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克•泽林++强朝晖+译
大概实在闲得无聊,或许也是出于对伊朗宗教戒律的敬畏,座位上的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从包里抽出她们的围巾,一会儿蒙在头上,一会儿系在脖子上,转着头摆出各种姿势。她们像变魔术一样,不断掏出各式各样的围巾,白色的,蓝色的,还有深色的羊绒披肩。在中国,这些围巾卖得很便宜。两个女人嬉笑着,用围巾蒙住脸,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露出眼睛,向同行的男伴们抛去媚眼。就连前面一排座位上背对她们坐着的几个伊朗妇女也忍不住扭过身,瞅着她们偷偷地乐。后来上了飞机,这些打扮入时的伊朗女人告诉她俩,用不着在飞机上就系围巾,到了德黑兰再戴也来得及。可是,对伊朗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们来说可不行。她们每人头上早就系好了灰色的头巾,蒙住脑门和耳朵,两端在下巴上系紧,然后头顶再罩上一顶小帽。
每周一次由东京经北京飞往德黑兰的伊朗航空公司IR801航班已经误点一个小时了。机翼上印着飞马标志的波音747飞机依然没有停到登机口的廊桥上来。我们一行人坐在候机厅里,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落成的T3航站楼,在黄昏的暮色里,就像一条悠闲的伸着懒腰的中国龙。微微隆起的屋顶上,一排巨大的三角形窗户仿佛龙脊上的一片片鳞甲。两位裹着围巾的亚洲女人像是两个影子,被机场大楼的剪影映衬着。
这两位亚洲女人是一个京剧团的成员,京剧团二十来个男男女女,集中了中国京剧界的精英。他们正准备坐飞机去伊朗,这是中国京剧团首次去伊朗演出。团员中最小的三十五岁,最大的六十五岁。这些人看起来并不特别兴奋,他们有人在吃东西,有人躲在角落的吸烟区抽烟,有的在抻腰压腿,有的在打瞌睡。在这群亚洲人中间,坐着一位短头发、凸脑门的白种人,他叫格法•普拉扎,眼前这个京剧团就是由他组建的。他今年四十六岁,自三十三年前离开伊朗以后,他只在六年前去过一次德黑兰,待了短短几天。如今,在经过多年奔波后,他终于要回家了,并且将把他过去这些年来的收获展示给家乡的人们。“我的生活简直是一团乱麻。”他说着话,眼里透出深邃的目光。正是这两道目光给他扮演的京剧角色——美猴王,增添了格外迷人的神采。他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从袋子里掏着薯片。“谁都无法料到,我这辈子会有这样的经历。”说完话,他的嘴巴就被薯片塞满了。
格法在伊朗长大,后来到剑桥读书,在伦敦当过舞蹈演员,在美国加州长期居留过,在中国生活了十二年,是唯一一位受过完整京剧训练的外国人。他持英国护照,父母几年前拿到了美国护照,他的家人住在德黑兰、洛杉矶和德国,他的未婚妻是日本人。“我是一个全球化的混血儿,”格法如此描述自己,“再加上美国和伊朗势不两立的关系,我的生活可真是够热闹的。”
他曾率领他的京剧团应邀赴马来西亚、新加坡、英国和美国演出。他曾把一些京剧曲目翻译成英语,甚至曾把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搬上了京剧舞台。这一次,他将用他的母语——现代波斯语,演出京剧的精彩曲目。我问他:“你觉得伊朗、中国和加利福尼亚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格法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在中国比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有更多的自由。虽然这一点说起来很难让人相信,因为中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一个实行一党制的国家。伊朗大概在它们两者之间吧。