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成
老家在川东北山区农村。儿时,贫穷与闭塞,就像两片烂膏药,紧贴住它干瘦的肌肤,使它的苗不健,花不红,果不壮;贫穷与闭塞,又像两副发酵剂,不断鼓胀着着人们的欲望。他们梦想着,锅里的粥更稠,脚下的路更宽;他们梦想着,干瘪的钱袋能鼓涨,弯曲的背脊能挺直。不约而同中,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养猪。一时间,沉寂的山村,被猪们搅得风生水起。山村单调的生活,因猪们而生机盎然;山里人卑微的梦想,因猪们而五彩斑斓;山里读书的孩子,因猪们而远走高飞。
恍惚中,一幕幕与猪们相关的往事,又在眼前鲜活起来。
那个秋天,秋雨似乎特别缠绵,淅沥沥的,一场接一场, “剪不断,理还乱”。加上凄风,这冷雨便显得格外凌厉,枯叶们在它的撞击下,宛若一只只醉酒的黄蝴蝶,在枯枝上翻飞,山林便在这蝴蝶盛会中,落魄着,孤寂着,直到裸露出它们干瘦的肌肤。
那些佝偻着背脊,抬着石头,喊着号子的山里汉子,有如一幅幅剪影,在山林里若隐若现。颤动的双腿,摇晃的大青石,豆大的汗珠,直把那石工号子拉扯得歪歪斜斜,有气无力,直把那石工号子搓揉得愁肠百结,婉转低回。簸箕似的 “大寨田”,便在这拉扯中,搓揉下,隐藏着,显现着。
秋日的黄昏来得快而张扬,仿佛百米赛跑的冠军,土屋们很快笼罩在暗气沉沉的夜色中。
昏黄的煤油灯光,就像一个不谙时世的小孩,调皮地爬上父亲那张多皱的脸,摇曳出一脸愁容。几岁的我哭丧着脸,在父母的连哄带骂中,就着一碗温开水,艰难地吞咽着煮红苕。那又涩又腻软沓沓的红苕瓤,贴在喉管上,宛如劣质膏药,毛毛糙糙,哽得我脖子一伸一缩,我不停地灌水,灌水,豆大的眼泪却珠子般直往下滚。我伸长脖子咽下最后一坨,抹着眼泪,在父母的呵斥中,伤心地钻进被窝。
屋外,呼啸的狂风,吹得破烂的窗户纸,啪哒哒直响,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户外拉扯着窗户纸。惊惧中,我将单薄的被子裹得更紧。
夜半时分,我被尿憋醒。恍然间,灶屋里传来叽哩咕噜的说话声,家里似乎来了许多客人。伸手摸床上,空荡荡的,我悚然一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往外撞。
屋中央果然围着一大圈人,他们相互簇拥着,鹅似地伸长脖子,神情专注地看着什么。队里那个男人在外地工作的漂亮女人,也挤在人群的外围,她反背着的双手里竟然捏着个洋磁盆。昏黄的煤油灯光,摇曳着,飘拂着,将他们的身子映射在高低不平的土墙上,既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人,又像一只只龇牙咧嘴的怪兽,狰狞而恐怖。 “妈!妈!……”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大声尖叫。
人群惊异地转过头,就在他们发愣之际,我已哭喊着倏地钻入人群。
天哪!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死劲将我家那头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 “大花猪”按在长凳上,他们四个按住猪腿,一个歪斜着身子,双手使劲箍住猪嘴,一个凶神恶煞地拿着明晃晃的长刀……
我哇地一声哭起来, “不要杀我们的猪!”“不要杀我们的猪……”我一边大声哭叫,一边跑过去挥舞着拳头捶打那个拿刀人。正在我大喊大叫时,母亲突然窜到我身边,一把捂住我的嘴,惊恐地拉住我直往外拖。
“妈,不要杀我们的猪!”刚出人群,母亲手一松,我又伤心地大声哭起来。 “不准哭了!”母亲忽然生气地大喝一声又快速捂住我的嘴。此时,那群围观者早已齐刷刷地将头转过来,他们惶惑不安地盯住我,两个妇女已蹑手蹑脚地跑到窗边,神色慌张着直往外瞅。
屋子里的私语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可怕的寂静,甚至听得清人们压抑的呼吸声。我吓得忙将头往母亲的双腿间一埋,双手死死抱住她的大腿,再也不敢哭出声,身子却抖动得比筛糠还厉害。
