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尔吉·原野
云端的新疆(之二)
◆ 鲍尔吉·原野
布尔津河像一张长方形的餐桌,碧绿色的台面等待摆上水果和面包的篮子。河水在岸边有一点小小的波纹,好像桌布的皱纹。
我坐在山坡上看这张餐桌,它陷在青草里,因此看不见桌子腿。这么长的餐桌,应该安装几百条腿或更多结实的橡木腿和花楸木腿。小鸟从餐桌上直着飞过去,检查餐桌摆没摆酒杯和筷子。其实不用摆筷子,折一段岸边的红柳就是筷子。现在是五月末,红柳开满密密的小红花,它们的花瓣比蚊子的翅膀还要小。这么小的花瓣好像没打算凋落,像不愿出嫁的女儿赖在家里。红柳的花瓣真的可以在枝上呆很久,没有古人所说的飘零景象。
来会餐的鸟儿一拨儿一拨儿飞过了许多拨儿,它们什么也没吃到,失望地飞走了。有的鸟干脆一头扎进桌子里面,冒出头时,尖尖的喙已叼着一条银鱼。这就是河流的秘密,吃的东西藏在桌子底下。
青草和红柳合伙把布尔津河藏在自己怀里,从外表看,它不过是一张没摆食物的餐桌。为了防止人或动物偷走这条河,红柳背后还站着白桦树。白桦树的作用是遮挡窥视者的视线。青草、红柳和白桦树每次看到藏在这里的布尔津河干净又丰满,心里就高兴,它们竟可以藏起一条河。但它们没想到,布尔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表面看,河水一点没减少,仍像青玉台面的长餐桌,但水流早从河床里面跑了。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尔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么地方去,还有比喀纳斯更好的地方吗?
青草喜欢这里,它不愿意迁徙的理由是河谷的风湿润,青草在风中就可以洗脸。青草身上的条纹每天都洗得比花格衬衣还好看。这里花多,金莲花开起来像蒺藜一样密集。这一拨儿花开尽,有另一拨儿花开。到六月,野芍药开花,拳头大的鲜艳的野芍药花开遍大地,青草天天生活在花园里。可是,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
现在野芍药打骨朵了,像裂开的绿葡萄露出山楂的果肉。我用手捏了捏,花蕾的肉很结实,一颗手指肚大的花蕾能开出碗大的花。我想把山坡的野芍药的花骨朵全都捏一遍,好像说我手里捧过百万玫瑰(为了你,我舍得百万玫瑰——这是我昨天听华俄后裔张瓦西里唱的俄罗斯民歌),但我怎么捏得过来呢?把花捏得不开放怎么办?草地、悬崖上都有野芍药花。开在白桦树脚下的野芍药花一定最动人,它像一个人从泥土里为白桦树献花。
白桦树,你怎么看都像女的,就像松树怎么看都像男的。白桦的小碎叶子如一簇簇黄花,仔细看,这些黄花原来是带明黄色调的小绿叶子。能想象,它在阿勒泰的蓝天下有多么美,而它的树身如少女或修士身上的白纱。当晨雾包裹大地又散开后,你觉得白桦树收留了白雾。我甚至愚蠢地摸了摸树干,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又用舌头舔了舔——没沾雾,白桦树就这么白。既然这样,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还要流走呢?
