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丽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20世纪60年代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促使女性觉醒者们不断投身到黑人女性解放事业之中,这大大推动了黑人女性主义运动和思潮的形成和发展。到了70年代,美国非裔女性作家群体日益壮大,其焕发出的蓬勃活力为黑人文学的新发展提供了正能量。[1]以艾丽丝·沃克、托尼·莫里森为代表的美国非裔女性作家们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个群体的自我意识也非常明显而强烈,已经显示为一种自觉自主的存在。她们的创作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也获得了广泛的认同。她们在创作实践中践行黑人女性主义的独特理念,将黑人女性的特殊体验提升至文本关照的主体位置,从而开启了黑人文化和文学新的发展之路。
美国黑人的历史是受奴役和被剥削的历史。长期以来,黑人种族被置于各种权力话语的边缘地位,他们除了政治上遭受排斥,经济上遭受压榨等种种不公正之外,还饱受种族歧视对心灵的戕害,这使得黑人疏离了健康和完整的自我,沦为失去自主性的非人存在。而黑人族群中的黑人女性在遭受种族歧视和阶级压迫的同时还要承受来自白人和黑人内部男性霸权的压制。
黑人女性在蓄奴制下沦为白人男性繁殖并增值财产的工具,“女性身体成为被动的标尺、指数,成为被挪用的工具、被任意书写的文本。”[2]52在黑人家庭内部,黑人女性被剥夺了精神自由,成为黑人男性家长权威的顺从者和被压迫者。在文化层面上,各种权力话语和机制歪曲、利用和排斥黑人女性。首先种族文化话语对黑人女性存在进行客体化或妖魔化的刻画。其次,美国女权主义话语排斥、蔑视黑人女性的存在,白人女权主义者不把黑人妇女看做自己平等的姐妹,也不把她们视为美国妇女解放运动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因此,黑人女性不仅在经济上,而且还在政治上、文化上都处于权力的边缘地位。她们在三重门似的身份困境中艰难地求生存。
在男女二元对立关系中,女性始终处于被压制的地位。强大的男性文化霸权使女性沦为处于边缘地位的“他者”。20世纪中期西方国家兴起的妇女解放运动促进了白人女权主义的蓬勃发展,从而使其成为妇女为争取平等独立而采取的一种政治手段。白人女权主义从女性文化视角出发,一方面揭露男性霸权扭曲异化女性群体的真相,解构并颠覆男性霸权,一方面致力于构建具有自我主体意识的女性文化。受其影响,一部分青年黑人妇女走向了女权主义。然而,白人女权主义者在反对男性霸权主义的同时,又排斥和歧视黑人妇女。她们的歧视态度使黑人女性无法融合于白人女权主义,更不可能完全依附于白人女权主义。因此,黑人妇女依托独有的身处三重门的身份困境下的特殊体验,根据自己的不同于白人妇女的独特宗旨,建立起自己的“女性主义”。
区别于白人女权主义的“女性主义”一词由艾丽丝·沃克所创。在20世纪60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沃克自主选择文学创作建构其积极行动的主体性精神,向公众表达黑人女性的声音。对她来说,写作是用语言来建构黑人女性的精神家园,清除掉性别主义和种族主义话语在家园中设置的种种屏障,收回黑人女性在家园中拥有的权利和领地。沃克文本关照了黑人女性同胞们为了精神的自由和完整以及政治和种族平等而进行的斗争。艾丽丝·沃克将“女性主义者”作为自我认同的身份。这一概念反映的正是沃克在理念和行动策略上的突破,她希望用来自黑人文化背景的“女性主义者”一词来强调自己的行动立场,指明自己在宗旨和理念上与“女权主义者”这个词所代表的白人中产阶级女性的区别。
女权主义者们在妇女解放运动中对美国非裔妇女依然采取的是种族歧视的态度。针对女权主义的种族歧视,沃克的“女性主义”追求的是人性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她认为所谓的妇女解放运动,不能仅仅指向美国妇女,尤其不能单指白人女性,而是要包括全世界的妇女,“妇女的自由和解放是一种席卷全世界的思想”;[3]377女权主义反对男性霸权主义压迫,把男人放在女性的对立面。沃克的“女性主义”却是“致力于所有人,即男人与女人的幸存和完整。”[2]77在沃克看来,白人女权主义者实行的是白人妇女霸权主义。她们将受男性霸权压制的白人中产阶级妇女视为关注的主体。而沃克的“女性主义”则修正了白人女权主义话语,将身处“三重门”身份困境下的黑人劳动妇女置于文本关照的中心主体位置;并且在沃克看来,“女权主义者”和“女性主义者”所持的生活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容易悲观失望,失去生活的勇气。后者是肯定并热爱生活,所以沃克小说中的黑人妇女在多重压迫的生存困境中,再苦再累也要顽强地生存下去,永不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如此看来,沃克采取“女性主义”的行动策略,使自己在处于斗争中的性别主义和种族主义话语里寻找到自己的发言位置,捍卫了自己的立场。在《寻找母亲的花园》中,沃克用富有描绘性的语言定义了“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者相比于女权主义者,就像紫色与浅紫色。”[3]12
