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鸿
娘起床的时候,雪还在下。金狗在梦里听到了雪片在空中飞舞的嚓嚓声。邻家的公鸡开始叫头遍。娘起床的声音如一只老鼠在墙角散步,轻轻从床上坐起、穿上棉袄,掀开被子将双脚移到床外,穿上棉裤后双脚在地上找着了鞋子。绸缎般的雪块将星星挡在禹山后面的柏树林里,娘身轻如燕蹑手蹑脚如一个老练的小偷。三岁的银狗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嘴里发出老鼠啃床脚一样的磨牙声。娘站住不动,等银狗翻身换了一种姿势后发出均匀细微的鼾声,才踮着脚尖走进灶屋。
天很黑,娘不点油灯,娘煮早饭时从来不点油灯。娘闭着眼睛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窗户上便有了一丝白光。娘看清了水缸的位置,水缸上盖着一个木盖,木盖上面倒扣着一只木水瓢。娘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倒在木头脸盆架上的搪瓷洗脸盆里,从架子上取下毛巾洗脸。水凉如堰塘里锋利的冰块扎进娘双手开裂的冰口里。土墙的窗户上的白光又亮了一些,邻家的鸡开始叫第二遍。家里的鸡圈里已经好久没有鸡了,鸡屎都已经被队里的计分员王老三用铲子刮得如队里的晒坝一样干净平整。娘从水缸边的红苕篮子里捡出五根洗好的红苕,从案板上拿过菜刀,将红苕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准确地宰着红苕,刀口砍入红苕后再将刀一扭,红苕裂出一块。娘宰出的红苕大小均匀如一块块煮熟的肥肉,用水淘后捞进铁锅里,加了水又从柜子里抓了一把米丢进去,然后盖了盖,坐到灶门前摸索到一盒火柴,从旁边抓起一把扎成小把的茅草,悉悉索索划燃火柴,火苗点燃了茅草照亮了娘的脸。
爹在堂屋的门背后收拾出门的工具,将一顶麻色的狗皮帽戴在头上。爹脸色白得如一盏节能灯泡将门后的阴影照亮,一只看风水专用的暗黄色罗盘被爹放进一只土黄色的布口袋。邻家的鸡开始叫第三遍,爹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伸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娘将点燃的茅草塞进灶堂,烟子飘出灶屋飘上秀才湾的天空。银狗将头顶到金狗腰上。金狗睁开眼睛,听到了门背后影子行走的兹兹声和禹山上雪片融化的习习声,看到了禹山上雪和雨同时落在一座长满茅草的土堆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金狗将弟弟银狗的头挪开,将手伸出被子,让手臂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娘煮好早饭,窗户上照进的白光已经让她把屋里看得清清楚楚。娘坐在灶前听着银狗的呼噜声,看着灶堂的慢慢熄灭的余火,觉得身上不再寒冷。娘回到睡房,在床边站了一会,用一种平静而亲切的声音说: “金狗、银狗,起来吃早饭了。”
风在门外盘旋,屋顶上的瓦片在风中跳跃发出铃铛般的脆响。一只老鼠在床下撒过晨尿后,用一种欢快的语调向洞里的同胞报告外面没有危险,当然也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金狗和银狗在床上没有反应,娘又唤了一声: “金狗、银狗,起来吃早饭了。”
金狗将手缩回被窝,一边揉眼睛一边从床上坐起。金狗起床带起了被子,银狗又翻一个身将背挤向金狗的腿。娘掀开被子伸手抓住银狗的肩膀摇动: “银狗,起来吃早饭了!吃过早饭今天打扬尘,敬灶神,中午咱们煮肉稀饭。”