有一天,我爬上了对面的山。草和石头上都是露水,非常滑,但我没摔倒。我的鞋是很好的登山靴,它根本没瞧得起这些草和石头上的露水。登上山顶,看到了我住的地方的真实样子。木头房子离河边不远,像狗窝似的。黑黑的云杉树如披斗篷的剑客,从山上三三两两走下来。更黑的那块草地并不是一片云杉长在了一起,那是云朵落在草地上的影子。
布尔津河在视野里窄了,像一条白毛巾铺在山脚下,也有毛巾上摆着圆圆的小奶球,有一些奶球连在了一起。它们是云朵,这是蒙古山神的早餐。云,原来还可以吃的,这事第一次听说。山神那么大的食量,不吃云就要吃牛羊了,一早晨吃一群羊,还是吃云吧。雾从河上散开,一朵一朵的云摆在河上,山从雾里露出半个身子,准备伸手抓云吃。昨晚下过雨,木制的牛栏和房子像柠檬一样黄。不一会儿,天空有鹰飞过,合拢翅膀落在草地上,想要抓自己的影子。野芍药下个月就开花了,山神早上在吃云朵,偷偷流走的布尔津河把这些事情告诉给了远方的湖泊。
这片山坡实际是一大块岩石,落叶松的松针加上风刮来的土在上面积累了厚厚的土层。它倾斜着,方圆几里地宽,像一张不平的桌子,上面开满金莲花。
我没看过开得这么密的花,甚至连手指也插不进去。这么多花挤在这里干什么呢?它们中间没有青草和灌木,像甲板上等待上岸的密集的人。
在喀纳斯,人们看到了许多在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景观。不太高耸的山峰被云雾包裹,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到山峰的模样,它像一个包头巾的老人,像一个神,那是在云雾打开又合上的瞬间。喀纳斯的山峰下面长着白桦树和松树,像麦子长满了平缓的坡地。五月了,往山上看,从山顶裂下的沟壑积存白雪,像山峰披的黑大氅的白色滚边。树林茂密的地方河水拥挤。河水不深,从林子里跑出来,又跑回林子里去,它一露面,图瓦人和哈萨克人养的牛羊跑过来饮水。
河边散落着大块的圆鹅卵石。在布满腐殖质的黑土上,这些鹅卵石白得耀眼,像一群鹅笨拙地晃到河边喝水。
河边有图瓦人和哈萨克人的尖顶木板房子,木板被雨水淋得露出铁黑色。在村边或桥边,你见到一个图瓦人或哈萨克人就认识了这个民族。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流露着儿童式的单纯友善。仿佛这样的表情才和白桦林、和被云雾包裹的山峰与清澈的河水吻合。伪装的脸在这里与周遭格格不入。无论你穿得多么好,你脸上流露的计谋盘算在大自然面前都显出不协调,像一个坏人在干坏事前经过掩饰的不安。
喀纳斯的草原分散在林地里,比如在林地与河床,在山腰和松林之间。这些草地的色调鲜艳。这一种绿,有灼人的明亮感。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好像草叶上有荧光。也许是铅灰低垂的云朵让青草展示一种怒放的姿态。这些青草像领着你走,走吧。我跟着喀纳斯的青草来到了松树林。落叶松笔直深绿,草地浅绿。青草像掺了绿色的清水浸在大地上,灌满了坑地。而进入草色渐深并茂密的草地时,花朵出现了,就像在灌木丛里可以见到兔子一样。这里有狼毒花,有罂粟花。花朵开在河床前站住了脚。河床里有玉,花要停住脚步。它无权进入玉的领地。
传说新疆的河床里有玉,人人都愿意延续这个传说。在河边,常看到辛勤的外地人如插秧的稻农一样猫腰直腰,把一块石头拿在眼前看看扔掉。他们的任务是让石头翻身,换个地方呆着。玉还呆在玉呆的地方,人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看到哈萨克人和图瓦人这么纯朴,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宝藏。我不清楚这是一些什么宝藏,如果是黄金和玉,让它们深深地埋在山里吧。如果是纯朴和善良,就深深地埋在心里。人喜欢在偶然间得到宝贝,没花钱得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但我觉得,老天爷一定会格外仔细地挑选那些得到美玉的人。你已经得到了很多好处——安逸、财富和内心平静,还会得到这样的宝贝吗?或者说,一个人要有怎样的德行才配得到一块凭空而来的美玉呢?我说不清这其中的奥妙,只看到人在河滩默默地捡石头,弯腰直腰,把石头捡起来扔掉。我不知他们手里摸过并错过了多少璞玉。他们的希望在明天。