不过,等我们到了那儿,我才能跟你说得更清楚。”说完话,格法又把手伸进装薯片的塑料袋。“你指的是什么呢?”我问。“我指的是,一个人有哪些选择,有哪些机会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在中国生活就像吃中餐一样,价格不高,你可以点一堆各式各样的饭菜,然后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在加利福尼亚,从理论上讲,人们拥有同样多的机会,但是在现实中,可能性却小得多。因为一切都已经规定好了,有很高的经济门槛和各种不成文的规矩,限制你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格法说,“在伊朗,人的行动空间不像在中国这么大,自由度没有那么高。人不能随意决定到什么地方去,穿什么衣服,有什么样的举止。从伊朗的角度看,中国是一个非常自由的国家。伊朗人如果听到这个,一定会很吃惊。”
“一场京剧演出能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吗?”我问。
“只靠一次访问当然不行。”格法回答说,“但是我相信,通过这次演出,伊朗人一定会对中国和中国人产生与以往不同的印象。他们一定会感受到这种传统与现代的结合所产生的难以想象的魔力。我希望他们可以由此了解到,幽默、戏剧、美学和诗学在中国是多么发达,除此之外,还有自由。”
坐在一旁的日本未婚妻森村千爱插嘴道:“伊朗人还会看到,中国人在各个领域都很勤奋,不只是在经济上。”今年三十五岁的千爱也是京剧团的演员,在认识格法之前,她对伊朗的所有了解都是通过伊朗电影,那些电影她很喜欢。从1999年到现在,她一直生活在中国。“我在加利福尼亚见到了他的父母,他们都很真诚。从那儿以后,我很想看看作为他们故乡的这个国家到底是什么样。”
这次旅行不只是一次家庭的聚会,它还将是中国文化和伊朗文化的一次近距离接触。多年来,中国人与伊朗人之间的贸易往来超过数十亿美元,中国是伊朗最重要的盟友。这一次,伊斯兰教毛拉们将与中国京剧明星首次相遇。
这些中国人将要前往的国家——伊朗,在世界经济中拥有不可低估的地位。伊朗是世界经济二十五强之一,拥有全世界百分之十八的天然气资源和百分之十一以上的石油储量。伊朗控制着对亚洲和欧洲最重要的石油与天然气航运通道——霍尔木兹海峡,后者与新加坡附近的马六甲海峡同为世界经济的咽喉要道。伊朗和中国共与十六个国家接壤,其中包括伊拉克、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此外,伊朗还是这一地区最古老的帝国。
“我对这次访问抱有很大的期待。”格法说,“我希望伊朗人喜欢我们的演出,愿意每年付给我们一百万美元,请我们留在那儿每天演出。不过,这种想法可能有点为时过早。伊朗人的目光总是盯着西方。在他们的想象中,中国人要么是功夫高手,要么是商人。中伊两国的密切联系已有数百年历史。没有伊朗,就没有丝绸之路。你们西方人总是忘了,亚洲有三个古老的帝国,它们直到今天仍然存在,这就是中国、印度和波斯。美国这个受到冲击的超级大国想让这三个帝国臣服自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三个国家联合起来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我回答说。
格法点点头,做了个鬼脸。薯片袋子空了,伊朗航空的班机终于停在了登机口。“但愿他们能让我上飞机。”格法显得很紧张。因为他拿英国护照回不了国,所以这次他特意办了一本伊朗护照。即使他们同意他登机,到了德黑兰机场,伊朗边防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他们可不会把中伊关系当回事。格法从小就知道,伊朗的政府部门之间向来不合作。他听亲戚讲,现在情况还是这样。伊朗人对他的演出又会作何反应呢?那些剧目能通过审查吗?他的家人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支持他呢?
