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多杰
保 姆
一
牧人出身的保姆爱笑,笑声像草原一样爽朗,如雪山一般嘹亮。
我给她传授水泥钢筋般冷漠、街衢巷道般狭隘、牢笼樊篱般拘谨的笑法,她大笑一声说:与其这样笑,还不如哭呢。
二
保姆爱看电视,因为牧村不通电,连晚上照明都要靠油灯,更别提使用其他电器。每当电视画面中出现草原和牛羊,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大叫:噢,这些可怜的牛羊,让我想起家里的牦牛和绵羊。
天氣渐渐变冷,她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现在,家乡的天不知有多寒冷,牛羊和我那帮姐妹们肯定都冻得受不了了。
三
她那红红的脸蛋,像苹果一样可爱又可怕。我仿佛看见冬日荒凉的草原上,身材矮小的她穿着合身的皮袄,梳着无数细小的辫子,踏着碎步跟在牛羊后面,用那高亢嘹亮的嗓子,用火一样的热情,赶跑逼人的寒气。
四
作为偏远牧区的孩子,她说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牛仔裤,也没有穿过皮鞋。每天傍晚,她让我们脱掉皮鞋,然后一只一只反复仔细地擦,看那样子,好像拿在手中的就是她自己的鞋子。嘴里不停地说:这些鞋子多漂亮,我有这么一双该多好啊!
五
“噢,狼,可恶的狼,杀死了我家一只羊,”看着电视里的狼,她说:“我当时只有十岁,害怕极了。我跟在羊群后面,狼从左边窜出来直冲羊群,咬住一只绵羊的脖子。我吓得一口气跑回家里叫奶奶,等我们领着牧狗赶到时,可怜的羊已经倒在血泊中。狼一见到我们带着牧狗朝它走来,便连忙逃走了。”
六
那年保姆才十五岁。她来我家之前,从没见过楼房。她说:“我多次听说过恰卜恰这个名字,可做梦也没有想到能来这座大城市。”从来没有上过学的她不识一个字,但很细心很勤快,干家务活绝对超过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她三岁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她父亲年轻的生命,难以割舍的爱和无法承受的打击让她的母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为夫殉情这条绝路。她成了孤儿后由奶奶和舅舅、舅母抚养长大。
七
可以看出她在想家,一有空闲就会提起自己的家人,谈论草原上的琐碎事。她在我家待了不到一年就回去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快过年的时候,我们买了一些衣物给她捎去,其中有她渴望得到的皮鞋和牛仔裤,远在塔东草原的她收到后肯定会喜欢。
八
前几年,她那位当和尚的小舅舅来我家,说嘉日吉要出嫁了,婚期定在藏历新年,特意邀请我们全家去参加婚礼。我们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但是,因为要回老家过年,时间无法安排,最终没能去成,只好给她带了些钱和礼物表示祝福。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转眼又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已经生了孩子做母亲了吧?跟在牛羊后面不再害怕狼了吧?干活比以前更利索了吧?笑声还是那么爽朗吧?
我应该打电话给她,再听听她的笑声。
锡金地震了
秋风擦肩而过时,你的名字逃出记忆已经很久了,人们正在淡忘你的模样。
每当看见有人在笑,我忍不住拿出世界地图,寻找你那可爱的酒窝。
今天的消息太可靠了,似乎月球都在议论。
佛塔好像受伤了,房屋已经倒塌了,血和泪,生与死……在你的眼前恍惚。
我知道自己不够慈悲。
我知道你不是印度的孩子,你也清楚只有我是你同根同祖的兄弟。可是,当灾难从地下钻出时,即便近在咫尺,我也无法帮助你;我俩的手,再长也牵不到一起。
现在,我只能坐在电脑前,搜索有关地震的最新消息,并不断地对自己说:锡金地震了。
睡懒觉的办法
星期一到星期五,我得去单位上班,所以不能睡懒觉。假如昨夜喝多了酒,早晨即便是个病人,也必须得按时起床。
星期六是一个受大家欢迎的日子。它如同太阳一般充满温暖,也像月亮一般充满诱惑,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喜欢星期六。可是,这一天的天一亮我就要送孩子去培训学校学习藏文和英语。
星期日也不错,起码早晨可以睡懒觉。然而,早晨七点醒来,再也无法入眠。我的困倦哪里去了?我盘腿坐在床中央乱想,突然领悟——晚上早一点睡,也是睡懒觉的好办法啊!
如此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一直没明白呢?
路 考
考试前,几乎没有人心里不紧张的。
我是说汽车驾驶员驾驶证考试。
最后一个考试项目是路考。
站在路边候考的学员比较多,他们互相问对方:紧张不?
回答只有两种:一点也不紧张;有一点紧张。
每个人脸上明明表现出紧张和不安,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很紧张。
我悄悄问自己:紧张吗?
我悄悄回答自己:不紧张是假的,只是用表面的镇定来掩饰内心的紧张罢了。
于是,我就安慰自己说:又不是要把你押赴刑场立即执行枪决,怕啥呀?考不过关下次再考呗!
