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深处

顾心瑜

一

车绕着盘旋的山路颠簸攀行。你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时不时瞟一眼窗外的景致。起初，两侧的草甸满目苍翠，隐约可见远处一团团的绿雾，如墨水般氤氲于广阔的天地之间。随着山谷越来越深，车缓缓钻入绿雾深处，你的眼神随着昂然的树躯拔地而起，抬眼处树冠团团如盖，犹如一张绿色的天罗地网，将你那因首次涉足原始森林而止不住战栗的心，牢牢地罩住。手机，在不经意间搁下了。

见惯了城市道路两旁精巧安排的桃红柳绿，那一列列低眉顺眼的迎宾队，被驯化为城市的附属品，犹如解腻的可口小菜，为看惯灰色的眼球带来一抹绿的清凉。而此刻你的眼前，或是虬枝纵横、霜皮龙鳞的粗壮古木，巍然肃穆，或是硕老无朋、筋骨尽露的僵死树根，死而不仆，又或是扭曲回旋、怪诞畸形的枯槁巨桧……这些桀骜不驯的树精木怪肆意生长，创造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使得满车的都市人噤若寒蝉。

蓊郁的树丛深不可测，万籁在幽阒辽夐中沉淀到底，耳畔仿佛只有森林这一头巨兽安眠时的呼吸，听似安稳，却觉得其中藏了无数窸窸窣窣，甚至或许有虎啸狼嚎，潜伏着一车人无法掌控的因素。原始的荒凉感如狂风般席卷你的心头，卷走了你记忆中那个人声鼎沸的花花世界，卷走了你曾经对世界的局限认知，你忽然觉得，天地如此广阔，而你之前自以为的坚不可摧的“现实”，不过是过眼烟云，沧海一粟。一种孤零零的渺小感，一种从惯常状态中的抽离感，让你呼吸困难，心寒眸酸。

低头看向手机，网页停留在微博首页上，五花八门的动态层出不穷，带来那个喧嚣尘世的讯息。当你重新审视热门的关键词，竟觉得之前习以为常的信息是多么的触目惊心而又荒诞可笑：或是有关大千世界的世风日下，人心惶惶，如“河流浮尸，网聊自杀，药品剧毒，村民暴乱……”又或是有关消费社会的锱铢酒色，感官刺激，如“丰满美女，明星丑闻，成功秘诀，畅销书籍……” 你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那千万种的目光与声音背后，不过是清一色的空虚与轻浮，独立的人格逃避内心，在外界纷繁的催眠中麻痹、瘫软并支离破碎，在泛滥成灾的信息中随波逐流，终日寄生于光鲜的声色犬马与条条框框的概念标签中。没有内心的肥沃土壤，灵魂何以扎根，何以获得生命的重量，何以有力量如这一棵棵参天古木般，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你深深吸进一口清冽的山间空气，涤去万千纷扰的念头，失落感与清明的神智交织。你知道，那根将你与人们作茧自缚的“现实”连接多年的脐带已被割断，面对着幽深的绿荫青盖，面对着浩邈天地间万千玄妙的自然造化，你的灵魂是从宇宙中诞生的新生儿，立足于一方广袤的心田， 迎来第一口畅快的呼吸。你可以是蜉蝣中的至小，亦可以是大化中的一切，你用心智丈量天地万物的尺度，你的眼睛透过层层幻象的禁锢看见本真，你的灵魂脱离躯壳四处游逛，听所有梦者的诉说，听不同世界蓬勃辽阔的声音。你如此自由，是因为你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

车行驶到一片平坦的草坪上停下，熙熙攘攘的旅客聚集在一起拍照谈笑。你却注意到一阵大风拂过，对面的林海涌起阵阵翻涌的波浪，从未听过的隆隆声响从森林中传来，犹如山神空冥的呼唤，在整个山谷间回荡。你凝神倾听，深知心已在那片绿荫深处生了根，再也不让灵魂走失。

二

“请保持‘树式，想象着你就是眼前的这棵树，不断地向上，向上，同时缓缓地呼吸。请记住，瑜伽最重要的一点是专注，专注于当下，专注于自己此刻的身体和内心……”瑜伽老师轻柔而充满力量的教导萦绕在我的心头。

我尽力伸展着手臂，在头顶高高举起，同时提起一只脚，幻想另一只脚是树根，牢牢扎在大地中。但是向上的意念越强烈，就越感到身体的限制让我如此的不自由，无法做到一个完美挺直的伸展，脚下更是摇摇晃晃，难以平衡。我渐渐乱了方寸，忘了呼吸的节奏，也开始厌烦眼前这棵平淡无奇的树，眼神禁不住四处游离，追随天空上一朵缥缈的白云，或是花间一只翩翩的蝴蝶，羡慕它们在世间自由自在地畅游，而我却是一株动弹不得的树。

老师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又缓缓道：“每个人的身体都必然有限制，不要苛求，要一步步地超越局限。瑜伽修炼不是为了一个结果，而是为一个活在当下，不断进步的过程。”

“活在当下”，这四个字让我怦然心动。清风徐来，一树绿叶的幽幽清香钻入鼻腔。忽然觉得，“当下”这个情景是如此的触手可及，比之前那些轻飘飘的妄想更为美妙，带给心灵一种莫名的笃定。重归平静后，才渐渐听清耳畔空灵的歌词：“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定定地看着眼前静默无言的树，慢慢感受到它正悄然一点点地抽出枝条。树，是没有妄心的，每时每刻只专注于向上生长，活得踏实坦荡，才得以最终长出繁茂的绿荫翠盖。虽然知道根不可移动，知道生命中有些限制永远无法突破，但倒不如将这不得不看作自然而然，与外界摩擦渐少，心中矛盾也渐少，集中力量去向理想发展。

久久的凝视着这株树，绿荫深处渐渐幻化出一个带月荷锄归的身影，悠悠吟着“世与我而相遗”，索性归去田园理荒秽。陶渊明深知理想与现实之间有永恒的差距，不抱怨，不贪求，不动妄心，寻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委心任去留——“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如此尽兴，风流自然而出。生命中，从不会有绝对的自由，上帝在所有人的欲望面前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或许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抓住当下最真实的生活，始终走在超越自我局限的路途上，步步生莲花。纵然一生短暂，也要燃尽全部的能量，绽放出自己不一样的焰火。

兴许是有白云飘走了，一米阳光倾泻而下，照得心头通透。眨眼间，绿荫深处的幻象消逝，我心了然， 陶公的灵魂确实是聊乘化以归尽了罢！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呼吸平缓沉着，惊讶于自己在不经意间便达到了之前苦求不得的平静心绪。忽然想起以前始终无法参悟的一句话：“一个知道自己寂静的人，知道自己在爱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寂静。”我不禁莞尔。正如王国维所说，人生的第三重境界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所谓正心诚意，所谓不住相布施，说到底，不过是无招无术，无争无欲，把握住生命的实感。

结束瑜伽后，我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棵树，阳光下的它灿烂无比，想必那绿荫深处藏着菩提，佛度有缘人。

三

曾读到弘一大师在圆寂前手书之偈语：“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不知弘一大师读过多少草木与山水，走过多少风尘与纷扰，终有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完满境界？

无论是读月，读树，读人还是读世间万物，说到底，都是在读自己的心。脱离本心易，回归本心难。不知人生在世，到底要经过多少试炼？兜兜转转，万千滋味，最后能否去伪存真，让心境洁净如初？不愿再多想了，我且将自己的心魂安放在那绿荫深处，宁静呵护。给心一个家吧，愿它永不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