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佳
等闲变却故人心
◆ 李 佳
人是会变的,连本该最真的心、最深的情,也脱离不了这样的宿命。因为人不是绝对自由的,社会在变、观念在变,人心便也随之而变。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周日的午后,在上海图书馆聆听陈建华教授《在古今中西之间——漫谈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都市文化》讲座后,便莫名生出这样的惆怅来。讲文化,就必得讲到人,文化是人的故事。陈教授讲到了周瘦鹃与紫罗兰——一对不该遇见、身份悬殊的民国男女——不期而遇,倾心相爱了。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早已安排好的婚姻,割断了两下的感情,从此留下各自生活、各自孤单的他们。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沪上名刊《紫罗兰》(由周瘦鹃先生创办),也才有了那么多与《紫罗兰》相关的文化故事。一场悲剧,总不知能滋生多少出文坛“幸事”来,也不知是当喜,还是忧。
一
引得我惆怅的是两位主人公的相处方式,一个等,一个猜,长达数载。出身名门淑媛的紫罗兰,宁肯让对方误会或误会对方,也不肯轻易吐露心事。多少心曲无从寄托,多少忧思埋藏心底。这是多典型的民国相处方式呵!让我不由得暗自捏了一把汗,幸亏他们不是《围城》里的方鸿渐和唐晓芙,鸿渐为晓芙痴痴地站在雨里,晓芙不由得被打动,暗自想只要他再多站五分钟,自己就不顾一切下楼去,而就在这五分钟里,鸿渐不堪等待,黯然离去。民国时代,这样未了的情愫、错身的情侣当是不少的吧?民国时的家庭也不知承载了多少回“错身”的洗礼,而成为一架社会机器、一具麻木不仁的僵尸。
忽地想起一段很美的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见于《诗经·国风·周南·桃夭》篇)只有“夭夭”的桃枝,才当得起“灼灼”的华彩,这样的赞美毫不吝啬、简洁直白,就像人们对家的期待那般,多子多孙,宜室宜家,就是最初的家庭理想,朴实而无华。《诗经》是国人集体的童年记忆,因为“思无邪”,所以情“真而切”,幸亏有这样的诗篇留存,否则我们怕会忘了自己当初的样子。
我们曾经是大胆的、豪放的,求爱也不止是男士的专利,每到“暮春三月”、“春服既成”时,青年男女都可享受自己的节日,在这场狂欢中,青年女子可以向心仪的男子抛水果,表达爱意,男子若有意也会给以热烈回应。此时,女子的爱意是挚热的,有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见于《诗经·国风·召南·摽有梅》。筐里的梅子都抛光,要追求我的人呐,还不快快讲?)男子也是慷慨的,从心所欲、情比金坚,“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有情,我有意,大家说出来,爱就简单了。
我们曾经也是真实的、可爱的,高兴也热烈,忧伤也深切,喜就是喜,嗔就是嗔了,容不得半点矫揉造作。“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见于《诗经·国风·郑风·风雨》)那样满满溢出的欢喜,笑展了眉眼,也笑淡了千年的风雨,以至于几千年后的我,读金庸的《神雕侠侣》时,眼里塞满了程英,和她遇见杨过后,在纸上痴痴写满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如此鲜亮的欢喜,直接触进人心底,全是暖意。同样鲜亮的还有千年前女子的率真和傲气,“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见于《诗经·国风·郑风·褰裳》。想我,你就蹚河过来,不想我,难道没有别人吗?)哪里像现代偶像剧里的女主角那样不堪:爱上了就要死要活,为了爱甚至不择手段、拼死拼活,自尊何在?这千年前的女子可以爱得坦率、爱得炽烈,也必须爱得有尊严;若不爱我,我便轻描淡写,转身之后,依然大步向前。
二
然而,这样的爱,却早已不适合两千年后的民国人了。因为,人心变了。几千年的沧海桑田,早已磨练出了国人“千回百转”的心,规矩多了,想法顾虑也多了,被束缚得太久,早已没了“人之初”的“肆意”模样。爱不再简单,表达爱的方式也不再简单,“家庭”则绑起沉重的伦理、社会责任,举步维艰;其中的夫妻们还能感受到当初的你侬我侬、心心相印吗?周瘦鹃和紫罗兰的悲剧,不是他们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一个时代的悲剧;不光他们,胡适和韦莲司是这样,鲁迅和许广平也是这样,甚至连表面上冲破束缚、追求自由爱情、却被舆论和压力击得千疮百孔的徐志摩和陆小曼也是这样……文人如此,普通人亦如此,整个社会就是个没人能逃得出的笼啊!于是,民国人文字张扬,民国人热烈接受新事物,却也很多人思想不是偏左就是偏右,这是压抑久了之后的“心猿意马”呵!
心,总有一天要冲将而出。
然而,“周瘦鹃和紫罗兰”们也是幸运的,不便捷的途径、难以直抒胸臆的表达,却也拉长了等待与思念,让真情在胸中慢慢发酵着,历久而弥香;发酵过的香气挥之不去,如同《紫罗兰》杂志一样,成为沉淀在一个时代人们心中的美梦。在漫长的等待中,最初那个带着欲望的目的渐渐淡了,留下的反而是对彼此的念想,和荡彻心肺的忧伤。念想久了、忧伤久了,这份情感便连同对方一起,惊艳了旧日的时光。于是,“白玫瑰”不用变成米饭粒,“红玫瑰”也不用变成蚊子血。记忆中,一切都是美好的。
三
等待注定不会太久,心终究是冲将而出了。只是没冲进《诗经》里那样的恬淡岁月,而是冲进了一个疲于奔忙的时代。现在的我们,行色匆匆;却仍有许多人嫌慢,大肆鼓吹和依赖着“现代化工具”。情人之间,再经不起等待,或是细嚼慢咽的表达,倾诉爱意也好,互诉衷肠也罢,一通电话、几个短信便完了,谁还要弄出《爱眉小札》来?社会节奏如此快,谁肯为谁等待?若等人等得久了的,便成痴男怨女;若等爱等得久了的,便是大龄青年……
蓦地想起那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见于《诗经·国风·郑风·子衿》)而当此之时,那位“情郎”只消一条短信,即可宽慰佳人的思念了,令人魂牵梦绕的“青青子衿”也在一通电话中烟消云散了吧。待结婚生子后,哪里还有悠悠想念留给彼此回味?沟通方式快捷了,彼此无需“掖着藏着”,诸如含蓄之类落伍的方式,丢在一边吧!“爱不爱我?”直接说来!何必劳什子写来写去?今天爱你,明天或许是他;现在还爱着,将来不爱了也正常;或者同时爱上几个人,全都联系着,通讯便捷嘛,谁也不差那几分钟。
谁期许着谁的永远?谁点亮了谁的记忆?到了明天,你还能记起我是谁吗?电波的那头,你的心里可还印着我的样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见于《诗经·国风·邶风·击鼓》),没有了“击鼓其镗”的戎马岁月,见或不见都成寻常;没有了“不我以归”的无边思念,“与子成说”的壮阔豪情与刻骨深爱,亦都化成靡靡之音,随着最浅薄的欢娱消散而去。爱情呵,当没有距离、生死、磨难等等考验时,可否仍是人心底最深处的黄钟大吕,静穆而深沉?
夜已至,品味着周瘦鹃与紫罗兰的故事。悲也?幸也?一时失了答案。只是念念地想着:要是哪天,自己也能收到如他们之间那般的信札,下笔含蓄,情深缱绻,真好。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