我立即反驳自己:说得轻巧,下次考试不也一样紧张吗?而且,上个月也考过一次了,我担心这回又不过关。
我继续安慰自己:如果今天不能通过,下次就不会这么紧张,一定能顺利过关。
我又反驳自己:废什么话?考试不通过,心里就一直是个负担……
转身看了看右边一大帮候考大车的学员,他们也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着,身体在寒风中抖擞。
此时,我突然想到了屠宰场。那些等待着被屠夫宰杀的牛羊,它们不紧张吗?它们不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吗?这个问题不用谁来回答,我敢肯定,它们心里比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同伴一个一个有去无回,或者被屠杀在自己眼前,能不害怕吗?但是,害怕又有什么用呢?能改变它们的命运吗?
有些人在一个劲儿地用脚去踢路边的树,有些人在不停地抽烟,有些人走来走去,有些人躲在角落里半天不吭一声。还有一些人在咒骂自己学习过的驾校,说某某驾校真是太差劲,心里只想着钱,不好好教学,没有一点责任心,全他妈都是骗人的,后悔死了……
我想:现在紧张得要命的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一部分将来会到牧区贩运牛羊。那些被拉进屠宰场的牲畜,肯定也会咒骂没有良心、假装慈悲的主人和那些奸诈狡猾的贩运者。
排在我前面的那位穿着过于休闲的披发女孩说:昨天晚上做的梦不是太好,估计今天考试通不过。我接过话题说:我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白马,想奔跑,可是缰绳在别人手里。
宗果的河
宗果的河,是一条在地图上查找不到的溪流,它却拥有一公里宽的河床,下游的黄河常常投来羡慕的目光。
宗果的河,是一条自由自在的溪流,它一会儿从西边跑到东边,一会儿从低处爬到高处,想怎么流就怎么流。甚至有时候,流着流着就不流了。
宗果的河,是一条无法无天的溪流。村里缺少人力,不敢惹它;乡镇物力匮乏,不敢理它;县上财力拮据,不敢看它。总之,从古至今没有人敢于治它。因此,它的胆子越来越大,根本瞧不起村民,也从来不把政府和法律放在眼里。它每年都会发几次疯,动不动闯入牧圈抢牛羊,冲进农田夺粮食。它杀人不用凶器,除了没有放过火以外,它真是无恶不作。
宗果的河,是一条孤独的溪流。偌大的河床上,本该有几个兄弟姐妹陪它一起玩耍。可是,从冬天抵达冬天,从夏日返回夏日,只有它在独自守候。就像一条白毡上睡着一位女子的半辈子,如同一座大院里住着一个男人的一生。
宗果的河,是一条没有固定名字的溪流。它源自扎嘎尔雪山,穿过多拉村时叫多拉河,流经宗果村时叫宗果河,来到尼那村时叫尼那河。我不知道,汇入了黄河,该怎么称呼它。
新年日记
初一是新年。桑烟的舞蹈,白海螺的音韵,神灵在赞颂和祈愿中第一个过年。然后,手机在短信中过年,女人们在厨房过年,鞭炮和孩子们一起过年。父母,在祝福声中平静地过年。小姨子来电话问我:今天喝醉了没有?我说一天醉了三次。其实,正在幻想:村里的道路明天就能通往世界!
初二,看到老家的树上还有不少叶子,就想:长在枝丫上的,不都是春光;掉落到地下的,也不全是秋风。
初三,村里有宗教聚会,来的人不少。但是,小时候熟悉的老人,很多已經见不到了;现在见到的少儿,很多又好像不认识。故乡的陌生人啊!我不是来自异地的客人。
初四,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文化。新年是文盲发明的,后来被文人篡改过多次。我敢对自己说:只有文盲才能创造文化,只有文人敢于破坏文化。
初五,很早就起床了。牛粪羊粪和木柴,炊烟沁人心脾。站在故乡的清晨,等待太阳时,我这个家伙又想起异域的黄昏。
初六,我是病人。喝醉了酒,第二天每个人都会成为病人。
说不清自己哪儿不舒服,不想吃饭,无法起床,我需要喝醉酒的医生作进一步诊断。过年的时候,老家的牛羊、猫狗……那些不喝酒的朋友多么幸福啊!