“别哭了,别哭了,快睡,明天不吃红苕了。”母亲心惊胆颤地将我抱进里屋,往床上一放,用被子将我拥住。她一边揩着我脸上的泪水,一边轻声安慰着。可我两只眼睛就像刚剖开的嫩瓜,泪水怎么也止不住,长凳上那条挣扎的可怜花猪老是在眼前晃。
“妈,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的猪啊,为什么要杀我们的猪啊……”黑暗中,我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一遍遍轻声追问。
在母亲的叹息声中,我抽泣着鼻子重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母亲还真为我蒸了一小碗白米饭,炒了一小碗回锅肉。夹着回锅肉,嚼着白米饭,想起被宰杀的花猪,眼泪不知不觉又出来了。
直到中午,满脸笑容的父亲从队里保管室挑回黄灿灿的稻谷,我才相信花猪真的换了稻谷,从此可以不吃红苕,心里高兴起来。
原来,那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整个华夏大地都在吃大锅饭,队里按工分分口粮。父亲在大队教民办,修不了 “大寨田”,挣不了工分;母亲个小体弱,拼着老命挣得的工分也不及一个全劳力的三分之二。一家五张嘴全凭母亲那可怜的工分,分口粮,过日子,哪有不拿洋芋红苕当顿之理?眼看着三个孩子因为洋芋红苕拖得皮包骨头,父亲忧心如焚。
其实,队里人许久不见肉星,早就想着打 “牙祭”。一番周密侦察,队里的头头脑脑们却很失望,村里实在找不出一条值得他们下手的猪。
正是缺衣少粮的岁月,人人都为一日三餐发愁,哪里还有残粮剩米喂养牲畜?许多人家根本就没养猪。他们东访西寻,心犹不甘中锁定了我家的 “大花猪”。但他们哪里敢贸然行动,在那个 “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的年代里, “偷杀生猪”就是犯法,一旦查获,轻则挂牌游街示众,重则撤职、开除党籍甚至坐牢。队长多次与父亲秘密协商,达成了以猪换粮的协议,尔后选择了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将猪杀了。
那 “庞大”的花猪不过是用野菜杂草喂养而大,瘦骨嶙峋的身子单薄得犹如一张纸,杀了才70多斤肉,全队100多号人,人均仅7两,多余的半斤给了队里的五保户—王寡妇,然而它却解决了我们一家五口人的粮荒。
三十多年过去了,偷杀生猪早已成为历史,然而,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那头瘦骨嶙峋的花猪,那一双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时至今日仍刀刻般印在脑中。
花猪换粮的成功犹如一道亮光,照亮了母亲晦暗的心,她隐隐觉得猪们身上藏着宝贝,猪们能创造奇迹,猪们能改变命运。于是,土地承包后,母亲在忙着耕种责任田的同时,更是将精力前所未有地投入到养猪中。那些年,家里的猪圈改了又扩,扩了又改,改改扩扩中,圈们一间比一间阔大,一间比一间透气通风。
那些年,别人家养猪,都忙着赶场下街买“刘显合”,买 “四月肥”……他们往往将猪草一剁,饲料一拌,往猪槽里一倒,便万事大吉。母亲既不艳羡,也不着急,她沉默着,有条不紊地将家里堆积如山的红苕、洋芋、老南瓜等洗净,细细一剁,倒进大锅加水猛煮,将熟未熟之际,拌上糠与玉米面,再用煴火慢煨。然后将煮熟的猪食,拌上石缸里浸泡的猪草,倒进猪槽。猪食散发出的浓香,刺激得圈里的猪们发出哼哼哼地欢叫,它们翻身而起,馋涎着一张长嘴,绕着猪槽不停地走来走去,猪食稍一冷却,便迫不及待地将长嘴伸进石槽,然后快速地进食,快速地吞咽,一双大耳晃动得啪哒哒直响。
