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燕,张 丽,孔祥娜
(1.泰州职业技术学院,江苏泰州225300;2.陕西教育报刊社有限公司,陕西西安710013)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笑林》“举非违,显纰谬,实《世说》之一体,亦后来诽谐文字之权舆也。”[1]由此可见,除已亡佚的《笑林》外,《世说新语》在一定程度上以其特定的体例奠定了中古笑话体式的基本特征:以记录真实的言语为主,短小而含蓄,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故事性,这可以称为其文体意味。
事实上,《世说新语》书名中的“说”和“语”本身就含有很深的历史意味,这是有渐进的历史发展进程的,并非作者的突然而为之。关于“说”,廖群《“说”、“传”、“语”:先秦“说体”考索》[2]一文作了详细的探讨,她认为“说”是一种记述历史故事、传闻的文体,可谓的当之论。“说”体性质的文体不为常见,最早的是西汉刘向编撰的《説苑》,其中确是先秦至西汉的一些历史故事和传说,如《君道》:“晋平公问于师旷曰:‘人君之道如何?’对曰:‘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认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不固弱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廓然远见,绰然独立;屡省考绩,以临城下。此人君之操也。’平公曰:‘善。’”[3]记载了关于晋平公问师旷如何做人民领袖的历史传闻。
“语”体的主要表现形式是“嘉言善语”,这也是它在体例上的主要特征。如《国语》,尤其是其中的《周语》、《鲁语》、《郑语》、《齐语》、《楚语》,皆重在记言,模式大致上可概括为起因——某贤说——嘉言善语——应验。《吴语》、《越语》、《晋语》则以叙事为主,当然这其中仍然包含着数量可观的“嘉言善语”。如《国语·晋语四》:“文公在狄十二年,狐偃曰:‘日,吾来此也,非以狄为荣,可以成事也。吾……”[4]等。
依上所论,“语”体与其它文体最大的差别在于对大量的“嘉言善语”的记载,起因是为引子,应验则是对“嘉言善语”的肯定,主体部分当然是“嘉言善语”。
而《世说新语》,则首次将“说”体和“语”体联系起来,颇值玩味,它以记录魏晋名士的逸闻轶事和玄虚清谈为主,既具备了“说”体的故事性,又不乏“语”体的“嘉言善语”。
通过以上对“说”体和“语”体的分析,我们不难判定它们之间具备一种同类性。不管记录的是历史史实,还是传闻故事,在作者来说它都是真实的。而文本的主体,也即承载故事的手段,则是言语,或多或少,但不可或缺。当然对于言语较少的篇章来说,容易让人产生简短画面的感觉,似乎是某个整体中的一个环节,也因此让人颇感意犹未尽,回味无穷,需要的是读者自己的领会。简言之,作者都是抱着实录的态度来记录一些历史史实、故事传闻的,篇幅可长可短,而对“言语”的记录则是其关键所在。
《世说新语》作为“微型小说”,具备了六种基本特征:故事性、纪实性、片断性、体味性、记言性、叙述性,本文即对《排调》篇加以分析。
如前所述,《世说新语》是为小说,但又因为其时“信”的写作原则,所写几乎皆为史实,使得它具备了纪实性,然而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实际上,一桩历史掌故可以是一个宗教寓言或‘譬喻’,更不用说可以是一篇小说。”[6]作者在叙述时,为了更为完整、流畅地进行叙述,自是免不了想象和虚构,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使得《世说新语》更为故事化。
《排调》篇第8则: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5]
余嘉锡引述李慈铭云,曰:“案闺房之内,夫妇之私,事有难言,人无由测。然未有显对其夫,欲配其叔者。此即倡家荡妇,市里淫姏,尚亦惭于出言,赧其颜颊。岂有京陵盛阀,太傅名家,夫人以礼著称,乃复出斯秽语?齐东妄言,何足取也!”[5]
钟氏玩笑程度之深即便发生在魏晋这样的特殊时期,仍然颇有发人耳目之感。但,所谓“闺房之内,夫妇之私,事有难言,人无由测”,这必定是在传闻的基础上加以修饰、润色,遥想人情。也正因为历来就难登大雅之堂的“夫妇之私”一旦作为谈资,便将产生难以明言的意味,更何况此刻竟被当作笑言供人阅读,读者在这里注意的更多的必然是小说的虚构性,浑厚的故事味。
《排调》篇第36则:
袁羊尝诣刘恢,恢在内眠未起。袁因作诗调之曰:“角枕粲文茵,锦衾烂长筵。”刘尚晋明帝女,主见诗不平,曰:“袁羊,古之遗狂!”[5]
余嘉锡引述程炎震云,曰:“恢当作惔。”[5]“角枕粲文茵,锦衾烂长筵。”是化用《诗经·唐风·葛生》中的“角枕粲兮,锦衾烂兮”[7]而来,原文是描写主人公怀念亡妻、孤独凄凉的情景,袁乔则反其意而用之,以嘲笑刘惔及公主的眠而未起。袁乔拜访之时应该已经为时不早了,才引诗加以嘲弄,按常理,作为被嘲笑对象之一的刘惔之妻,该是闭口不言甚而感到赧然才是。但是,在其时风气的影响之下,公主却毫无羞愧之色,甚至愤愤不平地说袁乔是古代放荡狂人之后。相比之下,袁乔的嘲讽诗可能还不如公主的气愤之言更能让人感觉到当时思想的宽松。寥寥数语,着墨不多,却完全称得上是一篇绝佳的小小说。《排调》篇第43则:
王子猷诣谢万,林公在坐,瞻瞩甚高。王曰:“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须发何关于神明!”林公意甚恶,曰:“七尺之躯,今日委君二贤。”[5]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注曰:“容止篇:谢公云:‘见林公双眼黯黯明亮。’孙兴公见林公‘稜稜露其爽。’嘉锡案:容止篇‘王长史’条注言:‘林公之形,信当丑异。’疑道林有口唇歷齿之病。谢万恶其神情高傲,故言正复有发无关神明;但唇亡齿寒,为不可缺耳。其言谑而近虐,宜林之怫然不悦也。”[5]谢万厌恶支遁的神情傲慢,而支遁恰巧也长相不堪,王徽之便借此谑笑他,支遁无话可驳,尽管神色难看,心中极为不悦,也只能言七尺之躯,交由二位贤人褒贬。即便此篇描述的是真实事件,但其中王、谢谑而近虐的语言,支遁不悦的神情却又无可奈何的反击,在读者看来,更像魏晋名流间的小掌故,故事味极浓。
既然是谐谑小说,那么它的短小精悍则是显而易见的。《世说新语》中的许多则描写的只是一个场面,一个简短的对话,甚至一句独白,因而给人以片断之感,尽管如此,却非单调乏味。相反,正因为这一特点,使它极具意蕴浓厚的体味性。
《排调》篇第4则:
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5]
这则讲的是嵇康、阮籍等人与王戎互相调笑的故事,如果单纯从文本来看则只是文人间的玩笑而已,但不可忽略的是刘孝标注:《魏氏春秋》曰:“时谓王戎未能超俗也。”[5]可见,阮籍等人笑王戎为“俗物”并非信口开河之言,而是暗指王戎的未能超俗,涉世太深。一来一回的对答,读者并不能从字面意思解读出其中的深意,唯有联系史实,细细咀嚼,才能理解个中深味。历来对王戎人格的指责,在这里也得以见证。
《排调》篇第12则:
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5]
门第意识在魏晋时期日益强化,因而新旧门户之争亦为常事。诸葛氏是为旧士族,所谓“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5],可见其家族在三国时期就已显盛。而王氏家族则是到了南渡后才真正开始显贵,是为新士族。这是典型的新旧士族之争。王公凭借着家族的优越地位嘲笑诸葛氏居于王氏之后,而诸葛令反应颇快,即以“譬言驴马,不言马驴”来反唇相讥。面对如此的回答,王公的神情我们无以得见,但无疑占了下风。事实上,诚如余嘉锡先生所言,“王、葛”以及“驴马”只是“顺乎声音之自然”[5]。尽管如此,读者却不得不为诸葛令的回击拍案叫绝,既说明了诸葛氏并非不如王氏,也借此贬低了王氏,意味深厚、回味无穷。
《排调》篇第14则:
王公与朝士共饮酒,举琉璃碗谓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谓之宝器,何邪?”答曰:“此碗英英,诚为清澈,所以为宝耳。”[5]
《排调》篇第18则: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5]
这两则故事都是发生在王导和周顗之间,并且皆为王公嘲笑周顗的无能,一以华美却是腹中空的琉璃碗,一以度量来戏笑,周顗却也能敏捷应答,毫不逊色。只是王公不会想到周顗还救了他一命,而他却是未能让周顗幸免于难,所谓“吴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8]。如果读者了解这一点,怕是才更能够从王公的戏谑之言中生出几分感慨。
叙述性是小说的基本特征之一,《排调》篇的叙述性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记言性来体现的。
如前所述,记言性是“说”体、“语”体的基本特征之一,而魏晋时期,人们更是注意言行举止,因为只要一句话讲得玄妙,或一个动作做得奇特,都有可能得到赏识、提拔。以此,想当官的人就非常仰慕甚至学习名士的一言一行,可见《世说新语》更大的意义在于它的借鉴作用。这就更加强了全书以记言为主的特点,有时甚至只记录一句独白,多为人物之间的对话,或者有些稍微复杂的故事情节。即便如此,相较而言,《世说新语》的篇幅仍很短小,少则十来个字,多则百余个字。因为即使书中所载多为历史人物,但这仍可称之为“粗陈梗概”的“丛残小语”已经排除了史书意义,作者主要是抓住问题的中心,截取比较典型的生活片段,以短短数语勾勒出人物的精神外貌。《世说新语》善于用“每一顷刻揭示出一个灵魂,众多的这样的顷刻便勾勒出魏晋一代名士的精神世界”[9]。
《世说新语》的记言性,主要表现在其言语的言简意赅中,简炼而生动。它往往能够通过比较典型的生活片段,三言两语就刻画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如《排调》篇第16则:
王长豫幼便和令,丞相爱恣甚笃。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丞相笑曰:“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5]
