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金梅
(中国传媒大学 电视学院, 北京 100024)
顾长卫,著名电影导演、摄影师。1957生于西安,从小热爱绘画梦想当一名画家,被喻为“中国第一摄影师”。2005年顾长卫的导演处女作《孔雀》获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2007年第二部导演作品《立春》为女主角蒋雯丽赢得了罗马电影节影后的桂冠。2011年,第三部导演作品《最爱》获得上海影评人奖最佳导演、主演章子怡获得上海影评人奖影后、郭富城首次金鸡奖提名等。
其作品将目光集中生存状况以及身份危机问题上,讲述了生活在特定历史和现实条件下的异族人。《孔雀》讲述了在集体主义的年代过度自由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疯子,《立春》呈现了在偏远文化落后地区不合群的艺术先锋,《最爱》描绘了在生活中人人避之而不及的艾滋病患者们。这些人物通过各种手段寻求和主流社会的融合,最后在形存实亡的融合中谱写出一曲精神的悲歌。导演将这些问题置于宏观社会的视角,揭示“存在”的意义,阐释多样的生命形态。从电影反观现实,身份认同的悲歌应该是现代生活中每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在多重文化的碰撞中,人们没有归属找不到自我生命的安放之处。思想的后现代转向、多元文化交融的冲击,带来新的文化和身份的定位,形成身份认同无法皈依的困境。这困境成了当下时代集体的精神症候。于是作品中的身份想象和身份体验的游离冲突成了电影的永恒主题。
身份认同是一个充满着话语和权利的过程。它随着社会文化的改变而变化,是一个过程性的概念。人们在社会生活的不断体验中强化身份的认同。Weeks J 认为,认同给人一种存在感,它涉及个体的社会关系,包含你和他者的复杂牵连。Jenkin R,指出认同的过程就是追求与他人相似或者相区别的过程。身份认同包括三部分的组成因素,即身份想象,身份体验和身份认同。通过主观的自我身份认同,在客观的社会身份体验中,通过碰撞摩擦交流行程自己的最终身份认同。文章欲借鉴身份认同理论,以认同的组成结构为框架对顾长卫电影中的人物(以主人公的分析为主,结合相关人物)进行分析,从而总结出这些人物在身份认同上的共性和差异性。
在电影中的人物在社会分层过程中内化的身份,与她们身份想象之间的落差是矛盾冲突的永恒起点。这些主人公在身份想象的过程中不断坚定自己的“他者”身份,并向主流身份宣战。他们通过对异质文化符号的消费满足“他者”的建构。在高卫红身上那个在嘈杂闹区用床单制作用自行车拖行的降落伞,是她完成身份想象的符号消费。在王彩玲的身上,歌剧院、北京是精英符号,对这些符号的消费完成着她的身份想象。商琴琴的结婚证,喜糖,高跟鞋,红西服完成者一个城市人的身份想象。
他们希望和异质文化进行融合,实现身份的文化认同,却在现实中屡屡受挫。高卫红想当伞兵而不能。王彩玲融不进北京,并在身边盟友周瑜、黄四宝、胡金铨的离去中失去身份皈依的可能性。商琴琴因为城里人洗发水得了艾滋病,红袄被偷,偷情被抓,在寻找自我的道路上困难重重。但是,不难发现,这些人在心里是高傲的,是不屈服,不甘平庸的。她们渴望自由、自主的身体和灵魂,渴望对理想自我的追寻。她们在意理想群体中的主体性和主体间性,对主体间性的建构脆弱而敏感。在理想群体中她们脆弱的不堪一击。然而他们不在意与主流身份之间的互动,甚至刻意制造差别,以求回归理想自我。可以说是理想的“灵”和非理想的“肉”之间的冲突。
在“他者”文化的建构中,这些人艰难而屈辱。在现实和理想的碰撞中,这些人不断的明确主体意识。但讽刺的是,她们最终的身份认同的归宿却包含了对原初自我的反叛。高卫红嫁给领导的司机,王彩玲去卖肉。知识分子在经济落后和发达的地区无法摆脱其亚文化身份。她们终没有敌过现实,而放弃了原有的身份归属。
从一定程度上说,王彩玲是脆弱的。她的自我身份认同的符号消费不堪一击。她虚假的外表之下是内心自我认同的逃避。谎言“中央歌剧院正调我呢”,来完成身份想象。仔细分析王彩玲的人生,在强烈的“脱俗”过程中,对世俗生活泾渭分明的界限,正是源于内心脆弱的对于爱的渴望。王彩玲给周瑜上课的时候看着镜子说“我一贫如洗、又不好看,上天就给了我一副好嗓子,除了这我是个废物”。骄傲的自我评价里面,却有着浓烈的自我否定的悲哀。放大自己的闪光点,以上层阶级想想来弥补后天的不足。从一定程度上说,差异性将王彩玲推向了社会的异端。而差异正是身份认同障碍中的核心问题。
主观的身份定位和客观的身份体验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是这些文化“他者”无法逃脱的宿命。三部作品,心理认同与主流身份认同靠的越来越近,身份认同边界的鸿沟却越来越明显。《孔雀》中的人物被社会接纳的状态一步步滑进他者的深渊,她在身体上属于社会,但在心理上游离失所。王彩玲的自我认同在身份边界上徘徊,一方面她期待主流社会的认可,另一方面她沉浸在他者的文化身份中无法自拔。在身份体验中,她依然尴尬,与世俗社会无法共通的同时也无法取得亚文化群体的身份合法性。商琴琴的心理距离主流更近了一点,然而在身份体验上她比之前的任何一个主人公都离主流生活更远。
