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左手·死亡:《盲刺客》与阿特伍德的创作理念

2014-08-15 00:53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特伍德亚历克斯艾丽丝

张 雯

(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 311121)

化身·左手·死亡:《盲刺客》与阿特伍德的创作理念

张 雯

(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 311121)

阿特伍德的小说《盲刺客》的女主人公艾丽丝将明明是自己写成的作品说成是与死去的妹妹劳拉共同用“左手”完成,这一表面“匪夷所思”的论断实际上隐含了阿特伍德关于写作的三个基本理念:第一,写作是作家被某个神秘化身“附体”的过程;第二,“左手”是这种神秘创作力量的隐喻;第三,作品是作家与死者“协商”的结果。通过分析小说中母文本与子文本之间的生成关系和子文本的作者归属问题,我们可以挖掘出阿特伍德本人对写作的定位与态度,这将有助于我们换一角度来审视写作行为,同时对于理解加拿大当代文学的特点与走向都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盲刺客》;化身;左手;死亡

一、引言

《盲刺客》(The Blind Assassin)是加拿大著名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在2000年获得布克奖(Booker)的小说。小说通过女主人公艾丽丝在风烛残年中叙写自己一生的故事,回顾了她与妹妹劳拉两人几十年的恩怨情仇。姐妹俩出生于加拿大殷实富裕的民族创业者之家蔡斯家族,但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战争和劳资矛盾等,家族企业举步维艰。她们的父亲为了挽救濒临破产的工厂,把姐姐艾丽丝嫁给了实力雄厚的资本家理查德,但后者却食言关闭了蔡斯工厂。妹妹劳拉则始终默默爱恋着无产者亚历克斯,甚至为了拯救他而委身于理查德并怀孕。当劳拉得知亚历克斯其实一直是艾丽丝的秘密婚外情人时,绝望之余坠车自杀。艾丽丝在明白真相以后以劳拉的名义出版了一本题为《盲刺客》①的小说,该小说出版后引发的强烈反响致使理查德身败名裂并最终自杀身亡。

到目前为止,国内外评论界对《盲刺客》的解读文章已达数十篇,但鲜有评论者注意到阿特伍德在这部作品中所渗透的对于“写作”这一特定行为的理解和思考。这部小说最大特色之一就是中国匣似的文本嵌套结构,“盲刺客”既是整部小说的名称,同时也是女主人公艾丽丝所创作的一部作品的名称。综观阿特伍德的创作,不难发现,这种结构其实是她小说创作的惯用手法。她的不少长篇或短篇小说都会在讲述中涉及或隐喻另一部作品,而且都以子文本的名称为书名。比如长篇《神谕女士》(Lady Oracle)的书名同时也是小说中女主人公所创作诗集的名称,另一部长篇《强盗新娘》(The Robber Bride)中的《强盗新娘》是小说中女主人公洛滋的两个孩子将原格林童话《强盗新郎》(The Robber Bridegroom)改编而成的故事。短篇小说中,《荒野指南》(Wilderness Tips)、《蓝胡子的蛋》(Bluebeard’s Egg)、《我的前公爵夫人》(My Last Duchess)等作品的题目也都采用这种模式。

在这种文本嵌套结构中,母文本与子文本之间的互动拓展了后现代主义式叙事的张力。而《盲刺客》中这种特征更为明显。这是因为子文本《盲刺客》就是母文本中的人物所创造的。这样一来,围绕着小说对子文本《盲刺客》的生成过程与作者归属问题的描述,展开了一系列关于写作问题的探讨:写作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是谁在写?作者是谁?而分析这些问题,对于理解阿特伍德本人,甚至整个当代加拿大文学的创作理念都很有启发意义。

有意思的是,《盲刺客》这部作品最具争议之处也正是子文本《盲刺客》的生成过程与作者归属问题。艾丽丝把明明是自己在劳拉死后单独写成的子文本《盲刺客》说成是姐妹俩共同用“左手”书写的。针对这一论断,我国学者潘守文在他的《论〈盲刺客〉的不可靠叙述者》一文里提出了这样的质疑:“综观此前六百多页的长篇大论,读者很难看出姐妹俩之间究竟有什么默契和精神合作,所谓的‘左手’到底在哪儿,很难看出艾丽丝写的这个小说到底与劳拉有什么关系?”[1]概括起来,这段话一共有三个问题,即“姐妹俩之间究竟有什么默契和精神合作”“所谓的‘左手’到底在哪儿”和“艾丽丝写的这个小说与劳拉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三个问题既代表了一般读者的困惑,也是理解《盲刺客》的三个关键切入点。本文拟逐一回答这三个问题并试以此为出发点来解读阿特伍德的创作理念。