闭着眼睛的银狗被娘从床上拉起,任娘给自己穿棉袄棉裤然后坐在床边让娘穿袜子和棉鞋。娘从耳锅里舀出热水,先给银狗洗脸然后将毛巾交给金狗自己去洗。金狗捏着毛巾走到脸盆边,雪融化的声音再次传进他的耳朵,生了冻疮的手浸在温水里痒痒的很舒服如一只绵羊在脸上蹭。家里那只绵羊已经被计分员牵走了,绵羊走出院子时还回过头咩咩地叫了三声。
娘走在青石板官道上,官道通往柳镇,柳镇再通往哪里娘不知道,娘觉得柳镇通往哪里与她无关,只要不是通往地狱,就是一条阳关大道。娘去柳镇买敬灶神的香烛纸钱。青杠树林间一只狐狸在给娘眨着眼睛,一条冬眠的菜花蛇在洞里伸着懒腰,蛇尾将几只蛇蛋扫得在冻土上滚来滚去。娘走上三岔路口,听到远方的一盏油灯正兹兹地吸油禹山上的雪正咕噜地融化,看到自己脑后长出了一块丑陋的穷骨头。
爹娶娘过门的时候是个阴天,细雨将娘的头发和头发上的塑料花撒满了均匀光亮的水珠。娘打着油纸伞,可雨还是飘到她头上和水红色衬衣上。爹也打着伞,接亲的和送亲的,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戴着斗笠还有的光着头。爹眼里塞满了忧郁,脸上没有一点新婚的喜悦。让吹唢呐的吹鼓手拚了吃奶的力气在雨中边走边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公社是个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可是雨还是没停,爹将油纸伞收起,对着雾濛濛的天空,大声地骂了一句: “我操!”
五婶提着黑布包袱站在路上如一个慈祥的幽灵,娘与幽灵狭路相逢。五婶说,看起来这个天要晴了,王司令和杨木匠都说,天晴了就过来接人,你到底打算嫁给谁?娘感觉腿上灌了铅一样沉重,如面临重大历史难题一般在青石板上徘徊。娘不言。五婶说,今天敬灶,你问下灶神吧,下午我过来听你回话。
娘从柳镇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天篮布口袋,口袋是娘家的陪嫁,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此时口袋里装着两刀火纸钱,两对蜡,两炷香一斤散装的芝麻糖、一块刀头肉,还有一瓶散装的红苕白干,纸钱和香蜡一共两份,一份烧给灶神,一份烧给席瑞公。娘想,芝麻糖敬过神以后就分给金狗和银狗,刀头肉煮成肉稀饭让娃们吃顿饱饭,白干就送给五婶吧。炊烟在风中相互纠缠,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柏树枝桠的清香,娘感觉有些迷醉,似乎已经将口袋里的老白干喝进肚子里,脑后的穷骨头发生了笋子拔节的脆响。
娘将一把扫把绑在一根长竹竿上,然后从家里找出两顶草帽两件旧衣服。一件套在自己棉袄外面,一件套在金狗身上,衣服下摆刚扫到金狗膝盖,娘将一顶草帽扣在金狗头上,说:“光脑袋打扬尘莫望!”
银狗被娘驱赶到屋外如驱赶着一只邻家的夜猫。银狗在院子里抓住一只小老鼠,捏着尾巴倒提着抡成一个虚拟的椭圆,然后将已经晕过去的老鼠抛到金狗脚边。
娘戴着草帽举着被竹竿加长了的扫把,扫着屋顶脊梁上瓦上墙角上的蜘蛛网,扫着蜘蛛与老鼠撒的尿拉的屎。金狗被指挥着用一张张塑料布遮盖屋里的水缸、灶台、红苕篮子还有墙上的灶神牌位。娘小心地挥动手里的竹竿,眼神专注如面对圣殿里庄严的佛祖。