不同于昆德拉笔下扎根异国他乡的地域流亡者和罗斯生于美国长于美国的“异族”文化流亡者对身份认同危机的描述。顾长卫的人物身份认同危机的根源并不是源自于社会的巨大变化和生活的史无前例的破坏,而是源于对异质文化的向往,对命运的不甘,对梦想的执着。在迈出对异质文化探寻的过程中,丧失自我的身份感、价值感、自我意义和自我群体中的认同。在异质文化与主流文化对立的边界孤助无缘,痛苦游历。顾长卫的人物都生活在历史的时光或者偏远的山村,在主人公的命运冲突中,无一不带着城乡文化冲突的影子。他们生活在“小地方”却因为自己的不平凡,而如同“六指”一样被当做怪物。
Barth提出身份认同的边界是持有不同身份你的人群社会互动的产物。处在两种文化群体边界之处的人,无法真正的将自己的身份归属到任何一个群体,而产生的命运上的悲剧性。在胡金铨请求王彩玲假结婚的时候,王彩玲和胡金铨讲的一句话就很好的描述了夹缝中的身份状态,“你和世俗生活水火不容,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不甘平庸,如果有一天我熬不下去了,找个人嫁了也就算了。”不属于胡真正为艺术奔命的炽热青年,也不是周瑜一样甘于世俗的平凡人,王彩玲在身份的夹缝中,寻求自我。而抵不过社会歧视的眼光。
城乡户籍制度所造成的分类和文化隔阂,使王彩玲面临着身份想象和现实身份体验之间的极大落差。高卫红对伞兵和艺术的向往,王彩玲对歌剧和爱情的苦苦追求,商琴琴对美和关爱的孜孜以求。这些亚文化的身份认同,以及她们在作品中大量的城市符号消费,让她们体味着残酷的身体体验。高卫红因为认艺术家为干爸被群殴,王彩玲因为和黄四宝的结合当众被打,商琴琴因为偷情被毒打。他们都被现实粗暴的殴打,在希望燃起的时候被现实重重的抽醒。
身份想象和身份体验之间的落差的原因是社会生活中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的认同障碍。自己身处的社会群体和现象之间的社会群体之间的落差形成了故事冲突的关键。她们在自我身份认同过程中的矛盾、游离,到最后沦落市井,造成对原初的身份想象的否定。无论最终主人公选择了对何种文化的皈依,都是以弃置另一种文化为前提的。在社会不均衡发展和包容性较弱的时候,这些在群体边界的亚文化者的注定游离失所。她们面临着身份认同的障碍,在身份的挣扎中痛苦苟活。
这些文化“他者”在身份实现的路途中举步维艰,现实社会强大的场域形成的巨大压力让她们不得不妥协,交出自己的骄傲和梦想,回归到世俗的道路上。如同孔雀的最后一个镜头,孔雀确实开屏了,但是它美丽的羽冠只能存在于虚幻的想象。残酷的现实是,我们永远无法迎头赶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孔雀丑陋的屁股。“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成为这些人无法逃避的文化困境。理想在现实中变得世俗而具体——只要不刷瓶子。高卫红通过嫁给领导司机完成对自我身份的背叛,希望回归主流身份认同,离婚的境遇宣告她注定是文化边界中的流浪儿。王彩玲也一样,在理想身份的抛弃下,在邻居姐妹关系的瓦解下,在年迈父母的家庭呼唤里,她放下坚持,回归主流身份。这种身份的回归是讽刺而卑贱的。从阳春白雪到和一堆山羊在三轮车上拥挤而生,大漠之中拥挤羊群中的王彩玲渐行渐远,向世俗生活投降的选择中,她孤独而落寞。
在身份挣扎的过程中,要么放弃自我,服从强者的社会规则,要么坚持自我被传统社会放逐。《立春》中,胡金铨在打破身份认同边界时候的失败尝试,带母亲去公园被人说是二胰子,社会互动中对自我身份的厌恶。扩大了身份认同的边界。胡金铨对为一个认同自己,企图对边界模糊化的女同学的“强奸”,宣告了边界的彻底分裂。入狱,让他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皈依。以牢狱的形式让自己脱离异己身份。欲求在亚文化群体之间找到自我认同的想法也被击败了。《最爱》在商琴琴领证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奔跑在巷子中,向紧闭的院落抛洒喜糖,他们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奔跑在大街上。他们在与固有身份的对抗中,用生命演绎着一场“跨越身份的狂欢”。
群体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使他们特定的身份认同,就注定成为另一种身份的他者甚至敌人。要么坚持自己狂欢毁灭,要么放弃自我回归现实,身份边界没有融通和何解的可能性。导演用冷露的笔法,揭露出社会的分裂和包容的丧失。以鲜活的故事,呼唤社会的交流和融通,以人性的温度召唤自我的追求与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