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隽
从事著译:对欧洲艺术与知识的绍介蔡元培的留欧故事之留法篇(九)
叶 隽
蔡元培
虽然留德时代也曾因为辛亥革命而不得不被打断,但总体而言,蔡元培在莱比锡大学的求学岁月还是相对平静的,因为毕竟动荡的是远在东方的母国。而1913年至1916年的留法时代,他的确面对着一个时危艰难的环境,因为惊心动魄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是发生在欧洲,法国更是首要战场。在这种情况下,一心向学、满心希望求得法国文化真谛的蔡元培究竟该如何应对,又怎样才能在硝烟纷飞的异国持守住自己的向学之志呢?
在蔡元培的留学计划中,编书是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当初留德,就将为商务印书馆编书列为自己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此次留法,虽然易地而居,但却不改初衷,仍以编书为要务,他曾在致蒋维乔函中讲得很清楚:“弟到此后,因假寓印字馆中,既为公所,则酬应较繁;重以石曾、精卫诸君陆续西来,皆于将来之教育界为我辈应尽义务之商议;而家庭各事,又费安排。两月以来,所预定半日学法语、半日编书之计画,竟未实行。……当可实行半日编书之计画。”而具体来说,则“至编辑次第,拟先编《文字源流》、《文法要略》、《中国文学史》三种,然后及心理、论理等科。今《文字源流》已编成二十课,若时间足用,而所待检考之材料不甚繁复,则明年正月间必可脱稿。”从这段叙述来看,蔡元培还是非常重视编撰计划的,这其中的原因,恐怕主要还是与商务印书馆的约定有关,而主要目的当仍与经济因素之海外谋生颇为密切。这里列出的书目,主要还是和中国文化和学术相关,但若论及其中绍介欧洲文化本身的,则尤其值得关注,因为这意味着蔡元培能够密切联系其留欧经验本身,向中国知识界传递新知。
这其中《欧洲美术小史》的计划恐怕是特别值得提及的,蔡元培虽然兴趣渊博,但总体来说仍集中于哲学、民族学等方面,而就中对艺术的偏好,十分关键,这与日后他在北大兴办音乐、美术等方方面面前人未及就的领域也有关。而其中种子,可谓留欧期间有一大萌发。拉斐尔(Raffaello Sanzio,1483-1520)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著名画家,蔡元培对其颇感兴味,于1916年8月10日发表《赖斐尔》一文,称:“赖斐尔,氏尚谛(Sandi),赖斐尔其名也。一千四百八十三年四月六日生于乌毗那。……得纵观诸大家杰作及古代美术品,始有见于美术界之蕃变。……取多用宏,业大进。所作马多那(即圣母马利)小象多帧,优美绝伦。”不仅对拉斐尔的生平事迹详细描述,更评价其具体之代表性画作,乃做结语云:“赖菲尔之殁,且五百年矣。吾人循玩此图,其不死之精神,常若诱掖吾侪,相与脱卑暗而向高明。虽托象宗教,而绝非依赖神佑之见参杂其间。教力既穷,则以美术代之。观于赖斐尔之作,岂不信哉。” 从这种叙述来看,蔡元培对画家的生平事业乃至画作品评,都有相当细致入微的了解和精辟的鉴赏力,能将历史语境、宗教背景、绘画艺术和作者生平融会贯通,让人读其文字,即感受到艺术和精神的创造力和感染力,洵属不易。譬如描述拉斐尔为圣彼得大教堂作画这一段:
及一五零八年,赖斐尔年二十有五。应教皇尤列安第二之聘,而赴罗马。尤列安……创建闳美绝世之圣彼德教院,……以其中三室委诸赖斐尔。赖菲尔于中央之判事室为四大壁画,以写四大宗教思想之进化史:一曰神学,二曰哲学,三曰文艺之学,四曰法学。复以此四学之寓意,画于上方。皆于圆廊中绘一女神为代表。其他隙地,复以宗教故事画充之。自一五零八年至一五一一年,凡四年而后成。乃从事于其相毗之室曰埃留陀者,其中主要之作为《埃留陀被放》图,即以名其室。……
