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
川南土改中的沈从文
李 斌
1949年初,政权更迭之际,著名作家沈从文因巨大的心理压力,一
度自杀未遂。在中共和各方面朋友的关心及家人的精心照顾下,他的心态逐渐恢复正常。新中国各项建国工作有条不紊的进展,给他巨大震撼,他认真反省自己,决心放下一
己的小小哀乐,尽自己所能,为国家和人民好好工作。在老朋友郑振铎的帮助下,沈从文的工作关系从北京大学调到新成立的历史博物馆,他逐渐中止了文学创作,开始集中精力于文物研究和展览。他虽是研究人员,但多次参与清点文物、写说明词、做讲解员等基础性工作,并乐此不疲。
1950年,沈从文积极主动地参加了为期10个月的华北大学的政治学习,这让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个新的时代。他认为通过这次学习,他“学会了单纯直率来检讨自己,要回归工作岗位,为万万勇敢单纯中国人民,在新时代参加建设战胜困难的过程和哀乐而服务”。这体现了沈从文改造自我,对“为人民服务”、“自我批评”这些新的观念和思想方式的认同。
沈从文在华北大学的学习告一
段落时,正值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当时,很多知识分子被安排到农村参加土改,这出于大多数人的自愿,也是新政权对他们的再教育。沈从文不顾体弱,自愿随工作队远赴川南参加土改工作。他在川南的四个月中受到了深刻教育,影响着他后半生的思想观念。但是,他也跟时代主潮有所疏离,保留着自己对历史、对人生的独立思考。一
当全国上下掀起剧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时,沈从文直觉到这一
运动的伟大,渴望有机会亲自参加体验。在1951年9月初给一
位年轻人的信中,沈从文说:“特别是要告诉你,我拟在十月中旬去参加土改,跟人民学习几个月。他们如让我去,大致去两月,如学习得还好,体力支持得下去,组织上还满意,我就再学两月。换地方学。希望有机会看看大地主被人民斗争,也希望看看比较小的地主被斗争的情形。更重要是学习明白人民如何处理历史中这个大事情,如何生长,如何生产。也只有从这种学习中把我认识清楚些,再进而学忘我,来学习为人民服务。”10月,组织决定让沈从文参加土改,被编在第七团第四队,前往川南内江。
沈从文获准参加土改,他很兴奋,给妻子写信说:“这次之行,是我一生中重要一回转变,希望能好好的在领导下完成任务。并希望从这个历史大变中学习靠拢人民,从工作上,得到一种新的勇气,来谨谨慎慎老老实实为国家做几年事情,再学习,再用笔,写一两本新的时代新的人民作品,补一补二
十年来关在书房中胡写之失。”在给孩子们的信中,沈从文又说:“这回下乡是我一生极大事件,因为可以补正过去和人民群众脱离过误。二
十多年来只知道这样那样的写,写了许多文章,全不得用。如能在乡下恢复了用笔能力,再来写,一定和过去要大不相同了。因为基本上已变更。你们都欢喜赵树理,看爸爸为你们写出更多的李有才吧。”临行前,一直关心着沈从文、时任国务院参事的林宰平打来电话,说如果身体不好,最好别下去。沈从文身体虽然不好,精神劲儿可高呢,哪有不去的道理。
二
10月25日,沈从文离京前往四川,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土改工作。他的同伴中有幼稚园主任、小学教员、演员、作曲家、助产师、家庭主妇等等。一行乘火车到汉口,再乘轮船经三峡入川,到重庆稍作停留后,即前往内江。
途经三峡时,沈从文一行船上生活极规律。八点早饭,饭后学习文件两小时,文件中包括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沈从文对这个报告非常赞赏。
通过学习文件,沈从文认真反省自己,并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越学越感到个人渺小而无知。必需要十分谨慎的从领导上学习处理工作,方可少犯错误。一面从工作的方式中,也看出国家必然在此谨严步骤中逐渐推进,得到异常迅速进步,三五年后社会将完全改观的。”
他觉得学习政治文件很有意义:“政治文件得好好学习,要加深、加广学下去。如可能,我想要专来学两年理论。要随时代赶上去,且来为这个时代好好用几年笔!我一定要努力来做到的。”
