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前锋
1
我手里捧着他九十岁那年的相片。
他清癯慈爱的面庞,满是笃定与和善,沉静又安详,一副黑框圆边近视镜架在鼻梁间,白须学者的书卷气氤氲而来。他头上戴着的那顶洁白的“戴斯塔尔”高耸着,犹如新疆乌鲁木齐东面博格达终年不化的雪峰。暮年,他常吟诵着别人赠他的诗句以自况:“我与天山共白头,白头相映亦风流。”
直觉告诉我,他应该是一位资历很深的故人耆宿。深夜,一点点翻看收集的有关他的资料,这才赫然感受到他曾经不俗的存在。
于右任誉扬他:“圣人心日月,仁者寿山河。”
张治中谦恭地说:“治(中)忝在后生,素所敬重。”
习仲勋更是想把他的幼子培养成一名新中国的大学生。
他原籍陕西,生在甘肃,却在新疆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光阴。1904年,三十七岁的他踏上了新疆的土地,从此与这片辽阔的疆域福祸同当、荣辱共之。那个时代,是内陆中国与辽远边疆,或小至个人都在找寻方向和出路的漫漫长夜。
他来了,一袭布衣,乡音不改。就这样,他羸弱消瘦的身躯嵌入了瀚海天山,犹如一粒沙落在了塔克拉玛干。
2
他是一位念经的阿訇。
然而,他却从容地站立在了新疆这座雄伟的“亚欧大陆桥”——这座交换文明和血统的浩浩的舞台之上。彼时新疆,多争端,多动荡。边疆各民族之间传统文化各有不同,宗教教派思想复杂,“各言其是,隔阂丛生”。不仅如此,“国外某些敌对势力和新疆民族分裂主义分子,常常打出泛伊斯兰或泛突厥主义的旗号,煽动分裂、破坏国家的统一”。
1912年,云南蒙自人杨增新,接管了新疆军政。杨增新带领新疆度过了严峻的政治、社会、财政危机,“化新疆成为世外桃源”,并获中央政府任命的新疆省长兼督军。
守卫新疆十七年的杨增新,尊重伊斯兰教,从不视信众为异端。杨增新殚精竭虑,严防泛伊斯兰主义思潮在新疆蔓延,但也对来到新疆活动的内地阿訇,保持警惕。
于是,他一入省城迪化时,便引起了杨增新的戒备。
迪化回族名望马文学先生,仰慕其才学,又敬重其为人,遂引为知己,极为推崇,由此他在省城声名大噪。某些阿訇心生嫉妒,向省府控告他“好高骛远,一贯轻视他人,非务教阿訇”。
杨增新深知其中端倪,但为平衡计,令他远走伊宁。
他去函一封,上呈省府,以为辩解。
杨增新复函一张无字白纸。
杨增新温婉逐客,他的修养告诉他已无须再去辩解。
3
省城迪化不容收,边城伊宁报春秋。
1919年年底,他携带家眷来到了伊宁。伊犁河犹如一条蜿蜒的漫漫“生命带”,飘然伸入这极西之地,滋养了沿岸芸芸万物。城外的冰山雪峰直入云霄,山下松柏的海洋翠绿延绵,两岸的树木挺拔,绿茵铺地,令人心旷神怡。
清净的边城收容了这位受挫的经师。五十二岁的他,站在了伊宁的大地上。没有人知道,这辽远之地却成为一介流放阿訇施展襟抱的舞台。初来伊宁,他即担任了陕西大寺的教长。
半生辗转,多少煎熬,他没有忽略自己身为阿訇的职责。此后伊宁二十年,他获得了宁静无争的二十年。在伊宁,他开始大办经堂教育,中文与阿拉伯文教育并重。
他的博学与仁爱,使边城的经堂教育出现了罕见的场景。南北天山、关内陕甘、西南云贵等地的年轻人,纷纷负笈远投,每届景从者人数过百。时人说:“这是我国近代经堂教育史上一坊同堂就学人数之最。”
上百名少壮子弟的食宿成了问题。他与旅居边城的回族乡亲们一起合计,决定由本地、陕西、甘肃、河南四省商贾轮流供养学生一月。以此类推,经年累月不曾中断。
清真寺的院子里有一条小溪穿过,每逢夏秋,花果飘香,青草芬芳。他在葡萄架下的潺潺溪流边上,摆放了一张桌子,为学生们讲授经文课程。
二十年茹苦含辛,二十年矢志不渝。他在伊宁的经堂教育,最终姗姗开花,莺飞草长,恰如他暮年时自豪地说:“余毕生以讲学传教为归宿,是以在此数十年中,受业生徒甚多。现在新疆各地寺坊担任掌教者,多系余之门徒。”
4
他有大师者风范。
他常对子弟讲:“对人不可无愧疚之心。”
这句箴言是他漫漫人生路上的体悟。他一生都在苦苦地追寻着学问,却又不断地在反刍自问,为人师者首在无愧于人。
1923年,他在伊宁陕西大寺抽查满拉学习心得时,很随意地点名提问。身边学生太多,他不能一一叫上名字来。于是,为了说明所指,他根据学生的体貌特征说:“脸上有麻子的这个尕娃,你站起来说说你的理解。”
他这样称呼学生,引来了哄堂大笑。岂料,脸上有麻子的少年自尊心极强,立即站起身反驳说:“阿訇,我有自己的名字,您为什么要叫我麻子?”
