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分析到诠释学——论利科对诠释学的贡献

2014-08-15 00:43姚满林
关键词:弗洛伊德意识意义

姚满林

(中共江西省委党校,江西南昌 330003)

在哲学史上,弗洛伊德开创了心理分析的先河,揭示了人的“无意识”领域,深刻地影响着哲学的当代发展与文化运动,从这一点看,弗洛伊德的贡献是伟大的。至于心理分析的诠释学意蕴,无疑,我们得益于法国哲学家利科的孜孜不倦的探索,利科通过对弗洛伊德思想的深入研究,首次将心理分析与诠释学嫁接起来,从而丰富了当代诠释学理论,也在一定程度上为解答当代诠释学冲突做出了尝试。

一、意识之谜

回顾哲学史,我们不难发现,哲学家对意识本身的讨论由来已久,毋庸存疑,笛卡尔是这条道路上的巨匠。那么,笛卡尔是如何谈论此问题的呢?作为近代哲学的真正创始人,笛卡尔想要为哲学奠定坚实的基础,他认为以往的知识都没有稳固的基础,他要通过普遍的怀疑,“把浮土和沙子去掉以便找出岩石和粘土来”,[1]在他看来,这个牢不可破的根基就是“思”,因此,他声称“我思故我在”。当然,在这个命题中,“思”本质上就是意识,关于这一点,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就有这样的观点,他说:“近代哲学的出发点是古代哲学最后达到的那个原则,即现实自我意识的立场”。[2]由此观之,通过“我思故我在”这个命题,笛卡尔既肯定了意识的直接确定性,又表明了意识的自明性。然而,在笛卡尔那里,他只质疑了“思”之对象的确定性,却从未怀疑作为“思”的意识,原因也许在于,作为哲学家他不能接受意识的失败。进一步来说,即使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这个问题仍然是暧昧的,虽然他的现象学始于对反思意识的批判,但他仍然囿于意向对象与意向行为之间的关系中。

谈到对意识本身的审问与质疑,弗洛伊德显然是绕不过的人物,他开辟了心理分析运动,并由此揭示了意识的谎言,因此,福柯在其论文中将弗洛伊德、尼采与马克思称为三位“怀疑大师”,这三位“怀疑大师”都从不同的视角批判了自我意识的幻想,而这种批判胜过了对“事物幻想”的批判,因为“受过笛卡尔学派训练的哲学家知道事物是可疑的,事物并非像它们所显现的那样;但他并不怀疑意识只是像它显现给它自身那样:在意识之中,意义与意义的意识相吻合;从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以来,我们连这点也要怀疑。”[3]182-183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就突显出来了,既然意识本身成为了“虚伪的意识”,那么,经历了心理分析运动之后,我们该如何对待意识呢?

在利科看来,哲学与心理分析的相遇掀起了值得关注的震荡,一方面,虽然我们在笛卡尔意义上承认存在着直接意识的确定性,但这种确定性并不是关于自身的真正知识,相反“,意识发现,自身的直接确定性仅仅只是推论”[3]125;另一方面,意识问题与无意识交互对应,互为他者,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意识的问题与无意识的问题一样的隐晦难懂”,[3]121也正是这种境遇中,哲学家能与心理分析家携手前进,心理分析也就进入了哲学视野。从心理分析方面看,首先,弗洛伊德要面临的困难就是我们如何拥有“无意识”的观念,如果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心理分析就是康德意义上的僭越。通过对弗洛伊德概念的批判,利科认为,在弗洛伊德那里,无意识不是关于物理对象的实在,而是关于心理实在,但它是可以认识的实在,然而,我们应当看到,对弗洛伊德来说“,可以认识的并不是处在其冲动存在中的冲动,而是对冲动进行表象的表象”,[3]127离开了“表象的表象者”无意识是无法被认识的。其次,弗洛伊德是将无意识、前意识、意识三者放置在一个系统中来确定的,无论是在《元心理学》中,还是在《梦的解析》中他都进行了说明,实际上,无意识只有同前意识与意识建立关系才能界定,它是一种“衍生物”,进一步说“,无意识是由一组对无意识进行辨读的诠释学(原译文为解释学)方法‘构建’的”,[3]132因为,只有通过这种“衍生物”,我们才能回溯到无意识的起源,无意识也才能被建构起来,但我们要看到,这种建构既涉及到诠释学方法,又涉及到诠释学意识。

