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陟云的诗歌

2014-08-08 01:46
山花 2014年11期
关键词:对岸桃花源火焰

代表作(十首)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远山已远

家园更远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我该用什么斟满海碗

为谁举盏

再也没有谁会唱着忧伤的歌子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我仰望苍穹

没有人还能相信

每一颗星辰都是泪眼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大地如此沉静

沉静得让我心潮起伏

泪流满面

梦 呓

当是某生某世。一个春意酣然的下午

松间竹影,一幢回形的房子,庭榭环绕

我只走一侧

桃花在远处于开与未开之间被我移入脑中

光照暧昧,万年青的叶子晃动

仿佛一晃万年

我和你的相遇这一回该不是梦呓了吧

婢女款款而至

但时间的密码遗落在历代,墙墙林立

铜镜悲情而嘶哑

一尊光滑的柱子,被刻上难懂的图案

失忆总是常态

我的体内,在期待之中盛开温暖的年轮

言辞泛滥的年代,叙述只为某种无从把握的情绪

你我之间,水面辽阔,安静而透明

只有虚构寒光凛冽

只有流水擦亮忧伤

一生何其短暂,一日何其漫长

喀纳斯河

雪水一路追赶,无非是喀纳斯的不舍

河岸的延伸,总是抵不过车轮急转的速度

车在走。对岸的景色盛开。到对岸去

只能是一种愿望。车在走

摘一只空中飞鸟的剪影,给自己安上翅膀

在白桦树和五叶松的摇曳中飞行。身体彻底打开

车没有停下。对岸的马蹄声传来。到对岸去

只能是一种渴念。车没有停下

或者隐于一滴水,沿着根须深入景色的内核

走向叶脉和鳞蕊,在半梦半醒之间,与阳光飘飘而吻

车继续在走。对岸的蝴蝶纷飞。到对岸去

只能是一种奢求。车继续在走

终于梦见自己是一只昆虫,像在狐影中迷途的书生

把草的气息吹成笛响,用一场悠扬期待来生的艳遇

车越走越远。对岸的余香隐约。到对岸去

已是永久的抱憾。车越走越远

暗恋桃花源

潮湿的空气,弥漫了一个晚上

走在先烈路的人们,并没有踏着先烈的足迹

黄花岗与桃花源,一对不期而遇的意象

在商业气息倾泻的街头

跌落,飘荡,摇晃着陵园与剧院之间的灯光

也摇晃着我眼中的潮湿

“我临终的那一刻,你会来看我吗?”

先烈们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们

有如桃花源里飞舞的蝴蝶

白而无力。桃花源是不是一个隐喻

会不会被于坚拒绝?

下午同于坚握过的手,现在被你紧紧握着

影像模糊,仿佛记忆中重叠的画面

反身走进别人的隐喻,在无言以对的病房

点燃岁月最后的词根,让痛

透达指尖,戳破悲剧与喜剧的界限

人生又岂只是两出戏同台排演?