丝绸之路
中国与伊朗的关系始于公元前139年。当时的情况大致相当于,一个人向一位陌生的邻居借了几个鸡蛋,然后双方建立了长久的友谊。为寻找盟友共同抗击不断进犯的游牧部落,中国皇帝派遣使者出使波斯,两国由此建立了互助同盟的关系。在政客与军人之后,商人随即而至,丝绸之路从此诞生。许多波斯人来到中国南方贸易重镇广州定居,在当地出土的文物中,经常会找到波斯的钱币。特别是在唐朝时期,中国与波斯关系尤其密切。在公元800年前后,大唐王朝与阿拔斯王朝在当今蒙古国境内接壤。波斯帝国北至蒙古,南至今天埃及的尼罗河流域以及苏丹,其疆域与唐朝领土不相上下。和许多其他文明一样,中国汲取了波斯文化的大量精华。波斯帝国的诗歌对享誉盛名的唐诗影响颇深,起源于波斯的马球传入中国宫廷,波斯的烹调术使中国饮食文化变得更加丰富,而中国的大部分拨弦乐器也来自波斯。公元八世纪初,在中国掀起了一股波斯文化热,堪比大约一千年后在西方盛行一时的“中国风”。波斯风格的饮食、服饰、家具、工艺品以及歌舞,成为中国人当时追求的时尚。
自从中国和波斯被蒙古帝国占领之后,两国关系变得更加密切。蒙古统治者在元朝与伊儿汗国官员之间进行相互调派,每年两个被占领国都举行政事磋商,并相互提供自己的先进技术。中国的天文仪器、印刷术和造纸术被传到波斯,而波斯的炼丹术以及数学和医学知识也从此进入中国。中国人制作世界闻名的青花瓷所用的钴蓝颜料,同样也是来自波斯。直到今天,中国瓷都景德镇仍在使用这种颜料烧制瓷器。伴随着中国疆域的逐渐扩展,波斯帝国的领土却一天天缩小。到十七世纪,波斯帝国仅剩下巴尔干半岛的一多半,与伊拉克之间的边境和今天相仿,北部和东部包括了现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部分领土,北部边界一直延伸到里海海岸。
改头换面
我们抵达德黑兰时已是深夜。格法站在抵达大厅边检室的门口,他又累又困。荧光灯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边防官走出边检室,去请示上司的意见。在格法身后,隔着一道小小的栅栏门,剧团的同伴们在等着他。大家也都很累。飞机坐得很满,机舱里的空气差得要命。伊朗著名的鱼子酱只有公务舱的人才能吃到。格法的紧张感染了剧团里的每一个人。因为要是没有他,在德黑兰的演出肯定就泡汤了。这时,四周一片骚动,从一架刚刚降落的汉莎班机上下来了一群乘客,在边检处排起了长龙。队伍半天没有往前挪动半步,一些人嘴里不满地嘀咕着。
格法用他的家乡话波斯语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边检员:他有伊朗方面的邀请,请他带京剧团去德黑兰演出。他的伊朗护照丢了,后来在驻华盛顿使馆重新补了一本,所以护照里没有伊朗的出境章,也没有中国的签证。至于他还有一本英国护照的事,他没有提。他也没有讲自己离开伊朗已经很多年了。驻华盛顿使馆的签证官已经提醒过他,当心会遇到麻烦。他的两个叔叔带着老婆和孩子已经在外面等了几个小时。格法看见在电动滚梯的尽头,文化部派来迎接他们的代表也在等候。他们只负责文化,这个时候帮不上什么忙。
这时边防官回来了,向格法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所有的行李,包括那些装在箱子里的面具、刀剑、长矛和行头,都可以入境。格法顿时眉开眼笑。行李一件件滚过传送带,海关和边防人员一招手,所有东西都被放行。自动玻璃门打开了,外面很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开心果的味道。一行中国人踏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格法到家了。他按国王时期的礼仪,吻了叔叔婶婶们的脸颊。1979年,在霍梅尼赶走国王沙阿,成立了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后,才要求伊朗妇女必须把自己包裹起来,除了脸之外,不能露出任何一处皮肤,包括头发。男人在公开场合亲吻妇女更是严格禁止。格法清楚这些。在北京时,他就曾经告诉他的中国同事,严格的伊斯兰信徒甚至不能和女人握手。《古兰经》里写着,遇上女子时,要垂下你的目光。身体的接触比目光当然更严重。可是,格法眼下似乎把这一切都忘记了。