他要说抱歉时,这位学生继续说:“我跟您学经这么长时间了,您还记不住我名字,记不住我名字没关系,可为何要这般称呼?既如此,您有再大的名望,我也不跟您学了!”说罢,少年离席而出,奔赴南疆,另投他人门下。
他内心甚是歉疚,以后教授学生用心极专。
二十多年后,昔日少年学成赴省,准备出任教长时,他已是一位八十岁的耆宿长者——新疆二十万回族总教长。闻讯后,他不顾年事已高,率领满拉出城四十里迎接。相逢时,他向学生真诚地表示歉意,并称此事使他耿耿不忘。而学生自是受宠若惊,感佩连连,一场旧日的误会为之冰释。
5
1928年7月7日,迪化爆发了震惊中外的政变。
折冲樽俎、致力于国家版图完整的省长兼督军杨增新,在迪化宴会上遇刺身亡。“一九二八年杨氏的被杀,标明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从此,新疆陷入了漫长的混乱期。
延至1933年,盛世才在与马仲英的争雄中,依靠外部势力,被推举为新疆临时边防督办,不久真除,掌控了新疆军政。随后,盛世才提出了政改方案,内有“发展文化,提倡教育”的措施,允许和鼓励社会力量办学。
消息传到伊宁后,他开始思谋办理汉文教育。1934年秋天,他与留学苏联归来的大学生萨天宁、刘长科结合在了一起,共同倡议办理回民学校。其宗旨在于“中国人要好自己的母语”,“治愚治贫,振奋回教”,“消灭狭隘的民族心理,消除各民族间的隔膜,增进各民族的友爱关系”。
他在清真寺辟出场地用做汉文小学场地,生源却是个问题。于是,他挨家挨户去动员,语重心长地对家长说:“念经以明根源,读汉书以待应用,两者并重,万万不可废也!”
不久,汉文学校在清真寺里开课,首批学生一百六十人。他给学生们请来了汉族、维吾尔族、塔塔尔族教员,开设科目有:国文、算术、常识、地理、历史、歌咏、维吾尔语、体育、阿拉伯文等。
新中国成立后,这些清真寺里的汉文学校学生中,涌现了一大批人才——新疆医学教授刘瑞麟、著名作家陈刚(白练)、前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语委会译审刘静嘉、伊宁市副市长马文新等都是杰出的代表。
6
1938年夏天,年逾古稀的他重返省城迪化。
进城当天,迪化回族二十三坊以及各族穆斯林上万人,在西大桥列队欢迎。向来人少的迪化西大桥,出现了罕见的景观——熙熙攘攘的人群延绵不绝,交通严重阻塞。
此时,新疆督办盛世才因为公务,乘坐汽车准备出城,正巧行至西大桥。结果,盛世才的汽车陷在了人山人海之中。司机使劲儿打喇叭,却没有人能够听得见。
盛世才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了为众拥戴的他。盛世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车子在交通疏导下始缓缓通过。这是他与盛世才的第一次见面,不想督办的风采黯然失色。
这年圣纪节当天,他担任了迪化陕西大寺教长。陕西大寺,乃是迪化二十三坊首坊寺,意义殊重。稍后,“他以极不寻常的魄力整顿教风,纠正宗教界散漫粗俗的习惯,在宗教界和教民中引起强烈震动,人们无不慑服他的学识与胆略”。
他的学识与魅力,成为迪化回族的风向标。他与新疆当时著名人士杜重远、萨空了、茅盾等人一起鼓呼抗战。新疆第三次全民代表大会上,他慷慨陈词:“我们只有一个敌人日本,我们要一致抗战,我虽然是一个七十岁的老朽,我愿率领全疆的回族同胞为救国而战!”
