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诗派诗论的特异之处在于他们总是将创作主体看作是一个与客体有机统一的存在,将创作过程中用来“拥抱客观”的“主观”看作是一个与客观现实高度融合的存在,所谓“主观战斗精神”也不是一种单纯的“主观”能动性,而是一种“主客观有机统一”的“实践”能动性。而这显然与马克思将人在本质上看作是物质性与精神性的有机统一体的“实践性主体”思想有着内在的契合。
“主观战斗精神”是胡风文论中的一个核心关键词,它所揭示出的文学创作过程中主客体相生相克的独特内涵是七月诗派文学创作的支撑性理论观点。实际上,“主观战斗精神”同样是七月诗派诗学理论中的一个核心理论支撑点,因此,对其诗学内涵进行阐释和辨析便是七月诗派诗学理论研究中不能绕过的理论话题。
首先,诗人在本质上是一种“精神战士”,这是七月诗派提出“主观战斗精神”概念的前提。七月诗派的诗学理论家对“主观战斗精神”内涵的独特理解与他们从“精神战士”的角度定位诗人的角色有着密切的关联。换言之,正因为诗人在本质上是“精神战士”,他们才具有“主观战斗精神”。
在七月诗派的诗学理论家看来,诗人不是一个泛泛的称谓,不是所有写过诗歌的人都能被冠以“诗人”的称号。胡风从做人的高度出发对诗人提出了要求,他认为要想做一个合格的诗人必须首先成为一个“真正的人”。那么,怎么才能达到这种“真正的人”的高度?胡风显然有着自己的思考。在抗日战争这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死亡和苦难笼罩着每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便不能不具有战士的气质,而真正的诗人也往往与战士“合二为一”。基于此,胡风认为优秀的诗人往往是“在生活的道路上的荆棘和罪恶里面有时闪击、有时突围、有时迂回、有时游击地不断地前进,抱着为历史真理献身的心愿再接再厉地向前突进的精神战士。这样的精神战士,即使不免有时被敌对力量所侵蚀所压溃,……不,正因为他必然地有时被敌对力量所侵蚀所压溃,但在这里面更能显示他的作为诗人的光辉的生命”。①胡风之所以非常看重这类具有“精神战士”气质的诗人,并不是要将诗人神秘化,而是要以此表达他对诗歌创作过程的独特认识,即“在现实生活上,对于客观事物的理解和发现需要主观精神的突击;在诗的创造过程上,客观事物只有通过主观精神的燃烧才能够使杂质成灰,使精英更亮,而凝成浑然的艺术生命”。②也就是说,诗人的“主观战斗精神”为诗歌创作的最终完成提供了根本性的保证和内在的动力——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要想进入诗歌作品必须经历一个中间阶段,分散的创作素材将经此转化成为诗歌作品的有机构成部分,而诗人富有“战斗力”的精神力量在这个中间阶段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认识,胡风才会痛心地说:“一边是生活‘经验',一边是作品,这中间恰恰抽掉了‘经验'生活的作者本人在生活和艺术中间受难的精神!这是艺术的悲剧。”③由此,我们不难推断出,七月诗派在其诗学理论中将诗人的主体性看得是非常重要的,而这也是七月诗派诗学理论具有鲜明的主体性特征的内在原因。
其次,就其内涵而言,“主观战斗精神”不仅具有抽象性,还具有很强的物质性,它是“物质性”和“精神性”的有机统一体。在七月诗派诗学理论中,诗人的“主观战斗精神”具有强烈的实践性冲动,它并不满足于仅仅在诗人的内心世界中“活动”,而是要通过诗人的具体行动参与到现实生活的变化中来。
温儒敏曾对七月诗派“主观战斗精神”的含义进行过分析:“强调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包括观察体验及反映生活的全过程中,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方面的能动作用。”④这个概括虽然很准确,但太过简单。详细地梳理“主观战斗精神”的内涵,我们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切入:
第一个层面,作为一种精神力量,“主观战斗精神”与现实社会生活紧密相连。在谈到诗人主观精神的内涵时,胡风首先强调的便是它对于现实生活的反作用——“所谓主观精神作用的燃烧,是作为对于现实生活的反应的主观精神作用的燃烧。”⑤诗人的“主观战斗精神”与社会、时代和人民密切相关,与我们民族的苦难和抗争密切相关,只有认真生活的人才能真正具有它。如果认为它是一种可以独立存在的无所限制的精神力量,可以与社会、时代、人民脱离甚至对立,那就大错特错了。纯粹的抽象性的精神力量并不是世界的征服者和创造者。同时,这种主观战斗精神不仅从现实生活中生发出来,还要回到社会生活中接受考验和检阅,以此充实自己的力量。
第二个层面,作为一种饱含现实生活气息的精神力量,“主观战斗精神”的获得必须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精神环节,而这正是“战斗”二字的特殊含义所在。胡风往往将这个过程描述为一种主客体间的艰苦搏斗,诗人必须在带有一定残酷性的社会现实中进行艰苦的“精神搏击”才能让自己的身心真正强大起来。七月诗派的另一位重要理论家吕荧也非常强调这一点,他认为诗人的主观精神是面向战斗实践的一种战斗意志,要向着火热的生活搏击和突进才能获得,因此,它“不仅有激起文学上的新生命的追求和发展的意义,而且有激发革命的攻击精神的意义,现实斗争的、创造的意义。”⑥在七月诗派看来,一个优秀的诗人往往是爱憎分明的,现实生活的种种现象往往会引起他内心深处的仇恨、苦恼、感谢乃至兴奋,这些情绪让他不得不去和现实生活进行搏斗。这个搏斗的过程是痛苦的,但结果却是辉煌的,他让一个普通的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让一个写诗的人成为真正的“诗人”。正是出于这个看问题的角度,胡风在探讨普希金的伟大时才会这样表述——他是“一个由人生战斗到艺术创造的真诚的战士,他实际的搏斗过程会成为我们的经验,他的作品会成为我们能够化为血肉的遗产的”⑦。
第三个层面,作为一种突击和搏斗的精神力量,“主观战斗精神”必须经历一个主客体相生相克的过程。诗人不能浮于生活的表面,必须深入错综复杂的生活内部去把握规律,在这个过程中纠正自己的错误,扩展自己的思路,在这个相生相克的过程中,互相斗争带来前进的动力和空间。但并不是所有诗人都能顺利完成这个艰苦的探求过程。尤其是在抗日战争这一赤裸裸乃至血淋淋的社会现实中,太多人都与现实生活妥协了。因此,胡风在编辑《七月》时便非常注重从投稿者中发现这种具有“精神战士”潜质的诗人,艾青、田间、牛汉、绿原等都是胡风十分看好的诗人。作为七月诗派在新时期的余脉,何满子在论述“精神奴役的创伤”和“主观战斗精神”的异同时也强调了相生相克过程的重要性。他认为“精神奴役的创伤”是对鲁迅“国民性”命题的发展和深化,“主观战斗精神”是用来克服“精神奴役创伤”的有力武器,也就是克服“国民性”的有力武器,一个作家要在生活的磨难中觉醒,吸收蕴含在人民群众身上的求生意志和解放愿望,将其转化为自己的战斗诉求,壮大自己的主观精神力量,从而实现自己作为“现代人”的觉醒和解放。同时,他还指出,要把发掘和批判他人身上“精神奴役的创伤”的过程与自我批判相结合,只有在批判他人创伤的同时才能真正地克服自身的创伤,作为人民群众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能浮于生活和人民之外,而是要深入其中,以参与者的身份进行认真的思考,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觉醒和解放。只有这样的作家才不会让自己的作品流于概念化和公式化的陷阱,真正承担起时代和社会的使命。
从以上三个层面,我们不难发现,一方面,七月诗派的“主观战斗精神”已不是纯粹的“精神现象”,而是指向现实社会生活的精神力量,具有鲜明的实践性倾向;另一方面,现实社会的生活是带有残酷性的,置身其中的诗人要进行艰苦的搏斗,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生存处境中;再一方面,经受过残酷考验的诗人,已经有了质的飞跃,用胡风的话说,虽然具有“精神奴役的创伤”,但已经成为一名“精神战士”。很明显,“主观战斗精神”已经跳出了纯粹的“精神世界”,具有了强烈的物质性和实践性。它要参与到人们的实践活动中,通过实际的行动来改变世界。七月诗派的其他诗人也都从各自的角度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如阿垅“战斗力”的概念、曾卓对“爱”的推崇、牛汉对“伤疤”的理解、艾青强调“心神底健旺”等,都是最好的例子。