通过对弗洛伊德的深入分析,利科得出结论,“在我看来,在弗洛伊德以后,我们关于意识所能说的一切,似乎都已被包含在这个公式中了:意识不是起源,而是工作(tche)”。[3]132关于这个结论,从诠释学角度看,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看来,至少表明两点:其一,意识与无意识相互关联,无意识只有和意识一道辨读,才能展现它的诠释学意义;其二,通过意识与无意识的关系,我们已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弗洛伊德所提供的回溯解释,它旨在发现先前的角色,这是无意识的诠释学;一种是黑格尔所提供的前进解释,它趋向发现以后的角色,这是意识的诠释学。然而,我们决不能停留在这两者的对立中,只要我们将它们置于象征领域就可以避免这种矛盾,因为对于具有意识的主体而言,既有无意识的命运,又有意识的历史,它们只不过以不同繁荣方式来揭示人,可以说,“无意识解释人身上较低的、初等的、黑暗的部分;无意识是黑夜的激情;而意识表现人身上较高、高等的、白日的部分;意识是白日之法则”。[3]145

二、欲望语义学心理分析与诠释学的联姻

如果说揭示意识与无意识的疑难是利科的一大贡献,那么,欲望的语义学则是利科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中发掘的另一宝藏,它充分地展现了心理分析的诠释学意蕴,因此,我们有必要对此一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如同马克思将人视为需要的存在者一样,弗洛伊德宣称人是欲望的存在者,只不过这两者言说的方式不同而已,就西方哲学发展史来说,这是始于柏拉图、后经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等人丰富起来的传统。然而,我们必须看到,在弗洛伊德这里欲望具有先在性,这种先在性既表现个体层面,又表现在集体层面,甚至有着海德格尔意义上的“被抛”命运,它正如利科所指出的,“欲望在各方面都是在先的;它是占先的。”[3]214进一步来说,弗洛伊德将欲望区分为两种,一为意识的欲望,另一为无意识的欲望,对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梦的解析》第七章关于“欲望满足”的那一部分中找到证据,显然,梦的分析是重要的,因为它是通往心理分析的皇家大道。弗洛伊德将整个梦的心理分析基础假设为,“一个意识的欲望只有当它不断唤醒类似的潜意识欲望并从它那里去的援助才能使梦产生”[4](在中文译本中,译者将“Ucs无意识”译为“潜意识”),由此不难看出,在弗洛伊德眼中欲望对人而言是直接的。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一旦弗洛伊德将无意识的欲望置于更深的底层,我们如何理解这种欲望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转向他的那些文本,如:《梦的解析》、《元心理文集》等,正是在这些文本中,弗洛伊德给我们展示一种欲望的语义学,这种欲望的语义学揭示了无意识的可理解性,因而具有强烈的诠释学旨趣。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梦的领域是无意识欲望的典型表现领域,一方面,无意识的欲望总是按照快乐原则来力图实现自己,但另一方面,它又受到现实原则的制约与压抑,因而,无意识的欲望只能以“狡计”的方式来展现自己,如果我们可以认为梦是无意识欲望的实现,那么这种实现也是“扭曲”的实现,因为它通过了浓缩、置换等一系列的方式,弗洛伊德将这一系列的工作称之为“梦的工作”,于是,通过梦的工作,无意识欲望变得如此遥远与扭曲,显然,如果要了解它、认识它,我们就需要一种解释工作。

在深入研究弗洛伊德思想的基础上,利科认为纵使欲望“诡计多端”,但作为一种冲动还是可以为我们所了解,可是,这种了解已不再是直接的,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在冲动的心理派生物、冲动的意义效果,更准确地说在其意义的扭曲中,才能够接近冲动;因为冲动发生在其心理代表的语言中,所以我们才可以解释欲望,尽管欲望作为欲望仍然是不可表达的。”[3]207在解答欲望在何种层面上是可理解的基础上,利科展开了对弗洛伊德语言的分析,为何要重视语言问题呢?这是因为在利科看来欲望之所以能在心理代表中被解释,乃得益于语言。当然,谈到弗洛伊德的语言问题,这又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一方面,它涉及到欲望所内含的力量与欲望所表明的意义这两个领域,而意义是语义学关注的中心问题;另一方面,这两个领域之间的关系含混而不可化约。