猪们吃得欢,却苦了母亲,她不得不起早贪黑。夜深人静的晚上,许多人家已酣然入梦,母亲还在煤油灯下挥舞着长刀,铡着猪草,剁着红苕,嚓嚓嚓的声响,在深黑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而鸡刚叫头遍,母亲已披衣起床,常常一大锅猪食煮好,天才蒙蒙亮。因为这,她松树皮似的双手一到冬天,开裂了又缝合,缝合了又开裂,一根根手指就像小孩张开的嘴,雪花膏怎么也挡不住那丝丝缕缕渗出的鲜血。然而,那干净得几乎可以让人吃的大杂货猪食,却出奇的营养,猪们吃了见天疯长,几个月过去,已是膘肥体壮。
猪贩子们像是长了顺风耳,不知怎么探得消息找上门来。母亲哪里舍得轻易出手那些长势正旺的肥猪,她守在圈门边,一脸幸福地望着那些打着鼾的肥猪,摇着头,抬着价。贩子们拗不过,只好怅怅地往回走。然而,这些贼精的贩子们那甘罢休,尤其是得知全是粮食养猪后,他们紧盯在猪上那种欲罢不能的眼神,简直入目三分。他们明白,仅凭猪肚里那厚厚的边油,就可以狠狠赚上一笔。于是,要不了两三天,他们又不辞辛苦跋涉十几里山路,从坝下赶来。他们开始软磨硬泡,尔后在价格上涨那么一点点,但随即提出就在家里把猪杀了,洗净,再一晨早帮他们送到十里外的乡场上。母亲心软,想到又可以多挣一点点,便在半推半就中答应下来,就像一个小孩,总是经不住棉花糖的诱惑,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
母亲再次陷入深深的苦劳中。凌晨两点过,刚刚睡落觉的母亲不得不披衣起床,刷锅、烧水、准备杀猪用具。她大锅的水还没烧开,猪贩子们已砰砰砰地敲着门。此后,母亲就像一个称职的帮手,无怨无悔地听着猪贩子们的吩咐,一会儿拿铁刨,一会儿倒开水,一会儿传火,搞得手忙脚乱。待肥猪亮出白花花的肉体,母亲已忙着准备饭菜。肥猪刨净剖开,热气腾腾的饭菜已摆上了方桌。在半推半就中,猪贩子们端起酒杯,夹起大块的瘦腊肉,他们一边恭维着母亲,一边将腊肉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酒足饭饱后,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母亲麻利地将碗筷一收,找来背篼。她打量着门板上那几大块白花花的猪肉,傻眼了。个小体弱的她和父亲,无论如何是没办法将它们送往乡场上。万般无奈中,母亲叫醒了我,我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嘟嘟囔囔地爬起床,满脸不快。
三个人背着两百多斤猪肉,借助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哼哧哼哧地走在黑漆漆的崎岖山路上。大地是如此宁静,只听见脚步塌地的嗒嗒嗒声,间或远处传来的一声两声狗吠,加上冷风拂面,先前的睡意便在宁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路上那些坑们、石们,便像失去管束的妖魔,时不时出来掰一下你的脚,或者调皮地钻到你鞋下挠痒痒,挠得你生痛生痛。我咬着牙,跟随母亲的提醒,尽量避开那些妖魔,艰难地迈动着沉重的双腿。然而,我清楚地感到,愈往前走,肩膀上的竹篾愈来愈如针尖般嵌进我的肌肉,双肩被它勒得火烤般难受;愈往前走,大腿愈来愈沉重,就像灌了铅,甚至每往前挪动一步,大腿都要摇晃着才能落下。实在挪不动了,估摸着将背篼往路旁的石砍上重重一放,身子从背篼下探出来。我叹口气,抖抖紧贴在背上的衣服,揩着满把满把的汗水,望望黑黢黢的夜空,又背上背篼去追赶前面的黑影。追追赶赶,停停歇歇,到得乡场,天刚蒙蒙亮。
只可累坏了我们。母亲将背篼往地上重重一墩,身子一软,蹲了下去,好半天才站起身,脸上的汗水还蚯蚓般只管往下爬。父亲担子一放,粗气直喘,他伸着巴掌不住地扇风。我呢,身子就像散了架,干脆一屁股踏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那些年,家里几乎每年都要出售4头300斤以上的大肥猪。那一头头肥猪,不知让母亲耽误了多少睡眠,熬白了多少头发;而那崎岖的山路上,不知让母亲洒下了多少汗水。但当我拿着养猪换来的白花花的票子,走进师范学校的大门,进而走向工作岗位;当弟弟怀揣着养猪换来的白花花的票子,走向远方的大学,母亲多皱的脸却笑得那样灿烂。