这些规矩让那些中国演员们感到很困惑,在伊朗,大家刚到就已经感觉出来,包括穿着这样的事在内,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格法把他的日本女友千爱介绍给所有在场的亲戚:莎纳兹婶婶、塔米娜婶婶、两兄弟阿尤普和卓内兹叔叔,还有五位堂兄妹。大家纷纷对千爱表示欢迎,那股热乎劲儿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婶婶们亲热地抚摸着千爱的脸,这在这里其实也是禁止的。大家和中国客人打着招呼,神情既好奇又拘谨。主动说话的是几位伊朗女人,中国人继续抽着烟,两位年迈的叔叔则一言不发,用忧郁的眼神打量着周围。格法禁不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想起当年两位叔叔穿着合体的西装到欧洲旅行,想起他们在德黑兰街头和大家一起兴高采烈地欢庆节日。一位叔叔曾是一位将军,为国王和霍梅尼都效过力。他讲一口不大熟练但很真诚的法语,他太太只会讲很少几句英文,可说起话来却是滔滔不绝。几位讲英文的堂姐妹把头巾使劲儿往后推,似乎是想以此告诉众人:我们和你们大家是一样的。她们不停地把头巾松开又系上,有一会儿工夫,她们甚至把头巾从头上拿掉,像是要摆脱某种束缚。在之后十天的旅行中,不管走到哪儿,她们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摆弄脑袋上的头巾,用手指不停地扯着,直到一绺头发从头巾下钻出来,或者头巾被拽得干脆从头顶滑落下来。遇到这种情况,有时她们会害羞地一笑,更多时候则是若有所思地重新用头巾兜住黑色的头发,两端也不打结,就让它随意地披在肩膀上。
我们开车到了费尔多夫斯基饭店,饭店外墙贴着传统波斯图案的瓷砖。从饭店出来一拐弯,是费尔多夫斯基大街。德国使馆和土耳其使馆就在这条街上,旁边是卖猎枪和渔具的商店。就在当天夜里大约三点的时候,格法的堂哥胡曼用英国味的英语问我:“德国人怎么看我们?他们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恐怖分子,或者是狂热的教徒?”听到他的问话,我心里的答案很简单:是的,正是这样。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告诉周围的朋友我要去伊朗时,他们是如何反应的。不过,看到他眼中忧伤的目光,我忍住了嘴边的话,婉转地说:“柏林那些德国年轻人,如果他们和伊朗人打过交道,就不会这样想。大部分德国人可能是你说的这样吧,他们搞不清政府和老百姓之间的区别。他们害怕伊斯兰。”胡曼轻轻舒了口气。中国人对伊朗人怎么看,他现在显然还不是很关心。
格法仍然有些紧张。边防告诉他,他需要到边境管理处补一个出境章。而补章则需要到伊朗政府机关去开张证明,证明他什么时候出的境。可是他离开伊朗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果他们查不到他的出境记录的话,就会怀疑他非法出境,然后通过某条绿色通道跑到别国。“离开机场的时候,我在心里不断问自己,他们会让我再离开伊朗吗?会不会因为护照的问题把我抓起来呢?”
粉墨登场
京剧团在德黑兰的第一天是从迪迪•哈勒福德开始的。伊朗国家电视一台的晨祷刚刚结束,这位德国喜剧明星便开着房车出现在银屏上。这是一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电视喜剧。在隔壁几个房间里,中国客人们开心地看着电视。当看到波斯语配音的迪迪开着房车,冲向一位睡在吊床上的男人,害得对方的鼻子撞上挡风玻璃时,大家禁不住哈哈大笑。但是,更吸引人的是另一个频道的排球比赛——亚洲锦标赛,刚好是中国对阵伊朗。演员们一个个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中国最后以3∶0赢得了比赛。
京剧团可还没有赢。有三场演出还在等着他们,难度最大的是第一场。直到演出开始前不久,演员们还在认真排练:检查道具,扎马步,吊嗓子,舞刀弄剑,练习武打动作。身着日常服装的小伙子们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年轻版的成龙。他们工作得既细致,又投入。乐队的琴师们敲着鼓钹锣镲,“咚锵咚锵”的节奏震耳欲聋。在第二次和第三次演出时,乐队不得不退到舞台深处,因为对伊朗观众(其实不只是伊朗观众)的耳朵来说,他们的音乐声音太吵了。