爹跪在大队礼堂的主席台上,双手举着,鼻孔与额头一起流着血如两条细长的虫子。爹的左手半握,拇指指甲扣在中指节上如掐算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屋顶的亮瓦被娘用长扫把擦亮,灶门上方梁上和橼子上的扬尘如春天柳树结出的穗子,被高粱扫把扫得纷纷扬起如一场漫天黑雪。如一只巨大的黑天鹅的羽毛将金狗草帽上覆了厚厚一层。娘又将家里的柜子、桌子、灶台、案板上全部擦了一遍,让湿润的桌面反射着栗黄色的光。看着被打扫过的屋子,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从批斗会主席台下来,爹抬头看了看云层后面灰白的太阳确认了时辰,便迈开大步走向自己一生最后的目的地。爹听到身后娘追来而加快了脚步,爹用袖口擦了额头和鼻孔下的血迹,又用另一只袖口擦着脸上的汗渍。爹看着即将靠近禹山的太阳,脑子里豁然开朗,觉得世界一片明亮,心中涌起一阵阵温暖。
娘在锅里烧水,打起一盆热水给金狗银狗洗头洗脸。又打了一盆给兄弟两洗手洗脚,从衣柜里找出干净的深蓝色衣服,换下兄弟俩棉袄外套着的灰白色衣服,将换下的衣服用热水泡在盆里。娘将买回来的刀头肉洗净放入铁锅,加水、加盐盖上盖子,让金狗在灶前烧火,自己去自留地拔萝卜。
娘从地里回来时与爹打个照面,爹不言,只两眼望着娘。娘手里提着两根如玉石般饱满透明的白萝卜,萝卜的一头长着翡翠般碧绿的樱。娘的手冻得通红,裂开的口子里漫着即将流出又永远流不出的血。
“等下敬了灶神就先让你吃!”娘一边说一边用手抹着萝卜上黄色粘稠的泥巴。
“今年敬灶就由金狗敬吧!”爹的声音如从天外的石缝中流出。
银狗站在锅台边,看样子吃到肉前不打算离开。锅里的水开了,刀头猪肉香味随着白色水汽从木锅盖周围溢出,银狗眼睛盯着锅盖,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再流到刚换的干净衣服上。
金狗对弟说,咱娘要嫁人了!银狗专注地盯着锅盖,对金狗的话充耳不闻。金狗又说了一遍: “咱娘要嫁人了!” “嫁她的哇!”银狗不耐烦的回答。
爹走进院子,在堂屋的门槛上坐了片刻,又走进灶屋。金狗将一把柴塞进灶堂,抬眼看见爹在水缸边用木瓢舀水喝。爹喝水的样子很贪婪,似乎从沙漠里归来的骆驼,一口气将瓦缸里的水无声地喝下去一半,然后张开嘴对金狗说着什么。金狗叫,爸!爹没有反应,银狗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锅盖。爸回来了!金狗从灶门口站起,拉着银狗的手从灶边走向爹,爹走进了睡屋!银狗甩开金狗的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娘将堂屋正中的大方桌子再次擦了一遍,从灶屋里恭敬地请出了灶神牌位,安放在桌子上。娘将一根大红薯削成一个圆球,然后将圆球破为两块反扣在桌上,用油灯将一对蜡烛点燃,插在红薯半球上,又将三根香点燃插在另一半红薯上,端出煮了五分熟的刀头肉和镇上买的老白干芝麻糖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后将一刀纸钱递给金狗,推了推金狗的后背。
“去吧,你爹说了,今年就由你敬灶神了!”
金狗按着娘的指令,接过纸钱到桌上点燃几张拿回来放在堂屋中心的地上,又将手里的纸钱一张张撕开投入火中,纸钱的火焰让金狗感到一股春天般的温暖,眼里有了想流眼泪的感觉。双膝跪地,一叩头,爹说,过了年你就要上学了!二叩头,爹被娘追赶着向结冰的堰塘冲刺,爹奔跑着如一只慌不择路的野猪如一只开弓的箭,在冬月的阳光里显得义无反顾。三叩头,油菜花开在蜜蜂群中,空气中弥漫着蜂蜜闷人的甜味。
金狗不停地将额头敲击地面如同敲击一面破鼓,直到衣领被什么力量从地上提了起来,回过头娘正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银狗站在娘身边,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桌上的猪肉与芝麻糖。
