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漂漂 杨秀英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海洋大学海洋发展研究院,山东青岛 266100)
21世纪初,传统文化的科技创新功能开发和研究进入学科构建阶段,呈现出雨后春笋般的繁荣景象,随着《自然国学丛书》计划的启动,自然国学这个古老而新颖的研究领域,开始引领人们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一提起国学,人们往往想到的是史学、文学、艺术、道德、人生哲学等人文学科的内容。其实,国学中还有另一半同样重要、同样辉煌,同属中国文化精髓的方面,就是中国的传统科技体系,包括中国科技史、中国科技哲学、中国科学思维方法等学科的内容。前一半为人文国学,后一半当称自然国学。”[1]气势磅礴的“自然国学”宣言,提倡将我国古老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其中的科学理念和科学思维体系)纳入到前沿科技的探索,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之中,体现出学界萌生的与时俱进的思维趋势。“海洋文化,是和海洋有关的文化;就是缘于海洋而生成的文化,也即人类对海洋本身的认识、利用和因有海洋而创造出来的精神的、行为的、社会的和物质的文明生活内涵。”[2]根据曲金良教授对海洋文化的定义,涉海自然科学无疑是海洋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海洋文化本就是一个跨学科、交叉型的领域,现在多数学者往往只从狭义的文化角度谈论海洋文化的建设,忽略了涉海自然科学的存在性,使得海洋文化的建设缺乏深度和广度。
中国传统的潮汐文化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其独有的科学形态与西方迥异,自成独立体系,独树一帜。它不仅是古代科技成就的体现,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如此值得骄傲的民族文化,在海洋文化的构建中应该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当前的海洋文化研究,多注重文、史、哲、经等方面的人文社会内容,自然科技的缺失,已是无需争辩的现实。把涉海自然科学列入海洋文化的框架之中任重道远。中国固有的科学传统、科学理念和认识方法,在现在和未来都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海洋自然文化作为传统海洋文化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对其进行深入研究,不仅能从新的角度、新的高度认识海洋文化,使海洋文化更具生命力、说服力,也有助于国人摒弃我国无海洋文明的偏见,其实中华海洋文明的科技光芒千年之前就已经照亮了整个世界。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被誉为“全唐诗之冠”的《春江花月夜》为我们描述了明月共潮、波涛涌起的美景。中国的潮汐文化经久不衰,至少在两千年前就已经耳熟能详。“贝丘遗址”的发掘,反映了人们利用潮汐退落的时间在海涂上拾检、挖掘贝类和其他海洋生物。随着时间的推移,经验的积累,人们逐渐认识到潮汐现象和涨落规律。到唐宋时期,潮汐学达到发展的鼎盛时期。传统潮汐文化对我国文学艺术、生活习俗、宗教信仰、农业发展、减灾减害、航海技术、军事、沿海资源开发等方面均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人文与科技融汇其中,使我国传统海洋潮汐学独树一帜。