剧场外面,第一批观众正在等着买票。售票亭在靠近大学生公园的一个广场上,广场的气氛与柏林普伦茨劳贝格区的景象有些相像。一些民间艺人在表演杂耍,夕阳下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蹲坐在墙头和长凳上。气氛轻松悠闲,一切看起来再平常不过。这些年轻人的打扮与伦敦诺丁山、纽约中央公园或者每周六聚集在柏林维滕贝格广场的年轻人毫无二致。在头巾问题上,大部分女人仿佛都下定决心要摘掉它。不过,这只是伊朗的一面——对待新事物开放的一面。那些从头到脚裹着黑袍、神情严肃的女人则让人们看到了伊朗的另一面。她们用手紧紧抓住黑袍的前襟,就像努力拉扯一块合不拢的幕布。虽然有些人的袍子下面露出了粉红色的耐克鞋,但这并不能改变她们的整体形象。“这些人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京剧团一位名叫周洪武的男演员后来对我说,“因为我没办法判断她们的态度是友好还是不友好。”在贫穷保守的德黑兰南部和农村地区,人们在街上见到的妇女几乎清一色都是这样的打扮。在农村一些地方,至今还有年轻女人被乱石掷死的情况发生,而政府则对此不闻不问。
格法透过幕布往外看,剧场几乎坐满了观众。后台一片忙碌,演员们正忙着换装。屋里只有几张桌子、几个衣架,还有一面镜子。箱子里堆着绣花的古董似的戏服和一些假胡子,桌子上放着一顶头饰,一串红色的绒球绑在铁丝上,轻轻晃动着。格法有些恼火,不住地抱怨说:“这里跟中国不一样,这儿的人不像中国人做事那样认真务实。”就在大约一小时前,剧场一位工作人员找到他,向他传授经验,告诉他应该如何与审查部门打交道。那些人大权在握,演出剧目里的内容是不是符合伊朗国情,都由他们说了算。“但愿别等到开演前最后一分钟,再告诉我们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仅脸部化妆就需要一个小时。格法带着另外两名演员在抻腰、压腿、活动身体。过了一会儿,格法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在叫他。
负责审查的官员从暗处走了过来,一身西装,天蓝色的衬衣敞着领口,模样有点像罗伯特•德尼罗。他的态度很友好,见面总是主动和人打招呼。看样子他对自己做的事情并不是很自信,也或许是因为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仔细检查着演员的装束,比如说,头发是不是用头套罩严了。为了在伊朗的演出,剧团专门对演出服进行了修改,以符合当地的习惯。格法拿出图片,把修改过的地方指给对方看。审查官扯开戏服宽大的袖口,看看会不会暴露太多的皮肤。当他转过身时,一眼看到了格法的未婚妻。只见她刚刚脱掉了毛线外衣,穿着黑色T恤衫,在舞台暗处专心致志地为演出作准备,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格法不得不冲着她大发雷霆,这让她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以至于过了很久都没有消气。但是,格法现在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跟她道歉解释。审查官让格法为他简单讲了一下剧情,看样子他对这些兴趣不大。只要尊重伊斯兰教规,文化便有足够的自由。
异国晚餐
晚上,格法一家请中国客人到自己叔叔家做客。这是一个中产之家,有着宽敞的房间和高高的天花板。房子在市区的一条窄巷里,距离伊朗著名的珠宝街卡里姆汗大街不远。人来得并不齐,几位年纪大的演员实在太累了。门还没推开,女人们便纷纷摘下了头巾,脱掉了套在T恤衫和牛仔裤外面的长袖短身布卡。时尚在这里也已入乡随俗,改头换面。格法的堂妹哈莉身上的灰色T恤把前胸裹得严严实实,但却露出了后背,在袍子下摆遮住牛仔裤的地方绣着绚丽的花朵。哈莉甩了甩头上深褐色的卷发。这位二十八岁的姑娘还和父母同住,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专门负责帮妇女打离婚官司。她说:“这种事做起来很难,不过我们也多多少少取得了一些进展。”哈莉的大哥胡曼是一家出版社的经理,弟弟胡坦在大学学习工程技术。两周后胡坦将面临考试,然后去服两年兵役。就算伊朗和美国不打仗,他也很怕当兵,他的一个好朋友在阿富汗边境追剿毒犯时阵亡了。胡坦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他用一双光脚把祈祷用的跪毯在客厅展开,把《古兰经》放在毯子一端,面对着面前一幅巨大的、镶着华丽镜框的达•芬奇油画仿制品——《最后的晚餐》跪了下来。“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是基督徒,只有我们一家是穆斯林。”胡坦的父亲告诉我们。
