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英国历史小说之兴起

2014-08-15 00:44:42
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文类英国小说

罗 晨

(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英国文学批评家戴维·洛奇曾指出,20世纪英国小说的发展是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互交替的摆锤状运动。[1]13-16因此,我们可以在当代英国看到许多像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安妮塔·布鲁克纳、威廉·戈尔丁一样的小说家。他们秉承英国文学现实主义的传统,在后现代主义盛行的时代,坚持以现实主义的笔触(这并不代表他们从未使用实验技巧)描绘当代英国的社会变迁。然而,A·S·拜厄特却尖锐地指出,比起这些反映当下的小说,历史小说的形式和内容才更具有价值和生命力。能够意识到当代历史小说在英国文坛的复兴,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情。[2]9英国著名学者马尔科姆·布拉德伯里也认为回归历史是20世纪末英国历史小说的重要主题。[3]527这意味着历史小说,这一曾经低迷不振的小说文类,在当代英国已经复兴。

英国历史小说的回归引起了学术界对于该文类的重新审视。20世纪后半叶以来,伴随着西方文学和史学的语言学转向,当代历史小说的形式和内容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至于人们开始大量观察和分析小说中出现的历史书写新特点,而对于其文类属性却并未有过多探讨。这种现象导致了英国历史小说文类整体性研究的断裂和缺乏。在我国,对于英国历史小说的研究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是极为不足的,一些权威的史述性著作甚至都没有开辟英国历史小说的专论。因此,笔者认为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对英国历史小说文类的产生有明确的意识,然后才能对文类的历时性流变进行梳理和规整,从而让被割裂的文类演变衔接起来。为此,我们需要从源头来阐明英国历史小说的萌芽、出现和流行,对“历史小说”一词的内涵进行回顾和整理,为后续的研究做一些有益的铺垫。

1 18世纪末:英国历史小说的萌芽

在西方,历史和文学相结合的创作现象自古有之。古希腊的史诗集英雄的神话故事和人民的世俗生活于一体,讲述了神话时代之后英雄的历史。最具代表性的《荷马史诗》就是一种将“史”与“诗”相融合来表现历史的文学形式。文艺复兴时期威廉·莎士比亚、克里斯托弗·马洛、本·琼森等剧作家热衷以戏剧的形式展现历史。《亨利六世》(1590年)、《理查三世》(1592年)、《西亚努斯的覆灭》(1603年)以及《卡塔林的阴谋》(1611年)都是杰出的历史剧作。17世纪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1667年)、《复乐园》(1671年)及《力士参孙》(1671年)则将诗歌同历史相结合,成为“以诗言史”的绝佳典范。

小说虽然没有戏剧和诗歌的历史那样久远,但其发展变化和流传速度却远胜之。历史同小说的结合其实自小说萌芽之时起就已经存在。根据有关考证,早至伊莉莎白时期盛行的流浪汉小说,如托马斯·纳什尔的《不幸的旅行者,或杰克·威尔顿的生活》(1594年),作家就已经实现了“巧妙地将历史的事实和虚构的时间交织一体”[4]55。然而,此处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历史和虚构交织一体”与“历史小说”是不同的概念。“历史小说”一词的出现,标志着一种新的小说文类的产生,也暗示着一种系统性、规范化的文类的生成。

乔治·卢卡奇在其1962年出版的《历史小说》一书中,深入分析了历史小说的起源、特征与主题。他认为英国的历史小说兴起于19世纪,也就是司各特系列小说《威弗利》(1814 年)问世之时。[5]19然而,卢卡奇并没有否认在此之前“以历史为主题”小说的存在,只是认为那些所谓的历史小说仅仅在主题方面或者人物的衣着外貌方面是“历史的”,而人物的心理以及行为还都停留在作者所处的时代。[5]19虽然卢卡奇对司各特的推崇影响甚大,但近些年随着人们对历史小说文类认识的不断加深,关于第一部历史小说起源于何人之手、始于何年的问题又开始被提出来讨论。各种质疑司各特历史小说地位的声音层出不穷。比如,有研究者认为法国拉斐特夫人以亨利二世为背景创作的《克莱芙王妃》(1678年)是历史小说最初的雏形。[6]12也有观点认为,自现实主义小说诞生之时历史小说就已出现,如丹尼尔·笛福的《大疫年的回忆》(1722年)和《骑士回忆录》(1724年)是“历史小说的胚胎之作”[4]95。事实上,这些观点的提出,有很多是出于对“过分重视司各特而忽视其他小说家”[7]12做法的不满。比如,研究者对拉斐特夫人的强调就是因为卢卡奇“对17世纪法国缺少兴趣”[6]2,忽略了欧洲其他国家早期历史小说的创作。然而,照此看来,如果为了避开司各特的过分影响而强调其他历史小说也许远早于19世纪的话,那么我国元末明初小说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1522年)岂非更胜一筹?这部在中国有着广泛而深刻影响的历史巨著在西方历史小说研究的主流视域中却鲜有提及,甚至被完全忽略,不能不说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西方历史小说研究中“欧洲中心主义”(Eurocentric)色彩之浓厚。[7]12