潮汐文化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基因,呈现出特有的审美风潮与风俗习惯,人文气息极其浓厚。古已有之。根据《辞海》对“人文”的定义:“人文指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在海洋文化的构建之中,彰显传统海洋潮汐的人文气息无疑是不可或缺的。有关怒潮现象,历史上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歌赋与传说。根据陈伯良收集汇编的《观潮诗词选》,其中诗18首,词18首。“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钱塘江怒潮作为天下奇观,观潮之风早在唐宋便开始盛行。宋吴自牧《梦梁录·观潮》载:“至十六、十八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十八日最为繁盛……自庙子头直至六和塔,家家楼屋,尽为贵戚内侍等雇赁作看位观潮”。①当然,夏秋台风季节还会形成严重的潮灾。面对着海洋灾害,一方面沿海人民积极的抗争,建立起宏伟的滨海长城——海塘和潮匣;另一方面由于时代知识所限,通过建立子婿祠、海神庙、祭潮神、镇水神物等方式来抵抗灾害,这恰恰又形成了有关海洋民俗、宗教与信仰的独特潮汐文化。
随着古人对海洋潮汐规律认识的不断深化,积累了丰富的涉海自然科学领域研究成果。潮汐是一种自然现象,先祖们在经验的不断积累之中,逐渐发现其规律并为我所用。古代自然科学家大多是政治家兼职,政治家为了造福一方百姓,不断地去发掘潮汐理论与规律,并用科学的方法指导沿海人们的生产生活。东汉王充第一次提出潮汐的涨落“随月盛衰”的科学理论,元气自然论潮论随之建立;至晋代,葛洪又提出了天地构造论潮论,引进了太阳的起潮作用;唐宋时期,窦叔蒙继承发扬了王充的潮月同步原理,直接用天文历算方法计算潮时,并绘制了《窦叔蒙涛时图》。这样,古代潮汐学就有了科技的烙印,无论是潮汐形成的“元气自然潮论”,还是“天体构造说”,无不充满着先人们对科学的探索与追求。潮灾预报、煮海为盐,体现了利用潮汐所产生的海洋农业科技;海洋潮汐运用在航海、海战与海岸工程的建设之中,又形成一种独特的潮汐军事文化。
中国古代海洋潮汐学理论世界领先,古代潮论在不少方面达到了较高的水平。清代潮汐学史家愈思谦《海潮辑说》:“古今论潮汐者,不下数十家。”清代周春《海潮说》:“古今言潮者无虑数十家。”1978年,中国古代潮汐史料整理研究组的《中国古代潮汐汇编》收集潮论91篇,较为全面地梳理了古代潮汐学。
从目前所见资料看,“潮汐”二字最早使用是出现于《管子》一书中“ 朝(潮)夕(汐)迎之,则遂行而上”。讲的可能是航海与海潮之间的关系,也说明那时人们对潮汐现象已有了较为清楚的认识并在实际中加以利用。早期潮论见于《周易》中的坎卦,有“习坎有孚”这段经文。其《彖》曰:“习坎,重险也。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进一步解释为“坎为水……为月”,实际上,这里描述的就是潮汐现象。古代的有机自然论,是预测家们将月亮和潮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比如“月满则海水西盛,至其月郭空,则海水东盛”。②当然,先哲们的潮汐理论某种意义上带有中国哲学观的因子,但仍不失为我国潮汐学的滥觞。
秦汉、三国时期,元气自然潮论的潮观建立。西汉枚乘《七发》用“望”这个形容月相的字来说明潮汐与月亮之间的某种关系。王充是元气自然潮论的建立者,在《论衡〈书篇〉》中,根据同气相求原理,发展了《周易》中月和水同属阴的思想,又提出“涛之起也,随月盛衰”的科学理论,第一次把潮汐成因与月球运动密切联系起来,自此形成传统的潮论。晋代天体构造潮论开始建立。葛洪是新潮论——天体构造论潮论的创立者。他发挥了张衡的浑天说,在《抱朴子〈外佚文〉》说:“天河从西北极分为两头,至于南极……河着天之水也。两河随天而转入地下过,与下水相得,由于海水合,三水相荡,而天转排之,故激涌而成潮水”。③这种用天地构造的模式来解释潮汐成因的理论,是一种与传统不同的新潮论,可称之为天地构造论潮论。