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虹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24)
苏珊·朗格在她的《情感与形式》一书中提出“动机是动作发生的内因,人物行动的内驱力,‘动作的生命’所在。”因此只有充分对人物行动的内驱力有深刻的体察,才能赋予笔下的角色以生命,而这一艺术规律不仅适用于文学作品、戏剧作品,更对影视作品包括纪录片和故事片的拍摄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因此系统的分析研究人物动机问题就显得尤为必要。
在以视觉手段塑造人物的影视作品中,人物动作是影视作品的主要表现手段,而只是看到人物动作的表象层面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探究到产生人物行为的动机层面,才能充分理解一个动作的意义。它直指人物心理最幽暗深微之处,是理解一个动作真正意义的重要环节,也是发现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密钥和唯一途径。无论是在历史领域还是基于人类历史生活而创作的影视艺术作品,在表象上都是由于各种偶然性的因素在支配着历史齿轮和作品的自然生长,但是无论是在历史还是艺术作品中,偶然性背后始终隐藏着必然的规律性,而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真实客观规律和艺术作品生长轨迹的唯一途径就是人们的行为动机。
在人物的行为中去刻画人物是一部影视作品成功的关键,电影、电视剧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最大特点就是用视觉呈现人物和情节,用蒙太奇剪辑将虚拟的相对时空逼真的表现出来,在这个人工构置的“风景”中讲述人类悲欢离合的各种故事。而自影像诞生至今,凡是能够称得上电影大师的导演都无疑具备两个杀手锏:1、能够在视觉表达技法上做出突破;2、能将深刻地人生哲理故事巧妙地用影像表现出来。因此,一个深刻了解影像本体特征的艺术家一定是在人的行为动作上去刻画人物,展现他正在做的事情,并在他与人物交往的行为和态度上刻画人物的多面的立体性格,因为影视作品最终诉诸与人的视觉,而非倚仗听觉传达信息的“广播剧”。
人物动机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概念,而是人物完整心理活动的一个链条,“在戏剧里,具体的心情总是要发展成动机或推动力,通过意志达到动作,达到内心理想的实现……”1.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44页。因此,一个人物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所有行为、言行、台词都是围绕着人物动机,通过深入了解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动机,创作者才能准确创作出他的言行,同样作为一个评论者来评价一部影视作品的水平高下,同样是要运用这个创作逻辑的逆向思维即通过找寻外部人物动作的心理动机的合理性,来评判一个作品的叙事逻辑。因此人物的动机必须是符合生活的基本逻辑和人物的性格心理逻辑的,否则便会成为一部作品的硬伤和漏洞,而支撑情节发展的银蛇灰线便不值得推敲,影响人物的形象塑造和整部作品的艺术质量。比如张艺谋近期的《山楂树之恋》中,男女主角的相爱动机没有充分铺垫交待就开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纯洁爱恋,不得不让观者在后半部分的出戏质疑和莫名其妙。
