打瞌睡而惨遭毒打致死,而凶手居然还振振有词,气焰嚣张到了极致。卖身给官宦之家的贫民女子尚且如此,生活在底层的女性命运更为悲惨。这类女子以董兰卿和王福姐为代表。董兰卿自幼被订了娃娃亲,十五岁时,其父不顾她的未婚夫身患绝症,应允申家把兰卿嫁出去“冲喜”,不料在洞房花烛的当晚,兰卿的夫婿申家季子便气绝身亡。婆婆熊氏是个心如蛇蝎的恶毒女人,兰卿因此受到百般凌辱,满腹心酸无处诉说,最后以三尺白绫在桂树上投缳自缢。另一个则是童养媳王福姐,因为有几分姿色被公子孙国英看上,被强行抢去抵了田租。
《天雨花》描写了众多妇女之不幸。在如何看待婢妾追求幸福的问题上,作者始终持有一种摇摆不定的态度,一方面对她们违背封建纲常的行为进行大肆批判,一方面在字里行间又流露出对她们所经历的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对作者陶贞怀的这种充满矛盾的女性观,可以做出如下两种文化解读。
《天雨花》的作者陶贞怀出生在“烽烟既靖,忧患仍频”的易代之际,自谓有“木兰之才能,曹娥之志行”,因而出生于名门望族的闺阁小姐怀着“寄秦嘉之札,远道参军;悼陨裸之荡,危楼思子”[2]1的情怀创作了这部伟大的作品。作者陶贞怀认为人的出身和地位是上天注定的,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天然的存在等级差异。作者极力讴歌的女俊英左仪贞与生俱来有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作者借左维明之口称道:“至于一个仪贞女,质地非凡是性成,千伶百俐多机变,心性刚强气又英。能言快语兼有意,天赋聪明此女身。”因而左仪贞每每违背家法,蔑视礼教,责难严父,虽斧钳加身,绝不退缩,能做到“弱女能为豪杰事”,这与仪贞本身的气质是息息相关的。
作品中第八回写到仪贞对着景物学习写诗歌的情景,不仅表现了仪贞出口成章、才思敏捷的过人天赋,也对其日常生活中的高雅情趣进行了描绘,把一个闺阁小姐的才德兼修描绘得栩栩如生:
笼烟带雨绿垂垂,深院佳人学画眉。
独叹灞桥行旅客,往来相赠折柔枝。[2]280
就如现代学者所说:“无论文人怎么去体会女子的心情,总不如妇女自己所了解的真切;无论文人怎样描写闺怨的传神,总不如妇女自己表现自己的恰称”。[4]16陶贞怀出身于富庶殷实的家庭,从小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她曾在文中暗示自己像谢道韫那样富有才华并且受人尊崇。作者对闺阁小姐的生活有着真切的感受,对“祖宗家法传闻惯,左氏门中气骨清。青莲出水心先白,嫩竹临风节已成”的左氏家训有着很高的认知度,所以作者站在大地主大官僚的阶级立场上,对于那些极力想改变命运的婢妾执有一种轻视的态度,认为她们会扰乱了封建伦理和纲常。作者认为出身名门的小姐品格端方,举止娴雅,有教养、涵养,知书达礼,内外兼修,她们追求自身的解放符合正道;而出身低贱的婢妾,往往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失去风度,为依附权贵而奴颜媚膝,因而难以博得作者的同情,作者甚至对她们持有某种程度的鄙夷和敌视的态度。由于阶级局限性使然,作者把破坏婚姻幸福的责任完全归咎于婢妾对男性的勾引,而忽略了男性自身对爱情的不坚贞,这样的论断是有失公允的。
清代弹词大多是“妇女的文学”,因其出自女性作家之手,重点描写女性人物及其情感,所以深受女性读者的喜爱。作者在结尾提到了其创作的意图“弹词万本将充栋,此卷新词迥出尘”,作者希望这部作品能够有一个更高深的立意,也是作者“逞才”的一种表现。除了已知的身份显赫以外,陶贞怀的生平事迹几乎无从考证,我们不妨对作者文中矛盾重重的婢妾观做另一番迥然不同但同样具有合理性的解读,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作者的创作,这也在情理之中。
陶贞怀秉承着“悯伦纪之棼乱,思得其人以扶伦立纪,而使顽石点头也”的宗旨,塑造了左维明这个刚正清明、疾恶如仇、洁身自好、治家严厉的男主角。他是具有一身正气的官员,具有一团热心的侠士,他是一个幽默的友人,一生坚贞的丈夫,一位开明慈爱的父亲[5]123。这样一个“高、大、全”式的人物对待女性同样是残酷无情的,他幽闭囚禁自己的妻子,随意仗杀三个亲生女儿,对待婢妾更是毫不手软。他多次动手毒打桂香,设计捉弄女狐精,无情诛杀凤楼,戏谑玩弄四个宫娥,惨死在左维明手下的女性不在少数。颇有涵养的完美的男主角尚且如此对待女性,那么社会上其他人就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作者试图将女性的悲惨遭遇更加详尽化和细致化,进而从这些血淋淋的事件中,引起人们对于下层女性命运的思考。作者身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无力去改变下层女性的噩运,只能通过手中的笔墨去唤醒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关爱和怜悯。由此看来,作者并非不同情下层女性,而是将感情藏匿起来,让人们在她露骨直白的刻画中亲身体会,这是作者的一种独具魅力的写作技巧。
可以用来支持这种论断的一个有利的证据便是:无论是不甘平庸的婢女,或者是自甘堕落的姬妾,又或是身世坎坷的贫民女孩,她们无一不是美好的,都拥有娇俏美丽的容貌、婀娜多姿的身段、青春美好的年纪,而且她们犯的罪过或者情非得已,或者只是被当成政治斗争的工具,她们都是男权社会中男性的代罪羔羊。宋代谢希孟认为“英灵之气”“清淑之气”“海内灵秀”都钟于女子[6]55。《红楼梦》中宝玉也认为“女子是水做的骨肉”。正是这些美丽的女子,这些罪不至死的女子,一个个美丽的身影幻灭在男人的一己私欲中。把美的东西撕裂给人们看更显其悲凉意味,更能引起读者对女性地位的思考。
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固然不乏具有反抗性格的女性形象,但他们的反抗行为往往带着几分软弱,远远没有《天雨花》中左仪贞说出来的“仁义道德都是假,看破之时值几文”来得直接和彻底,[7]6它道出了千百年来受压迫的女性渴望自由平等、追求个性解放的心声。《天雨花》中对待婢妾的矛盾的态度,无论是受作者阶级局限性所致也好,还是作者一种匠心独运的写作手法也好,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也罢,这部伟大的女性解放史诗都为我们展示了一段骇人听闻的女性灾难史、一段不屈不挠的女性抗争史,为我们研究女性解放历程提供了多方面的素材,从而具有重大而深远的价值。
[1] (清)[佚名].玉钏缘[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
[2] (清)陶贞怀.天雨花[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
[3] 陈洪.《天雨花》性别意识论析[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6).
[4] 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话[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
[5] 唐胜兰.《天雨花》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2010.
[6] 王赟.弹词《天雨花》中左维明形象分析[J].北方文学:下半月,2012(4).
[7] 鲍震培.清代女作家弹词小说论稿[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