午饭时放音乐。同伴们玩得极开心,像小孩子一样。沈从文特别感动,他觉得这么多不同行业的人走到一起,“这个综合实在感人,也唯有毛泽东时代能做到”!他感到在这样的时代,只有为国家拼命工作才能报答,“党的伟大更是要出北京以后才更能意味到。每一种事,每一个人,都已完全和过去时代完全不同,真是人的奇迹!人类史的奇迹!个人在其间,真是要感到轻尘弱草不如”。
但沈从文有时候也感到孤独。三峡两岸风光,让他想起了湘西:“江岸景物房子极动人,我一看到这些,就总想到要哭哭,因为这些地方过去和我生命发生极多联系,我写的许多文章,背景都是这种光景中产生的。不意一下子,我的工作能力全失去了。只希望好好来为这个伟大国家伟大时代来再写几年,看到江岸边的种种,我的创造的心又活起来了。”
11月4日,沈从文像个老干部一样背了背包,提着皮包排队下船爬上重庆码头。看着这个在抗战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伟大城市,沈从文极其兴奋。在同行音乐家嵇振民的帮助下,他第一次写了一首歌曲——《土改团来到重庆》:
我们从首都来,
排成整齐的队伍,
来自各阶层,
万众一条心,
万众一条心,
跟随毛泽东旗帜前进,
上高山,涉大河,入草原,永远前进,
工作为全体人民。
我们来到重庆,
见百万灯火辉煌,
像百万明星,
创造自人民,
创造自人民,
照耀毛泽东旗帜前进,
下工厂,进矿山,入农村,永远前进,
生产为全体人民。
三
11月8日,沈从文到达了土改目的地——川南内江。这天他给妻子写信,总结一路的学习经验:“一出来,手中即只有一件事,放下包袱,去掉感伤,要好好的来为国家拼命做事下去,来真正做一个主席小学生!因为国家实在太伟大了,人民在解放后表现的潜力,无一处不可以见出。党在为人民做事工作上,也实在是无所不至。许多地方减租反霸中已把封建武力和土豪特权打垮。许多地方人民都站起来做了主人。青年人更加可爱。到路上,有些穷人听说我们从北京来,都说是‘主席关心穷人,天下穷人是一家’。这句话不仅表现人民信赖,实在还是无可比拟的力量!我们活在北京圈子里的人,见闻实在太小了,对于爱国主义的爱字,如不到这里地方来看看,也是不会深深明白国家人民如何可爱的!三三
,要努力工作,你定要努力拼命工作,更重要还是要改造,你还要改造,把一切力量用出来,才对得起国家!要对工农干部更虚心的学习,对学生特别热心,国家实在要所有工作干部,都如此来进步。”5天后,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再次说:“我离开北京十七天了。学了不少,只觉得个人无知而渺小。国家在天翻地覆中重造,一切都在一定计划中进行,而做得十分有条理。困难处总是慢慢来克服,来安排。从土改报告之具体细致处,更见得国家前途实无限。人民的生长,也说明人民文化的生长为必然。我从学习中对自己工作稍稍恢复了点信心。我要为人民再工作十年。”“几天来,深深觉得个人在城市中胡写二十年,和人民脱离之无一是处,痛苦之至。旧知识分子除了书本知识,什么都是孤陋寡闻。特别是政治,即从书本上也无知。但是总是关在房中主观抽象的写,写来写去,越失工作本来意思,误人兼误己,真是只作成自己一个大包袱,不知从何处放。”
沈从文到达内江后,被安排在内江县第四区烈士乡土改工作队。最开始几天沈从文抽空完成了《老同志》这篇小说,11月13日的报告也因为头疼未能参加。报告后的当天下午,沈从文随土改工作队下乡,住在由大地主“高百万”家糖房改成的乡公所里。如今地主一家已经住在偏房里,正房住着土改队。
沈从文和另外两个同伴——北大哲学系的郑昕、北京市党部的查汝强——各带了一本《毛泽东选集》,晚上在一张桌子一盏清油灯下同读。读这套书时,沈从文联想到了近30年社会的种种变化发展,也想起了1935年时跟著名音乐家马思聪、著名诗人梁宗岱三
人接连七小时听贝多芬全套曲子时的情景。他相信这次的阅读“会生长一些东西的,会影响到此后工作十分具体明确的”。四
乡公所新设一医疗处,来看病的年轻女人跟沈从文聊起天来。这个女人养了两只兔子,小小的,捐了只大的给抗美援朝。这女人说,要抗美援朝胜利了才有好日子过,“毛主席知道我们,要我们好好生产,选劳模。大家好好生产,吃一样饭,做一样事,过几年就好了。现在不同以往,往天乡保欺压人,地主坏,不讲道理。现在大家一样,当了家,讲道理,眉目清楚,人好都说好”。沈从文感叹说:“这是一种什么伟大情感!我们想想看,应不应当自愧,应不应当为他们工作终生!这个人已活在我的生命中,还必然要生活在我的文字中。我一定要为她们哀乐来工作,我的存在也才有意义。”过了不久,沈从文还在牛栏里听到三个妇女诉苦,诉说本地土财主的苛刻和婆媳关系,沈从文觉得“比左拉、高尔基叙述的都直接得多,空气也特别得多”。