葛洪有用一年中太阳位置的不同,并结合阴阳两气的消长来论及潮汐的四季变化,从而引进了太阳潮汐的作用。唐宋时代,潮论学达到鼎盛。在唐代,潮月同步已成为社会常识。古人关于宇宙论的争辩,此时浑天说已取代盖天说,成为我国古代关于宇宙结构权威的学说。因此,以浑天宇宙论为基础的天地结构论在唐宋迅速崛起,与元气自然潮论开始了持续的激烈争鸣。唐代窦叔蒙《海涛志》是现存最早的中国潮论专著,他发扬了王充的潮月同步理论,指出“潮汐作涛,比符于月”、“月与海相推,海与月相期”,认为潮汐盛衰有一定规律。[3]他还概括了一个朔望月中潮月同步情况,直接用天文历算方法精确计算了潮时,绘制了《窦叔蒙涛时图》。其后,封演《说潮》对潮汐成因有了较好阐述,卢肇《海潮赋》从浑天说来解释潮汐成因,进而提出了太阳的引潮作用,他的“日激水成潮图”是潮汐学视野上一大进步。北宋徐兢、张载、沈括等也是天体构造论潮论,元气自然潮论者也是大家辈出。北宋张君房《潮说》,用“气交”和“致感”来解释日月“敌体”、“光偶”两个位置潮汐最大。燕肃《海潮论》提出潮汐“盈于望”,再一次强调潮月对应关系;北宋余靖、邵雍,南宋朱中有等人也都主张元气自然潮论,两个学派的争鸣,把古代潮汐学研究引向了鼎峰。
我国海洋潮汐文化在世界上独树一帜,由于与社会生活关系密切,不仅形成了独特的科技与文化价值,还保留了大量的海洋文化遗产。
(一)潮汐的利用价值。这主要体现在海洋农业、航海与军事文化等。沿海少雨地区自古发展潮田,利用出海河口低盐度潮水进行灌溉,发展农业。通过对潮汐规律的掌握,利用潮水灌溉的潮田,在古代沿海地区分布广泛,是古代海洋水资源利用的一项重大科技成就。晋《裴渊广州记》“骆田仰潮水上下,人食其田”,最早记载了潮田。唐宋长江流域潮田进一步发展,不仅开发滨海土地或围海造田以求干旱之急,还能使贫瘠土壤变成旱涝保收、稳产高产的沃土。潮汐对古代制盐生产也有着重要的影响。盐场的分布和潮汐涨落幅度密切相关,盐业生产要了解潮汐涨落时间和幅度变化规律,“办盐全赖海潮”。潮汐在航海中的作用也不容小觑“,辅舟漂渡之事,潮长则从海易就岸,潮退则从岸易入海”④。船舶掌握潮信,视潮次停泊或开航,就可以利用潮流进行往返,还可以防止退潮造成的搁浅或触礁。潮汐在海战、海岸工程中也同样重要。古代海战必须掌握潮汐知识,方能把握战机,克敌制胜。1661年郑成功收复台湾是利用潮汐取胜的典型。尽管鹿耳门航道很窄,但是郑成功的部下对台海潮汛了如指掌,所以乘大潮之势,一举击溃荷兰殖民者。另外,有效抵御潮灾的海岸工程建设——海塘、潮匣,无论修筑中还是修筑后,都必须根据潮汐的作用合理设计,以趋利避害。
(二)潮汐文化遗产。潮汐自古以来为文人墨客的笔下之魂,在千年的流传中汇聚了一笔无形的宝贵遗产,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歌赋和传说。枚乘曾在上书吴王刘濞中云:“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潮汐之池”;唐朝崔颢《长干曲》中云“: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涛”;白居易《咏潮》“: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摧”;刘禹锡《浪淘沙》“: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4]后两首诗都描绘了钱塘怒潮之美。到宋代,观潮诗作品盛极一时。根据陈伯良收集汇编的《观潮诗词选》,其中诗歌18首、词18首。明清有关潮汐的诗、词、画等更是层出不穷。
为了抵抗潮灾,沿海人民不断总结经验和教训,形成了独有的潮汐文物。古代海塘遍布沿海,尤其以江浙最为雄伟。千年的潮汐文化之中,古代人民为保卫沿海农业区,修筑起滨海万里长城筑——海塘。其规模之大、工程之艰巨可以与万里长城与京杭大运河相媲美。海塘挡住了汹涌的潮波,保卫了沃野千里的肥田,至今不仅发挥着抵御潮流的作用,更以文化遗产的方式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江浙海塘旁还修筑了富丽堂皇的朝神庙,祭祀活动千年不绝,如今已作为国家重点文物成为一方象征。江浙海潮、钱塘潮文化公园与海宁潮博物馆,组成了独特的潮汐文化长廊,以一种海洋文化遗产的方式熠熠生辉。