这就不单是学术的文字,也是文学的艺术,既有文言的风采,亦近白话的白描。这类文字,其实似乎现代汉语走向成熟路上的重要资源,这样一批具有古典知识修养的留学精英,他们当出洋向学之际,既接触异域之新知,必思转化为母国母语之方式,其前并无一定之轨辙可循,所以其学思、行为、文本等都可作为仔细推敲的重要资源。胡适等日后高呼“打到孔家店”,更多是出于场域占位的斗争或博弈策略,而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能在文化史的长征中光荣地立住;就此而言,学衡派的主张和风骨其实更值得赞赏和肯定。蔡元培虽然在北大场域因引入陈独秀、胡适等人而赢得“新文化运动”的凯歌,但毕竟他的基本理念仍在“思想自由,兼容并蓄”,从其本人的学行轨迹来看,无疑同样也可看做学衡派同气相投之前驱。此类文字、艺术和思想的探索,即可为明证。如果现代中国的知识和思想精英能循着这样的路径,不紧不慢地探索下去,则中国现代语言、学术和思想的发展自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可惜的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可能等待文化进步的“水滴石穿”。想看清楚文化侨易的前世今生和清晰轨迹,必须等待学术史的溯本清源。
无论如何,蔡元培这代人的求知意识和绍介贡献值得充分肯定。即便就《赖斐尔》一文而言,也仅是规划中的冰山一角而已,此文本归属于一个更大的计划,即《欧洲美术小史》,显然蔡元培希望借此对欧洲美术的历史做一较为全面的了解、学习和绍介,但可惜未能竞功。在法国成立后,蔡元培即将此文寄给张元济,随即在1916年8月发表于《东方杂志》(第13卷第8-9号连载);稍后,商务印书馆将其列入“东方文库”第68种,题名为《艺术谈概》 。
其实,蔡元培对欧洲的美术与美学有着浓烈的兴趣,不仅曾有《欧洲美术小史》的计划,而且还有《欧洲美学丛述》的拟案。前者留下了上述的《赖斐尔》,后者则有《康德美学述》的断简零篇。此文可谓较早期的对康德美学之介绍,1914年春季之时,蔡元培在留法时代写成,前半部分为两篇,第一则论“美学之基本问题”,称“……康德之基本问题,非曰何者为美学之物,乃曰美学之断定何以能成立也,美学之断定,发端于主观快与不快之感。苟吾人见一表象,而无所谓快与不快,则无所谓美学之断定。美学之断定,为一种表象与感情之结合,故为综合断定。……美学之基本问题,其一曰何者为美学之断定乎?其二曰美学之断定何以能成立乎?其一,所以研究其内容,以美学断定之解剖解答之。其二,所以研究其原本,以纯粹美学之演绎解答之。美学之断语有二:曰优美,曰壮美。故美学断定之解剖,区为二部,一曰优美之解剖,二曰壮美之解剖”。这里是相当清楚地将美学的核心问题解释出来了,即优美与壮美。然后具体分析了优美的四种情况:“超逸——凡吾人所以下优美之断定者,对于一种表象而感为愉快也。”“普遍——凡实利之关系,常因人而殊,……且同一人也,今日之所求,难保其不及他日而弃厌之。……而美感之愉快,乃独无实利之关系。”“有则——凡对象之可以起人快感者,不能无一种规则,即所谓依的作用之状态是也。”“必然——美感者,有普遍性者也。凡有普遍性者,常为必然性。……谓之优美,非曰于我为美,而于人则否。亦非曰此时为美,而异时则否。”总结就是,“于是合四者而言之,美者,循超逸之快感,为普遍之断定,无鹄的而有则,无概念而必然者也。”蔡元培对康德情有独钟,日后还专门代表北大,到德国去在康德诞生200周年纪念会上致词。也就是在1914年的春季,蔡元培还兴致勃勃地应李石曾之邀,去蒙达尔城为俭学会专门讲授了一次“德儒康德之空间时间说”。当然,我们需要注意到这样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就是“墙内开花墙外香”,蔡元培是在法国说德国大哲康德,这其中的异文化交织与碰撞、侨易是相当复杂的过程和情况。
而接着要说的,还是与德国有关系。蔡元培在法国期间完成的一部重要编著是《哲学大纲》,此书虽发源可追溯至留德时期,但真正完稿却是在留法时代,1914年9月在法国西南地区完成,随即寄给张元济,1915年1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种效率真是不可谓不高。而区区一部教科书类的通俗著作,居然发行量奇高,到了1931年已经出到第11版,也真让人羡慕那个时代的求知热情。蔡元培在《凡例》中开宗明义,强调其乃“供师范教科及研究哲学之用”,所以“本书既为引人研究哲学之作,非哲学之著述,故历举各派之说,不多下十成断语,留读者自由思考之余地”。
