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华
(贵阳学院 文化传媒学院,贵州·贵阳 550005)
英雄传说是每一个民族古老记忆的重要内容之一。“英雄”形象在传说中往往是超人化了的形象。卡希尔在《人论》中谈及上古英雄时说:“对生命的不可毁灭的统一性的情感如此强烈、如此不可动摇,以致到了否定和蔑视死亡这个事实的地步,在原始思维中,死亡绝没有被看成是服从一般法则的自然现象,它的发生并不是必然的,而是偶然的,是取决于个别和偶然的原因,是巫术、魔鬼和其他人的不利影响导致的。”[1](P187)崛起于北方的马背民族——蒙古族,向以爽直宽厚、豪壮奔放、粗犷彪悍、骁勇尚武著称,在本民族的英雄传说中,他们是一些具有超人和超自然的能力,负担着不同凡响的使命,八方征战,上天入地,降魔除怪、“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这样的英雄形象,体现了蒙古族独特的“力之美”的审美意识。而生活在西南大山中的侗族,在农耕文明的生活环境中,形成“宽容柔和、趋静求稳”的民族性格,在本民族的英雄传说中,他们也常常具有超人和超自然的能力,在与敌对力量对抗时,往往会采取避免剧烈冲突或两败俱伤的方式,以“智者”的姿态出现,是兼具柔性和韧性的英雄。这样的英雄形象,体现了侗族“以和为美”的审美意识。
世界上任何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都是经过不断的迁徙、分化、融合而逐渐形成的,一经形成,就会以本民族独特的多姿多彩的文化为世界民族文化增添一缕风采。与此同时,在与其他民族交往、融合的过程中,又都会吸收和借鉴其他民族的文化,为本民族文化增添异质性,形成次生态文化,从而显现出各民族文化的共生之美。蒙古族洪古尔传说与侗族吴勉传说就强烈地表现出这种民族文化间“你我并存、你中有我”的共生之美。
洪古尔是被誉为“身上集中了蒙古人九十九个优点”的蒙古族古代英雄。据说他出生时,“右手持弓箭,左手持札达石”。五岁时,洪古尔的父亲西克锡力克俘获了江格尔并要杀掉他,洪古尔却独具慧眼解救了这个大英雄。后来洪古尔就一直追随江格尔,跟着他四处征战,屡立战功。有关洪古尔的传说很多,本文仅选取了他“降服布日古德魔王”的传说故事。布日古德趁江格尔出征之际闯入他们的故乡宝木巴,掳走了额日敦·哈日勇士和美丽的牧羊姑娘,还掠去了无数的牛羊。为雪耻辱,洪古尔主动请缨,只带了三个助手就深入虎穴。他通过变换身形、乔装打扮等,取得魔王的信任,探听到了魔王的底细,历尽艰险在取得藏在母鹿腹中的魔王的灵魂后,制服了魔王。但在带着魔王突出重围时,终因体力不支昏死过去。通神性的坐骑菊花青将他驮到安全地带,后巧遇自己的儿子孟格尔将他救活。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长途奔波,洪古尔回到本巴故土,受到江格尔及百姓的欢迎。
吴勉是明朝时期领导侗族人民进行反抗统治阶级压迫和剥削斗争的农民英雄。据说出生时“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拿着一根小鞭子”。五岁时就能骑在牛背上放牧全寨的牛,手中的神鞭可以将挡在路上的石块赶走。有一年,适逢大旱,田里颗粒无收,但官府仍逼着要租要粮,百姓稍有反抗就受到残酷镇压,吴勉的父亲是格老(注:侗族对寨上有威信的老人的尊称),也被抓走关在牢里折磨死了。吴勉强忍悲痛,召集起义队伍对抗官兵。他花了七七四十九天,铸造了三支神箭,准备在皇帝上朝时射死他。结果阴差阳错射早了,只射到了皇帝的龙椅上。皇帝派大军来抓吴勉,经历了无数次激烈的战斗,终有一次被捉住了。皇帝下令砍了吴勉的头,但在他母亲的呼唤下,吴勉又活过来,领导起义队伍继续跟官家战斗。