其实,那些年,山区许多家庭都是通过养猪、买猪,然后送孩子读书、参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猪们成就了山里孩子的梦想,是猪们改变了山里孩子的命运,是猪们托起了山里孩子的未来。
1997年,母亲因为肝癌不幸去逝。父亲忍着伤痛毅然接过母亲留下的潲桶,担当起养猪的重任。他要教书,他要种地,还要养猪。孤零零的父亲就像一只勤劳的工蜂,终日忙碌着,许多时候竟顾不上吃饭。
那段日子,生猪价格起起伏伏,父亲不希望他的辛苦化为泡影,就让那三头本就该出栏的肥猪关在圈里疯长。大热天气,为了防止意外,他竟然购买了兽用注射器,利用先前掌握的医学知识,当起了猪们的保健医生。后来,那头大的长得就像一头健壮的小牛,站起身来足有半人高。那粗壮的四腿就像四根立柱,支撑着笨重的身躯;那宽阔的脊背,足可倒扣一只大碗。前来收购的猪贩子一见这情景,喜得眉开眼笑,又急得抓耳挠腮,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秤量,侥幸着从村里找来一杆杆大秤,竟然没有一杆能撼动肥猪。情急之中,父亲卸下宽大的门板,雇来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将猪绑在门板上,然后放在借来的台称上称量。好家伙,肥猪重达540多斤,惹得围观的一村人齐声喝彩,他们直感叹,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大肥猪。
父亲站在院坝里,捻着猪贩子递给他的厚厚一叠崭新百元大钞,一脸灿烂。那份开心,那份快乐,也许只有像父亲这样用心的养猪人,才能深深体会。
岁月唚唚,父亲老了,父亲退休了。他告别了心爱的学生,也告别了养猪生涯,恋恋不舍中随我们来到了县城,然而他不时提起先前的养猪、买猪,提起那头巨无霸。也许猪们是他心头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乡里人生活单调,尤其是一到农闲的冬腊月,手空了,心闲了,人便不知身往何处。杀年猪无疑成了人们生活中的最大乐事,它就像平静的湖面丢进的一粒石子,给孤寂的日子平添了热烈;它就像阴霾的天空透进的一丝光亮,让凄苦的生活看到了希望。
乡里人杀年猪大多选择腊月。此时,田野里的庄稼,收割的已经收割,上仓的已经上仓。一些正待生长的绿的油菜,青的麦苗,早已施了追肥,天寒地冻中,它们兀自瑟瑟着,根本无须人打理。歇息下来的乡里人闲得心慌,男人们大多三五十个聚在火塘边,一边吧叽吧叽着旱烟,一边叽里呱啦摆着闲谈;女人们聚在一堆纳着鞋垫,穿针走线中嘴却不肯闲着,东家长西家短,间或开一句两句荤玩笑,羞得年轻的媳妇们一脸绯红。也有闲不住的老人,要么扛了锄头去田边地角,这里刨刨,那里铲铲;要么提了粪撮箕,穿了厚厚的棉衣,去山野里拣拾狗粪。
乡里人真闲啊,闲得都不知怎么打发多余的时光;乡野里真静啊,静得能听见风儿从田野上走过的沙沙沙的脚步声。百无聊赖中,他们恍然发现,年关正一步步逼近;百无聊赖中,他们恍然记起,圈里的年猪已长得膘肥体壮。于是,伴着被宰杀年猪声嘶力竭的嚎叫,伴着狗们猫们鸡们的阵阵打斗与哄抢,伴着主人抑制不住的开心与欢笑,沉寂多日的乡村又开始欢腾,悠闲多日的村民又开始忙碌。
女人总是最积极,屠夫还没到家,她已系上围裙,挥舞着扫帚,麻利地把家里家外清扫一空。当皮肤黝黑个高体壮的屠夫,把装有刀具的背篼往阶沿上哐啷一放,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便呼啦啦地拥过去,端着碗的小孩,袖着手的小伙,趿着鞋的老人。他们打量着屠夫,似曾相识中恍然想起,原来就是去年那个杀年猪的,心一下子近了。于是,拉家常,开玩笑。
屠夫在呱啦中开始清理杀猪用的器具,围观者们见状,收拾起先前的悠闲,开始绾衣扎袖,在屋子里钻进钻出,帮主人,帮屠夫,找这样,寻那样,杀猪用的宽凳,接血用的木盆,挂肉用的链子……那情景,仿佛不是杀猪,而是在准备一场战斗。而一旦准备就绪,三四个小伙便紧紧随了屠夫,直往主人黑咕隆咚的偏厦里钻。