其实,在这些早期历史和小说相结合的范例中,历史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旁观的视角,并没有真正参与文本的建构,直到18世纪末哥特式小说和前浪漫主义小说的出现,此种现象才有所改观。[8]20-21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霍勒斯·沃波尔和索菲亚·李的小说中得到证实。这些小说将想象与现实相结合,一方面叙写了历史,另一方面涉及了当下的社会现实。而另一类被称作“间接现实主义”(Circumstantial Realism)[8]22的小说,将地方色彩融入小说叙事中,依照历史发展顺序记述事件,具有编年史特色。比如玛利亚·埃奇沃思的《拉克伦特堡》)描述了一个爱尔兰家族的荣辱兴衰,折射了爱尔兰民族的历史变迁。约翰·高尔特的《教区年鉴》以一位苏格兰牧师的口吻宣扬了传统的宗教信仰,具有浓厚的苏格兰地方特色。

虽然这些历史文学并没有清晰地表现出探究过去和现在关系的意识,但它们在历史书写方面显然已经比早期的历史同小说的结合更为紧密和系统,已经开始“接近历史小说”了。[8]22安妮·斯蒂文森的《司各特之前的历史小说》一书对此有着精致的分析。在书中,斯蒂文森概览了1762年~1813年之间英国出版的85部历史小说,并对当时历史小说的出现和小说作为题材兴起的共同特征做了一些归纳,比如:情节多来源于报章杂志等当代素材;对于社会和文化的描述更加精准细致;人物更具有现实性、历史性和社会性;崛起了一批著名小说家;小说不再仅仅是大众的娱乐消遣,还蕴含着丰富的道德、社会、以及哲学意义等。[9]4

斯蒂文森进一步将18世纪末以历史为背景的小说分为三类:哥特式小说(Gothic novels)、国家故事(National tales)和前司各特式小说(Inferior forerunners to Scott)。[9]7前两种小说并不等同于历史小说。18世纪是哥特式小说盛行的时期。古老哥特式小说因其具有的历史背景和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经常被和历史小说混为一谈,甚至掩盖了历史小说的光芒。“将18世纪晚期所有具有历史背景的小说都归为哥特式小说掩盖了这两种小说在这一时期体裁上的分化。”[9]7以索菲亚·李的《幽屋》为例,这部小说虽具有哥特式小说神秘的元素和阴森的氛围,但却并不是真正的哥特式小说,因为它缺少最本质的“超自然”成分。反而,这部小说虽具有着卢卡奇和弗莱希曼所认为的历史小说应具有的特征:特殊的历史时代、真实的历史人物以及主要的历史事件等。[9]7评论家把诸如此类的小说都归结于哥特式小说的情况还有很多,但这样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18世纪末历史小说的发展。而“国家故事”在作品中过于强调国家性和民族性,并不真正具有历史的严肃意义,也应同历史小说区分开来。因此,根据以上论述,笔者认为在司各特小说出现之前,历史和小说的结合已经初步具备了“历史小说”定义的内涵。这一时期小说中的历史书写已经具有了值得探讨的意义,而并非仅仅只是作为背景的点缀或推动情节发展的因素。它们是英国历史小说发展的萌芽,理应属于该小说文类的重要组成部分。

