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意义——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解读

2014-08-15 00:45:02马新晶
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胡塞尔客观性现象学

马新晶

语言在胡塞尔现象学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在他看来:“没有语言的表达几乎就无法作出那些属于较高智性领域,尤其是属于科学领域的判断。”[1]对语言“较高”位置的断言在胡塞尔后期著作,特别是在《几何学的起源》中仍没有发生变化。在《几何学的起源》中,几何学作为真正的科学,正是通过语言的中介,其源初意义的传承才得以可能;正是向语言的回溯,才使得追问几何学的起源成为可能,才“使还原的计划本身达到最后的完成。”[2]

语言的出场:观念的客观性的中介

胡塞尔一生的工作可以说就是在为科学寻求牢固的基础,为建立一门严格的科学而努力。在其后期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验论的现象学》中,胡塞尔断言,科学没有可靠的基础,陷入了危机,而科学的危机也就是欧洲人的危机。胡塞尔之所以要寻求起源,也就是要为科学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础,化解危机。在《几何学的起源》中胡塞尔之所以选择几何学作为例证,追问起源,正是因为“几何学上的存在并不是心理上的存在,它不是个人的东西在个人意识领域之中的存在;它是对‘任何人’(对现实的或可能的几何学家,或对任何懂得几何学的人)都客观地存在于此的存在。”[3]几何学在具有无可置疑性的点、线、面等构成的公理中传承下来,从它创立时起,几何学的含义一直具有相同的存在模式。因此,对几何学起源的追问具有例证性的意义,它最终会导向科学和科学史一般的问题,也就是说对整个科学的发展具有普遍意义。

在胡塞尔看来,对几何学起源的追问不是对历史文献的考证,也不是对创立几何学的第一批几何学家的确认,更不是对他们所创立的几何学公理的研究。这是胡塞尔一再强调的。我们所关注的应该是几何学最源初的意义,“正是根据这种意义几何学才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中”,[4]并在历代几何学家的世代链条中得以传承。但是,这种源初的意义最初仅仅发生在第一个几何学家的精神空间中,是个人思维的结果,是主观观念的产物。观念性必须对象化之后才能变成客观之物,从而进入传统之中。因为“惟有观念对象和理性‘更高阶段的’产品才能确保历史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永远保证交互主体的历史意识的可能性。”[5]那么,几何学的观念性是如何达到观念的客观性的呢?

此时,语言就出现在了起源之中。因为“正是通过语言的中介,它才获得自身,可以说,正是借助于语言它才获得了它的语言的肉身。”[6]在胡塞尔看来,几何学最初是通过语言的中介来表达的,因为语言就是“思维”的表达。从某种意义上说,观念的客观性就是人类主体思维活动的产物,而这种产物首先表现为语言构成物。

胡塞尔现象学意义上的语言不是一般的语言,而是语言一般。早在《逻辑研究》中,他就指出:“这里所指的不是在经验的、有关历史存在的语言的意义上的阐释,而是那种隶属于客观认识理论以及——与此密切相关——思维体验认识体验的纯粹现象学的更广泛领域的最一般性阐释。”[7]因此,胡塞尔的语言不是经验的,而是先验的;不是事实的,而是本质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胡塞尔的语言是经过还原的语言,是“面向事实本身”的语言,它剔除了表层的、显而易见的成分,留下的是理想成分,因此,他的语言是理想的语言,是单义的、普遍的语言,是正常的成年人的语言,而非疯子的胡言乱语或者儿童的非完全意义上的表达。胡塞尔指出:“在意识的维度中,正常的成年人(不包括疯子和儿童的世界)作为人类的视域和语言的共同体享有优先地位。”[8]语言一般,即普遍语言“完全是从理念对象性出发而被建构的;例如LÖWE(狮子)这个词仅仅在德语中出现过一次,它在其无论是谁所作的无论多少次的表达中,始终是同一东西。”[9]

对某物的认知和体验首先在个体的意识内部发生,对几何学的观念来说也是如此,它首先产生于第一个几何学家的精神空间中。他者并不能直观地、明见地、直接地感知到这种“思维”和体验,除非源创建的几何学家将它用语言表达出来,并能为他人所理解。而这种表达与传述首先发生于发明者的主观意识之内,表现为一种“孤独的心灵生活”,是源创建的几何学家首先将几何学的观念在个人之中的最初的涌现以语言的形式呈现给自身。从某种意义上说,胡塞尔后期所强调的“交互主体性”,首先出现在自我与自我之间,我的现实的当下与其他的当下之间。这里的语言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独白,是一种“无交流”的语言。在这种内心独白当中,个体并不需要真实的语言,也不需要声音,尽管语言符号会浮现于他的脑海,但这种语言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它需要的只是形象的、以符号的形式出现在假想的意识空间中就可以了。