二、化身:作家的双重性

诚如潘守文所指出的,“读者很难看出姐妹俩之间究竟有什么默契和精神合作”,艾丽丝与劳拉看起来只是一对普通的姐妹,两人的性格与处事方式都相距甚远。事实上,要真正理解两人的关系必须从总体上把握阿特伍德复杂的创作思想。虽然阿特伍德本人非常反对贴在她身上的“女性主义者”标签,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作品对当代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吸收和回应都十分明显,比如女性双身共体的主题。阿特伍德研究专家瑞格尼(Rigney)将这一主题归结为女性主义术语中的姐妹情(sisterhood)。她说:“姐妹情对于阿特伍德来说,甚至比生命更重要。”[2]但必须看到,阿特伍德笔下的双身共体主题强调的并不是女性之间的深情厚谊或是并肩作战对抗男权社会的共同立场,而常常表现为超现实层面的、颇具神秘主义色彩的化身现象,即两人互为对方化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阿特伍德作品中的女性双身共体主题通常是通过镜像、梦境、鬼魂、附身、影子等方式来呈现的,比如《肉体伤害》(Bodily Harm)中的雷妮与洛拉之间某种相连的命运,《猫眼》(Cat’s Eye)中的伊莱恩和科迪莉亚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强盗新娘》(The Robber Bride)里的泽尼亚分别是三位女人公的黑暗镜像,《别名格雷斯》(Alias Grace)中的玛丽的鬼魂附身于格雷斯等。

仔细分析不难发现,艾丽丝与劳拉其实也是一对双身共体。首先,从姐妹俩的人生轨迹来看,艾丽丝与劳拉的命运有多重相交与错合之处。她们与亚历克斯和理查德这两个男性的关系相当复杂和错乱:劳拉爱上了亚历克斯,可是与亚历克斯相恋的是艾丽丝;理查德是艾丽丝的丈夫,却以亚历克斯为筹码胁迫劳拉与他发生性关系;劳拉为了拯救亚历克斯不得已将自己献给理查德,而艾丽丝因逃避无爱的婚姻投入了亚历克斯的怀抱;作为理查德妻子的艾丽丝怀上了亚历克斯的孩子,而与此同时深爱亚历克斯的劳拉怀上了姐夫理查德的孩子。两人的婚姻与爱情生活是如此交错,甚至可以说劳拉过上了艾丽丝的生活,而劳拉的生活本应属于艾丽丝。她们在各种错合中相互交换了生活。如此说来,艾丽丝的女儿艾梅成年以后误以为劳拉才是自己的生母也不足为怪了。

其次,从子文本《盲刺客》的内容来分析。这部奇怪的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姓名,而女主人公“她”的身份最为模棱两可:到底是艾丽丝还是劳拉,还是两者皆是,抑或是时而艾丽丝时而劳拉?书中的不少情节和场景中的“她”都令读者拿不准到底是艾丽丝还是劳拉。比如“公园长凳”这个情节,里面的“她”可以理解为劳拉与亚历克斯在家乡公园里相会,也可以理解为艾丽丝婚后与亚历克斯在多伦多的一个公园里幽会;再如“她”幻想“他”爬向她房间的窗户来与她见面的情景,此处“紧锁的房门”可能意味着艾丽丝被理查德幽禁在家里,也可能意味着关押劳拉的精神病院。很显然,这种不确定性是阿特伍德刻意营造的,作家就是要这个“她”既可以是艾丽丝也可以是劳拉。

再次,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特别值得注意,子文本《盲刺客》的引子和尾声都是“她”凝视着那张不完整的照片。这两段叙述在语言上有很多重复的地方,两个“她”也都非常模糊,所以艾丽丝和劳拉都有可能是这个看照片的人。读者既可以认为引子里的“她”是艾丽丝,而尾声里的“她”是劳拉,当然也可以反过来看。或者说,引子与尾声里的“她”其实都是双身共体的艾丽丝和劳拉,是她们两人的共同化身。说到底,既然艾丽丝与劳拉互为化身或双身共体,那么这两个“她”到底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她们本身就是“非此即彼”“亦此亦彼”或者“两者皆是”的。