2 司各特小说:英国历史小说的滥觞

虽然18世纪末英国已经出现了历史小说的萌芽形态,但此文类小说的创作并未形成较大的规模,且同其它文类关联密切,如哥特式小说、罗曼司等,即文类本身的独立性尚未明确形成。因此,评论界一般认为英国历史小说文类的正式生成并初具规模是19世纪以后的事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众多评论家均认可瓦尔特·司各特爵士1814年创作的《威弗利》系列小说开创了英国乃至欧洲历史小说的先河。相比笛福的“历史小说胚胎之作”,或者17世纪“所谓的历史小说”[5]19,抑或18世纪将“历史”当做“装饰”[5]19成分的哥特式小说,司各特的小说对史料的运用都更为重视,对历史成分的意义探讨也更为深入。“历史”在小说中不再表面化和浅显化,而是有着重要的内涵和功能。另外,在小说受众影响力及创作规模上,司各特也较前人更为突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司各特的创作是凭空生成的,它们同任何文学作品一样,吸收了很多前人如乔叟、莎士比亚、埃奇沃思等人创作的经验。正如麦斯威尔所说,司各特是一个“伟大综合体”。[7]18

司各特之所以能够被称之为历史小说的鼻祖,既有外部的社会背景原因,也有内部的文本结构原因。前者经常被评论界所忽略,但这并不代表它不重要。笔者认为,司各特的成功并非偶然,而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概括起来,“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的显著优势为司各特历史小说的盛行和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和准备。

所谓“天时”因素,指的是18世纪之后的英国进入一个稳定的发展时期。17世纪无休止的革命和战争未能为文化发展营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直到1688年“光荣革命”之后,英国从君主专制过渡到君主立宪制,才逐渐进入了一个“稳定、胜利帝国及思想开明的时代”[10]587。社会的稳定加上工业革命的开始为英国带来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明显提高,让法国大革命以及启蒙运动所唤起的人们积蓄的“历史之感”[5]32获得了以艺术形式表达的机会,也为司各特历史小说的迅速传播和成长提供了良好的政治气候。所谓“地利”因素,则是指在政治环境稳定的情况下,司各特历史小说盛行的理论支持。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让欧洲各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历史巨变,资产阶级以崭新的面貌登上了历史舞台。这种巨变让历史开始受到重视并进入到公共视域,第一次成为大众经验的一部分。[5]23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托马斯·潘恩、威廉姆·戈德温、罗伯特·欧文等理论家对于人权、政治、宗教等范畴的理性主义解读,让19世纪40年代的英国人比8世纪40年代的英国人“民智大开”10]689,并带动了一系列学科的发展。曾经与文学混为一谈的历史学,也借此得天独厚的优势迅速发展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跃居人文科学之首”[11]165。19世纪是近代史学的全盛时代,也被称为“历史学的世纪”[11]164。这为司各特小说的成长提供了优质的生存土壤,是谓“地利”因素。至于“人和”因素,笔者将其归结为18世纪至19世纪大众阅读的兴起。英国自1695年废除了实行多年的《出版物许可证法》之后,出版权便放归地方商人拥有,从而打破了伦敦单独掌控全国出版业的垄断状况,此举极大地鼓励了英国出版业及印刷业的蓬勃发展。与此同时,图书馆及流动图书馆等借阅机构以及家庭藏书也开始迅速发展,从而带来了文化消费群体的急剧扩大。此外,18世纪的英国经济发展迅速,印刷技术水平快速提高,推动了民众文化程度的上升。到了19世纪,小说的阅读逐渐从精英学者的奢侈享受转变为了普通大众的日常消遣。这种现象为司各特小说的出版和快速盛行奠定了潜在的读者基础,加之司各特小说本身具有的引人入胜、惊险传奇以及对历史的全新书写等特征,其能吸引读者和评论家的兴趣自然在情理之中。因此,大众阅读的兴起是司各特小说盛行的“人和”因素。

从内部原因来看,司各特开启了小说同历史结合的新方式。弗莱希曼认为这是“一项崭新的尝试”[8]23,即司各拓首次依照将启蒙运动时期的均变论和浪漫主义时期的历史相对主义相结合的历史原则建构了虚构世界。[8]25司各特之前的历史小说所缺乏的是“人物在特定历史时期所表现出的独特个性”[8]19,小说角色常常成为某一时代的特定类型,无法体现利史赋予个人的影响,而从司各特开始,历史和普通人的命运被结合起来。从表面上看,司各特在小说创作中借鉴了英国文学流传已久的史诗写作经验,将历史主题同民族命运紧密结合。如《威弗利》系列小说中的《修墓老人》、《红酋罗伯》等篇章生动描述了苏格兰人民反抗英国统治的民族故事,反映了不可磨灭的民族气概。这类小说宏大的历史主题并非通过英雄或著名历史人物来谱写,而是经由社会底层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表现出来。