尽管相对于其他的语言形式,内心独白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语言表述,但是它使几何学家在自身之内创造出几何学对象的同一性和几何学观念的持续性,为几何学的观念在不同几何学家之间的传述奠定了基础,也即,使源初的几何学家之间的口头交流成为可能。

几何学语言表达的观念性与纯粹语言构成物的观念性是不同的,前者涉及几何学的观念的和课题化的对象性;这一课题化的几何学的领域与非课题化的生活世界相对。所谓课题化也即问题化,亦即将某一对象有意识地作为问题来研究。而生活世界在胡塞尔那里是先天的、自明的,是一个非课题化的直观领域。但是,“个体化”的观念客观性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几何学的观念客观性。肉身化的语言在某个几何学家内在主观性中的形成如何达到客观之物?也就是某个几何学家所达到的认识程度形成的认知作为一种行为体验,如何被与这个几何学家同时代的其他现实的或潜在的几何学家及其他人所理解?也即“以内在于心灵的方式所构成的构成物如何达到特殊的、作为观念对象性的交互主体性的存在”?[10]胡塞尔的答案是:作为人的存在的视域的世界,也即世界视域和共在人类。

人类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这个世界是“作为我们生活的视域、作为诸‘物体’(Dinge)(实在对象)的视域、作为我们现实和可能的兴趣和活动的视域。”[11]生活于这个世界的个体总会产生自己的兴趣和活动范围,而作为“我”的个体总是将他人作为“为我”的他人而意识到,也即以自己的知识结构、立场和视域为基点去理解他人,将自己的视域作为理解他人的一个支援背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通过移情的作用达到相互理解的可能。一般意义上的人类是处于交往之中的共在人类,我与他人处于一个共同体之中,而且人们总是能自主地意识到他处于这样一个共同体化的模式之中。而上面提到的语言一般正是属于这种共在人类的视域,语言在人类交往中产生后,人类便首先是作为语言共同体而存在。胡塞尔指出:“一切东西都有自己的名字,或者毋宁说,在极为广泛的意义上,一切东西都是可命名的,就是说,可用语言表达的。”[12]语言与共在人类视域的关联,使第一个几何学家的创建活动中的精神构成物能够被同时代的另一主体理解。几何学的观念性达到客观性的存在,成为可用语言传述之物。

口头语言把理念对象从个体主体性中解放出来,但是,这种实时的、直接的和同时的在源创建的几何学家之间的口头交流还不能保证源初意义的持久存在,因为这些几何学家并不是每时每刻总能处于清醒的状态进行这样的交流,而且这些几何学家总有死去的一天,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当这些几何学家不再活着的时候,几何学的源初意义就会处于被埋葬的状态?正如德里达所指出的,口头语言使“对象囿于在创建者共同体内部所开始的并同时进行的交流。”[13]如何才能使理念对象摆脱与现实主体的关联,获得持存的客观性呢?在此,胡塞尔诉诸于书写的可能性。

书写的语言与意义的持存

“书写的语言表述或记载的语言表述,其重要功能在于,它无需直接或间接的个人交谈便能够使传达成为可能;也就是说,使交流虚拟化(virtual)。由此,人类的共同体化跃上了一个新的阶段。”[14]几何学的源初意义通过书写成为语言获得物,这时的意义不需要主体的当下在场就能在不同个体和时代之间形成一条传承的“意义链”,并在历史传承中保持同一性,从而实现彻底的意义的观念构成。这样书写的语言就将意义从对于个体和一定共同体内部的自明性中解放了出来,使意义可以摆脱对言说主体的绝对依赖而获得其历史性。这种作为书写的超验语言标识了人类存在的历时性视域,与此相对,口头语言只能保证人类的共时性视域。这样,语言(口头语言和书写的语言)就使意义获得了全时性的交互主体性。

书写一方面使意义可以脱离言说主体或言说主体共同体,从另一方面来看,书写也使主体获得了从意义构建领域抽身离开的现实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与意向相关。所谓意向也即对书写本身进行奠基的意识或含义,它与书写本身的事实性无关,它内在于书写之中,又超越于书写之外,是文本的灵魂,“缺乏心灵的文本只不过是一堆混乱的文字,仅仅具有死去的符号的那种不透明性,就是说它被剥夺了超越论的功能。”[15]因此,在历史传承中具有无限可持续性的仅仅是真理的含义本身,文字符号只是语言的纯粹意向的“保管者”。如此一来,真理就从一切经验主体性、一切事实生活、一切现实世界中解放了出来。