就第一个方面而言,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当中所展现的力量语言本质上乃是冲突的力学表达,同时,也是本能经济学的表达,因为正是凭借诸如填充、解除填充、过渡填充等这类术语,弗洛伊德为人们揭示了心理压抑的过程,因此,利科认为“其压抑术语是其语言结构中最为人所知的并且也最被合理研究”。[3]206但这仅仅分析了力量的语言,这显然是不够的,如果只局限于力量的语言,是不能触及心理分析的深层,因为心理分析不停留在压抑与症状之间的荒谬的语言游戏之中,它应当向我们澄清意义与意义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在明显的意义与隐藏的意义之间,存在着一个可理解的文本与一个不可理解文本之间的关系”,[3]206因而,心理分析完全属于意义的语言。

就第二个方面而言,力量关系与意义关系相互交织,具体地说,“力量的关系在意义的关系里被陈述、被伪装,而同时意义关系也体现和表象力量关系”,[3]207当然,这是一种混合的话语,它受到现代哲学(尤其是语言哲学)的责问,因为在秉承英美分析哲学影响的哲学家看来,这种话语缺乏清晰性,然而,利科认为,“这个混合的话语并不是一个含混的话语,我指的是缺乏清晰性;它不是一种‘范畴错误’;这个话语紧贴在我们解读弗洛伊德时所揭示的并且我们称之为欲望语义学的实在”[3]207,相反,这种混合话语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既可以防止心理分析滑向自然科学,又可以防止心理分析倒向符号学。以梦的机制来说,它就是语言学之上与语言学之下的混合,在《论解释:弗洛伊德与哲学》的一个注释中,利科谈到弗洛伊德的经济学说明时,区分了“物的表象”与“词的表象”,并强调“词的相似性代替了物的相似性”,[5]398-399正是通过语词的表象我们才接近语言,进一步说,我们可以将其与存在的欲望相关联,这样一来,存在的欲望总是与欲望据以表现自身的符号不可分割,当我们不能通过意识而直接达于存在的欲望时,我们唯一的道路就是通过符号解释的漫漫长路。

总之,通过对弗洛伊德思想的考察与深入发掘,利科提炼出了一种欲望语义学,这种语义学将心理分析与诠释学(存在论诠释学)嫁接起来,因而,不但丰富了诠释学理论,而且转向了主体诠释学。

三、文化诠释学:心理分析的诠释学运用

在利科看来,弗洛伊德给我们展示的诠释学不仅有着理论层面的论述,还在文化领域中得以运用,形成了文化诠释学,这种文化诠释学主要集中在艺术、道德与宗教领域。当然,弗洛伊德对艺术、道德、宗教的分析总是与本能的经济学平衡、快乐——不快乐的消耗、倾注等联系起来,“在这个意义上,文化的分析理论是一种被运用的心理分析”。[5]154接下来,我们将逐渐展开探讨。

首先,就艺术来说,弗洛伊德是从心理分析视角进行解读的,正如利科指出,“对弗洛伊德而言,艺术是非压抑的东西,代替满足的非神经病形式:美的创造之魅力不是源于压抑的回溯。”[5]163在弗洛伊德的作品中,他对艺术的解释是以片段性的论文出现的,但这些论文足以表明他思想的统一性,以利科的观点,其艺术工作的最大目标就是使我们能享受自己的幻想而无需自责与羞愧,但必须注意的是,技艺与本能快乐之间的联系构成了弗洛伊德美学的核心,他把这种美学与本能经济学及快乐联系起来。当然,利科认为,“艺术作品是弗洛伊德自己称为本能代表的‘精神衍生物’的突出形式”,[5]174而这些衍生物是被创造的东西,在此,幻想在文化中找到了其表达,于是,利科从弗洛伊德理论中得出结论,“艺术工作既是症兆又是治疗”,[5]174换句话说,我们也可以把艺术作品一方面看作是艺术家冲突的外投,另一方面看作是冲突的解决。关于这一点,弗洛伊德对达?芬奇绘画的心理分析就是一个例证。利科认为,弗洛伊德在向我们表明这样的观点,即在对达?芬奇绘画的心理分析中,我们总是不断地回溯到他的童年记忆,并试图从恋母情结、性本能以及情感冲突的角度来进行阐释,因此,达?芬奇的作品既是自己冲突的外在表达,又是这些冲突的解决。

