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洁[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云水禅心自在风流
——解读《受戒》的禅宗文化内涵
⊙林洁[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汪曾祺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中国传统文化对其影响颇深。他的小说中常萦绕着一种健康优美的诗性。本文认为汪曾祺小说中的诗性与禅宗文化息息相关,主要体现为凡尘俗世的烟火气息、自在风流的生命旨趣和韵外之致的隽永诗意。
《受戒》禅宗世俗自由诗意
禅宗是印度佛教和中国本土文化交汇融合而产生的一门博大精深的文化,旨意精微,蕴藉深远。它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①,以平凡的世俗生活为最终关怀,教人忘怀得失,随心所欲而达到自然顿悟的境界。汪曾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渐染,他专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的表现,追求人的本真性情的流露,其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禅宗“平常心是道”的思想。在《受戒》中,禅宗文化的意蕴主要体现为凡尘俗世的烟火气息、自在风流的生命旨趣和韵外之致的隽永诗意。
一、凡尘俗世的烟火气息《受戒》主要是以小和尚“受戒”为情节中心,汪曾祺以真挚的情感,平淡的口吻,娓娓道来一个村庄里的小和尚和小村姑的儿女情事。小说回到了日常生活本身,关注平凡世俗生活,以日常性消解神性,充满了凡尘俗世的烟火气息。《马祖语录》里提出“平常心是道”,认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具有终极真理,现实心灵活动的全部就是佛性的显现。何为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②后来禅宗的发展越加肯定日常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把佛性和日常用事联系起来,强调对日常生活中平凡的普通事物的观照和静虑。所谓“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即是个体对外在事物的普遍观照中,“明心见性”,从而达到修炼佛性的目的。
在《受戒》中,汪曾祺表现了对日常普通的世俗生活的关注和思考,在神性被日常性消解后,平凡生活同样滋生出一种优美的诗意。荸荠庵仿佛一个世外桃源,里面温情浓浓,人性良善。故事中荸荠庵中的和尚不用遵守清规戒律,杀猪吃肉,打牌喝酒,娶妻生子,完全没有什么规矩。禅宗本身就强调俗即是真,真即是俗,“但识众生,既能见佛”③。《受戒》里面真与俗渗透出的和乐融融的氛围即表现了人生的一种自在境界和一种健康优美的人性。在《受戒》中,和尚对神的敬仰和崇拜几乎消失不见。汪曾祺有意以民间化的称呼和住址消解佛教的庄重性和神圣性。代表佛教明心顿悟之意的“菩提”被叫作了日常生活中的“荸荠”,还有“和尚庙”“尼姑庵”的说法本是人们约定俗成的,但是这里荸荠庵却住的是和尚。本是佛教用语的“出家”,反而成为了一种世俗的职业。和尚庄重的法事像是在表演;杀猪的时候,同时念往生咒语,为猪超度。和尚口中所谓的正经人,却也偷鸡摸狗。看似庄严的方丈却也有美貌的小老婆。“受戒”的同时也在“解戒”,宗教信仰的神圣性和庄重性被消解殆尽,取之而来的是日常生活小处的随意和欢乐的氛围。所以汪曾祺说《受戒》的“内在情绪是欢乐的”④,汪曾祺小说中的禅意便表现为这种“平常心”,“使人于微不足道的事情中发现盎然的意趣,生命由此获得无以言喻的喜悦和满足”⑤。这些都体现了汪曾祺回到生活本身,关注生活中的小人物的命运的努力。正是对日常生活的回归,《受戒》里的小和尚、小英子才能写得逼真活泼,充满了欢乐的情绪,成为了文学中的可爱人物。
二、自在风流的生命旨趣禅宗文化主张一切生命行为顺乎自然,尊崇人的天然本性,“禅的意味渗透在人的日常生活里,使它构成了一种随缘任运的态度”⑥。汪曾祺的小说表现出一种禅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这种自在风流的生命旨趣即表现为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和行云流水的行文方式。
《受戒》中无论是普通凡俗人家的生活,还是佛门中弟子的生活,文中都展示了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任情至性,恣意风流。荸荠庵这一佛门圣地,和尚们可以唱情歌,可以有相好的,可以娶妻生子。作为和尚的身份,荸荠庵的住持仁山却不叫“住持”,叫“当家的”,实际工作是管理庙里的开支收入。他平时也没有住持的庄重形象,更像一个普通的市井粗人“,不衫不履”“,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夏秋之时,二师父仁海还把自己的老婆接到庙里面消夏,洗洗刷刷,完全如世俗的夫妻一样生活。三师父仁渡“聪明精干”“经忏具通”,身怀绝技,平时还唱惹人的俏皮情歌。他们生活清闲,无拘无束,从平淡的生活中感受着生命的内在欢乐。汪曾祺让荸荠庵成为了和尚们避开凡尘扰事的“湘西小庙”,而在荸荠庵脚下的普通人家小英子家也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毫无俗事纷扰。赵家家庭和睦,其乐融融,赵家两女儿在自然青山绿水间成长,心性善良,大方活泼。这种宁静舒适的生活方式正体现了中晚唐以后禅家对于“不生思虑,直指本心”的生活方式的追求。