胡塞尔一开始就指出,最原始的意义构成具有明见性,而“明见性绝不意味着其它任何东西,而只意味着在存在着的在此存在中以原本的和切身的方式对它的把握。”[16]第一批几何学家所创建的几何学的观念就具有这种明见性,在胡塞尔看来这种明见性是不容置疑的,是先天具有的,对几何学源初意义的最初的筹划和成功实施对几何学家来说也是明见的,因为这种意义来源于当下的一些不言而喻的真理、不证自明的知识。此处,胡塞尔是把几何学的源初意义还原到能够被“直观”直接把握的事实本身的明见性之上。通过书写,几何学的源初明见性便转变成以文本形式表述的几何学构成物的明见性。而这种明见性是可以被任何时代的任何民族理解的明见性。

由此,语言以文字符号的形式被确定下来,使源初意义的持久传达成为可能。但是,保存在文本中的含义也面临着“消亡”的危险。德里达随即指出了使用“消亡”这一模棱两可的词语的原因,“消亡之物恰恰是化为乌有的东西,可它也是那种不再以断断续续的或明确的方式在事实中呈现然而又无损于其存在或存在意义的东西。”[17]而且他还指出,“对真理的‘消亡’含义进行规定,这是《起源》以及胡塞尔全部历史哲学所提出的最困难的问题。”[18]由此,也可以看到书写的语言在胡塞尔历史现象学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那么,消亡是怎样的一种危险?胡塞尔又是如何消除这些危险的呢?

首先,含义一旦出现,不管是在口头语言还是在书写的语言中,就面临不可避免的沉淀过程,尽管这种含义具有被重新激活的可能性。然而,在这种主动的重新激活的过程中,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得以发挥,使源初明见的构成物变成联想的构成物,从而使“真理”失实,有效性降低。因为在联想之中“包含着联想规律所表达的东西;包含着通过‘重新唤起’(Wiedererweckung)而引起的‘观念结群’的事实所表达的那些东西;而且还包含着更多的事实”。[19]胡塞尔指出,对这一危险的预防,不仅要在源创建行为之后立即确保可重新激活的可能性,还必须诉诸于语言表达的单义性。人们通过遣词造句,通过对词、短语、句子以及句子关联进行精心的铸造,使科学成果也即源初的意义的表达单一化和单义性。特别是在科学共同体内部(既包括源创建的科学家,也包括每一个科学共同体的成员),尤其关注语言表达的规范化和单义性,这是科学内部的传统,也已内化成科学工作者的责任,因此,科学陈述是被“一劳永逸地”说出的,它们是“被确立起来的”,在以后的理论研究和实践应用中可以毋庸置疑地重新激活其本真的含义。几何学即是如此。

其次,文字符号作为源初意义的保管者总是被记录下来并作为档案资料保存起来的,那么,“一场宇宙的大火,一场世界性的图书馆火灾,一次文物或‘文献’的普遍灾难”,[20]都会使文本遭到事实上的毁灭。由上面的分析我们知道,书写是观念客观性的条件,是真理肉身化的寓所,真理如果不能被说出来和写出来,就不能达到完全的观念客观性,也就没有历史性。因此,书写的可能性使理念性的最终解放得以可能。文字符号的毁灭使意义的传承面临断裂的危险。但是,历史是意义的历史,而非文献的历史,具有可持续性的是真理的含义本身,真理不依赖于任何事实语言,它始终是自由的,不管它以何种语言、以何种方式被表达,始终以如其所是的含义得以呈现。因此,真理寓于语言之中,又不依赖于语言。而胡塞尔所关注的不是语言的事实性,而是被超越论的意向所贯穿的观念客观性。真理的意义在内在历史中得以传承,事实的灾难对它来说永远是外在的,“即使有一天所有的几何学‘文献’和所有现实的几何学家都遭到毁灭”,“我们仍然把它看作是这一几何学‘的’事件”,“所有现实的危险都止步于内在历史性的开端处”。[21]在解决了这种危险之后,几何学的历史所传递的意义既是最终的意义,又是源初的意义。我们通过回溯性的追问将科学唤醒到它源初的含义之上,也就是唤醒到它的最终含义之上。