不久,沈从文所在的区开始在一个旧戏台开人民代表大会,准备第二阶段工作。来开会的人中,有背孩子的,有挑柴的,有挑红苕的,还有扛了一个老柳树根来的。人们预备开三四
天大会,吃、喝、烧、住的东西多随身带来。代表们分成16个组,从8岁说起,漫谈身世,说完就晚上11点了,再统一汇报至12点,然后蜷到戏台后楼一角睡觉去。几天大会结束后,代表们就回到村子里去推动第二阶段的工作了。沈从文用一个竹竿子挑行李,回到住处,觉得十分疲倦。12月中旬,沈从文换了住处,住到萧姓拔贡家,隔一道田垅就是糖房。沈从文细致观察了糖的制作生产过程,调查了围绕糖的生产的人事关系,后来完成了《川南内江第四
区的糖房》的调查报告。报告详细阐述了糖的生产概况,地方情形,生产品的特征,三种典型的剥削形式,并提出了问题,还谈到在土改工作中的体会。他认为土改是“历史上既十分正确又无比伟大的一种政策”。土改工作进入了高潮,每个村庄都有激烈的斗争。沈从文参与斗争一个大地主,看到全村农民从一二十年前一二斤甘蔗等小事申诉到拉壮丁家小死亡等大事。特别是老婆婆的申诉,琐琐碎碎,但很严肃。沈从文曾听到一个老婆子为了一斗麦子半间房子,对一个小恶霸的指责,话说得有腔有调。
沈从文还参加一个5000人的大会,在一个大恶霸家的糖房坪子里。群众多穿着蓝布衣衫,白布包头,在大红旗的引领下,从各个山路走来。武装农民有男有女,多带刀矛,露刃,他们押来约400个地主,用粗细绳子捆绑,有的把绳子缚在脖子上,有的全身绑住。由区长、法官、农会代表、土改团长组成的审判人坐在台子上,那个大恶霸跪在台前方桌子上,陪斗的地主一部分跪在台子两旁,不太重要的在一边站着。开会时不断有群众出来说话,申诉冤屈。那些一面背着孩子,一面一针一针地纳鞋底的妇女,大多数时候安安静静的,但忽然会走过去打地主一鞋底。山头各处都有武装布防。这天当场就把那个大恶霸解决了。
地主成串捆在竹林子里,很多穿得非常破烂,有些地主确实支持不下去了,但有些地主是故意换上破衣服,装穷苦。晚上他们被拉出来斗,打威风,翻底财,不论老少贫农都参加。虽然政策上不许吊打,但实际中还是免不了。很多老财主把钱财埋在地底下,或者藏在墙中瓦上,或者干脆转移到城市中去。到迫不得已时才拿出来。人们每天都可从地主家找出一些财物来,有时候还开展览会。
沈从文有次随全村人跟着一个21岁、壮实的年轻农会主任去没收财产。队伍打着一面横招,五
六面胭脂红三角形纸旗,带着儿童团、搬运、点验等四组工作人员,通过弯弯曲曲的田坎,敲锣打鼓走到了一个十多天前被解决的大地主家,地主家大小十多口跪在屋前菜园子里,农会主任接过家产清单,发动群众将坛子、罐子等统统搬走。在经历了一次一次批斗会后,沈从文感到:“在诚实而聪敏的翻身农民和刁狡诡诈地主阶级的激烈残酷斗争中,在民主建政的艰巨过程中,在经过启发教育觉醒后广大人民的爱国热情表现中,在领导组织党团青年干部和农民干部,艰苦朴素,谨严认真,热情忘我工作作风中,我一面看到旧时代的灭亡,一面还看到新国家的成长壮大,深刻感受到时代的伟大,和历史进展的严肃。”他开始“检查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在过去和当前对人民革命都毫无贡献可言”。他曾“自以为是一个从农村来的乡下人,能理解我的只有乡下人,但回到乡下去看看,才知道乡下早已改变了,乡下人也进步了,我倒因为住在城市中反而掉了队,把一个新的人民时代乡下人的资格也失掉了”。
五
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沈从文并没有完全被这一浪潮所裹挟。有时候他躲在戏台的角落里,看着群众批斗地主的场面,觉得自己很远,拿起笔来写长长的信。有时候他独自爬到小山上,站在崖前,想到很多很多。
沈从文有段时间的住处环境很糟糕。一壁挨着老两口,这老两口白天安安静静,看得弱不禁风,但一到夜里,那吵架的声势却异常猛烈,不但搅扰得沈从文睡不着觉,还让他想到了人生的奇怪和恐怖。另一壁挨着一个哮喘病人,长夜喘个不停。沈从文睡不着,只好看书。
他看新书,看当时流行的《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暴风骤雨》等,但看一会儿就觉得疲倦了,他认为自己的情调跟这些作品的情调不合。事实上,他对这些当时受到推崇的小说并不满意。他觉得现实的人事比赵树理写到的活泼生动,也比《暴风骤雨》曲折动人。他认为《李家庄的变迁》虽然“叙事朴质,写事好,写人也好”,但“过程不大透”,“背景略于表现”。他说如果他自己写土改小说,可能比这些小说更复杂更深刻。