他以行动印证自己所言不虚。他在清真寺里发动群众,鼓励穆斯林认清敌人,投身抗战,保家卫国。在他的带动下,新疆回族为抗战前线捐赠大量抗战物资,其中包括一架飞机。
7
1940年入春以后,盛世才开始剪除异己。
自感羽翼丰满的盛世才,“标榜新疆是中国除国共两党外的第三政治集团,以保持自己在中国的特殊地位”。但是,在新疆的共产党人表示反对。盛世才即认为共产党人是他政治图谋的最大障碍,于是决心予以清洗。
很快,毛泽民、陈潭秋等一大批中共党员纷纷被捕,新疆财政厅厅长马绍武等人也遭到了捕杀。就连他的同乡兼同学、为他立传《盛世才与新新疆》的作者——著名实业家杜重远也没有放过,罪名都属“阴谋暴动”。
那时,已有不少进步的宗教人士纷纷入狱。他神色凝重地告诫学生:“近来风气不好!大家要看守舌物,勿论国事。”
孰料,灾难很快也降临在他的身上。
1940年3月1日深夜,一伙儿便衣闯入陕西大寺,他突然被捕了。有名无实的新疆省主席李溶知其深冤,抱病来到监狱探视了他。两位古稀老人,席地而坐,叙谈心事。他对李溶说:“天意,天意。”人生无常事,生死岂能控。欲解救其出牢狱的李溶,却在几天后——3月21日病逝于省主席任上。以后,盛世才对他不审、不判,把他在监狱中羁押了四年半之久。
莫须有的罪名,并没有击溃他的意志。漫长的监禁时光,为他容留了独自思量的空间。他所衡量的,并非是自己的生与死。他在监狱中写作了《考证回教历史》一书,一部呼吁不同宗教、不同民族间彼此理解与尊重,和睦相处的理性史著。
8
1944年8月,重庆国民政府架空盛世才。
盛世才丢失了军政权力,被迫离开新疆。是月,吴忠信来到迪化,宣誓就职新疆省主席。吴忠信的到来,标志着国民党直接管理新疆的开始。
吴忠信治疆的首要之举,是开释以他为代表的宗教界人士。吴忠信恭敬地对他说:“他们把你从清真寺里抓来,我送你回清真寺。”谈罢,即派小汽车送他回到了迪化东坊寺。开释后,他方得知长子马德新早已被盛世才折磨致死。他格外悲伤地说:“老年丧子,痛心何急,且父子未谋一面,何缘之悭耶。”
出狱时,他的身体极为虚弱。回顾被释之事,他在私札中对人这样谈道:
三十三年(1944年),赖我中央(重庆国民政府)恩泽普及边陲,盛世才离职,吴(忠信)公主新,全疆处于水深火热之人民,始得重睹天日,而无辜被难各族人民,亦蒙朱长官(第八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吴主席次第开释,恢复自由。
人生冷暖事,前定忽然间。出狱以后,人们称他为“筛海”(德才兼备的耆宿长者)。迪化南北的回族代表,陆续抵达省城,前来看望他,争睹筛海老人家的尊容。那一辈宗教家所经受过的或不曾经受过的砥砺,他都一一承受了。
甫出狱时,没有人能够想到,置身时代的风云里,他将一步步走向人生的高峰——他将在1947年——八十岁那年——以和平的名义,被和平的人们推举到新疆政治的舞台。
9
人们称他为“筛海”,并不仅仅因为他经文讲得好。
他常引述前人的话来自警:“能慈骨肉者,谓之独善;能慈同教者,谓之兼善;能慈他教者,谓之公善;能慈鸟兽昆虫草木者,谓之普善。”事实上,他把各族群众当成了一家人。