娘将桌上的肉、糖、酒收进绣花布口袋,又装进了一把烟叶,领着金狗、银狗走出院子走向去禹山的路。金狗端着碗,碗里装着四方形的刀头肉,透亮的肉皮随着禹山上吹来的风一颤一颤。金狗看到爹走在前面,背微微躬着如肩上抬着一顶沉重的花轿,脚步细碎而安静地领着全家走在洒满霜块铁线草地瓜藤上的田坎上。被剪过枝条的桑树向天空伸出干枯的手,一只黑色的麻雀在树枝上跳跃。
放寒假的王前进、张红军在收集路边的残雪打雪仗。其实金狗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雪仗好打了,雪已经化了,抓起来的雪里面都是水和枯草,捏一把就散,可是王前进和张红军在堰坎上打得有滋有味笑声不断如过年一般。
雪停了,天还是阴着。走在前面的爹已经不知去向。金狗端着碗如捧着一盏油灯,生怕被风吹熄。银狗穿着去年就穿在自己脚上的抱鸡母高帮棉鞋,头上戴着去年就戴在自己头上的棉帽子,两边的棉耳朵盖住了红得透明的肉耳朵。一只手被娘牵着,另一只手握着一根干枯的桑条,一边走一边拍打着田坎上不肯低头的狗尾巴草举着的穗。娘挽着绣花布口袋,方口布鞋将草上的霜踩得吱呀叫唤。金狗已经记不清青石板官道的岔路哪一条通往柳镇哪一条通往跟着爹去过的学校,学校虽然只有三间土墙瓦房,里面却传来整齐却听不清楚的歌声。爹说,明年你也该读书了,明年就知道土墙瓦房里唱的是什么歌了。
爹在堰塘里拍打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如一条剥了皮的狗熊,嘴里啊—傲—的叫声惊得堰坎边成排的桉树枝上的雪片哔哗地落下。娘站在岸边,踮起脚尖做出准备跳水的动作。爹用奥—噢—声阻止了她的动作:
“看—在—孩—子—面—上—”
娘的脚步在一座半人高的土堆前停下,土堆上长着两丛茅草三窝狗尾巴草,茅草上长着扎人的小针,狗尾巴草得意地举着一只草穗。爹坐在土堆上面,在茅草和狗尾巴草丛中卷着叶子烟。娘将刀头肉、芝麻糖、老白干在土堆前一字摆好,一边摆一边说,吃吧,狗娃他爹,你吃了孩子们才能吃!然后点燃蜡烛点燃香点燃纸钱,拉着金狗银狗两兄弟面对土堆跪下。
娘双手按在地上,额头叩向被雪浸湿的泥土。金狗银狗也学娘的样子将额头放在温暖的地上。娘直起上身,用右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顺便擦了粘在额头上的泥土,然后又将额头叩向地面,喉咙里发出如泉水一般的嘀咕声,今后我就不能再给你叩头了,今后就让孩子们给你叩头吧!
金狗在额头叩向地面时,感到禹山在旋转,柏树与松树旋转成横着,一只蚂蚁从燃烧的火堆中逃出,被金狗的额头压进泥土里又和泥土一起粘到额头上,蚂蚁焦急地从粘土中挣脱,顺着金狗的额头爬进了他的头发里。
娘再次直起上身,继续对着土堆嘀咕,为了孩子,我听你的,改嫁。是嫁给王司令还是杨木匠,我没有主意。你是端公是算命子,为别人算了一辈子的命,现在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娘的声音似乎从颅腔深处发出,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娘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开始用手背揉眼睛,揉过之后再也看不到流过泪的痕迹。金狗和银狗从地上站起,娘还跪在地上看着跳跃的火堆,等待着爹在火光中给她一点明示或暗示。爹在火光中饮着老白干啃着刀头肉,嘴角流出明亮的油汁。火苗在风中跳跃、起舞,发出动人的欢笑声,娘失望地叹息一声从土堆前站起。一口白酒喝下去,爹抹着嘴角,抬起头,似乎看到了隔着火光兄弟俩的眼神。
娘将萝卜与刀头肉切成细小的方颗一起倒进锅里,用饭勺搅动着萝卜与肉料在锅里翻卷。煮肉稀饭吃肉稀饭是她长期以来对兄弟俩的承诺。大米、黄豆、萝卜追逐着肉粒在锅里欢呼跳跃,银狗乖乖地如老僧入定一般立在灶后,眼神专注、鼻涕与口水安静地挂着。金狗坐在灶门口,塞进一把茅草后便将两只手伸在灶门口烤,火光照着金狗同样安静的脸,照着如红萝卜般长短粗细不一的十根指头。