艾丽丝·沃克一反男性占据文学作品主体位置的传统,在她的三部长篇小说中,塑造了一个个追求自我主体意识的黑人女性群体。通过这些黑人女性,沃克让我们看到了黑人女性的真实处境,看到了种族歧视话语和父权制男子霸权对黑人女性的藐视和压迫,以及黑人女性在生存困境中对自我主体意识和地位的不懈追求。
沃克在《格兰奇·科普兰的第三次生命》中,塑造了一个非常富有代表性的形象——梅姆。在梅姆身上,作者体现了渐趋成熟的女性意识。有文化的梅姆沉静、善良和忍耐,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丈夫布朗,可丈夫总是把在白人雇主那里遭受的挫折和欺压转嫁到梅姆身上,对她进行百般的侮辱和毒打。面对丈夫的男性霸权主义的无情压迫,梅姆先是忍气吞声,后来,随着她逐渐意识到忍受不但未给她带来好处,反而使她的压迫愈重时,她开始了反抗。她不顾丈夫的蔑视,外出工作,并毅然挑起了支撑家庭的重担。梅姆一直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稳定的家,而不是辗转于不同的白人雇主提供的破屋中。依靠自己的力量,她最终建立起了一个能带给孩子们以温暖的家,梅姆的自我主体意识由此得到了彰显。可是布朗的邪恶和受白人文化熏染的大男子主义的虚荣使他无法接受一个技高一筹的妻子,梅姆的能力更加刺激了其男子汉气质中统治欲望的膨胀,他最终开枪杀死了她。
《格兰奇·科普兰的第三次生命》再现了导致这个家庭和梅姆毁灭的父权制家庭暴力和种族主义等社会原因,澄清了性别压迫话语和种族歧视话语对黑人女性的种种排斥与压制,促其以积极、独立自主的形象出现。所以,作为沃克长篇小说中第一位具有自主意识的黑人女性形象,梅姆出现在家族历史中,就是从被抹煞的历史环境中浮现出来。梅姆的死亡,昭示了黑人女性在黑人家庭内部和更大的社会空间建构自我的艰难。
如果说《格兰奇·科普兰的第三次生命》还没有明确沃克的“女性主义”立场,那么发表于1976年的《梅瑞迪恩》就是一个宣言,向人们清楚地宣示了她的“女性主义”的思想和观点。在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孩子时,梅瑞迪恩就糊里糊涂的因怀孕而结婚,婚后,丈夫要求她做个温顺的没有自主性的妻子,满足他的性欲,最终却将梅瑞迪恩抛弃。后来,当梅瑞迪恩在电视上看到黑人房子被炸时,开始有所觉醒。她意识到了“更广阔的那个世界的过去和现在”,[4]她参加了自己心目中的一种革命。同时,黑人传统中善良与爱的品质也使她不能像那些自诩为“革命者”的人要求的那样去杀人,她离开了极端的革命组织和投机的社会活动家,回到了南方,回到了她所属的黑人族群中间。她只身一人深入到偏远的乡村,当一名民权运动志愿者。她抛弃了一切虚名,一切个人的享受,拖着虚弱的身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切实地帮助穷困的黑人同胞。哪怕民权运动趋向于低潮,她仍然持之以恒长达十年。梅瑞迪恩的人生态度和工作精神折射了其人格的高尚,标志着人类精神可以达到的最高点。
《梅瑞迪恩》着重再现了追求自由和精神完整性的黑人女性自我,这一独立自信的黑人女性自我推动了小说叙事空间的拓展,架起了从家通往外部世界的桥梁,也找到了通往理想世界的路径。走出家庭,进入到社会空间,就是拒绝以父权制道德标准来定义黑人女性身份,表明以梅瑞迪恩为代表的黑人女性能够批判性地自主选择自我认同的精神资源,从而建构起属于黑人女性自我的主体身份和地位。
《紫色》是沃克的代表作。在小说中,女主人公西莉通过书信形式自己言说自我的经历和生活,这种直接的言说方式呈现了黑人女性声音由怯懦到自信的转变,以及随之而经历的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成长,从一个听凭男性霸权摆布与压制的女性成长为一个坚强、独立、敢于反抗的新黑人女性。