亲爱的,我们曾经有过的或被打碎,或被深藏

泪水和笑声都无法透过生活的本质与真相

寻找桃花源只能逆流而上

有人耗尽一生的漫长,只为一次等待

有人只为瞬间的灿烂,不惜焚毁一生

月光下海浪的火焰

画轴展开时,你须在现场

随即入画。面对一生中极少提及的大海

未知何朝之月,拖曳着如此巨大的月晕

时光难得比月光宁静

波涛未必比生命汹涌

月晕下的海面,是滚滚而来的火焰

发着浅蓝色的暗光,燃烧,熄灭,湮没

无休无止的火焰!无休无止的燃烧,熄灭和湮没

请选择一个时段,譬如公元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年

最好是夏天,最好是子夜时分

两个相爱的人,像两颗撞击的水滴

溅落海滩。生命的短暂,不可遮蔽相爱的久远

两滴水的缠绵,从来就不是一种短暂

如来自寒武纪两丝蓝藻的纠结

深入地层,还会构筑另一种相传的方式

此时,月光是唯一的映照

以点,以束,以片,以慢镜头的动作

展开事物的可见性

笑容可见,掌纹的走向可见

甚至发际的暗香、脉搏的起伏也清晰可见

唯独世界消隐,记忆消隐

两个影子的重叠,犹如两片叶子的抖动

惊栗于错过而不曾相遇的假设

惊栗于火焰的熄灭和燃烧

惊栗于十指的紧扣,是两束忧伤的根须

在泥土深处锁闭的纠缠

而展望海面,月光的开阔就是情感的开阔

滚滚而来的火焰背后,就是滚滚而来的星系和宇宙

以及宇宙之外的无边,无人敢于想象的高远

或许,两个人也就是两个宇宙

血肉、经脉、骨骼和气息,构成体内的星系

细胞和血液的星体,以运转形成平衡

以生生灭灭形成新陈代谢

心脏的某一处海边,也有两个相爱的人

缘于月光的缘由,以探寻的目光

仰望我们身体的宇宙

其实,两个具象的人,只是一个角度的参照

坐于海边,便是坐于物质的有限可见和灵魂的无限深远

两个相爱的人,只是两颗瞬间的水滴

在一个夏天的子夜,他们的爱情

被赋予月晕的色泽,留给疏忽的目光,和删减的情节

他们的耳语,以丝绸的质地,在后人的海风中飘拂

他们对待事物的方法

是看着月晕下滚滚而来的火焰,燃烧,熄灭,湮没

然后,伸手紧握相爱的久远

画轴收起时,你还须在现场,不可随画而去

茶马古道

“马背驮负的是生存,”接过马缰时

我并没有忽略那牵马的手:突露的青筋

宛如古道,隐于黧黑的土地

沿坡而上,隐隐发光

“之后就是山,山山相连,如牙齿

在牙缝间,你只会听到马蹄的回响。”

或许,我该不是第一次在山中习骑

对应于某一朝代,敝人擅骑,尤精箭法

策马,张弓,瞄准:哦,在历史的射程内

一个彪悍的男人出现

死过千次之后,他会如期再死

但脸上刀劈的疤痕,却是生字最重的一撇

扯着他斜扣的帽檐

他的马匹精壮,马帮强大

杀戮之事,仅只是烟杆上轻冒的火花

他们嚼在口中的话语

酸甜苦辣褪尽

散发着女人吻别的留香

花梨和云杉漏下的光影

注入身下的泥土,如水,催生爱情和死亡的种子

长成娴熟的骑术和刀法

他们的头颅,系在马缰上

更是系在远方远远的梦中

一箭射出,我在倒下的一刹那,只看见

高高的云杉树顶上高高的白云,高高的白云上高高的蓝天

事物的确定性

“事物的性质在于其确定性,”

你说这话时,风尘仆仆,活脱脱的一阵风

扑在我怀里。面容如此确切,嘴角的绒毛清晰可见

甚至心跳的节奏也是确定的。但谁能搂住一阵风?

转身之处,我在空无一人的草地

捡起一枚叶子,如捏住一条想象的线索

虚构的形影无法触摸

事实上,形影无需虚构,形体更无需

你来时,总是循着叶脉,走进我的血管

每一滴血液,都是你的形体

就像你从每一只酒杯上拍摄到我的形体一样

当然,酒杯可以是不存在的

正如夜晚的不存在,甚至你,或我的不存在

酒精是一群鳞光四射的鱼

游离在言辞与言辞之间的幻景

“没有幻景,”你努起嘴,目光狡黠而坚定:

“事物的性质就在于没有幻景的确定性!”

杯或手:一种存在或缺失

昨夜,肯定是在梦中

我喝水的杯碎了

那是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玻璃杯

被一只温润如玉的手

在抚握之中打碎

闪烁的碎片,散满地

杯中的水,洒满地

我看见我像一个三岁的孩童

为失去心爱的杯而痛哭

打碎的杯,再也拢不回

滋润我的水,再也拢不回

而那只白皙的手却一直在拢着

如一只白色的天鹅

游弋水面

直到被那些星星点点的碎片

不断划破

直到血流不止

直到所有的血都滴落我心头

清晨,我醒来

那只杯完好如旧

杯中的水也完满如初

但那只手却不再存在

我端杯喝水

隐约闻到了天鹅的血腥

如果把我的杯想象为天鹅湖

我只想等待着那只天鹅的回归

哪怕杯再一次被打碎

哪怕水再一次流干

盛夏里的向日葵

七月,在广州番禺的葵庄

百万葵花齐刷刷地向着烈日开放

它们热烈得惊心动魄

每一片花瓣

都极力张扬着骨子里的火焰

似要把太阳淌下的汗水

炼成黄金

在我看来,这些葵花

就像是某个年代盛产出来的病人

被统一关在院子里

用肆意的执着

点燃臆想的天空

有的被砍下头颅

却与梵高割掉的耳朵无关

没有太阳的夜晚

我们早已远离盛夏的葵庄

从葵花心脏里挖出来烘干的瓜子

被随意地嗑着

我们一边闲聊,一边想着一些遥远的往事

有时略有伤感

有时颇感有趣

深度无眠

深度无眠,只为那渐行渐远的诗意

凌晨三点,疼痛像一朵寂静的花

开在石头的内部。倾听一些伤口的声音

比目睹一把剑的寒冷还要确切

活着,永远是一滴泪

死亡,无非是一摊血

这样的时代还有什么骨头

可以雕刻自己的塑像?