他请锡伯族乞丐来到家中就餐;他接济汉族母子在清真寺里容身;他每逢主麻日向数百人大办舍散,不分民族。这些善事,几十年如一日,直到他九十岁归真。更值敬佩的是,别人请他念经所馈金银首饰,他也总是左手进右手出,从无积攒。以至于归真时,他给子孙没有留下一亩薄田、一处宅院,更无存款。
他有古之义士之风。动荡年月,昔日故交因为种种原因去世。因而,照管好友遗眷遗孤的事情,只好由他这个存活者来完成。他羸弱的肩头扛起了一座山。
昌吉阿訇马延忠为了保护回汉群众被戕杀。他得知讯息后,供给了马家的日常开支,还供养其子马俊去读书;待其学业结束后,又帮助娶上了媳妇。
他在清真寺里赡养了很多的回汉老人与遗孤,如周氏母子、韩氏母子、拜氏母子、王氏母子,等等。老者在清真寺里故去,少者在清真寺里成长。他一生恤老怜贫,抚养孤儿,送粮送钱,已是定例。亦如他对人所说:“饥寒中,济人衣食;贫穷中,周人财帛;患难中,扶人言语;疾病中,与人方药;奔忙中,不忘礼拜;忧愁中,记想真主,则天堂以待之。”
他的学识与仁爱,使他成为了各族人士所能接受的人。譬如,伊宁维吾尔族中的清封王公、拜吐拉教长艾而来目大毛拉,拜吐寺理事长买合苏木、穆台尔力海力拜;塔塔尔族的闹尕义大毛拉;乌孜别克族的座力夫布哈力大毛拉、祖胡忍吉尼大毛拉等人,都是他学问上彼此切磋砥砺的好朋友。
他在伊宁办理汉文学校时,给学生们加授维吾尔文,这个举动使大毛拉们深受感染。大毛拉们认同他,印刷他的讲义去给学生们当教材。
他把中正温和的情绪带给了新疆,也给清真寺赋予了一种全新的阐释:爱国阿訇的摇篮,民族团结的讲坛。当代乌鲁木齐洋行清真寺谢日甫江大毛拉说:“他是真正的大毛拉。”
10
1944年,七十七岁的他恢复自由后不再沉默。
他成为了迪化回族人所敬爱的筛海。湖南学者陶天白观看过他在节日里率众礼拜的壮观场景,并赋诗《巴拉提节观马良骏大阿訇领众祈祷》:
四周捧手焚香,
古兰讽诵三章,
摸过眉心又响,
赞歌同唱,
一堂二十三坊。
诗中的描述足见他在迪化回族中的影响力。
他以宗教家的大视野,静静地审视着新疆的当下与未来。他痛恨分裂,反对械斗,思考着新疆的未来,“假若我们对于回教(伊斯兰教)的隔膜,依然如故,而回教同胞也永远不认识中国文化宽厚仁爱的道理,这对于新疆的前途,不但是缺憾,而且是危机。”
出狱之后,他很快修订了《考证回教历史》一书。全书阐释了各民族、各宗教相互团结的重要性,字里行间始终洋溢着对和平安宁、幸福生活的期冀,更有对我们这个多民族祖国美美与共、和睦相处的未来思考。
让我们摘句重温,感受他以赤子衷肠写就的文字:
——吾圣人穆罕默德未来赤尼(即中国),则我中国之人民,未曾看见穆圣之神应感化,又未曾听见穆圣之劝谏度化。所以,赤尼人民不知穆圣之教义,而不奉穆圣之教道,另奉他教者,不是昧真之人,亦不是悖逆之人,故不能称“卡菲尔”(即昧真悖逆之人)……“卡菲尔”之名词,于我国汉民无涉也。
——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各教不同者形式,非精神。……各宗教之精神,都是归向主,惧怕主,敬奉主,精神统一也。凡敬造物主者,应体真主好生之心。推己及物,必不一互相战争为然也!