臭哄哄的偏厦很快热闹起来,男主人手忙脚乱地搬动着圈门口的条石,女主人不停地晃动着手中的火把,等不及打开圈门的小伙,干脆翻身一跃进了猪圈,然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屠夫向猪进逼。那猪受到威胁,一边晃动着脑袋,嗷嗷嗷地吼叫,一边直将肥厚笨重的身子往后挪,直将屁股抵进墙角。就在此时,屠夫嘴一翘,围在猪左右的小伙已闪电般出手。他们抓的抓耳朵,扭的扭尾巴,那猪就像悬了空,被屠夫和另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架着,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出来。就在嗷嗷嗷地吼叫中,猪已被重重地横掼在宽凳上。先前围在院坝里的大人小孩见此情景,立刻蜂拥而上,按头的,压背的,掰腿的……猪身立刻就像被罩上了一张网,恁是它体格庞大,恁是它剽悍骁勇,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徒劳挣扎、抖动。就在猪喘气的当儿,屠夫举起长长的尖刀,寒光一闪,刀身已钻进了猪脖子。伴着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猪血犹如喷泉直往外涌……
屠夫抽出尖刀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吸着旱烟,他望望自己的战利品,有些自得,有些满足。围观者并不散去,而且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大团,甚至那些正在山野捡拾狗粪的老者,也收了狗粪撮箕跑来看热闹。到底是院子里今年第一次宰杀年猪,人们的兴致格外高昂,他们指着宽凳上那头脖子上还鼓着血泡的被宰杀的年猪,猜测着膘有多厚,油有好多。见了用火纸揩猪血的女主人,更是直夸猪血如何旺,来年血财如何如何好 (喻指养猪顺),喜得主人眉开眼笑。他们还不放过将宰杀的年猪,与院子里其它人家的年猪比较,说张家的如何,李家的怎样,在争论中,在笑声中,直把院子里所有的年猪都掂量了一遍。
到底技艺娴熟,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屠夫已指挥着两个年轻小伙,抬着白晃晃的猪体从屋子里出来了。他们将猪体往院坝里的两条长凳上一放,便忙着给屠夫递刨子,递刀。屠夫刚刚剖开背脊,先前那群围观者已齐刷刷地涌了过来,他们纷纷将手指伸向猪背脊上的缝隙,探测猪膘的厚薄。心急的刚刚伸进去又即刻取出来,然后直直地将三根手指伸向空中;不慌不忙的用手指探探,尔后胸有成竹地伸出四根手指;动作缓慢的,最后干脆伸出个大巴掌。你比我画中,谁也不介意谁的正确;你比我画中,院子里就像炸开了一只锅。那份喜庆,那份快乐,能把寒冷的空气点燃。
此刻,最激动的莫过于主人家的小孩,这个久不见肉星的孩子,见了街沿上倒挂的白亮亮猪体,眼也骨碌碌转,心也扑愣愣跳,清口水在嘴里直打旋。他瞅准母亲做饭的空隙,拽着母亲的手就往屠夫身边拖。屠夫哪有为难之理,他顺手旋下四指宽的一片肉,孩子一爪抓过就往竹签上穿,然后举着竹签一蹦三跳地往屋里跑。他刚给肉片抹上盐,就迫不及待往亮堂堂的柴灶里伸。肉片经火一烤,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云卷云舒中,发出阵阵香味。肉片还未熟透,他急不可待地取出就往嘴里送,直烫得嘴也呵呵,泪也汪汪。
犹如一出大戏,当屠夫将两大块猪肉卸成一小绺一小绺堆放在案桌上时,戏也就走向了尾声,而女主人却不能歇息。她要用揩过猪血的火纸祭奠灶王菩萨,祭奠猪圈,以期来年养猪顺利;她要收拾猪下水,灌香肠,董腊肉,准备过年货。更重要的,她要用鲜猪肉置办几桌饭菜,邀请院子里每一户的当家人吃刨汤,这是杀年猪的最后高潮,这是最考量女主人的。餐桌上,肉类的数量,色彩的搭配,味道的浓淡,都将成为当家人酒饱饭足后的谈资,都将成为私下里品评女主人是否贤慧的重要标准。