《受戒》行文一派天真自然,冲淡平和,这与禅宗的随缘任运、自然适宜的审美情趣也有所关联。禅宗主张“直指本心,不立文字”,强调自身的顿悟,一尘才起,大地全收。在行文方式和结构上,汪曾祺也是坚持随心所欲、信马由缰的自然书写,行于当行,止于当止。清新自然,不刻意讲究情节的波澜起伏,不刻意经营章法结构的独特。在《受戒》中,文中的人物、故事等等一切好似随意道来节奏如水般缓缓流淌,清新自然,毫无雕琢的痕迹。《受戒》全文一万多字,汪曾祺追求这种散文化的叙事结构,情节因素少,全文任情舒展,任意而行。他以大量优美的风土人情构成小说,展现了一幅优美的江南水乡图景。文中开篇即奠定了其娓娓道来的基调,“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⑦,看似简单平淡的文字,却自然引出下边的回忆性文字。介绍庵赵庄当和尚的风俗,明海去荸荠庵当和尚,明海入庵之后的生活描写,从庵里的摆设,明海的早晚课,写到了庵里的师傅们,又写到了当地的风俗,放焰口,和尚娶妻,盂兰会,山歌小调,和尚们的水烟袋,铜蜻蜓套鸡的趣事,过年杀猪等等。文本末“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又与开始的回忆性的基调照应。全文节奏充满了水的感觉,柔软平和,静静流淌,缓缓道来,把很多枝节自然地加入描写之中,画面悠远而空灵,情感波澜不惊。
三、韵外之致的隽永诗意禅宗讲究玄妙,韵外之致,言外之意,思接千里,运通万载。而汪曾祺在小说中则善于运用留出空白或者言之不尽来传达这种韵外之意。汪曾祺说“:一篇小说,在作者写出和读者读了之后,创作的过程才完成。留出空白,是对读者的尊重。”⑧他深谙中国文人画的神韵,运用“空白”的技法于小说,在《受戒》中,汪曾祺便是采用了有意识的留白,使得文本欲说还休,蕴藉含蓄,从而产生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的美感。
在《受戒》中,汪曾祺采用的白描的手法,几笔勾勒便将人的情态生动地点染出来。仁山的相貌只两个字形容“黄,胖”,“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一个邋遢而自如的和尚形象顿时出现在眼前。而关于英子的描写,“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⑨,眼含秋水,顾盼神飞,汪曾祺塑造了一个健康明丽、生动活泼的少女形象,让人想起《边城》里面那个在青山绿水的自然中长大的翠翠,不得不说英子和翠翠之间有一种共同的风姿,那是自然所赋予的灵动和真纯。
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但是不得不用文字的时候,就以简洁平淡著称,追求以少胜多,以简为妙。汪曾祺小说语言以简约蕴藉、质朴隽永为人所称道。在《受戒》中,文本语言描写虽短小简约,却力道精悍,充满了小儿女之间的情趣。这种简约的文字与禅宗“不立文字”的主张颇有关联。这种直指生活本身的语言,还原了一种天然,一种质朴。如文章中木讷俊俏的明子与天真烂漫的小英子的对话细节。小时候在渡口初遇时,小英子问明子:“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明子只是含糊地摇摇头。后来长大了,小英子去接明子的时候,问:“你受了戒啦?”“受了。”“疼吗?”“疼。”⑩一头一尾,语言质朴简约,却又明澈冲淡,相互照应。两人之间缓缓流动的儿女情愫表现得暧昧而生动,似乎冥冥之中,两人的爱情已宿命般注定。在《受戒》中,景物描写便是少而精湛,清新恬淡,明丽舒展,有烘云托月之妙。在文本末尾的环境的描写也意蕴深远,小英子和明海划进芦苇荡之后,不作铺陈渲染,也不作工笔勾勒,轻描淡写,却韵味无穷。一段清新自然的景物描写,书写了充满健康活力、自然真诚的人生。恬淡而诗意的语言也传达了一种生命内在的快乐。看似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景物描写,其中却暗含着小英子和小明子的美好而诗意的爱情,静中含动,动里衬静。储藏在四十三年的梦里的那段纯洁美好的爱情,在水乡悠悠荡漾,水意氤氲的氛围里,给人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这正是《受戒》的内在精神,也是其耐人寻味之因,看似平淡的语言,虽质朴却韵味无穷,值得人回味再三,反复品读。
四、结语汪曾祺以表现世俗生活为旨归,书写了一群欢乐而活跃的人,一种率性而为的人生旨趣和一个怡然自乐的桃源世界。文字简洁轻松,却于不经意间便构筑了一个清丽动人的梦境。全文萦绕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诗意,给人以淡淡的欢欣和咀嚼不尽的韵味。心中有禅,修行何必去道场,修篱筑菊,佛祖自在心中。汪曾祺以现实人生为依托,教人走向真淳和自由,走向优美和诗意,或许这正是其作品拥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之因。
①②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页,第9页。
③韦政通:《中国思想史》,水牛出版社(台北)1975年版,第912页。
④汪曾祺:《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版,第2页。
⑤石杰:《汪曾祺小说的禅宗底蕴》,《长沙水电师范院社会科学学报》1995年第1期,第88—92页。
⑥吕徵:《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中华书局2006版,第376页。
⑦⑨⑩汪曾祺:《受戒》,《大淖记事》,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第28页,第34页。
⑧汪曾祺:《美国家书》,《汪曾祺全集》(第八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版,第111—112页。
作者:林洁,西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叙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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