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作为崛起于20世纪40年代文坛的传奇才女,张爱玲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的婚恋题材小说以其苍凉哀戚的人生体悟、跌宕起伏的情节设置、绮丽华美的语言艺术保持着恒久魅力,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本文将择取张爱玲最具代表性的爱情题材小说之一——《倾城之恋》为文本对象,以文本细读为出发点,从主题意蕴、情节设置、语言魅力三个方面切入,对作品中爱情的艺术表达进行具体解读,引领读者更深入地感受这部经典的艺术魅力。
张爱玲在《传奇》小说集《再版的话》中说道:“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①这是时代崩坏之时张爱玲做出的慨叹,而“惘惘的威胁”便成为了她叙事的哲学基底,“荒凉”更成为其铺陈作品始终的底色。在这弥漫着“惘惘的威胁”和“荒凉”的思想背景下,张氏作品上演了一出出冷静谐谑又不失悲悯的爱之“惘然”记。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创作顶峰期的代表作,是其作品中为数不多的以婚姻落幕、圆满收场的故事。张爱玲用一座城的倾覆成全了“机关算尽”的白流苏与范柳原,让这一场情爱博弈落得个看似欢喜实际更加惘然的收尾。关于《倾城之恋》中的爱情主题,文界存在着不少争议,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观点是真爱的缺席,认为“这部爱情传奇是一次没有爱情的爱情。它是无数古老的谎言、虚构与话语之下的女人的辛酸的命运”②;另一观点则认为,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很难得地写了一场对男女主人公来说都是有血有肉的、充满现实感的爱恋故事”③。两种完全相悖的看法正表明了这部小说所隐藏的爱情主题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而这种阅读体验的差异也正反映了文本建立在惘惘威胁思想背景之上的婚恋观。略去众所周知的故事梗概,我们且选择两个切入点来对文本中内蕴的“惘然”之爱进行更深层的解读,进而分析张爱玲是以何种方式来表达怎样的爱情主题。
首先,白流苏与范柳原各自的爱情逻辑。白流苏身为离异的名门闺秀,渴求攀上一门可靠的婚姻,从而使自己脱离家族的羞辱与厌弃。范柳原是她的“猎物”,捕捉“猎物”本就需要不停地去谋划、揣摩,爱情在这种逻辑下成为了手段。而范柳原作为归国的浪荡公子,则寻觅着有古典情韵的真正的中国女人,弥补自己文化上的虚无感与精神上的空缺。他的逻辑中有情欲的存在,却难以窥见白流苏想要的婚姻的保障。这一对饮食男女逻辑中都存在着极大的自私,使得爱情变成了处心积虑的“调情”,原本自然的动情成为了双方你来我往的“博弈”;而两个人的目的不同,则导致了两人总是在精神可碰撞的时刻屡屡错位,正如小说中流苏一句颇具诙谐的心理描写:“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④从这个角度看,白范之间确实是一种暧昧而尴尬的“没有爱情的爱情”。
其次,爱情的负荷与释重。鲁迅在《伤逝》中借涓生之口道出了“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附着沉甸甸重量的爱情哲学,而在张爱玲的婚恋观中,对这一道理的领悟可谓是冷静透彻。金钱、名分、保障……这类于“真爱”所不齿的负荷如同鬼魅般地通过白流苏的所思所想游荡在文本的各个角落。即使范柳原在断墙残垣下倾诉着“地老天荒”,即使白流苏被电话那端的“我爱你”撩拨得心跳口干,到头来还是为了这些“精神恋爱”之外的负荷束缚着、犹疑着。然而,战争爆发后,面对崩坏的时代与随时可能丧命的威胁,所有的负重都变得微不足道,白范二人精神上的负荷几乎完全被抛弃、被释放。流苏不再去苛求婚姻和金钱,过去墙下的表白便伴着爱情的微妙感受浮出记忆的水面,“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⑤。范柳原也不再那般油腔滑调、费尽心神地证明得到了流苏的心,或许有个依靠也不错,“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⑥。乱世之中,这“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若说没有爱情,亦是过于决绝。
无情抑或有情?张爱玲自己或许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被战争成全,最终获得想要的婚姻的白流苏最终的情绪依然“有点怅惘”:“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⑦纷乱时代带来的惘惘威胁与人生虚无的苍凉感显然浸透了爱情本身,其爱情主题中更多了几分对人性的观照:在时代沉浮里,恋爱中的男女都力图抓住些什么来换取有限的欢娱抑或永久的保障,爱情在这种自私而又功利的心理之下反而成为了附带品,像闪着光的流星,璀璨却转瞬即逝,空留一片苍凉与怅惘。这种残酷的似有似无的爱情带给读者的是一种回味悠长的体悟,即使在和平年代仍让人嗟叹不已。
《倾城之恋》中的爱情在负荷的遮蔽下成为隐藏性的存在。临着虚无的深渊的张爱玲把情节重点放置于恋爱过程中的二人角逐,于是白流苏与范柳原的每次“博弈”都成为小说中最精彩的瞬间。白流苏第一次入住香港时被人误称为范太太,孤立无援而又故作矜持的她总是为自己的名誉、为他人的眼光忐忑不安。柳原却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呢!”⑧这句看似不疼不痒的话却让流苏脸色大变,可以说是整个小说的一个转机。正如流苏顿悟的那般:“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⑨为了赢得这次会令自己老有所依、让自己能够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的婚姻,流苏走得步步惊心、处处提防,以至于对范柳原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要细细咀嚼,但事实证明,在这初次到港后的交锋中,白流苏果真输了。她虽打定主意回沪,却更促成了与家庭的恩断义绝,只能认输再次回到香港。这两个人都是精明绝顶的人,值得庆幸的是,范柳原对白流苏的爱情逻辑并没有那么多物质利益的纠葛,他大抵是追求“精神恋爱”的,这就给了白流苏争取婚姻反败为胜的机会。这两个精明透顶的人在香港陷落之前一直都处在彼此提防算计的紧张状态,可谓是扣人心弦。