通过上述步骤的展开,胡塞尔从几何学的源头处开始对其源初意义进行规定,使观念的客观性作为意义存在于语言之中。胡塞尔在指出口头语言先于书写的语言的同时,强调了书写的语言在观念客观性中的“传统化”作用,因为书写的语言符号更有利于意义的更普遍的传达,正是语言与意义之间的这种关系,使后来的几何学家在活生生的当下在场中,将过去的当下在场所包含的历史性,通过语言的作用而重现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几何学公理的当下运用,通过语言的中介,重新激活了已经成为“沉淀物”的历史世界。也正是以此为基点,胡塞尔才又回过头来,从“活生生的当下”出发,为我们描述了一条回溯几何学起源之路。

语言、意向性与意义的回溯

书写的语言保证了意义的持存,但是人们是如何穿越几何学的历史链条,最终把握源初意义的呢?这就要涉及到人的主观能动性问题。胡塞尔也曾指出,几何学的新的观念构成物“是来自观念化的精神活动即‘纯粹’思维的产物”,人们正是从预先被给予的材料出发“创造出这些‘观念的对象性’的”。[22]可见,胡塞尔在追溯起源的过程中,不仅注重历史常项的作用,也关注先验主体的主动创造能力。此处,人的主动创造能力主要包括两种,即重新激活的能力和想象变更的能力。

最初的创建活动的观念构成物一旦产生,就会沉入到过去之中,发生滞留。“由于活的意识在滞留上的力量是有限的,因此意识便以习性和沉淀的方式把意义、效果和过去的行为保存下来。”[23]过去意识的体验在当下是以滞留的形式出现的,这个滞留又连同新的构成物被保存在相继产生的新的滞留之中。因此,活的当下总是表现为当下的滞留,也即滞留的滞留。几何学的源初意义变成被遮蔽的、处于不断沉淀和被埋葬过程中的潜在含义。“就沉淀下来的意义而言,危险首先在于被动性。”[24]德里达借助于地质学的概念和理论分析了这一被动性和沉淀化的过程,他指出,每一次地质运动都会有沉淀下来的东西形成一个平面,这个意义的平面是向历史性的跌落;一次新的运动总会在旧有平面的基础上产生新的意义叠加,这些相互叠加的意义层既相互联系又有区别,最终在“被遮蔽的在场形象”中形成新的意义构成物。但是这种不断沉淀、埋葬的意义生成过程对意义本身而言是被动的,正是这种被动性,使意义面临被彻底遗忘的危险。但是对相关主体来说,沉淀并不是虚无,它们可以被再度唤醒。而每一个作为语言存在的人具有重新激活的能力,被唤醒的含义是被动给予的,但重新激活却是主动的。实际上这种重新激活的过程就是一种发掘和考古活动,“它使得我们有可能从语言成果和文化成果的沉淀层下面发掘出赤裸裸的、具有奠基作用的明见性的含义。”[25]通过这种主动的、重新激活的“去沉淀化”过程,被动唤醒之物就回溯地转变成了相应的主动性。而这种重新激活的能力“肯定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得到了传承,而且总是能够得到传承”。[26]正是有这样一个前提,每一个几何学家才能从传承下来的几何学的每一个公理或命题之中发现几何学的明见性,才保证了几何学的意义历史的传承。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下想象变更的能力。胡塞尔指出:“每一次当我们思义时,我们都明见地发现自己具有一种能力,一种根据自己的意愿进行反思的能力,一种对视域进行审察并根据解释而深入其中的能力。”[27]这种能力也就是想象变更的能力,即通过思想和想象自由地对人类历史进行变更,这种变更将事实常项“作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被置于源初的明见性之中的东西、作为单义的语言中被确定的东西、作为始终蕴涵于活生生的视域之流中的本质的东西”,通过想象的行为再造出来。这样,我们就使本真历史摆脱了与事实历史的关联,成为思想的诸种可能性之一。而想象变更的方法并非要穷尽事实可能性的多样性,而是更关注整体性、创造性和本质性,其目的是将例证性的意识应用于任何可能性之上。但是,想象变更和还原仍然是从经验事实性出发的,强调的仍然是本质先天的东西,它所保留的是理性的可能性,而非事实性。想象变更的能力在追溯几何学起源的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只有在想象变更中把握事实常项,绝对的观念客观性才能产生,而这种观念客观性有语言单义性和源初意义的规制,对于任何时代、任何民族都是可理解的,因此是可以传承的。它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几何学的范围,对一切摆脱了历史事实性的科学都是有效的。胡塞尔现象学的历史任务,也就是:“通过诉诸历史中的本质之物,从而揭示出历史起源的意义。”[28]这种意义已经能够且必然能够赋予所有几何学以及科学一般的生成以其持久真理的意义。