在小说的前半部分,西莉的信件全部是写给上帝的,并且没有表明自我身份的寄信人的落款。作为一个逆来顺受的女性,幼年时期的她忍受着继父的强奸并怀孕,承受着来自被蒙蔽的母亲的敌意,出嫁后,她像牛马一样终日劳作,还要遭受丈夫对她施加的身心折磨。她从未想到过反抗,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的苦难,甚至把生活的苦难和不幸归咎于自己,并为之感到羞愧。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来自于莎格和索菲娅的爱引导着西莉开始走向觉醒。其自述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她的信不再是写给白人文化中的上帝了,而是写给亲爱的妹妹聂蒂,表述自我身份的名字也开始出现在信的末尾。反抗丈夫的男性霸权是西莉觉醒的第一步,继之,她反叛心中敬仰的却对她的苦难漠不关心的上帝,认识到宗教道德的虔诚与忍耐实际上是男权压迫的帮凶,宣告了其自我主体性精神的成长。并且随着西莉自我认同的逐步加强,她不仅倾听自我内心的声音,而且还坦承地接受了自我的欲望和追求,从而寻找到生活的目的与存在的意义,最终成长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新黑人女性。
小说中的布鲁斯歌手莎格是一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新黑人女性。正如她的歌声所吟唱的那样,其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体现在对包含了炽热的身体之爱的爱情追求上,体现在对世俗观念的反叛之上。莎格对自由和自主生活的追求是执着而且富有感染力的。正如她的歌声吸引了众多的人那样,其勇敢泼辣、自信自主的人格也充满了魅力,吸引和影响了西莉,艾尔波特,玛丽·安格尼斯等人。正是莎格的影响和爱使得西莉尝到生活的甘美和乐趣,引领着西莉体验到身体的欢娱,认识到自我的价值,走向了自强自立的新生活,建构了独立自主的自我身份。
书中的另一位黑人女性索菲娅精神独立,从小就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她强健、坚定,决不屈从于男性家长权威,她同哈伯结了婚,可是并没有把自己隶属于他。哈伯的男性霸权思想千方百计地想迫使她像西莉屈从于X先生那样屈从于自己,可是哈伯的努力徒劳无益。当哈伯效仿X先生用男性暴力打压她时,她给以更有力的回击。她虽爱哈伯,可是“我要在让他打我之前先把他杀死。”[5]在索菲娅看来,其独立的自我主体地位不能为爱情做出牺牲,不能向男权势力低头,要誓死捍卫自己独立的人格。索菲娅不仅勇敢地反抗男性霸权的压迫,而且还无所畏惧地反抗白人市长的侮辱,就是牢狱之灾也未能改变她的独立自主和反抗精神。
紫色是沃克的颜色,是全体黑人妇女的颜色,她以此来比喻自创的“女性主义”。沃克的“女性主义者”们“爱音乐,爱舞蹈,爱月亮,爱圣灵,爱爱和食物和肉体之美,爱斗争,爱人民,爱自己,无所顾忌。”[3]12她们热爱真、善、美;她们热爱斗争,为了全体黑人民族的彻底解放而斗争;她们热爱人民,将自己深深扎根于黑人族群和黑人文化之中;最主要的是她们热爱自己,爱自己的肤色,爱自己的身体。
艾丽丝·沃克坚持“女性主义”的行动策略,在其三部长篇小说中,塑造了生动鲜明的黑人女性群体。第一部小说中的梅姆成为黑人男性遭受种族压迫时,发泄怒火、平衡扭曲心灵的替罪羊。梅姆身上既体现出渐趋成熟的女性意识,也暴露出尚未认识到的问题。第二部小说中,梅瑞迪恩的故事是在家庭之外的社会空间中展示的。走出家庭对梅瑞迪恩来说就意味着选择了自主的独立生活,拥抱了具有黑人女性主体性地位的自我。第三部小说中以西莉为中心的一群黑人女性,不仅选择了独立的生活,而且使之更加丰富多彩,她们的生活是紫色的。在沃克看来,只有建构黑人女性主体性地位,黑人女性才能以独立的自我身份承担起各种责任,打破男性霸权主义的束缚,消除黑人男女间的隔阂,最后消除种族歧视,实现黑人民族的彻底解放。
[1]HAZEL A.CARBY.Reconstructing Womanhood:The Emer gence of the Afro-American Woman Novelist[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10-15.
[2]唐红梅.种族、性别与身份认同:美国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托尼·莫里森小说创作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52
[3]ALICE WALKER.In Search of Our Mothers’Gardens[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
[4]ALICE WALKER.Meridian[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2:65.
[5]艾丽斯·沃克.紫颜色[M].杨仁敬,译.沈阳:沈阳出版社,199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