初七,故乡在哪里?和亲人们围坐在灶火旁边,故乡在东山与西岭之间;骑摩托到公路边转身一看,故乡在我的北面;坐汽车辗转回到城里一想,故乡似乎又在南边。
一头白驴和一匹黑马
一头白驴,走到小河边突然把我扔进流水中;
一匹黑马,快到家门口一下把我摔在硬地上。
一头白驴,不说一句话,把牛羊粪驮到田间,将小麦青稞背回晒场;一匹黑马,只顾往前走,把谷物运出村外,又将面粉拉回家里。
一头白驴,全家人都骑过,就我不止一次从它粗实的脊梁重重地跌落;一匹黑马,承载过全家人,只有我经常从它浑圆的背上轻轻地滚下。
一头白驴,有时也要像马一样奔波在草地上,协助转移牧场;一匹黑马,间或还得像驴一样爬着蜿蜒的坡路,到山顶祭“拉则”(祭拜用的石堆)。
一头白驴,趴在地上打个滚儿,一年就过去了;一匹黑马,仰着头长嘶几声,又一年过去了。
如今,故乡的河水仍在流淌,拖拉机发出怪叫,奔跑在田间地头,驴们扔下笼头逃走,连影子都找不见了;
现在,我们的家门已经换新,摩托车造型精美,一辆一辆挤到草地上,马都丢下鞍子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那张陪了我五年的床
那张床陪了我五年,它在昨天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第一年和第二年,它非常坚固。我想:这是一条可靠的船,我可以乘坐它在梦中漂洋过海;
第三年,它有些摇晃。我想:这是一匹淘气的马,我可以骑着它在梦中回归故里;
第四年,它的后腿伤了一只。我想:这是一只顽强的牛,它会忍痛驮我搬进新居;
第五年,它的肋骨断了几根。我想:这是一头勇敢的驴,它会坚持背我走到今年岁末。
那张陪了我五年的床,在2012年夏季一个周末的下午,突然垮了。
我卷起被褥,默默地看了它很长时间,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它真的像一条船,像一匹马、一头牛、一头驴。可是,年纪轻轻的,突然就倒在了行进的路上,再也不能站起。太遗憾了。
那张可怜的床,它的父母在哪儿呢?是哪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制作了这样一张只有五年寿命的木床啊!
我不会诅咒眼前的劣质家具,我痛恨那些丧尽天良的加工者;我不是吝惜自己花费的一点儿钱,我鄙视那些唯利是图的经营商。
今天,我把那张陪了自己五年的床拖到门口,准备卖给收破烂的年轻人,他却摇摇头说:不值一分钱,我不要。我揣测,他可能是想等我把床背到楼下扔掉后再拉走。于是,我干脆自己动手把这张床拆成一根根木条和一块块木板,堆在了桌子底下。
当我把剩下的垃圾收拾好抬出门时,心里又想:幸亏这张床不是一条船,否则,我就会沉没在海洋里;幸亏这张床不是一匹马,否则,我就会滞留在归途中;幸亏这张床不是一头牛,否则,我只能躺在地上幻想明天;幸亏这张床不是一头驴,否则,我只能走在寒夜里怀念昨日。
现在,我得请一位木匠,一位在农村修建了一辈子房屋的诚实的老木匠,让他做一张永不垮塌的床,一张能增加我们全家幸福感的床,一张能让我们全家有尊严地生活的床。
金城公主
一
今夜,長安城头不见月光。
一千三百年后,这些城墙早已忘记了前尘往事。
阿姐金城,就是从这里远嫁雪域,至今留在逻些城(古代的拉萨城)。
二
阿姐没有衰老,我却已经长大。
站在大明宫遗址上四望,我不知道哪儿是阿姐留下童年欢笑的家。
阿姐应该记得:自己出发的那一天是几月几日。
阿姐应该清楚:自己临走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三
阿姐在地球之巅,能看到草地、农田、山谷、平原以及江河湖泊。一旦烽烟升起,每当战火燃烧,阿姐就成为一名谁都不可替代的超级消防员,让所有族群免受灾祸之苦。
阿姐依然年轻,而我就要老去。有些人,越想念,就变得越美丽;越美丽,思念也就更深切。
美丽智慧的阿姐,善良慈悲的阿姐,我们的金城公主啊,云走了,天空还在你的天空中。
溪哥的梦
一
一场很短的梦里,遇到了久未见面的人。
第二天心想:要管好自己的梦,不能让其他人随便进出。
二
我回到故乡,冬风跟着走近古老的郭密部落,像孩子似的在尘土中奔跑。
男女老幼,我的亲人朋友都躲进屋子里,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牵挂身在异乡或者走在路上的旅人。
三
梦中的大厅很大,坐在中央弹琴的女子,就像一颗深藏在雪域某个湖泊中的珍宝。
周围的人们在欣赏音乐还是在观看珍宝呢?
我在远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笑着回答:我叫卓玛。
人们在悠闲地走动,轻松地交谈。
我到近旁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身穿米黄色长袍的女子娇嗔地说:明知故问。
四
在青唐,梦见过溪哥甜美的声音;
在郭密,梦见了溪哥羞涩的容颜。
溪哥的人,在异地梦见了什么?
五
从郭密南渡黄河,天空纯蓝,犹如一面藏着珍宝的湖水。
溪哥的街边,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尼姑步履轻盈,目光干净,脸上不留冬天的痕迹,想必,脑子里也没有多余的梦吧?
六
看着行人、树木和远山,我想起自己好久没有骑过马了,想起自己多次重复过同一个梦。
上车之后,我往手机里输入以下文字:
遇到的人,不一定都能梦见;梦见的人,总有相遇的时候。
(责任编辑:张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