他说,宗教家要去除民族隔阂,表率师范,致力于和平与团结。唯有如此,新疆才能获得宁静,走向建设和发展。
11
张治中将军发现了他。
张治中抗战初期曾任湖南省主席,曾主导参与多次国共和谈,蒋介石重要的心腹人物之一,素以和平著称,毕生没有与共产党打过仗。1946年6月19日,张治中被国民政府任命为西北行辕主任兼新疆省主席。
《考证回教历史》书稿拿到张治中手中时,这位毕生致力于和平的将军,心中波澜掠过。那是和平的意志下,一颗心印在了另一颗心上。张治中在给《考证回教历史》的序言中,这样写道:
尝考伊斯兰一语,意谓和平,乃与战争仇恨相对峙之词。《古兰经》云:真主的仆人在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着,蒙昧的人呼喊他们,他们回头答曰:“和平。”兹所谓蒙昧人者,盖轻薄骄矜好战之徒。穆圣以和平之教,普济群伦,后世不察,误谓左手执经,右手执剑,以讹传讹,流弊所及,岂可胜言。
和平之基建于平,战争之端启于恨。而恨之自来,莫大于狭隘之种族观念。圣训云:“忿恨使他们愚昧了。”又云:“提倡宗教主义或为宗教主义而战争者,不是我的信徒。”
凡伊斯兰教信徒,苟能善体穆圣教旨,舍弃一切使人愚昧之狭隘思想,而入于亲爱和平大道,则岂止享受永久之幸福,亦伊斯兰教未来无限之光辉。
1947年7月,张治中将军鉴于他在新疆穆斯林中的影响力,遂向国民政府举荐了他。人逢乱世,身若萍飘,宗教家亦不能置身于事外。一生规避政治的他,终被推至风口浪尖。
8月1日,南京国民政府同意他出任新疆监察使。他时年八十岁。《新疆民国日报》连篇累牍地介绍了他,称“本省政治在他之监督下”,必会如何云云。
12
1947年8月14日,国民政府为他在迪化西大楼大礼堂举宣誓就职典礼。那天,他“衣着深灰色长袍、黑马褂,头戴约五寸之白布……为新疆回族之宗教领袖,年已八十,唯精神尚健旺”。
他坦率地说自己只是阿訇,没有从政经验,所能为者仅是调解纠纷。希望这样,不辜负国家的托付与厚望。言谈间,他“语多赤诚,使听者深为动容”。
此前不几天,他被新疆全省回族公举为新疆回族总教长,并在迪化陕西大寺举行了教长就职典礼。人们称他:“服务宗教四十余年,学贯中西,道高天岭。”
身为新疆监察使的他,仍旧还是一介念经的阿訇。他把省政府派给他的护兵撤走了,“身有不测是真主的口唤”;他把省政府给他的万国牌小汽车退还了,“我有马车已经够用”。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不愿疏远穆斯林群众。
新疆监察使任上,他协助张治中处理了不少事务。
——参与调停、缓和了省政府与三区方面的对峙。
——巡视南疆,参与办理了吐、鄯、托暴动的善后事宜。
——外蒙古入侵北疆时,慰劳北塔山骑兵军前线将士。
——调解了迪化与南疆的多起穆斯林内部纷争。
布衣阿訇,卷入政治,而他却从来无心于政治。他所期望看到的,是河清海晏的太平年月,是民族团结、社会安定的新新疆。而放眼于彼时的中国,内战之下,遍地硝烟,战争无处不在,人间的悲剧处处上演,新疆的纷乱也极为恼人。
13
1949年8月下旬,兰州解放。西北大势,尽已玉成。
9月8日,毛泽东约请张治中在中南海谈话。毛泽东希望新疆走和平起义的道路,对张治中说:“我从新疆得到的情况,只要张文白先生去电,新疆方面一定会照办的。”
新疆全省警备总司令陶峙岳、省主席包尔汉,皆是张治中昔日的老部下。张治中去电后,陶、包二人表示赞同。然而,驻新疆骑五军军长马呈祥力主与解放军进行决战。
马呈祥,回族,甘肃临夏人,所部系青海马步芳的部队。马呈祥与马步芳感情甚笃,向所服膺。对于马呈祥的态度,陶峙岳感到恐慌,“我赤手空拳而来(就职新疆警备总司令),毫无凭借,只能靠着平日应酬来往的情感去掌握军队。这种薄弱的关系,一旦局势变化,利害发生冲突,就将会失去控制。”
此时,张治中和大家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此人,正是他——身兼新疆监察使的阿訇。张治中呼吁和平的消息传来,他率先遣散了新疆监察使,封印关署,予以赞助。