而此后,院子里宰杀年猪的,一家紧连着一家。在猪们声嘶力竭的哀嚎中,在人们欢呼雀跃的吼叫中,一向沉寂的腊月犹如绽放的腊梅,正在寒冷中释放出生机与活力。
杀年猪无疑是热闹的,吃泡汤却充满了喜庆。如果说众人携手宰杀年猪是大戏的高潮,那么吃刨汤无疑是大戏的压轴。在徐徐拉开的帷幕中,主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展示着他们的个性与风采,无不展示着他们的为人与品质。因而,无论家里条件如何,状况怎样,主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要把这出戏唱得有情致,演得有韵味,既含而不露而又余味绵长;既千娇百媚而又低回婉转。吃刨汤也因了这份情怀,便若春日瓜藤上伸出的枝蔓,在袅袅婷婷中平添了几多生趣。
大抵是宰杀年猪后的一两天,男人协助女人处理完最当紧的事,便催促女人早点请客。别看男人平时做事有心无肠,在请吃刨汤这事上却一点不含糊。女人掐指一算,年关就要逼近,她哪敢怠慢,请客的时间当即定下来。男人像领了圣旨,即刻进屋揣上早就准备好的廉价香烟,兴匆匆地出了门。
到底吃了两天荤,家里又存有硬货,请客的男人便底气十足。他不慌不忙地拍打着木门,神定气闲地递着香烟。碰上关系要好的,干脆先夸张地递上一拳头,尔后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推开另一家的门。院子虽说不大,但加上院外的单家独户,请客的路便有些悠长,一家一家请下来,几盒香烟已所剩无几。男人扔掉空荡荡的烟盒,掰着手指,一家一个,加上亲戚朋友,怕有四五桌。恍惚间,他只觉得有千斤的担子向他压来,先前的兴奋很快化为一种担忧,这么多桌,女人招架得住?
男人的担心显然多余,在这个最能体现女人价值的时刻,在这个最能展示女人才艺的窗口,女人就像卯足劲的发条,在嘀嗒嘀嗒的转动中挥洒才情,在嘀嗒嘀嗒的转动中不知疲倦。她会无怨无悔地累上数个小时,而不叫腰酸腿疼;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开个人恩怨,而不放弃菜肴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她会淋漓尽致地将厨艺发挥到极致,而不让一个客人失望。别说四桌五桌,即使七八桌,她都将毫无畏惧,她都将坦然面对。
于是,在女人毕毕剥剥的砧板声中,肥的瘦的兼肥带瘦的,装满了盆盆碗碗;在女人的挽衣扎袖中,钞的煎的炖的,堆满了砧板的旮旮旯旯;在女人的颠前忙后中,白的红的绿的,挤满了筲箕竹筐……男人吃惊之余,恍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女人竟是如此麻利能干;原来自己的想法是如此幼稚简单。于是,一向袖手旁观的男人端起了菜盆,操起了火钳,提起了罐子。于是,案板上的菠菜绿得更透亮,灶塘里的柴火燃得更红火,罐子里的猪肉跳得更欢畅。
在狗的吠叫,鸡的哄抢,猫的攀爬中。一张张或方或圆的木桌摆上了堂屋;一碗碗或炒或蒸的菜肉登上了餐桌;一副副或沧桑或俊秀的面孔挤上了桌子。
那是怎样的丰盛啊!硕大一张张桌子,杯子盘子盆子,摆得满满当当;钞的煎的炖的,挤得严严实实。红亮的肉丝,褐色的猪肝,指节粗的小肠,打着卷的巴掌宽的回锅肉……它们盘踞在盘里碗里,横着竖着,挤着挨着,堆着叠着,打着尖,抱着团。盛在大瓷钵里的猪杂碎汤,褐红的心肺,扭着结的小肠,白晃晃的肉皮,三两坨黑色的咸菜疙瘩……它们你挤我拥,自由散漫的在乳白的汤里飘着转着,晃着悠着,直把油汪汪的汤面装点得五彩斑斓,直把醉人的浓香扑向每一位宾客。更有漂着葱花的白萝卜汤,滴着水透着亮的鲜活芫荽,冒着袅袅热气的菠菜汤,三盆两碗地立在桌的中央。
这些美味佳肴,让久不见肉星的老乡看得两眼发直,嗅得满口生津,嘴里的涎水咕噜咕噜直打转。
是啊,他们,还有许多像他们一样的村民,也许三五几个月,也许一年半载,都不知鲜肉为何味了。他们早就盼着腊月的到来,早就盼着能美美吃上一顿刨汤,打一场牙祭;早就盼着用肥肉滋润滋润他们清汤寡水的肌肠。而今,机会来了,他们焉能做到眼不馋,心不动,嘴不响?