而白流苏在上海和香港两个城市间“出城—入城”的时空辗转则使情节更加紧凑,人物的心理活动更加鲜明:白流苏不断地在与范柳原的博弈中采取策略,第一次由沪抵港是主动出击,第二次回到上海则是以退为进,第三次则是绝望后不得不回到了香港。当城彻底陷落后,在一片虚无中,这一对聪明人再去回头追忆断墙残垣下“天长地久”的独白和月光下的“我爱你”时,爱情终于在卸去一切负荷后明晰了一些。短暂的战争过去,城的重建,反而让已经“圆满”了的白流苏进入了惘然的状态:“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⑩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结局是啼笑皆非的,两人想要的都得到了,扣人心弦的激情、刚捕捉到的爱情的细微感受也都消逝了,剩下的只有苍凉的平淡。
王安忆曾经如此评价过张爱玲:“也许是生怕伤身,总是到好就收,不到大悲大恸之绝境。”⑪或许正是这种“不彻底”使得《倾城之恋》的结局戛然而止,于“圆满”假象中空留一片苍凉和惘然,带给读者更多的是许久的回味,引导接受者去进行“填空”、去想象白范二人之后的人生。
周芬伶曾对张爱玲的语言进行过精当的评价:“她的语言像缠枝莲花一样,东开一朵,西开一朵,令人目不暇接,往往在紧要的关头冒出一个绝妙的譬喻。”⑫《倾城之恋》中,张爱玲没有运用太多的比喻,却尽显世故与讥诮,使得语言在表达爱情主题和推进情节发展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妙”用。
首先,以语言隐喻生命的惘惘虚无之感。《倾城之恋》开篇就用了一个譬喻来描写白公馆里几十年如一日的虚无生活:“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⑬短短的一句,便道出了一个脱离时代、腐朽滞缓的生存环境,点明建立在“惘惘的威胁”之上的爱情的发生背景,让读者在说不尽苍凉故事的胡琴声中走入那个如在泛黄照片中微微褶皱的深宅闭户。她描写白流苏对白公馆的感受,觉得它“有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⑭。“神仙的洞府”与“单调与无聊”联系在一起,暗讽白公馆平淡糜烂、毫无温馨的灰色生活,也为这种环境中各色人等(流苏的哥嫂等)自私、刻薄的性格嘴脸做了必要铺垫,成为了白流苏竭尽心力逃出这里的重要缘由。
其次,以讥诮世故的内心独白进行人性揭示。当徐太太提出要带流苏去香港时,流苏进行了一番细致的忖度:“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⑮不经意间的诙谐语句却道出了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读来触目惊心。当范柳原对白流苏在香港饭店开启第一轮调情攻势时,白流苏的心理独白则更加尖刻锐利:“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⑯这些讥诮而又世故的内心独白既点明了白流苏“物质至上”的爱情逻辑与身为女性脆弱的自尊、敏感丰富的内心情感,又为白范二人的博弈做了人性注脚。男女情感上的自私跃然纸上,张爱玲自身的生存体验与悲剧意识于此明示。
再次,以不同内容风格的对白进行隐晦的爱情表达。白流苏与范柳原不同的爱情逻辑导致他们话语内容与方式的差异。范柳原的话语中杂糅了挑逗性的调情和“精神恋爱”式的哀伤的古典情调:“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或许也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⑰话语间,范柳原自身迷惘的“中西合璧”的文化背景与不敢负责、虚伪造作的复杂性格跃然纸上。范柳原一边追求着流苏的真心,却又否定了两个人彼此间的真心;他似乎向往着地老天荒,却又嘲笑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不切实际。这些话中不乏真情所在,也不乏刻意地去迎合、取悦的调情因素。但既无法懂得范柳原文化背景上的虚无感又只心念着婚姻名分的白流苏没有办法去在情感上与其心有灵犀,她的回答往往是答非所问式的退避与直入主题的对峙:“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⑱恋爱本是两个人的互动,谈恋爱的过程更是重在“谈”字上,而范白两人如此迥异的谈话内容和风格,则在交流中传达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与文本主题相关的爱情信息与人物情感。文本中叙事语言和人物对话完美结合、相得益彰,既有讥诮深刻的人生哲言,亦有深藏不漏的对话交锋,带给人一种张弛有度的阅读感受,与爱情主题、情节设置融合为一,自然真实而富有现场感。
文学是作家用独特的语言艺术表现其独特的心灵世界的语言艺术作品。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正是运用了独具匠心的艺术表达方式来描绘文本中的爱情,向读者展现了属于“张派”的艺术魅力和创作风格,使读者在感叹《倾城之恋》中惘惘威胁之上的婚恋哲学的同时,亦欣赏到白流苏与范柳原充满戏剧性的博弈过程,并情不自禁地为张爱玲讥诮老练的爱情箴言叫好。时代在变化,文学经典的魅力却将因作家灌注情感的主题和匠心独运的艺术表达方式永远闪烁光辉。
①④⑤⑥⑦⑧⑨⑩⑬⑭⑮⑯⑰⑱ 张爱玲:《传奇》,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87页,第66页,第83页,第83页,第85页,第85页,第73页,第73页,第46页,第52页,第58页,第62页,第64页,第71页。
②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页。
③ 陈思和:《都市里的民间世界:〈倾城之恋〉》,《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7期,第23页。
⑪ 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
⑫周芬伶:《艳异:张爱玲与中国文学》,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年版,第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