在夜里,给语词涂一点颜色

孤独就是一片黑

爱作为词根,是一捻火焰

熄灭,或者烧毁所有搭配的字

已经没有器皿,可以安放那些灰烬了

只有疼痛的花,透过溃烂的石头

在这样的时刻开放

成为静物,每夜被临摹

新 作(十首)

桃花潭

彼处,月光深锁的景物,井然有序

取水时,寺钟敲了三下

所谓桃花潭,想必是桃花开在潭里

所以,把灯点到潭水深处

所有的月色都会落到潭底

所有尘世间的爱,都会落到潭底

桃花溪

彼时,十里长溪,并无桃花

一路行走,桃花只开在他的内伤里

风吹三月,从背囊里

清点年华和生涯,然后卸下

留下纸和笔,还有隐忍与爱

溪水漫过他的脚踝

俯下身去,是否还能找回

多年前遗下的那一串泪水 ?

桃花源

此地。此地无桃三万亩

春风不来,桃花不开

你来了,以复述为舟

在陶氏的虚构里,缘溪而行

桃花盛开两岸

开在蝴蝶纷飞的翅膀上

是前世的青袍,沾满咳出的鲜血

前世的源头,匿影无踪

谁若南阳刘郎,寻而病终?

桃花岛

一百年以后,我要坐一朵桃花

到一个岛上去

把桃瓣的碎片,葬在血脉里

把血流遍岛上的每一寸土地

桃花便在每一寸土地上盛开

一个岛,远望

也是一朵桃花

新年献词:闭门造车

这一年,我只想闭门造车

把四面来风,炼成晶体,合而成墙

加上蓝天作顶,渊潭为基

一间密封而透明的屋子

没门,也就无需关闭

此屋甚好,活计一物无

挟来众多的道路,让它们联袂起舞

然后微澜般静伏

造车的过程,可以想象,也可以忽略

无非是一朵花的开谢,一盏灯的明灭

此车甚好,无毂,无轮

无形,无影

破墙而出便可合辙

虽是南辕北辙

但此辙也甚好,坐地进长安

心 魔

这些天,他老是想到心魔:它是石头

前世,化生为少女

伫立河边

相遇时,她说:抱我过河吧

抱起了

过河了

却再也放不下了——

石头的根须

布满了他的心脏!

海枯石烂

大海是一朵蓝花,开了亿万年

我只看一眼,它便枯萎了

它的果实是磐石,结了千万年

我只触摸一下,这坚果便溃烂了

这人世间,还有什么

能更为长久吗?

选 择

若要远行,就以平行的姿态,像岸

让激流在心中翻涌,穿越这从天而降的峡谷

前方就是开阔地,河水平静而悠长

如若眷恋,请循着各自的轨道,环绕或远走

或者,就做哈雷彗星吧

时光易逝,七十六年不算太久

那时,回来看看,让我再次远望你身后淡淡的离愁

如果要毁灭,就请拥抱吧,像两朵孤单的云

人世间最美丽的深情一吻

战栗,霹雳,闪耀,撕裂,回响

漫天大雨并非什么隐喻

触手可及的,都是泪水的苦涩和腥咸

在水的胃部,诗是多余的食物

既然咽下了,就得消化

就得化成浓于水的血液

这么多年了,诗依然是水胃部的硬质食物

使胃痉挛,疼痛,难以忍受

这么多年了,水泛滥成灾

多灾的土地,成为泽国

躲进一个词

今夜,躲进一个词里

在那里孤独,失眠,无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里观照事物,获取过程

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让路途澄澈、透明

对应体内深切的黑暗

把发音变成鸟语,牙齿便长出翅膀

咬一溪流水,噬两畔花香

如若意犹未尽,把眼睛守望成露珠

映照草尖上的另一颗

这苦痛的附加之物,瞬间被纯净照亮

光晕拖曳生命的本质

抵达无人可及的混沌深处

或者,干脆把皮囊脱成一袭黑衣

脱去一生的长吁短叹

骨骼也是一个词,从语言遮蔽的背面

进入另一个词

在那里打坐,面壁,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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