再次,“主观战斗精神”在本质上是一种实践能动性。这是我们在通过马克思的“实践性主体”思想透视“主观战斗精神”内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时得出的必然结论。
同样是揭示人类的本质,马克思与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的不同点在于,他不是向着抽象的精神世界去寻求答案,而是以日常生活和社会实践为基础展开思考。方向性的转变带来了结论的巨大不同。通过考察人类的历史发展和生命活动,马克思发现社会实践活动是人类本质的根源,物质性和精神性的统一是其根本性的特点。与其他生物不同,人类的生命既是自由的,又是自觉的,复杂多样的社会关系是其外在表现。人类在本质上是一种精神性和物质性的有机统一体,是一种实践性主体。康德和黑格尔等哲学家从形而上的角度定性人类的精神世界,马克思则从社会实践的角度把握人类精神世界的本质特征,即人类的精神世界不是纯粹的抽象的存在,而是参与到人类社会实践的能动性精神力量。这种“实践能动性”使得人类的原始劳动与动物的活动有了质的区别。人类的意识形态正是在这种改造世界的社会实践中逐渐形成的。从这个逻辑出发,要把握人类精神世界的本质,我们就必须从实践的角度切入,而不是把它同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隔离开来。基于此,有的学者才认为:“马克思在《手稿》中多次讲到感性是一种实践活动,并认为人感知事物的能力是通过实践活动在创造感性世界的过程中产生的。在人将世界人化的同时,人的感觉力也伴随产生,即属人的世界和属人的主体性的产生是共时性的。人的感性的丰富发展,绝不单单是感官发展的产物,而是人的生命活动过程中的精神力量的丰富发展,即主体性的丰富发展。”⑧
从“实践性主体”的角度出发,人类的精神世界具有如下特征:一是以人类的现实生活为基础,从社会实践活动中生发出来;二是人类的精神世界产生于主客观的交错过程中,因为人类社会实践在本质上是精神性和物质性的有机统一,这种交错是一个相生相克的搏斗过程,人类历史的进步便是在此种双向交错中实现的;三是人类的精神世界遵循科学的发展规律,即通过自我否定达到自我肯定,这是一个不断自我更新的过程,经受住这种考验的意味着进步,不能战胜这个过程的则被淘汰,这是一个残酷却又充满生机活力的过程。论述到这里,我们不难发现,从马克思的“实践性主体”思想出发对人类精神世界三个层面的理解与七月诗派对“主观战斗精神”的理解在逻辑上具有明显的一致性。实际上,七月诗派理想中“精神战士”在很大程度上正具有马克思所极力强调的“实践性主体”的特质,诗歌创作是诗人进行自我实践的精神活动,“主观战斗精神”在本质上是一个集物质性与精神性于一身的有机统一体,它所具有的“主观能动性”因此在本质上是一种“实践能动性”。
综上所述,七月诗派诗论的特异之处在于他们总是将创作主体看作是一个与客体有机统一的存在,“主观战斗精神”也不是一种单纯的“主观”能动性,而是一种“主客观有机统一”的“实践能动性”。而这显然与马克思将人在本质上看作是物质性与精神性的有机统一体的“实践性主体”思想有着内在的契合。
注释:
①②⑦胡风:《胡风全集(3)》,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6、79、397页。
③⑤胡风:《胡风全集(2)》,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9、634页。
④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7页。
⑥吕荧:《吕荧文艺与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93页。
⑧范伯群、朱栋霖主编:《1898—1949中外文学比较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