扬尘扫了,衣服换了,灶神敬了,坟上了,肉稀饭煮熟了满屋子飘香。银狗听话地坐到桌子边的高板凳上等着娘端饭过来,金狗在锅边接过碗便开始喝,嘴被烫得不停地喳喳。坐到桌子上去吃,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娘说。
雪停了,雨又开始下。冬日下雨感觉很温暖,金狗感到洒在脸上手上的雨水留有秋天的余温,不像缸里的井水藏着锋利的刀子。雨下在院子里细密而均匀,激不起一朵水花,屋檐上的水也成不了线,一滴一滴的砸在街沿下的青石板上,还是没有水花。午饭过后娘开始在木盆里洗衣服,银狗穿着衣服钻进被窝里睡觉,金狗一个人顺着院子外面的小路漫无目地游荡。
禹山在雨幕后面,青杠树叶在地上安静地沐浴,被镰刀砍过的茅草桩顶着水珠,似乎在歌唱孕育着明年的新芽。金狗抬起头,雨片迎面涌来,快速而无声地洒在脸上,丝丝凉意钻进心里。金狗八岁了还没上学,但金狗什么都知道。六岁的时候就向爹学会了看云识天气,七岁的时候已经能在夏夜的天空认出北斗、太白、紫薇、天煞,找得到金木水火土星。金狗喜欢晴天,喜欢晴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金狗又希望天永远不要晴起来,永远这样阴沉地下雨下雪。虽然雪停了是雨,雨歇了下雪,但水气已经开始上升,西北边的天空正在被风擦亮。金狗已经看到了阴云后面跃跃欲试的太阳,天要晴了!
阴雨天不娶,雪雨天不嫁。阴天嫁娶要晦气一辈子。爹在雨天娶了娘,娶过来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爹对娘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嫁给我的兄弟杨木匠。如果你改嫁,一定要选一个上好的晴天。
金狗和爹一起走在田坎上,田里的谷子低垂着头如被批斗的四类分子,暗地里释放着等待煮成熟饭的生米的诱人的香气。爹牵着金狗走进学校,恭敬地说,我来给娃报名。年轻的工宣队长说,席友金不能上学。工宣队长身穿黄军装戴红五星红领章扎黄皮带让金狗感到十分威武,说话斩钉截铁如视死如归的李玉和。爹说,我娃已经七岁了!队长说,七十岁了也不行!这是无产阶级的学校。金狗看到爹挺直的腰如被一根弦拉着开始弯曲,眉毛如被霜打了的韭菜慢慢垂下。
爹牵着金狗找到王司令,王司令,咱们是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求你让我的娃上学。王司令站在大队礼堂门口,身后是几十个戴红袖章的造反队员,每一个都很熟悉又都让爹感到陌生。爹说完后就感到手脚无措如光着屁股。爹掏出叶子烟想给司令敬一袋,王司令已经从军装里摸出飞马牌纸烟,旁边的造反队员立即划着洋火为他点燃。王司令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无产阶级的学校绝不允许地富反坏分子进门。但是如果席义孝你能说服你老婆刘兰草改嫁革命群众,子女也可以按革命群众子女对待。
金狗站在学校坑坑洼洼的操场上看着邻家的张红军、王前进、刘跃进走进教室如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爹松开金狗的手往回走,金狗跟着爹的影子,走得如两只被灌了哑药的狗一般无声无息。爹说,天煞星西冲,地煞星南下。爹躬着腰抬着头如背负千斤重担爬山如脖子上吊着石磨抬轿。
爹走到正在灶门口烧火的娘旁边说,你改嫁吧!娘被灶门里冒出的一股浓烟呛得直咳嗽,抬起脸望着爹,你说什么?
你改嫁吧。爹又说了一遍,改嫁了好让孩子上学!
娘终于听清了爹的话,止住了咳嗽: “席义孝,你是不是疯了!要我改嫁,除非你死了!”