不管是重新激活的能力还是想象变更的能力,都与意向性相关。我们知道,意向为书写本身进行奠基,是内含于书写的语言之中的灵魂。源初意义在历史传承中的“沉淀物”只不过是意向和意向含义的叠加,滞留也只是在意向性之中的滞留。胡塞尔在回溯意义的过程中,分离出一种意向行为,这种意向行为在事实语言中构造出语言内含的意义,并将这种意义寄存在事实语言之中,他在《几何学的起源》中所追问的意义也就是纯粹的意向。胡塞尔的现象学运动,“就其彻底的涵义而言,并不是一种中性的序言或某种思想的开场白式的演练,而是在其整体历史性意识中的思想本身。”[29]这种思想或曰意义的起源,在胡塞尔的沉思中转换成观念对象的生成,因为意义只有变成观念对象才能进入历史,而观念对象的生成过程是主体实践或构造性行为的产物,这种行为的意义“不是一种外在的命定性,而是一种意向性的本质必然性”,“一切意向行为的原初意义只不过是其目的意义即对象的构造而已”。[30]

通过语言、意向性的介入,胡塞尔将对几何学起源的追问转换成探讨观念对象性如何形成的问题。而观念对象性是文化世界整个类别的精神产物所固有的特征,它是语言一般的要素,因为观念构成物“必须始终能够在话语中得到表达,必须始终能够直接或间接地从一种语言转译成另一种语言”,[31]而语言本身,“完全是从理念对象性出发而被构建的”。[32]因此,完整意义上的现象学还原首先是对自身语言的还原。在胡塞尔看来,过去的当下正是通过语言才成为历史,使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沉淀物”成为活生生当下在场。“只要有了语言,只要有了语言的永不休止的活生生运用过程,一切历史和非现实都可以活生生地在现时结构中呈现出来。”[33]

由此可见,对源初意义的追问正是诉诸于语言、书写和重新激活的权能,正是诉诸于想象变更的方法才得以可能的。经过上述现象学运动,主观性的观念含义被客观化并进入历史中,并成为具有当下在场的权能之物,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即:最初的观念性又是如何形成的呢?以几何学为例,胡塞尔指出:“几何学的原创建者能够从前科学的世界出发对其加以利用,并且必定把它看作进行观念化的材料。”[34]几何学正是从前科学世界,即生活世界出发得以创建的。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验论的现象学》中,胡塞尔首次提出了“生活世界”的概念,指的是“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即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35]在《几何学的起源》中,生活世界作为所有客观性的起源而得以揭示,所有对象性的客观之物都在其源初的、向经验主体的回溯中给予自身。几何学的观念性就在生活世界中产生了。观念对象一旦产生,在几何学内部,通过对意义链的反向追寻,胡塞尔为我们指出了一条确定无疑的返回几何学源头的道路。黑尔德指出,“认识的道路通过目的而事先被标明。”[36]胡塞尔追问起源的道路是如此的畅通无阻,以致德里达说:“由于思想只能通过迈向无限地被保留起来的起源的方式而对业已宣示出来的目的进行期待,因此它永远知道它总是要到来的。”[37]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正是通过语言,特别是书写的语言的中介,胡塞尔对起源的追问才成为可能。因为在《几何学的起源》中,语言已经成为意义的可替代之物。尽管胡塞尔生前并没有将语言分析置于其现象学的首要位置,但其影响却经久不衰。“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联结英美分析哲学和欧洲大陆现象学的一个关键桥梁。”[38]海德格尔作为胡塞尔的学生曾经提出“语言是存在的家”,而德里达在《声音与现象》中对胡塞尔现象学的解构正是从语言符号入手的,因为“耐心阅读这方面的内容比在其他地方能使我们更清楚地在《逻辑研究》中看到胡塞尔全部思想的萌芽”。[39]由此也可以管窥语言在胡塞尔现象学中的重要地位。

[1][7][19]胡塞尔(倪梁康译).逻辑研究(第2卷第1部分)[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5.4.37.

[2][3][4][5][6][8][9][10][11][12][13][15][16][17][18][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4][37]德里达(方向红译).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M].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70.179.176.6.180.4.180.182.181.182.84.86.178.90.90.93.97.204.44.99.100.191.202.204-205.169.53.57.180.202.173.

[14] Jacques Derrida.Edmund Husserl's Origin of Geometry:An Introducti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9.164.

[33]高宣扬.当代法国思想五十年[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332.

[35]胡塞尔(王炳文译).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验论的现象学[M].商务印书馆,1988.58.

[36]胡塞尔(倪梁康译).现象学的方法[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8.

[38]倪梁康.现象学的始基——胡塞尔《逻辑研究》释要(内外编)[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28.

[39]德里达(杜小真译).声音与现象[M].商务印书馆,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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