事实上,小说中通过艾丽丝之口也不止一次地暗示两姐妹的同一性。比如“我从背后看她(劳拉),心里总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滋味——似乎在看我自己”[3]469;又如“这就是为什么你不管是哪一面去看,我们俩中有一个总是看不到的”[3]627。之所以总会有一个人看不到,是因为她们俩是重叠或同一的。正如另一位著名的阿特伍德评论家库克(Nathalie Cooke)所指出的:“蔡斯两姐妹从来没有完全与另一个独立开来过”[4]。所以说,艾丽丝和劳拉姐妹俩是阿特伍德的“双身共体”主题在作品中的又一次体现。

双身共体相对应的英文有“double”或“avatar”,阿特伍德本人则将此归为“双胞胎”主题(双胞胎意象在阿特伍德的作品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她自己也承认一直以来都对双胞胎的意象颇为感兴趣,她说:“双胞胎与化身是非常古老的神话主题,通常是男性。”[5]40她认为圣经中的该隐与亚伯这对兄弟是这一主题在文学中最早的体现之一。有趣的是,劳拉死后,艾丽丝自问:“我是我妹妹的守护者吗?”很显然,这句话与亚伯遇害后该隐对上帝的反问“我是我弟弟的守护者吗?”形成互文,暗示艾丽丝与劳拉这对姐妹是女性版的该隐与亚伯。这个主题既可以看成是两人合为一体,也可以看成同一个人具有双重性格。对于艾丽丝与劳拉来说,既可以是姐妹俩的合体,也可以看成是艾丽丝本身所具有的两面性:一面是逆来顺受,表现“正常”的“艾丽丝”;另一面是不受社会习俗约束的,叛逆古怪的“劳拉”。

那么,艾丽丝与劳拉这种双身共体性与子文本《盲刺客》的作者归属问题有什么联系呢?这就涉及到阿特伍德一个独特的作者理念:作家双重性。作家的双重性问题在她专门论及写作问题的《与死者协商——作家谈写作》(Negotiating with the Dead:A Writer on Writing)一书中有比较详细的阐释:

我们归在“作家”这个名字下的那两重身份,彼此之间的关系为何?我所谓的两重,是指没有写作活动在进行时存在的那个人——那个去遛狗、常吃麦片、把车送去洗等等的人——以及存在同一具身体里的另一个较为朦胧、暧昧模糊得多的人物,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是这个人物掌大局,用这具身体来进行书写的动作。[5]35

在阿特伍德看来,写作时的作家就像脱下凡人服装的超人,与平常的自己是两个不同的人,“因为写作这一举动本身就把人一分为二”[5]32。作家一旦开始写作,就不再是生活中那个遛狗、洗车、吃麦片的人,而像是被魔鬼或神灵附身一样写出连自己都吃惊的话语。所以说每个作家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化身,这个化身在开始写作时控制自己,说出化身自己想说的话。正如阿特伍德所言,化身“是我邪恶的双胞胎或者滑溜的化身”[5]36。从这个角度看,双身共体的艾丽丝与劳拉不正是作者的双重身份吗?这样一分析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艾丽丝会声称劳拉是子文本《盲刺客》的“合作者”了。作家身上暗含了常人和作家这样两重身份,艾丽丝与劳拉正分别对应了这两重身份。劳拉是隐藏在艾丽丝背后神秘的书写之人。在阿特伍德的理念体系中,“另一个自我”常常就是常人身上所暗含的作家的超能力。

三、左手:作家之创造性

艾丽丝在小说的结尾处明确地指出:“关于这本书,劳拉一个字也没有写……是我自己写的。”[3]626但是,随即她又声称:“劳拉是我的左手,我也是她的左手。我们一起写出了这本书。这是一本左手写的书。”[3]627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真的只是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吗?理解这个问题的关键还在于这只“左手”。那么,“左手”的寓意到底是什么?

手的意象在小说中非常微妙。艾丽丝、劳拉与亚历克斯三人有一张合影。在这张照片中,亚历克斯在中间,姐妹俩分别在他的左右两侧。劳拉把这张合影冲洗出两张。她将剪去了艾丽丝、只剩下自己与亚历克斯的照片留给自己,又把剪掉了自己的照片交给艾丽丝。这样,姐妹俩各自藏有了一张不完整的、单独与亚历克斯的合照。可是,无论是艾丽丝还是劳拉都无法将对方从自己与亚历克斯的关系中抹掉:因为那只鬼魅般伸向对方的手——艾丽丝与亚历克斯的那一张照片的右下角留有劳拉伸过来的一只手,而劳拉与亚历克斯的那一张照片的左下角是艾丽丝的手。