唐宋以前,我们有着领先世界的潮汐理论与实践,到明清时期,潮汐理论却踟蹰不前。即使周春纂《海潮说》、俞思谦《海潮辑说》等代表性著作也只是对潮汐学的一个回顾。近年来,石云里经过研究指出:“由于西方科学的大规模传入中国,明清之际的揭暄将西方传入的大地球形观与传统潮汐学说结合,建立了潮汐运动的椭球模型,基本正确地解释了天文潮的运动规律,将中国的潮汐研究水平推到一个新的高度。”[5]但是这种研究高度也是有限的。与西方建立在数理基础之上的近代潮汐学相比,明清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将西方近代先进的科学思想拒之门外,潮汐理论仍建立在自然哲学基础之上,落后在所难免。引领世界潮流的古代自然科技,在封建社会发展的顶峰颓然衰落,这确实值得我们深思。
中华海洋文明赓续千年,海洋文化顺应时代发展要求,促进了诸如指南针的发明创造,才有了明朝郑和下西洋的千年壮举;海洋文化逆世界潮流之时,海洋科技便会衰落、停滞。西方人探索海洋的勇气,促进了大航海时代的产生,航海技术需求又刺激了近代自然科学的产生。郑和之后,中国海洋社会经济也沦为东南一隅的商业贸易,以广州十三行为代表的晚清贸易看似繁荣,其实只是封建社会后期朝贡文化的一个缩影。我们丢失了传统进取的海洋文化氛围,涉海自然科学必然失去了根基,其逐渐淡出历史舞台,让位于西方近代科学,也在意料之中了。
海洋文化框架内的涉海自然科学既有自身的独立性,又是海洋文化体系建设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将古代涉海自然科学融入到海洋文化建设的框架之内,笔者认为科学定位、理清脉络与把握发展方向是关键所在。应以全新的角度阐述和挖掘古代涉海自然科学,使中国海洋文化获得新的生命力。首先,应把涉海自然科学放在与人文科学同等重要的位置,为海洋文化的研究提供一系列新的思维、新的基因。把散落在中国海洋文化中的传统涉海自然科学整理出来,作为强有力的论证支撑海洋文化的构建。其次,理清古代涉海自然科学的发展脉络与轨迹,总结其从孕育到形成,从发展到高峰,从衰微到复兴的发展历程。把古代涉海科学技术的成就融汇到海洋文化学科体系的构建之中,成为海洋文化的重要板块。最后,从新的角度和高度认识和弘扬古代涉海自然科学,在进行理论创新之时,转变视野、打开眼界,着重从我国海洋历史文化的角度解读,彰显其科学与智慧。
中国潮汐文化博大精深,作为古代涉海自然科学的代表,它是中国海洋文化的一部分,涉海自然科学对弘扬海洋历史文化同样重要。和西方相比,我们的海洋文化不仅自古有之,并且长期处于领先地位,海洋潮汐学就是最好的例证。把涉海自然科学融入到海洋文化建设的框架之内是时代的要求,更是遵循文化建设规律的结果。
注释:
①吴自牧:《梦梁录·卷四·观潮》,引自知不足斋本。
②佚名:《黄帝内经·灵枢·岁露论第七十九》。
③葛洪:《抱朴子》,引自宋李昉:《太平御览·卷六十八·地部三十三·潮水》。
④毕拱辰:《潮汐辨·载乾隆掖县志·辨》。
[1]刘长林,孙关龙,杨伟国,等.“自然国学”宣言——为中华科技传统走向未来敬告世界人士书[J].汉字文化,2001(4):1-4.
[2]曲金良.海洋文化概论[M].青岛: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9:7-8.
[3]宋正海.中国古代海洋学史[M].北京:海洋出版社,1985:249-250.
[4]宋正海.潮起潮落两千年——灿烂的中国传统潮汐文化[M].北京:海天出版社,2012:12-14.
[5]石云里.揭暄的潮汐学说[J].中国科技史料,1993,14(1):9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