总体来看,此书与《中国伦理学史》有相通之处,即汇集材料、详加梳理、提供框架。蔡元培自己也曾坦承此书的知识来源和撰作法门:“以几本德国哲学家的门径书为蓝本,而据韩非子《解老》中道与理之界说,说哲学在吾国本应名为道学。又说明,古代只有宗教,凡后来哲学、科学之任务,皆包于其中。其后哲学独立,科学尚包于哲学之中,而宗教之范围,特别减缩。及科学次第独立,而哲学的范围,亦渐渐减缩。又说:哲学有科学的与超科学的之别。有一种科学的,如数理哲学之类是;有包括自然科学的,如自然哲学是;有包含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如斯宾塞尔综合哲学原理、孔德实证哲学是。至于超科学的哲学,则所谓形而上学者是。又关于美学一方面,特别注意,亦受德国学派的影响。”全书分为四编,即通论、认识论、本体论、价值论,较为系统地阐述了哲学的基本原理。
需要指出的是,蔡元培的编书工作,不仅是向国内绍介新知的努力,更是自身求学过程的必由之路。对于留学生来说,远赴异域,求学他乡,为的是求得真知,以提升自己的知识水平和学术层次,进而为发展中的现代中国提供资源和做出贡献。所以,无论如何,读书是必要的,求学是必要的。但如何才能真地获取真知,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通往宝山的路径不同。有的人偏重于进名校、拜名师,譬如胡适等人留学哥伦比亚大学,师从杜威,归国就成了科学方法论的代言人;有的人则看重学位如博士头衔等,譬如季羡林就说过,“我为什么非要取得一个博士学位不行呢?其中原因有的同一般人一样,有的则可能迥乎不同。中国近代许多大学者,比如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郭沫若、鲁迅等等,都没有什么博士头衔,但都会在学术史上有地位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这些人都是不平凡的天才,博士头衔对他们毫无用处。但我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这种人,我从不把自己估计过高,我甘愿当一个平凡的人,而一个平凡的人,如果没有金光闪闪的博士头衔,则在抢夺饭碗的搏斗中必然是个失败者。这可以说是动机之一,但是还有之二。我在国内时对某一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留学生看不顺眼,窃以为他们也不过在外国炖了几年牛肉,一旦回国,在非留学生面前就摆起谱来了。但自己如果不也是留学生,则一表示不平,就会有人把自己看成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我为了不当狐狸,必须出国,而且必须取得博士学位。这个动机,说起来十分可笑,然而却是真实的。多少年来,博士头衔就像一个幻影,飞翔在我的眼前,或近或远,或隐或显。有时候近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有时候又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有时候熠熠生光,有时候又晦暗不明。这使得我时而兴会淋漓,时而又垂头丧气。一个平凡人的心情,就是如此。” 还有的人则率性而为,只为求取真知而来,根本不在意那些门面上的“珠光宝气”,譬如陈寅恪留学欧、美、日,长达十余年,没有谋得任何学位,但却一点都不妨碍他成为中国现代学术建立过程里学术伦理意识最坚定、学术成绩最卓越的代表性人物。但我这里要强调的是,即便是相比较各类求学过程,蔡元培的编撰书籍仍是相当值得注意的一种求知途径,因为正是借助于亲手触摸、编撰成书的特殊过程,形成了对蔡元培这类具有较好国学基础、撰述经验、出版渠道者的另类治学通道,如此使他有可能结合自家兴趣、因应实际需要,进而深度理解和感知外来知识,并将之形成对中国普通读者有效有用的新知识。可还真地不能小看了这种“码字匠”的行为,这可是具有高知识含量和普及性意图的重要尝试和良好结合,而日后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其开创中国现代大学范式的“高等常识”基础其实有相当部分来源于此。设若如此,每个人求知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和寻常印迹,其实也就是汇流成海,建构现代中国文化大厦的“中流砥柱”的可能性尝试,能不慎之乎?而外来知识和资源也正是通过这样的“条条小道”,新建起另类的“文化丝绸之路”,使得现代中国的建构足以凭借起“异质资源”,也就充满了“世界胸怀”!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