“吃菜哟!”就在大家跃跃欲试之际,一位老者嘀咕着,并率先将筷子伸向盘子。这筷子,犹如一根导火索;这筷子,打响了吃刨汤的第一枪。大家纷纷收敛起先前的拘谨,将粗的细的筷子伸向盘里碗里,伸向盆里钵里。刹那间,桌上的肉们、菜们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斯文的,小筷小筷地挑着瘦肉、排骨、猪肝夹,他们合着众人的节拍,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粗鲁的,一筷下去,盆里立刻起了个窟窿,盘里立刻削掉了 “山头”;更有那肚里缺油水的饕餮汉子,专挑回锅肉,一筷插下去,两三片巴掌宽晃着油光的肥肉,在筷尖上直晃悠,他一脸羞赧地抖动筷子,早有懂起的汉子,笑着将筷子迎过去,帮他拽着抬着丢进了碗中。多数客人心平气和,他们清楚,恁是那些鲁莽者大筷小筷地夹肉抢菜,那盘里碗里,总有足够的肉食;那盆里钵里,总有足够的蔬菜。
伴着夹菜的声声吆喝,伴着咀嚼的扑哧扑哧,伴着酒杯碰撞的乒乒乓乓,人们的肚圆了,脸红了,话多了,先前沉闷的堂屋,就像一口逐渐煮沸的锅,开始扑腾、翻滚。划拳的,拼酒的,聚成堆,扎成团。在推杯换盏中,在大呼小叫中,他们就像一只只好斗的公鸡。加上助威的,起哄的,叽里呱啦中,只把屋顶掀翻。更有那油腔滑调的男人,专找那些泼辣大方的女人,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逗得一屋子的人哧哧直笑。那被逗弄的女人哪肯示弱,她趁了男人夹菜的空隙,端着早就准备好的半碗肥肉,偷偷溜到男人身边,猛地扣在男人碗里,并趁机用筷子搅几搅。男人发现中计,扭头起身要反击,潜伏在身边的三五个女同盟早已站起身,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在了座位上。望着油腻腻的肥肉,男人先前的嚣张很快变成了沮丧。吃吧,本就塞满油腻的肚子见了肥肉就发憷;不吃,几个虎视眈眈的女人岂肯放过?万般无奈中,男人只好哭丧着脸摇着头,磨磨蹭蹭地夹着肥肉往嘴里塞,一屋子的男女因了这插曲,都放肆地打着哈哈,羞得男人闭着眼睛直摇头。
屋里的嬉戏并没影响主人的忙碌。此刻,女主人穿梭在桌前与灶边,时而添把柴禾,时而将鲜嫩的豌豆尖丢进锅里烫烫又手忙脚乱地端上餐桌,时而将桌上的冷菜倒里锅里热热又送回来。男主人则提着酒壶,绕着桌子不慌不忙地掺酒劝酒。尽管他们都还饿着肚子,却依然眉开眼笑。他们明白,只要客人吃得开心,喝得高兴,那就是他们的快乐,吃刨汤不就是让乡亲们在热闹中,聚一聚,乐一乐?不就是让大家在热闹中,忘记一年的不快?
杯盘狼藉中,刨汤宴走进了尾声。客人们站起身,剔着牙,打着嗝,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此后,他们也像主人一样要准备几桌刨汤宴,请主人和其他客人。在吃转转户中,张家、李家、王家……一家都不漏,一个院子吃完,春节也就到了,一出新的大戏又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