爹想,死也许是个办法。人死如灯灭,老婆改嫁理所当然儿子上学顺理成章。爹抓住王司令的黄军帽用力一拉,帽子抓在手中,王司令却倒进冬水田里,激起一圈带着黑泥的水花。爹被麻绳绑着押上大队礼堂的主席台,爹呼吸均匀脸色平静如看透世事的高人。打倒四类分子黑端公席义孝!在震耳欲聋的打倒声中,爹半闭着双眼掐算着自己的阳寿准确数,算出了自己死的时间和地点。
娘用力搓揉着木盆里的衣服如揉着一盆面团,皂角抹了又抹,刷子刷了又刷,唰-唰-唰-,冷水上冒着热气,娘额上沁着汗珠。五婶说,嫁给王司令兄弟俩不仅可以上学,而且今后再也不怕别人欺侮,只是,只是他以前老婆就是被他打跑了的。杨木匠呢三代都是贫农当了几十年木匠,有钱,对人也好,只是,只是怕要是得罪了王司令,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娘说,五婶你帮我拿个主意吧。五婶说,这主意我可不敢替你拿。
王司令站在青石板路中间,金狗感到前面立着一只饥饿而凶狠的藏獒。金狗伸手抓住银狗的手转身往回走。王司令没有扑向他们,只将声音抛了过来,狗娃,你们叫我一声爹,我就让你们上学。
金狗踩着田坎上的积雪,雪下有冰,冰下有青苔,青苔下有冬眠的蚂蚁。细雨还在飘洒,可是金狗知道明天,或者后天,云就要散了,雪就要化了,天就要晴了!娘就要嫁人了!
银狗说,娘嫁了,哪个给我煮早饭?金狗说,我给你煮。银狗又说,哪个给我穿衣服?金狗说,我给你穿。
金狗一个人在堰塘边如一个沉思的老者。一场雪将秀才湾的每一处屋顶、每一垄小麦与油菜、每一条田坎两边的枯草覆上白色的梦幻与遐想。随后的一场雨又将这种美丽的装饰揭开,露出这个冬天的衰败、丑陋、悲切与毫无想象的阴暗。无论雨还是雪,天幕都同样厚重如大队养猪场巨大的木锅盖。金狗感到自己被大锅盖压在锅里安然地被煮着熬着炖着。
张红军说,你妈嫁了人,你和银狗就是孤儿了。金狗说,我不是孤儿,你才是孤儿。王前进说,你妈嫁人了,今后你跟我们一起上学吧。
爹将头伸出水面,看见金狗和银狗在院子里玩抓特务,银狗的棉裤上破了一条口,露出黄色的棉花,金狗的棉鞋上敷着一泡鸡屎的黄斑。爹声音里带着水珠,嫁了,让孩子上学!娘喊,狗娃爹等等我!爹说,别—别让孩子成孤儿!
娘说,我嫁了你们才能上学。金狗说,我不上学。娘说,你都七岁了,人家王前进都上二年级了。金狗说,我不去。娘说,你要争口气,不要让你爹白死了。
金狗脚踢着堰塘边的积雪,努力想找出爹跳水的脚印,可是残雪下面只有一根被冻死的蚯蚓。金狗用力扔出一块带雪的石头,石头在堰塘冰面上跳跃翻滚:
“我——操——!”
金狗在黄昏的时候走进院子,娘已经将衣服洗完正抬头看天,似乎要找一块没有水分的晴朗的天空晾晒洗好的衣服。
金狗走到娘身边说,天就要晴了,娘你嫁吧!
三个月后。阳光和煦,蝴蝶在田边飞舞,蜜蜂在油菜花上跳跃。银狗问,哥,咱爹到哪去了?金狗说,咱爹出远门了。咱爹什么时候回来?等你长大了,咱爹就回来了。银狗又问,哥,咱娘到哪儿去了?咱娘嫁人了。咱娘什么时候回来?不回来了。银狗说,哥,我要吃肉稀饭。
三十年后。在父亲席义孝的坟前,面对即将竖起的花岗石墓碑,禹河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席友银对省农业厅副厅长席友金说:
“哥,把咱娘的名字也刻上吧!”
“刻上吧。”席友金说。
“咱娘叫什么名字呢?”席友银问。
“刘兰草。兰花的兰,茅草的草。”席友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