胡坦的父母倒不像儿子那么虔诚。客厅豪华的索尼家庭影院,一堆大大小小的音箱和大屏幕电视,才更像他们的圣坛。哥哥胡曼对宗教似乎也不大重视,他曾和格法一起在剑桥的寄宿学校读书,那段日子对他影响深刻。可从外表看上去,他却与普通公立学校的学生无异。他小时候被过继给住在洛杉矶的姑姑,十一岁便拿到了美国国籍。因为父亲舍不得儿子离开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他又回到了伊朗。过继关系解除后,他的美国护照也被收走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出过国。在网络聊天室里,胡曼填写的居住地是“美国”,语言是“波斯文”。格法填写的是“美国拉古娜山”,语言是“英语”。而堂弟胡坦和堂妹哈莉则写的是“伊朗德黑兰”、“波斯文”。
哈莉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安卡拉。除了当时的几张照片外,她对当时的事情几乎已经没有印象。她为自己是波斯人感到骄傲,最大的愿望是不用裹头巾,能穿着超短裙在街上走。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另外,她还想去迪厅跳舞,想去周游世界。真正的阻碍并非来自伊朗政府,而是西方国家。因为每个伊朗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境,只是很难得到西方签证。胡曼曾经去离伊朗最近的美国驻土耳其使馆申请签证,结果被拒签了。“你们干吗不到中国去?”格法问哈莉和胡曼,“你们想做的事在中国一样可以做,而且拿到签证一点儿不难。”
“我不了解中国。”哈莉犹豫了一下说。当她从网上看到上海的图片时,感到很吃惊。胡曼却一直顾虑重重。伊朗人对中国的偏见就像德国人对伊朗的偏见一样深。“不过,你们可以从中国人那儿学到一些东西,”格法说,“比如说,不管中国再怎么强大,也没能抵挡住全球化的潮流。”
“在伊斯兰世界里,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我问道。但是格法的堂兄妹们对此却不抱希望。
“这完全有可能,可是得等到什么时候呢?”胡曼回答说。“我们生活在现在,而现在的情况是,没有人拦着不让我们出去,是西方人不让我们去。”胡曼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西方政府担心他们到了西方以后,申请政治避难或者搞恐怖活动。伊朗自由派对美国尤其失望。美国政客们在伊斯兰地区肆意妄为,留下了太多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他们在中东简直是为所欲为。”一直沉默不语的胡曼的父亲插话道,“他们先是从伊朗攻打伊拉克,然后又从伊拉克攻打伊朗,现在他们是伊拉克和伊朗一起打。难道这种行为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吗?”他的话里透出一种苦涩,那是一种被自己曾经信赖的人所愚弄的苦涩。这时,我突然想起几周前看到的一篇报道,于是便对周围人说道:“2007年夏天,伊拉克听从美国人的建议,从中国购买了一亿美元的轻型武器,因为美国的武器生产商不能按时供货,而且中国人的报价很便宜。伊拉克需要购买新武器。因为根据一份政府报告,美国在2003年到2006年提供给伊拉克的十九万支AK47步枪和手枪统统失踪了。这相当于美国当年提供给伊拉克武器的一半。”
“别老谈政治了。”胡曼的母亲说完话,拿来了几本棕色皮面的老相册。相册里有她和丈夫在法国的留影。照片上一对漂亮的年轻夫妻骄傲地站在埃菲尔铁塔脚下;还有为庆祝胡曼出生举办的舞会,没有面纱,没有布卡;还有她穿着比基尼在里海沙滩散步的镜头,还有她的婆婆当年在伊朗时拍的老照片,后来婆婆去了洛杉矶,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年,直到八年前去世。
幸好给美国打电话很便宜,每分钟只要几个美分。所以格法和叔叔一家经常打电话,而且每次都会哭。当格法用苹果笔记本电脑给大家播放他与父母一起过圣诞时拍的录像时,在场所有人都唏嘘不已。格法哥哥的孩子们都已经变得很美国化了。