其次,就道德而言,在道德领域中,利科认为,弗洛伊德想要阐明三个问题:其一是道德起源问题。这是一个涉及自我的重要问题,当然,弗洛伊德那里的自我问题乃是通过危险或威胁的主题而被引入,弗洛伊德相信这一点:对人而言避免外在的威胁比避免内在的危险容易得多,利科也深刻地洞见了弗洛伊德的思想,并揭示出,“人本质上是受到内在威胁的存在,因此,本能的威胁(焦虑的来源)与良心的威胁(罪感的来源)必须补充给外在危险”,[5]182这就是道德的起源,它同时也是产生第二地形学(这是与第一地形学相对的,第一地形学指弗洛伊德所揭示的无意识、前意识、意识)的东西(也就是指自我、本我、超我),弗洛伊德甚至在《自我与本我》中归结为三个主人:现实、力比多、良心。其二是道德种系发生与个体发生的关系问题。在弗洛伊德文本中,利科认为,人们不难发现道德在文化世界中是给定的,道德的起源就是一种共生,由于它的复杂性,发生学依赖于超我的经济学说明,也就是说,发生学说明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它本质上是心理学的说明。利科指出,弗洛伊德想在乱伦及禁忌等社会制度中找到从个体发生向种系发生的转变,实质上,这是一种想象的方式,在这里,心理分析求助于这种想象的人种学,这样的后果便是分析使社会现象心理学化,发生学说明转向了经济学说明。其三是道德的实质问题。联系《性欲三论》、《论自恋》、《图腾与禁忌》以及《文明及其不满》这几个文本,弗洛伊德认为文化起源于对乱伦、食人、谋杀这些古老欲望的禁绝,并认为文化不但对所有性享乐进行了限制,而且不能像艺术领域那样进行升华,于是,利科在弗洛伊德这里看到,人违背欲望,甚至压制了欲望,道德就其本质来说是对人类欲望压抑的产物,因此,利科深信,在弗洛伊德观念中文明始终是通过强化罪恶感来达到目标的。

最后,就宗教来说,弗洛伊德对宗教的思考基本上是围绕两个主题而展开的,在这两个主题中其中一个主题关涉到“习惯”或者说“仪式”,另一个关涉到“信念”这个主题。在利科看来,第二个主题更接近宗教,但第一个主题更能表明宗教与心理分析之间的类似性。弗洛伊德主张不但神经病是有意义的,而且被压抑的人的仪式也是有意义的,正是在这一点上,宗教的心理分析被凸显出来,这样,神经病是可以作为个体宗教狂来看待,而宗教则可以作为普遍的神经病来看待,这样一来,人就具有宗教与神经病两种可能性倾向,宗教可以讽刺地被描述为神经病的仪式。然而,关键的问题是要处理信念与欲望之间的隐藏关系,宗教的分析就是要揭示在宗教主张中被隐藏的欲望策略,这种策略既不同于自恋式的内投,又不是一种艺术式的外投,从某种意义上讲,宗教就是要正确处理与父亲角色的关系。利科认为“正如所有的无助与依赖的处境重复着儿童时期忧虑的处境,安慰也通过重复所有的安慰形象原型——父亲的形象继续进行”[5]251,在面对自然时,人在父亲的形象中想起了神。“通过在人为形式中展现自然的对立场面,人类把自然作为一种能被满足且能被影响的存在来对待,通过把心理学取代了自然科学,宗教实现了人类最深层的希望。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欲望是那种产生宗教,甚至比害怕更多的东西。”[5]251文化的经济学功能使我们能构建一种神(Providence)的心理分析,这样一来,神的形象必定是仁慈的,宗教就成为反对自然的权威与保护人类的形象之表现,宗教的心理分析解释就是要表明“宗教的‘隐含’意义是对父亲渴望的永久重复”。[5]252

总体上说,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在弗洛伊德著作中他并未将文化与文明进行区分,虽说这种区分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义的,但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看,文化与文明的区分是没有多大的必要性,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将弗洛伊德对文化的所有思考纳入经济学解释中,文化或者说文明的贡献就是“减轻强加于人类身上本能牺牲的负担、调和个体与那些不可避免的放弃之间的关系,为那些牺牲提供满足性的补偿”[5]249-250,正是在这里面我们能够寻求文化的真正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心理分析也就成功地提升了自身,这就是利科在弗洛伊德那里所发掘的文化诠释学。

[1]笛卡尔.谈谈方法[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3.

[2]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63.

[3]保罗·利科.解释的冲突[M].莫伟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孙名之,顾凯华,冯华英,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555.

[5]Paul Ricoeur.Freud and Philosophy:An Essay on Interpretation[M].Translated by Denis Savage.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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