卢卡奇给予司各特很高的评价,他认为司各特可以抛开个人意识形态的偏见来客观地描述历史变化。他对于工业革命和快速发展的资本主义既不狂热,也不冷漠,而是尽力寻找一个“中间地带”[5]32。为此,他对司各特小说的独特性进行了详细的阐述,这些特质被巴克归纳如下:①主人公虽是普通人,但会为国家、家庭或理想奋起抗争;②比起忠实于历史原貌且精确的细节描写,人物心理的历史真实性更为重要;③著名的历史人物如拿破仑,必须退居次要的角色。[12]2这些特点在司各特最为著名的历史小说《艾凡赫》中得到很好的体现。在小说中,诺曼时期的著名历史人物仅仅作为历史背景退居次要地位,而社会地位低下的普通人却取而代之成为故事的主角。这些平凡普通的小人物在国家危难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使伟大的民族精神更具真实性和说服力。使小人物的命运和国家历史的命运融为一体,正是司各特对时代精神和历史真实性的全新诠释。

除此之外,司各特在史料运用方面也超越了先前历史主题的小说。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他遵照史书的记载,细致描写了特定时期的人文风情、传统习俗、精神面貌等等。这些细节描写逼真地还原了当时社会环境下人物的心理状态,使小说主题具有了强烈的历史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司各特对历史细节的还原并不代表他对历史记录的亦步亦趋。他在小说中对史料进行了加工和再创造,对当时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进行了大胆的想象。《艾凡赫》中罗宾汉的传奇故事、艾凡赫与罗文娜的爱情都是虚构的,而狮心王查理被囚、十字军东征等又是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将虚构的个人故事同真实的重大历史事件相结合,这使历史自然而然地融入个人生活,生动地再现了当时人们的生活和思想状况。有学者将司各特笔下的历史称为“稀释后的历史”[13]34-35,认为他通过对人物的有意刻画和对情节的精心设置,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对宗教之争的淡化和对民族安宁的渴望,表现了他通过小说对民族矛盾、宗教斗争加以缓和或“稀释”的努力。让历史背景不再仅仅是单纯的点缀和装饰,而是将历史事件和艺术审美相结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司各特的历史小说开创了历史书写同小说创作相结合的先河。

3 维多利亚时代:历史小说的流行

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发展史上的黄金时期,同时也造就了小说发展史上的辉煌篇章。稳定的社会状况、相对平和的政治环境以及繁荣的经济文化,让人们沉浸在帝国迅速发展的骄傲和对欧洲历史文明进步的极大信心中。人们抱着对欧洲文明已发展完全的愿景开始醉心于过去史料的研究,不断完善历史资料的细节,开启了“如实直书”的历史学全盛时代。而历史小说经过司各特的开创,也承此良好的理论背景,开始拥有大批读者群体,逐渐发展成为小说领域里的重要文类,进入主流文学圈。

司各特历史小说持续在19世纪中后期发挥巨大的影响。安德鲁·桑德斯关注了司各特去世之后50年内的英国历史小说,指出司各特对于欧洲文化的影响一度超越了莎士比亚,从而造成了历史小说流行于整个19世纪欧洲的局面。[14]9这些后继的历史小说一方面继承了司各特小说显著的特征,如宏大的历史背景、细致入微的历史细节、对史料真实的充分尊重、真实与虚构历史人物的掺杂,以及对历史中普通人物命运的关注等;同时也在此基础上有了更进一步的创新和发展,如更加注重人物内心的活动、更为关注历史长河中个人的发展、进一步探讨过去和现在的关系、对史料的运用有更加深刻的认识等。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重要的历史小说,如狄更斯的《双城记》、《巴纳比·拉奇》,萨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乔治·艾略特的《罗幕拉》等。这些作品影响深远、受众广泛,标志着历史小说这一文类在英国已经开始流行。