“你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哈莉问中国客人。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有波斯炖肉、香葱牛肉饼、洋葱、西芹、黑豆、鸡肉丝、茄子和番茄。有的演员会讲一些英文,但是格法还是更愿意给大家当翻译,因为这样交流速度会快一些。“在政治问题上有些限制,但在私人生活里,可以说没有什么事不能做。”大家回答道。伊朗人早就习惯了如何应对生活中的种种宗教戒律。有政策就有对策,比如说今年春天德黑兰实行的教规严查——所谓“春季大清洗”。这次检查针对的不只是妇女,男人不许留颓废的西方发型,比如说,禁止用啫喱给头发定型。在演出纪念品摊位上,当我指着一位刚认识的伊朗年轻人的发型提出疑问时,他回答道:“理发师们有自己的办法来对付这个规定。他们摆出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他们不剪这样的发型。而他们当面对客人这样讲,‘大部分客人偏偏就要剪这种头,等回家以后再自己偷偷抹啫喱。”听我讲完这段故事,大家说实际情况的确就是这样,这可以称得上是专制国家日常生活中的“局部胜利”。
对中国人来说,拿到西方国家签证同样不是一件易事。我们可以看到,世界上新的阵线已经显出轮廓,政治领域的阵营早已分明。在日常生活领域,各阵营的对垒亦已显现。不同阵线的分野在所谓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之间,在亚洲与西方之间,在新的世界强国与传统强国之间。相比之下,信奉自由主义的伊朗人对美国政策多变性的恐惧比中国人更深。在德黑兰的几天里,我遇到了很多对伊斯兰毛拉心怀不满的人,但是他们当中却没有一个人希望由美国人出面解救他们。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的生活还是正常的。”胡曼说。对毛拉们,他们还算心中有数,而美国人则完全不可预测。在飞往德黑兰的班机上,我看了一篇对艾巴迪律师的采访文章。2003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艾巴迪,是历史上获此殊荣的第一位伊斯兰妇女。我还记得采访中的一句话:“一旦伊朗受到攻击,老百姓将改变他们批评政府的态度,为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战。”她同时也揭露了西方政策的双重性。“伊朗人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对伊朗的核计划说三道四,却没有人觉得巴基斯坦拥有原子弹是对世界和平的威胁。我认为,巴基斯坦不是一个民主国家,有大量的原教旨主义者,而且是塔利班的根据地。”同样的观点我听到过几十遍,尽管表达方式有的激烈,有的缓和。那些思想开放的伊朗年轻人认为,他们受到了双重惩罚,一方面被毛拉们绑架,另一方面西方人也骑在他们脖子上颐指气使。“其实大家想要的,不过是像你们一样的生活。”胡曼说。
胡曼的母亲和哈莉端来了点心,是又甜又腻的舒利查布丁和哈尔瓦饼干。“以前这些点心只有宗教节日时才能吃到,”哈莉说,“是为了表示对神的谢意,比如说,如果你的某个愿望实现了,一定不能忘记感谢神。”
接下来,人们和着MTV的音乐跳起了舞。当大家依依不舍地相互道别时,胡曼站在门口,把《古兰经》举到我们的头顶,祈求真主保佑大家。哈莉手里捧着一碗清水,一直把我们送到街上,然后用手沾着水,把水洒向天空,保佑我们一路平安。“这是波斯人的习俗,和伊斯兰教没关系。”她解释道。
好戏开场
此刻在德黑兰,中国人和波斯人正欢聚一堂。中国京剧即将在波斯地毯上上演。大幕已经拉开,边边角角都被固定住,以免演员不小心绊倒摔伤而引起政治纠纷。观众全神贯注盯着舞台。京剧是中国最著名的表演艺术之一,相对于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京剧称得上是一种现代艺术。十八世纪末,这种集歌唱、戏剧、武术、杂技于一身的综合艺术在宫廷中盛极一时。五彩纷呈的京剧脸谱代表着性格或情绪各异的角色,如红色代表忠义侠勇,紫色代表刚正威武,黑色代表忠厚耿直,白色代表阴险奸诈,金色代表神仙鬼怪。这些勾勒着各色脸谱的角色中,既有卑鄙谄媚的小人,也有仗义执言的忠臣。很多京剧曲目的内容颇具叛逆色彩。