金莲花压得大地透不来气。在这里,花朵像石头一样坚硬厚重,搬都搬不动。花朵的边缘是青草、河流或白桦林。无论往哪一个角度看,远处都是雪山,或者没落雪但被白雾包裹的山峰。金莲花密密麻麻,像在保护这片大地。花朵也会保护大地吗?好像说,这里的花朵是勇士,是骑马而来的军人。它们穿着闪光的金色盔甲,长戟立在地上,等待号令。金莲花要保护什么呢?说出来像笑话,它们要保护土。所谓土是它们的房子,它们的产床,它们的粮食,它们的炕。今天在中国的任何地方,土下面如果被人发现储藏石油、天然气和矿产,此地必将万劫不复。不仅土没了,一切美好全没了。为了这个,连花朵都开始保卫自己的乡土了。
图瓦人布云的家里没有杯子,只有碗。他家人喝酒喝茶用的是从巴基斯坦买的铜碗。布云说:“玻璃杯是不好的,像人不穿衣服一样。酒和茶的样子被人们看到了,它们会羞愧。”
“谁们羞愧?”我问。
“酒、茶、水、汽水它们,不好意思呢。”
“那你用瓷杯子嘛?”我问。
“瓷杯子嘛,我在布尔津的饭馆里见过。酒在里面憋屈,那么小。你知道,酒不愿意呆在小东西里,它喜欢大缸(他指了指西边,西屋的大钐刀边上放着布云酿的骆驼奶酒的酒坛子,他喜欢管它叫缸),还喜欢呆在皮囊里,最小的地方也是酒瓶子里。”
我在布云的家里用巴基斯坦的扎哈拉(蒙古人支系)人制造的大铜碗喝奶和奶茶。一条小河从他家的窗户下流过去,河水泛青。我在新疆看过的河大多是青色的,如冻石一般,只有伊犁河黄浊,他们说用伊犁河水煮出来的羊肉最香。在喀纳斯——这里是图瓦人和哈萨克人的乡土——青碧的河水在戈壁石的河床流过,激发细碎的白浪花,像啤酒沫子一样。河水绕过松树,流入白桦林里面。落叶松像山坡上睁着眼睛张望的狍子。松树的阳面微红,像肉煮到五成熟那种鲜嫩的粉红色,而背阴的树干褐黑色。落叶松的脚下洒满去年的松针,冬天,这些松针保管在干净的积雪里。雪化后,松针一片金黄。落叶松落下这么高贵的松针,真有点可惜。如今松树枝头长出新叶子,像肉色的小松塔或小花蕾。山坡上,松树错落排列,似僧侣下山散步,走进布云的家喝茶。
布云听说我去过俄罗斯的图瓦自治共和国,喜欢听我讲这个国家的一切,特别是总统的事情。我说:“他们的总统四十多岁,笑眯眯的,背着手逛商店,或者坐在广场长椅上晒太阳。”
布云听得眼睛亮晶晶的,他把嘴角上拉,说:“是这样子吗?总统笑眯眯的?”
我说:“正是,总统右手无名指戴了一枚琥珀的银戒指,左手食指戴一枚西藏松石的银戒指。”
布云摸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说:“我也要有那样的戒指,人人都可以有银戒指。”
“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吹楚尔了。”我说。
布云从墙上摘下用芦苇做的笛子——他们叫楚尔,用嘴角轻轻吹。旋律轻柔而忧伤,仿佛在叙说湖水、雾和白桦林的样子。我觉得梅花鹿如果会吹笛子,吹的就是楚尔,它的音色表达的正是动物的心情。松鼠看见露珠从松针垂直坠落,羊羔在河边看见一条小鱼卡在水底的石缝里,猫头鹰看见月牙坐在松树的枝杈上,后背让露水打湿了。布云的楚尔正在表达这些境状,简单,说幼稚亦无不可。布云本人就很简单幼稚,愿长生天保佑他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幼稚。在这里,奸诈没有一点用处。
我拿铜碗,舀一碗泉水喝(布云的泉水从山腰取回,放在维吾尔人的大铜壶里,他认为水和铜相互喜欢)。我走到房门外边,见绊着马绊的马两个前蹄一起往前蹦,找新草吃。黄色的山羊群急急忙忙跑过来,白云像围脖一样遮住山的胸口却露出山峰的脸。我低头喝水,看碗里竟然有玫红的霞光和刺眼的蓝天。碗装下了这么多东西,真是比杯子好多啦。