遵张治中所嘱,他去游说马呈祥。马呈祥虽是武人,但对宗教方面如他这般的大尔林素来敬重。而他则劝退了马呈祥,并使其放弃了主战的念头。见状,蒋介石的嫡系心腹叶成、罗恕人等将领也纷纷息兵言和。马呈祥交出兵权离境出走阿拉伯时,他又率领迪化回族二十三坊捐赠钱财,以资其路途开销,仁义两全。
至此,新疆和平解放之门悄然洞开。
14
他与张治中先是把和平写在纸上。
尔后,又与张治中等人一起把和平带给了新疆。
10月22日,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通过《人民日报》向他复电,并转全疆回胞钧鉴:“……希望你们协助人民解放军和人民政府团结各族人民,遵照共同纲领,实行真正的人民民主,为建设新疆而努力。”
年底,张治中来到新疆,协助彭德怀改造起义部队。12月28日,六十岁的张治中离开了新疆。临行前,张治中来不及告别,托人把笔墨纸张若干转交给他,供他在写作、译经时所用。岂料,此别之后,竟成永诀。以后,这心心相印的朋友,成为了后人眼中一对雕琢剔透的玉璧。
大波大澜里走过来的他,写作和编译过三十多部著作。他是一名当之无愧的学者型阿訇,他在一生的砥砺中所坚持的正是“伊儒对话”。他承认儒家学说对世人影响的积极面,并言称没有儒教,社会上的仁义道德就不会健全,礼治便不会齐备。他引导穆斯林,保持伊斯兰信仰的同时,也要学习儒家优秀的思想文化;在尊重穆罕默德的同时,也要尊重汉家的圣人。以此预示未来的世界舞台上,中华、伊斯兰、西方现代三大文明,都可以并行不悖地共同服务于人类社会。
15
他拥有着寻常人一样的儿女情长。
1952年,八十五岁的他向陇上友人写信时,大谈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思乡之苦。他说:“崇山峻岭将我对故乡的思恋阻挡在了梦中,河流湖泊将我对亲人的思念,隔断在了不尽的思念之中。”
舐犊之情,亦跃然纸上:“我的儿子宛尕斯今年十四岁,仍在念经,我的家庭人口多,都住在陕西大寺院子里。我没有什么房产,手中空虚……使我很忧愁。在我晚年的时候,我的光景就像一口煮过肉的锅,虽有肉香而没有味;又好像是一面鼓,敲起来声音很大,内中空空荡荡,我写这些毫无过言之处。”
他,叫马良骏。
一副羸弱身板的筛海,而我直到今天才晓得他的伟岸。匆匆而去的马良骏,活了很久很久的马良骏,去除民族误会、摒弃歧视、消除敌对、倡导对话,以期达到边疆安宁、民族团结、宗教和顺。他用身体力行,阐释了和平的伊斯兰,理性的实践对于我们这个多民族国家的今天与未来,仍具有普遍现实意义。
1957年7月13日,九十岁的他病殁于肠癌。《新疆日报》头版发表了他的讯息,称:“马良骏大阿訇一生以念经和讲经为职业,在回族人民和新疆伊斯兰教徒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马良骏归葬昌吉时,素衣白马满天山。十万各族百姓赶来相送,而这恰是对他毕生伊斯兰和平主张的认同和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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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上的马良骏,就那般慈爱地看着我,与我静静地凝望着。
尼采说:“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一座桥梁。”
而我总觉得他就是一座桥梁,默默地矗立在新疆东西方文化交流大通道上,为后世存留着一抹芬芳。实际上,我的眼睛并没有看见这座无形的桥梁,而我的心里却一直感受到了他沉甸甸的存在。他所铺就的这座桥梁上,留给新疆的是祥和与仁爱,是智慧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