关于这只抹不去的手,小说中这样写道:“这是一只另一个人的手,这个人总是在照片上,不管你有没有看见。”[3]631“这只手放在草地上,似乎被遗弃了。”[3]8此处,“做着自己的事情”的原文是“Left to its own devices”,而这个英文短语的意思是“不受控制地单独做某件事情”。正如艾丽丝自己所说:“这是那只将来要记述事情的手”[3]631。这只表面不声不响的手似乎脱离了人的身体而具备了某种独立的意志和执行能力。而艾丽丝在进行写作时,也不止一次地感叹手与身体的脱离:“有时似乎只有我的手在写,而不是整个人在写。似乎我的手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即使从我身体分离出来,它也会继续写下去。”[3]457

写作之手具有脱离身体和超乎常理的神秘魔力,这是阿特伍德本人在谈到作家时经常谈到的,她甚至这样来自我解嘲身为作家的“身手矛盾”:“在现实生活中出门进行推销之旅的不是手指头,而是这具倒霉的凡人的身体:真正的作者,真正写出文字内容的那根该死的手指,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晒太阳了,躲过了后续的麻烦。”[5]44这只恶作剧般的手似乎不属于作家的身体。在阿特伍德的创作理念中,作家似乎确实有一只异于常人的神秘之手,这就是“左手”:

你看我很快就谈起手来了——一右一左。作家普遍有这种迷信——这迷信已经存在至少一个半世纪——认为体内有两个自己,两者之间的交替变换难以预测又难以确切指出。当作家有意识地谈起自己的双重性时,他们常会说一半的自己负责生活,另一半的自己负责写作——如果他足够阴郁,还会说这两半互为自己的寄生虫。[5]37

作家一右一左的两只手原来分别象征了作家作为常人与作为文本创作者的两种不同身份,而“左手”实际上是对作家体内暗藏的神秘写作力量的隐喻,是有别于日常生活中用来吃饭、洗澡的,不具有超能力的“右手”而言的。关于阿特伍德的“左手书写”理念,笔者在另外一篇文章里也有谈到:

《与死者协商——作家谈写作》里提到左手和右手时用的不是最常见的“left”和“right”,而是“sinister”和“dexter”。后两个词既有一般意义上的“左”和“右”之意,同时也分别是“邪恶”和“吉利”的意思。因此可以这样说:右手是“吉利”、被社会普遍认可的可以用来书写的手;而左手则是被这个社会的正统观念所厌弃、被视为“邪恶”的手。可见,阿特伍德的“左手”概念并不是一般意义的生理构造上的左手,而是作家挑战社会和自我的另类书写的一种隐喻。从这个观念出发,可以想见,作家的“右手”属于作家身体的一部分,是由作家本人所控制的;“左手”则不受作家身体的控制,而是被她的“邪恶双胞胎”所掌控。[6]

不难看出,阿特伍德所谓的“左手”并不是作家身体的一部分,倒更像是来自天外的某种神秘操控力量。正是出于这种观念,她一再宣称她本人与所写文字的脱离性。面对自己写出的文字,她的反应是:“嘿,是谁写出上面这句冷血评语的?是哪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手还是哪个隐性怪物?绝对不是我写的,我可是个好人……”[5]35似乎在作家可见的形体之外,作者其实另有其人。据此,就不难解释艾丽丝为什么将自己创作的文本冠上劳拉的名字了。一方面固然如评论家所说的,劳拉是“另一只手,或者是阿特伍德所谓‘生理作者杰基尔’的‘海德之手’”[7],另一方面其实也是隐含艾丽丝对于“作者”这一身份的怀疑与思考:我真的就是作者吗?作者是一个人吗?他(她)有名字吗?

一方面,写作作为一种艺术创作活动,需要某种特殊的天赋才情与精神状态,因此写作中的作家往往处于非同常态的阶段;而当写作活动一结束,他(她)便又恢复生活中那个“去溜狗、常吃麦片”的平常人。所以阿特伍德认为写作中的她与平时的自己其实是两个人。另一方面,文学作品一旦完成便具有它本身的自主性。作为一个有异于现实生活的由语言所构成的文本世界,它有自己独特的存在方式。因此,文本中所记载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他(她)本人。艾丽丝在叙写自己的人生故事时就不断地发出这样的感叹:文字与其说是在还原历史不如说是在重新建构历史,与其说是记录人物不如说是在重塑人物。当老年艾丽丝追忆自己当年的婚礼时,似乎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审视当时的自己:“如果那个女孩可以说存在过,那只是我的记忆所编织的。”[3]292文本所记录的人并非是现实中的那个人,同样,作者也未必就是生活中的作者。所以阿特伍德说:“作者是书上的那个名字,而我是另外一个人。”[3]37这就是为什么艾丽丝会说:“但是我们俩(艾丽丝和劳拉)都不是真正的作者。”[3]626也许真正的作者(author)根本就不存在:

真的有“作者”存在吗,在作品和作品所署的姓名之外?身为作者的那部分——呈现于外在世界、能够超越死亡的唯一部分——并非血肉之躯,并非真人。这个正在书写的“我”又是谁?总要有两只手来握笔或者打字,但在写作当下,控制那只手的是谁?这两者当中何者算得上真,如果有任何之一为真的话?[5]45

四、死亡:写作的交易性

《盲刺客》这部长达600多页的小说开卷第一句话就是:“战争结束十天以后,我妹妹劳拉驾车坠下了桥。”[3]3也就是说,在整部书中,劳拉都是作为死者存在的,姐妹俩从一开始便已阴阳两隔。从常理看,既然子文本《盲刺客》是在劳拉死去以后写成的,那它与劳拉就没有关系。可事实上,死亡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在阿特伍德眼中非常微妙和复杂。阿特伍德在《与死者协商——作家谈写作》一书里也专门论述了文学创作与死亡的关系:“不只是部分,而是所有的叙事体写作,以及或许所有的写作,其深层动机都是来自对‘人必一死’这一点的畏惧和惊迷——想要冒险前往地府一游,并将某样事物或某个人带回人世。”[5]156而且,死亡对于写作的作用不仅仅体现在前者是后者的内在驱动力上,更重要的是,写作其实是生者与死者交易的过程。死者似乎总是那么狂躁与饥渴:“他们想要被表述,他们不想变得没有声音,不想被推开、被抹去”[5]163。《盲刺客》中也有相似的描写:“不能忘却。记住我。我们向你伸出我们的枯手。这是那些渴望关怀的鬼魂们的呐喊。”[3]621因此,“再没有比无视他们(死者)更危险的事了”[3]621。而同时,死者又是掌握着真相与秘密的一方:“死者控制过去,也就控制了故事,以及某些真相。”[5]178因此,作家的使命就是“去到‘很久很久以前’,必须从这里去到那里,必须向下走到故事保存的地方”[5]171。过去,或者说“那里”就是冥界,是死者的地盘。身为作家就必须与死者打交道,与他们协商或谈判。

既然写作是这样一个与死者交易的过程,那么,艾丽丝的写作,就是她与死者劳拉再次协商与合作的过程。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暗示了艾丽丝与劳拉之间实际上是一种生者与死者的交易关系:艾丽丝和劳拉年少时曾合力翻译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狄多死亡的一段。小说写道:“狄多之死非别人所为,而是在绝望中被一个疯狂的冲动所驱使,走进了死亡之中。”[3]69这与劳拉因信念被毁而驾车自杀在性质上是一样的。更巧的是,前来将她从死亡的痛苦中解救出来的彩虹女神的名字恰恰也是“艾丽丝(Iris)”。不难看出,此处的狄多和彩虹女神其实暗指劳拉和艾丽丝。令人寻味的是,彩虹女神解除狄多痛苦的方式是割下后者的头发,因为这是“属于死亡之神的神圣之物”[3]609。事实上这个举动就是一个与死神交易的过程:彩虹女神将头发交于死神,死神则赐狄多以平静。

再进一步分析,此处的头发其实也是“死者的秘密”的隐喻。死者既然如此渴望被表达,那么只有当生者获取她的秘密并公布于众之后才能获得安宁。而艾丽丝正是获取了劳拉的秘密以后才完成了子文本《盲刺客》的创作。由于盲目与轻信,艾丽丝在劳拉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劳拉自杀的真正原因。直到她破解了劳拉留下的笔记本里如外星文般的由“X”和“O”组成的信息,才明白了理查德曾一度强奸劳拉,又在她怀孕后将其关进精神病院且强迫她流产。艾丽丝在看清了理查德的面目和事情的原委之后才得以写出子文本《盲刺客》。很显然,这是一个典型的获取死者的秘密然后完成写作的过程。而同时,“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可以由写作带来”[5]172,通过艾丽丝的讲述,劳拉在文本中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复活。