我住的地方叫阿热亚路,在喀什噶尔的老城区。
现在是北京时间7点,对喀什来说还是黎明。路灯还亮着,像刚刚点燃的蜡烛,衬托宝蓝色的天幕。刚刚醒来的喀什,身上还披着蓝纱巾。
阿热亚路实为一条小巷,经过老城区改造,沿街两侧的房子一派阿拉伯风情。“卡叽”这个词源于印地语,意为干枯的泥土,后转为英语的卡叽布。卡叽就是这里房屋的颜色,比杏白,比牛奶的颜色黄,像新刨出的木板的颜色。这条巷子里尽是这样的房子,高低错落,平房或二层楼房。墙砖像用木块贴上去的,细看是仿木块的工艺砖。
维吾尔人起得很早,他们把清水洒在自己门前。阿热亚路上铁匠铺密集,是“铁匠巴扎”,高鼻深目的铁匠们把自己的产品摆在门口,挂在高处。这里有一尺多高的纯钢合页,这么大的合页只有《一千零一夜》故事里古城堡的大门才用得上。还有成对的黄铜大门环,我把两只手握在铜环上,心想:一握就握住了这么多铜。门环背衬雕花精美,怎样恢弘的人家才配有这样的门环呢?铁匠露出诧异的眼神,好像没人像我这样攥住门环不松手。我对铁匠和门环分别笑笑,松开手,同时明白,住在农村或古代的人才有可能在两扇大门安上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只不过摸一摸。
铁匠铺里摆着许多好东西,让我流连巡视却用不上。这把锋利的斧子上面刻着三朵小花,用不上。圆弯刀,用不上。木柄一米长捞肉铁笊篱,用不上。一个远远离开了土地、森林和村庄的人,用不上真正有用的东西。
看这些东西时,我觉得右脚的鞋动了一下,低头看,一只小鸟在啄我的鞋带,更准确地说,是啄鞋带上的草籽——昨天我刚从莎车县的乡下回来。我如此清晰地看见了这只鸟儿的小蓝脑袋瓜,颈子一伸一缩地啄鞋带。我想把这小鸟用手捧起来,心里说:小鸟,你让我像抱小猫一样抱一下行吗?我把鞋带(连鞋)都送你。我一弯腰,鸟飞走了。但它刚刚啄过我的鞋,我越想越高兴,我默记小鸟的特征——蓝脑瓜,灰下颏,黑翅膀,灰爪子——后来飞了。小鸟飞到西边的街上,西边的人家正捏着塑料管往地上喷清水。十字路口的黑大理石碑刻着金色的隶书字体:坎土曼巴扎。
我悄悄走向小鸟,它不飞,步行躲开。我再追,它又躲开。这不是逗我吗?我和小鸟在街上转圈儿跑。我们俩都不飞,只跑,用绅士的步伐慢跑。我抬头,见到一个维吾尔老人正看我。他眉开眼笑,脸上满是慈祥。我第一次见到小鸟啄人鞋带,老汉可能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追一只鸟追不上。老人右手放左边胸口,庄重地向我躬身,我赶忙还礼。老汉的胡子如胸前绣的一团银丝,戴一顶墨绿色的花帽,缓缓走了。他的灰风衣长可及地。
小鸟儿站在铁匠铺边(它可能是铁匠雇的护铺的鸟儿),我继续漫游。空气中传来木炭的气味,馕铺开始工作了。我探头往炉子里看,白胖的馕面在炉子里贴了一圈儿,炉子像一个冒香味的宝库。干燥裂纹的柳树根劈成段,垛在炉子旁。一位穿绿长裙、蒙黑头纱的维吾尔少妇走进一家卖手抓饭的店铺。在门口,她和店里的女老板互致问候,行贴颊礼。在喀什,我鲜明感受到维吾尔人的彬彬有礼,这个民族把互相尊重看作是每天的大事。那些弹唱十二木卡姆的民间艺人都彬彬有礼,有歌声,有舞蹈的地方必然通行礼节,它们同是文明之树开出的花。
野鸽子在屋顶上盘旋,一个穿阿凡提长袍的维吾尔老汉赶着毛驴车走过。铁匠在砂轮前蹲着锉合页,火花从他裤裆喷出如礼花。他戴的风镜,是我小时候戴过的——方型,由四块玻璃组成。街东的骡马客栈播放十二木卡姆音乐,民间艺人扯着嗓子演唱,而我钟情音乐里的手鼓声。独特的中亚风情的6/8拍子的节奏,让我跃跃欲试,用鞋跟打节奏,把脚步变成舞步,往前、往右或往后顿挫而行。
我在这条街上走第二个来回的时候,孩子们上学了。天空露出玉石般的青白色,杨树的树干愈发洁净。仔细看,绿色的小桑椹爬在枝条上,桑树的树干像毛驴肚子一样白。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