通过上述两个英雄传说的概述,我们发现,两个传说具有较为明显的差异性,如分属不同的民族、流传的地区不同、故事发生的地点和经过都具有各自鲜明的地域特征。初看起来,两个故事差异性很大,但从叙事结构要素来看,这是两个具有“同样情节”的故事。“故事的最明显的要素是人物或行动者,以此为基础,人们能够提出无数种分类——关于狼、狐狸、鸟的故事;关于孤儿、女儿、国王、女巫的故事,等等。”[2](P85)作为故事关键要素的英雄人物洪古尔和吴勉都经历了“神奇的出生——传奇性的成长——临危受命——艰苦的斗争——受挫、磨难——复活”的情节链条。在英雄传说的表象层次上,各种人物在“实施英雄行为”的典型环境中,呈现出正义者、反对者、帮助者的“角色”分工。[2](P123)
洪古尔因劫掠财富的入侵者布日古德出征,无疑代表正义的出师。他只带三个助手,就踏上为故乡、为圣主江格尔雪耻的征程。史诗《江格尔》中写道:“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言必信、行必果的铮铮好汉。”来到布日古德的领地,洪古尔先变成一个丑陋不堪的小秃子,混进宫殿打探情况,找准机会行刺布日古德却失败。他与三个助手虽身陷囹圄,受尽折磨,却始终没有暴露身份,保存了实力。接下来获得放牧姑娘和额尔敦·哈日勇士的帮助,获得了布日古德藏在母鹿腹中的灵魂,一举制服了魔王;反对者布日古德依仗着四面环山的居住险境和刀枪不入的神力附体而独霸一方。他生性多疑,凶狠残暴,在与洪古尔正面交锋一次之后犹如惊弓之鸟,更加紧了对自身安全的防范,对稍有嫌疑者,哪怕是儿童都极尽折磨。但他贪图享乐,作恶多端,终究在最后较量中败在洪古尔手下。帮助者双方都有,起初力量不相上下,洪古尔有三个得力助手生死不弃,布日古德也有三个勇士忠心耿耿;洪古尔善于变换身形瞒天过海,布日古德有神力附体刀枪不入。后来洪古尔得到故乡人牧羊姑娘和额尔敦·哈日勇士的帮助才取得制服魔王的保障。[3]
吴勉带领乡亲起义对抗官府,起因是“官逼民反”,是进步的起义力量。当听到父亲遇害的消息后,吴勉召集起义队伍说:“皇帝怎样对付我们,我们就怎样对付他;官家杀掉我父亲,我就杀掉皇帝来报仇。”[4](P240)他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铸造了三支神箭,准备在约定好的时间射向远在京城的皇帝,却因发射时间提前而失败。吴勉又用神鞭驱赶石头,想筑一道大水坝,以便蓄水、炸坝淹死官兵,又因一位妇女不恰当的回答而搁浅。在采取了一系列迂回措施未能见效的情况下,起义队伍与官家队伍不可避免地交锋了,在战斗失利的情况下,吴勉被官兵捉住并砍了头,但在吴勉母亲的呼唤声中,吴勉又复活了;反对者的代表是皇帝,这是一位虽“居庙堂之高”,却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君。老百姓因天旱粮食绝收,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他仍然要粮要租。百姓反抗,他就派大军镇压,步步紧逼,不全部剿灭起义军不罢休。作为皇帝的帮凶(帮助者),各级官吏也拼命搜刮民脂民膏,对付起义队伍不遗余力,心黑手辣。先是用阴谋诡计骗来起义队伍的领袖关起来杀掉,又派出大军追击起义队伍,“走一村杀一村,过一寨烧一寨”。[4](P242)还派奸细装成货郎,往百姓家里的猪食盆投毒,毒死了不少猪,也一定程度打击了起义队伍的士气。而代表正义力量的吴勉一方的帮助者包括饥寒交迫、妻离子散、走投无路的百姓,隐蔽性好的深山、岩洞等。
综上所述,两个初看起来差异性较大的民间传说,实际上采用了相同的叙事策略,即英雄都是代表正义,与邪恶势力展开斗争,几个回合的较量之后,正义力量终获胜利(在吴勉传说中,这种“永远活在百姓心中”也是一种精神胜利)。但在相同的叙事策略、相同的大团圆结局背后,传说的某些细节却透露着两个民族不同的审美品性。