结合阿特伍德认为写作是作家和死者交易过程的观点,读者可以这样理解:子文本《盲刺客》引子里的“她”是艾丽丝,她找出了那张她与亚历克斯的照片以及照片中那只劳拉的手,并以此为引子,讲述了一个既是她自己也是劳拉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完成后,劳拉在某种程度上以另外一种形式复活了。所以尾声中看照片的人是劳拉,她看的是自己与亚历克斯的合照。如果把首尾的这两个情节合在一起,引子里艾丽丝和亚历克斯的照片与结尾里劳拉与亚历克斯的照片就能合成原本那张完整的照片,原来的那两只孤零零的手也就不再落单,而是可以回归它们原本的身体中。照片再次拼合,艾丽丝和劳拉又团聚了,她们的故事也完整了。

阿特伍德认为,作家的使命就是“前往死者的国度,将某个已死之人带回”[5]178。写作就是一种前往阴曹地府与死者进行交易的行为:作家满足死者的欲望——被讲述的渴望,死者给予作家常人所不知的知识或真相。这个交易过程发生在写作的过程中,写作一结束,与死者的交易也就完成了。正如艾丽丝说的“劳拉像天使般写作。也就是说,写得不多,但写到了点子上”[3]620。所以说,艾丽丝说子文本《盲刺客》由她和劳拉一起写的,其实是验证了阿特伍德认为写作过程是由生者(作家)与死者共同完成的观点。

从另一个角度看,“生者被包括在时间之中”[5]119,而死者却超越了时间。作品是作家与死者交易和协商的结果,而作家本人最后也终将成为死者,而他(她)留下来的文字却可以与死者一样超越时间成为永恒。所以说到底,文本本质上是死者之书。

五、结语

《盲刺客》发表于世纪之交,其时阿特伍德的创作生涯已持续了近40年。这部创作于这个时间节点上的作品其实是以小说的形式回答了阿特伍德在长期的作家生涯中经常被问及也一直在思考的几个关于写作的基本问题:作者到底是谁?作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写作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可以说,《盲刺客》凝聚了阿特伍德对于写作意义、生命存在与人类历史的终极思考,是一部关于阿特伍德的写作哲学的小说。该小说在围绕子文本《盲刺客》的作者之争及创作问题的讲述中,渗透了阿特伍德本人对于写作这一行为的看法。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阿特伍德作为一名作家,对于写作行为的看法颇具神秘主义意味。或许写作行为本身就是一个玄妙而复杂的过程,在这种过程中,作家与自己、作家与世界、作家与死者不断地进行着交易与协商。

注释:

①为了便于论述和避免混淆,本文接下来将阿特伍德的小说——母文本《盲刺客》直接称为《盲刺客》,而将小说中由女主公艾丽丝所创作的《盲刺客》称为子文本《盲刺客》。

[1]潘守文.论《盲刺客》的不可靠叙述者[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5):56-59.

[2]Rigney B H.Margaret Atwood[M].Houndmills: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87:116.

[3]Atwood M.The Blind Assassin[M].London:Virago Press,2001.

[4]Cooke N.Margaret Atwood:A Critical Companion[M].Westport,CN:Greenwood Press,2004:150.

[5]Atwood M.Negotiating with the Dead:A Writer on Writing[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6]张雯.《盲刺客》:左手书写加拿大历史[J].安徽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2):253-258.

[7]Bouson J B.Margaret Atwood:The Robber Bride,The Blind Assassin,Oryx and Crake[M].New York: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10:49.

Double,Left-hand and Death:The Blind Assassinand Atwood’s Idea of Writing

ZHANG We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311121,China)

In Atwood’s novelThe Blind Assassinthe protagonist Alice claims that her long gone sister Laura is the co-author of her book which is actually written by Alice exclusively.This statement implies three basic ideas of Atwood about writing:first,writing is such a process in which the author is controlled by a double;second,“left-hand”is a metaphor for the mysterious creative force during writing;third,writing is a“negotiation”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dead.Through the analysis of how the“mother-text”generates the“son-text”,we can dig out Atwood’s idea of writing,which offers a new way for viewing writing from a different perspective,and even for understanding contemporary Canadian literature.

Margaret Atwood;The Blind Assassin;double;left-hand;death

I711.074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2095-2074(2014)02-0087-07

2014-01-2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13YJC752037);浙江省教育厅科研计划项目(Y201223054)

张雯(1979-),女,浙江金华人,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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