王导是魏晋时期的风流人物,然而此则故事却避开了他的丰功伟绩,转而刻画了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王导和年幼的王悦下棋,却颇失大将风范地要悔棋,王悦不同意,王导还不死心,企图以“有瓜葛”来说服王长豫。这里表现的不是王导所谓“愦愦”的政治手段,而是通过“举行”、“相与似有瓜葛”描写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展现了他性格中更为生活化的一面,让读者能从不同角度解读王导,更为深刻地了解人物的真实。
第31则七月七日本该曝晒经术及衣裳之类,郝隆却于日中仰卧,如此奇特的举动,别人问是为何,他回应道“我晒书”,三个字就刻画了他对传统经学的否定。再如第59则顾恺之的“渐至佳境”四个字,自然是戏谑之言,却也算是巧妙应对,读者也不难从中体会到他的那份智慧。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多方面来进行阅读,如《排调》篇第10则:
陆太尉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陆还遂病。明日与王笺云:“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5]
及《排调》篇第13则: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5]
这两则故事关于主人公事件的描写中都牵涉到了王导,虽然王导不是主要描写对象,但我们仍不难从中看出南人对北来的王导的不屑之情及北人对王导“愦愦”政策的嘲讽之意。在此,作者并没有对如时间、地点、环境和事件的全过程以及故事情节进行叙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表现的似乎是不相关的小事,然而,他们某一瞬间的特定心情、极具个性的言谈举止以及含义深蕴的言语并不是无所指的,这其中往往蕴含着与历史相关的某些因素。所以,作者虽然并未把他们惊天动地的伟业作为记述的重点,但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们已经可以窥见历史的遗迹,闻见历史的气味,或许这也是《世说新语》的余香永存的缘由之一。
另外,大量用典也是其记言性表现之一。前文已提及,《世说新语》涉及西汉以前的典籍共有36种,用典总次数为325次。《排调》篇65则故事中,用典多达21则。用典,事实上是借助于某一历史故事或者某一经典中具有特殊文化意蕴的字、词、句来表述作者的意思,所谓“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10]
在玄风炽盛的魏晋时代,士人们特别注重学养的修炼,而他们在清言俊辩乃至日常生活中旁征博引,亦属自然。
《排调》篇第19则:
干宝向刘真长叙其《搜神记》。刘曰:“卿可谓鬼之董狐。”[5]
董狐因“书法不隐”被孔子称为“古之良史”,干宝向刘真长介绍《搜神记》,刘真长仅以四字作为评价:“鬼之董狐”,言简意赅,戏言中体现了刘真长对干宝高度肯定的同时,更体现了他引用的别有风致。
《排调》篇第21则:
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5]
刘孝标注引《管辂别传》曰:“鼻者,天中之山。”《相书》曰:“鼻之所在为天中;鼻有山象,故曰山。”[5]康僧渊灵活引用,以“面之山”“面之渊”来回敬王公对他眼窝深鼻梁高的嘲笑,可谓自然浑成,融化无迹。
《排调》篇第34则:
范玄平在简文坐,谈欲屈,引王长史曰:“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力所能助。”[5]
此处王长史以非“拔山力”来形容自己的无能为力,引自《史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11],将古人之语融于字里行间,似乎是随口而出,却也颇为贴切,不露痕迹。
可以说,特定的文体是《排调》篇成为“谐谑小说”的一个重要因素,当然还有其它缘由,如叙述方式等。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廖群.“说”、“传”、“语”:先秦“说”体考察[J].文学遗产,2006,(6):28-36.
[3]刘向.说苑[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春秋]左丘明.国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6]钱钟书.七缀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8][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9]钱南秀.传神阿堵——《世说新语》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J].文学评论,1986,(5):104-111.
[10]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1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