对于人物动机的准确体悟,还可以帮助导演在纪录片拍摄中及时预判事件、人物走向、情境和人物关系的变化。因为纪录片不同于虚构的故事影片,它的创作环境是动态变化的,创作者相较于被拍摄者来说处于被动地位,拍摄的一切均取决于被拍摄者的行为变动,因此作为一个纪录片的创作者就需要通过对拍摄对象的充分了解和动机判断,并且能预估出人物出于主导动机做出的行为过程中可能会碰到的矛盾阻力,这就需要纪录片导演具有较强的眼力、耐性和现场反应构思能力,能够在拍摄现场随时对拍摄方案做出各种灵活调整和设计。范立欣导演的纪录片《归途列车》把镜头对准了四川广安的农民工夫妇张昌华、陈素琴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张琴。范立欣曾说,拍摄过程中他会随时考虑所拍摄镜头在未来影片中承担的功能,考虑故事的结构方式,以及素材、人物关系和矛盾的发展,并以此为依据决定下一步的拍摄内容。尽管故事是不可预知而且并不一定能够被时刻捕捉到的,但总能够在长时间的相处和交谈中大致揣摩揣摩拍摄对象的内心动向。“张昌华父女之间的矛盾,剧组在长时间的接触中早已有发觉,起初遮遮掩掩的不合在历尽艰辛登上火车前已有征兆,一家人在踏上归途却没有回乡喜悦,范立欣预感到这次旅程或许是家庭破裂的开始,矛盾有可能升级,提醒剧组成员要留心,果不出所料,进家门不到两个小时,一场激烈的家庭冲突爆发了!”2.高山:《本土化题材的国际化操作——纪录电影〈归途列车〉全案分析》,《中国电视(记录)》,2013年6月。
张昌华和陈素琴夫妇从1990年开始背井离乡南下广州打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靠日复一日辛勤劳动的微薄收入抚养家乡的两个孩子,让他们安心读书,能够离开农村去城市生活。而自幼家庭温暖的缺失,使得正处于青春期的留守少年张琴格外的叛逆,她的内心世界孤独、扭曲,最终退学离家进城当了打工妹。《归途列车》在呈现了新时期农民工命运的全景展示后,陈家两代人的冲撞隔阂构置了这部纪录片的叙事主线,而两代人的截然相反的人物动机成为了支撑该片的叙事动力,正是由于各种方向的人物动机使得事件遇到各种困难阻力形成强烈的矛盾冲突,从而使得这部纪录片具有很强的故事性。
著名纪录片导演蒋樾曾说:“纪录片就是打开人的心灵。”我认为这句话有双重内涵,不仅仅是创作者在拍摄过程中要通过真诚地与被拍摄者沟通,让拍摄对象的心灵真实地呈现在镜头前;更重要的是通过影片的放映传播,实现观众在观影过程中的自我关照,从而认真面对自己的心灵内省和反思。所以好看的纪录片一定会挖掘到人物行为背后的动机,而非把镜头停留在拍摄者的行为表象就嘎然而止,智慧的纪录片导演一定会敏锐的将镜头对准人物的心灵,追寻人物眼眸背后不易被体察到的光彩,将人物的灵魂精髓精准地通过摄影机刻画出来。
台湾纪录片导演张经纬《音乐人生》从2009年开始在香港试映几乎场场爆满,12月正式公映,这部制作成本仅9万的片子创造了近年来纪录片电影在香港上映的票房奇迹,“比许多剧情片还引人入胜”。主人公黄家正是一个内心夹杂着痛苦并充满旺盛生命力的音乐少年,旁人的不解、好友的欣赏、父子间痛苦的心结、更有黄家正独自对自己心灵的叩问……,导演正是抓住了这个特立独行的个性人物的灵魂纠斗和矛盾心理,使得这部纪录片成为了一部心灵史。“因为我不想表达人们是如何成功的,只是想表达一个人的思考和追寻。”(张经纬)
影视作品的自然生长和历史轨迹的形成相得益彰,因为作为艺术的影视作品的创作源泉就是浩瀚的人类历史长河。人物动机的戏剧理论在历史领域和艺术创作领域是相通的,而这背后就是两个字“人性”。《恩格斯致约·布洛赫的信》中曾将不同人的意志比喻成“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而正是它们构筑了“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事变。”这个关于历史结果的平行四边形的描述同样适用于影视作品,无论是在叙事类虚构故事片还是展示人类生活片段的纪录片作品中,各色人物出于不同的人物动机在“规律”的操纵下让结局自然生长出来,最终的结果就像那条平行四边形的“斜边”,而正是这些无数的结局终点共同绘制出了人类历史的图景。
而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大型叙事和复杂的人类历史进程中,人物在每一个生命阶段或者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下动机并非一成不变,这就使得这些“力的平行四边形”不断生长,在同一事件或一个人物的人生轨迹中,由于人物动机的复杂变化和相应产生的不同阻力丰富着人类的命运曲线和影视作品愈加曲折的情节,而结局和最终的历史图线也使得最终的历史结局合力连缀成抛物线的轨迹,无数的生命点缀于这条浩瀚的历史长河其间,他们追求着幸福、梦想,却难免忍受着痛苦和创伤,但他们依然前行,在生命的夹缝舔舐伤口奋然前行,体味着细碎的人生快乐和苦痛记忆,而这正是生命的坚韧和宝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