相对于司各特对宏大历史场景描写的重视,维多利亚时期的历史小说逐渐“向内转”,开始了从“人的历史”向“历史的人”的转变。当然,这种转变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狄更斯的两部历史小说《巴纳比·拉奇》和《双城记》是继司各特小说之后影响较大的两部历史小说,前者以戈登起义为背景,讲述了1780年清教徒反对天主教政权的起义,而后者则是以1789年法国大革命为素材,生动而真实地再现了资产阶级革命运动。这两部小说都具有司各特小说严肃的社会意义,通过对历史事件的重访不断指涉当代社会的现实问题,带给读者以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启示,还具有实际的历史功能。但与司各特小说不同的是,狄更斯开启了在历史小说中对人性的探索。在《双城记》中,推动情节发展的并不是宏大的历史叙述,而是人性的道德光辉。比如,梅内特医生在得知达雷身世之后,并未因他是勋爵的后代而阻止他和女儿露西的结合,反而冰释前嫌,接受他加入自己的家庭。卡登深爱露西,但却多次救下露西的丈夫达雷,甚至为他献出宝贵的生命。这些独立的个体并没有湮没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而是具有了突出的人性道德光辉,且独立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这种个人积极面对历史而非被动接受历史的做法在萨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中有更加深入的体现。桑德斯认为,这部小说是自《威弗利》以来对司各特小说最为彻底的背离,以自传式的叙述来代替全知全能的观察是萨克雷对司各特真正的挑战。[14]20该小说将故事背景放在 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英国社会背景中,以回忆录的形式讲述了主人公艾斯芒德的一生。相对于司各特小说人物受制于全知叙述者和历史发展的掌控,萨克雷小说中的主人公更具主动和独立意识,已经“完全地沉浸在历史进程中,独立演绎自身的命运”[15]79。

艾斯芒德从被卡斯乌德子爵三世收养,到在大学读书,再到军中服役,经历了对外战争和保王党的复辟等重大历史事件,他对政治和历史逐渐生成了自己独立的见解和立场,挣脱了历史赋予其固定的角色和地位,不再是司各特小说中“中庸式”的主人公。通过个人的成长经历反映历史的变迁,是萨克雷历史小说最为重要的特色。与此同时,人物性格中的善恶美丑也有了鲜明生动的体现。无论是将相帝王还是普通百姓,都是人格丰满的独立个人,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人性得到了更为深入和真实的表现。正如桑德斯所说,历史在萨克雷笔下并不是一个确定的进程,而是充满变数的,但它讲述的是人类的真实事件。[14]20

到了维多利亚中后期,历史小说的面貌已较司各特时期有明显的不同,真实历史人物和真实历史事件的成分已经被极大地缩水,并逐渐让位给个人的成长过程。个人不仅独立地跃上历史舞台,内心的精神成长也成为历史小说关注的对象。伍尔夫曾尖锐指出:“司各特笔下的人物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是活着的,他们不会思考。司各特既不探究他们的心理,也不试图从他们的行为中做出任何推断。”[16]141而《罗慕拉》的创作,有力地改变了这一情况。小说以15世纪意大利宗教改革为背景,讲述了女主人公从对宗教信仰的排斥到皈依的精神成长旅程。虽然文中穿插了真实的历史成分,但这只是借历史之壳讨论“现代性社会背景下人类精神信仰与伦理生活的问题”[17]96,罗慕拉精神的觉醒和成长才是小说书写的重点。

作者通过将蒂托和罗慕拉二人不同的发展轨迹进行对比,和读者探讨了道德伦理方面的深刻问题。蒂托是道德虚无主义和极端利己主义的代表,他屡次背叛婚姻、亲情、宗教团体,终至毁灭。作者试图告诫读者,仅仅实现自爱是无法达到最终幸福的,只有在使自己幸福的同时还能造福于他人,才能达到最高层次的幸福。而罗慕拉从一个传统的家庭女性成长为具有高尚道德情操的宗教信仰者,从对蒂托背叛的愤怒到对其宽恕,甚至帮其照顾养父巴尔达萨雷以及情妇苔莎的子女,她的精神超越了政治环境和历史进程的束缚,实现了独立的个人成长。《罗慕拉》之后,历史小说继续沿着“向内转”的方向发展和流行,个人的精神成长、人性的丰富展现、内心世界的着力描绘以及精神层面的不断探求成为维多利亚晚期历史小说重要的创新之处。

4 结语

这些在继承司各特小说特点上的进一步发展符合时代对历史小说不断产生的新要求,从而让历史小说没有止步不前而是保持持续流行的趋势。即便到了20世纪受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冲击,该文类依然保持了独立、连续的发展进程。因此,在进行当代历史小说研究之时,我们不仅要注意到该文类新产生的特征,也应注重其自发生起便传承下来的重要成分,从而才不至于割裂文类的整体性发展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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