在德黑兰上演的剧目是格法精心挑选的。格法这时候坐在后台一张小桌旁边,一边对着镜子勾画脸谱,一边用波斯语介绍着曲目的剧情。他将扮演的是美猴王,这是一出精彩的武戏,演出一半用英语,一半用波斯语。演出的五个剧目中,有两个剧目带有政治寓意。千爱正在台上与剧团年纪最大的演员张老舍(音译)一起出演有五百年历史的传统剧目《秋江》。故事讲的是一位尼姑离开庙庵,前去追赶与其私订终身的恋人。热心风趣的老艄公故意拖延,与之取笑,最终帮她追上了情人。观众席中笑声一片。另一出戏是一个女人与五个男人格斗。这出戏剧情一目了然,无须格法解说。扮演女主角的三十五岁女演员从五岁便已开始学戏。
掌声震耳欲聋,女观众们尤其兴奋。“我当时真的很紧张,不知道自己把握尺度是不是准确。”格法事后告诉我。在中国生活的这些年,他学会了如何利用语言的妙处,既言简意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又不给好事者留下把柄。听众只要用心去听,便可心领神会。在这一点上,中国人、伊朗人和刚刚加入英籍的格法,可谓心有灵犀。审查部门没有丢面子,观众也看懂了剧目的内容。格法和他的剧团甚至得到了官方的嘉奖以及下一次演出的邀请。一位身穿深红色布卡、系着白色头巾的二十六岁伊朗姑娘说她很喜欢“中国演员表演时的自信和投入”。一位身穿喇叭裤和阿迪达斯T恤的大学生说:“想不到这些老戏居然这么时尚。”“除了音乐有点儿吵,”一位胖胖的布店老板说,“这些戏形式严谨,又充满力量,难怪中国发展这么快。”但是真正说起中国,大家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了解,相比之下,西方是怎么回事,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第二天,我们一行人行驶在去机场的路上,哈莉像个法国摩登女郎一样,开着她的标致205轿车,在德黑兰熙熙攘攘的车流中熟练地穿行。与戒律最为森严的沙特阿拉伯不同,伊朗允许妇女驾驶汽车。格法情绪很好,因为他最终拿到了政府部门盖章的护照。
我们不时谈起中国。中国人的来访激起了哈莉的好奇心。她终于了解到,原来在中国也可以像在巴黎和伦敦一样逛街购物,而且价格便宜得多。她也知道了,原来得到中国签证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还听说了中国农村的贫困和城市的发达。或许用不了多久,中国和伊朗的年轻人会相互了解和欣赏,因为他们终究有着相似的问题和对世界的相似视角。哈莉问格法对伊朗印象如何。
“这里不像中国那么有秩序。中国很多方面也很混乱,但效率高得多。我也说不清。反正这边比中国乱。伊朗人比中国人有激情,有些像意大利人,所以他们的生活更杂乱。另外,中国人做事的方式更务实。”格法说。
“那你更喜欢中国人的方式吗?”哈莉问。
“他们普遍比较内向,和他们打交道更舒服。”格法回答说。
从神情上可以看出,中国京剧演员们对伊朗人的印象不错,而伊朗人对中国则充满了尊敬。但是如果伊朗人不在场,中国演员们会怎么议论他们呢?“伊朗人工作挺认真,但他们不懂得相互协调。”指挥赵万金说出了他对伊朗人的印象。那么反过来的印象又是如何呢?“中国人很有纪律性,逛街时总是先想清楚这东西自己是不是喜欢,然后再付钱把东西买下来。”哈莉说,“他们想问题总是很周到。”
但是,他们相互之间的好感和亲近是显而易见的。没有恶意的坏话,往往是善意的表示。未来的历史学家在记录二十一世纪初的这段历史时,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写:“正是在这些年当中,信奉自由主义的伊朗人背弃了美国和西方。被自己奉为榜样的人当做教训的对象,令他们内心感到格外羞辱。于是他们像以往一样,重新将目光转向东方。那里是世界的未来。”这初听起来似乎不可想象,就像德国与法国重修旧好,在1945年一样不可想象。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此刻,这些对胡曼、胡坦和哈莉兄妹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在机场向中国客人挥着手,看着他们拖着无数个行李箱穿过安检门,渐渐远去。隔着玻璃墙,他们不停地挥着手,投向我们的目光中流露出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