新书看不下去,他就看旧书。他从糖房外垃圾堆中翻出一本《史记》列传选本。他20来岁从湘西到北京时,随身带了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是《史记》。30年过去了,他对《史记》的兴趣仍然没变。在一壁吵架,一壁哮喘的恶劣环境中,他在一盏老式油灯下反复看这本破书。他仿佛回到了2000年前,体验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气氛、生活情况,甚至司马迁下笔时的神态和心情。他还想起了34年前在麻阳一个张姓地主家用桐油灯看《列国志》的情景。
从《史记》中,他得出了很多道理,比如说如何用三言两语准确生动的交代一件事情,当时中学语文教学的如何不合理等等。而他从《史记》中悟出的最大的道理,是“有情”与“事功”的区别。他认为管仲、晏婴、张良、卫青、霍去病等人在当时对国家有功,属于在“事功”上取得成就的。而另外一些人,像屈原、贾谊,则是在“有情”上取得了成就。“事功”与“有情”虽然有时合二为一,但大多数时候是背驰的,是一种矛盾的对峙。
他认为要能“有情”,须得“寂寞”。他说:“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司马迁在写列传时,使用了他生命中的一些特别的东西,“说得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因之用三五百字写一个人,反映的确是作者和传中人两种人格的契合与同一。不拘写的是帝王将相还是愚夫愚妇,情形却相同”。
在“事功”上有为的人,往往看不起在“有情”上有为的人,说后者是“无知”“无能”。沈从文却认为“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他更倾向于“有情”。他认为:“万千人在历史中而动,或一时功名赫赫,或身边财富万千,存在的即俨然千载永保……但是,一通过时间,什么也不留下,过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也随同历史而动,永远是在不可堪受的艰困寂寞,痛苦挫折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时代过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
沈从文编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书影
读了30多年《史记》,为什么沈从文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事功”和“有情”呢?这是因为他在建国后,尤其是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感觉到了“事功”的巨大压力。当时百废待兴,当政者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解决最大多数老百姓的温饱问题,是如何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来为解决这一问题服务。像沈从文这样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作家,既没有在历次战争中有任何功勋,也没有在宣传上有所成绩。他很可能被人们认为“无知”“无能”。假如他的自我不够强大,他会被裹挟到这个“群”之中去,在土改等“事功”中兴奋得失去自己。但他没有,他一面称赞土改的伟大历史意义,另一面也要求“寂寞”,要求自我,甚至强调这个在热闹中体会“寂寞”、离群思考的“自我”会更有意义。
1952年2月,沈从文所在的土改工作组结束了任务,在重庆开完庆功会后,他随同工作组部分同志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的沈从文,正式开始了他的物质文化史研究,撰写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著名学术著作。在这些研究成果中,沈从文对劳动人民的创造和激情给予了高度关注和体贴,这跟他在土改工作中与普通百姓的密切接触有关。事实上,这次土改给沈从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不同场合多次提起,将它作为自己最为重要的学习经历之一。
责任编辑/赵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