首先,蒙古族崇尚“力之美”,侗族崇尚“智之美”。洪古尔最鲜明的性格特征是“勇敢过人”,他力大无比,每次战斗中,他都带头冲锋,一马当先,出击迎敌。面对凶残的敌人,洪古尔毫无惧色:“我不惜流尽自己的鲜血,我不怕摧残自己的骨骼,我有矫健的铁青战马,我有锋利的金黄宝刀。”[3]正是凭着坚强的意志和过人的胆量,他在历次征战中屡建奇功,成为蒙古族人民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大英雄。相比近乎神的洪古尔,吴勉更像个接近普通人的英雄,他也身材魁梧,可以百步箭穿杨,手中的神鞭更是可以随意驱赶漫山遍野的石头。但他更让寨上男女老少都喜欢的原因是,庄稼活路做得好、会弹一手优美的琵琶、会唱一口动人的情歌。这个在山里生、山里长的侗族小伙被拥戴为首领后,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巧妙地与官兵周旋,处处显现着一个“睿智的英雄”风姿。
蒙古民族的崇尚勇武,是由他们射生饮血、逐水而居的生活方式及生产方式决定的。在蒙古民族史诗中,常用骏马、雄鹰、狼等猛禽猛兽来比喻勇士,在力与力的角逐中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力之美”的民族审美品性。而作为西南山区的世居少数民族——侗族,要在乱石横生、地势复杂的山地生存,除了吃苦耐劳外,想方设法使生活物质更富足就不能不勤动脑,久而久之,在侗族人民心中就形成“赞智”的审美意识。
其次,蒙古族追求阳刚之美,侗族偏爱阴柔之美。蒙古族人崇拜力大无穷、凶猛彪悍、所向无敌的英雄,这种英雄崇拜意识转化为审美意识,表现在艺术作品中就是塑造了很多具有阳刚之美的英雄形象,洪古尔在传说中就被塑造成能拉需五个力士的力气的满弓,能一只手把“肩膀七丈宽”的敌人拎到马背上。而侗族人民长期生活在母系氏族社会,崇拜的保护神是女性神——圣母“萨岁”,具有无边的神威,能主宰一切,保家安民。吴勉虽是个男性英雄形象,但“长得粗眉眼大,神采迷人”,姑娘们喜欢和他行歌坐月。实际上,这样的英雄是侗族女性神崇拜在男权社会中的男性化处理,这样的英雄在与官兵的对峙中,尽可能采取迂回作战的方式,避免正面冲突,追求“以柔克刚”的效果。
再次,蒙古族以夸张、变形追求“圆满”,侗族以与大自然的和谐、统一象征“圆满”。蒙古族喜欢完整的形式,在艺术创作中也注重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大团圆结局。在洪古尔传说中,由于对手往往都无比凶残、贪婪、暴戾,英雄就必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所以在塑造英雄人物时,往往采用夸张手法,让英雄有“七十二变”的本领,上天入海,随影幻形,最终制服对手,获得圆满。侗族在长期的农耕文明中,形成“宽容柔和、趋静求稳”的民族性格,有学者认为侗族文化是一种倾向于“团圆、宁静、和谐”的“月亮文化”。[5](P47)在强势对手面前往往会避开正面的剧烈冲突,体现出柔性与韧性的生存智慧。一旦悲剧不可避免,英雄们会化为山、石、草、木,与家乡、土地、自然融为一体,时刻为后人瞻仰、怀念。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性格,这是一种民族心理素质积淀的结果。民间传说在这种积淀过程中起到将现实世界与心理世界进行双向建构的作用,传说在具体时空坐落中的民众中生成传播并获得意义内涵,具体时空坐落中的民众生活与心灵世界也由传说去建构。民众的日常审美意识投射到艺术审美意识层面,不仅构筑了不同民族独特的审美文化,也为本民族人民提供了不竭的艺术源泉。
[1]恩斯特·卡希尔.人论[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
[2](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边垣,编.洪古尔[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4]杨通山,蒙光朝,等.侗族民间故事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5]廖开顺,石佳能.侗族“月亮文化”的语言诠释——评张泽忠小说集《山乡笔记》 [J].民族文学研究,19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