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津[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济南 250100]
沉默背后的政治用心
——论曹丕对曹植才华评论的缺失
⊙王 津[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济南 250100]
现有材料中,对曹植备受称赏的才华,曹丕终其一生并无直接评论。其沉默背后自有一份理性思考存在,但《典论》的编撰,尤其《自叙》《论文》的写作隐含着他对自我才华的张扬,侧面表达对众所称赏的曹植才能的看法。因此,他对曹植才华的沉默背后有着明确的政治用心,但这种过分曲折的表达,反说明他自愧弗如而心有不甘的态度。
曹丕 曹植 《典论》《论文》 批评缺失
由于曹植以才见异,而使曹操有立嗣之意,但现有材料中,对曹植备受称赏的才华,曹丕终其一生并无直接评论。尽管他在《典论·论俭等事》中引用了曹植《辩道论》中的大段内容,但亦只说明他们对方士之术的看法相似;另外,对曹植的《责躬诗》及表,他也只是“嘉其意”,对其诗文并无置辞。然而,作为建安文坛领袖,面对曹植与己竞争的凭借,曹丕对曹植的才华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看法。笔者以为,在《典论》的编撰及其中部分文章的写作方面,都隐含着曹丕对曹植的态度。就《典论》的编撰目的言,曹丕一开始可能并没有著述《典论》的计划,其《成王汉昭论》《酒戒》等的确是响应当时问题的针对性作品,但自建安二十一年五月,曹操晋爵为魏王,太子之争进入白热化阶段,针对曹植的以才见异,为增强自身竞争砝码,表现自身才能,对抑丕扬植者进行反击,曹丕很有可能此时想到汇集旧作,增加新内容,从而编撰一部子书。《奸谗》《内诫》《自叙》《论文》等,基本上是太子之争时有所为而作,不过因为处境的微妙,其表达相当有政治艺术。而当太子之争结束后,因身份、地位的变化,加之大疫而友朋凋零的冲击,其最终编撰《典论》的目的就多元化了。而就具体文章言,没有比《自叙》《论文》①隐藏有更多的信息了。
《自叙》内容以“文武之道”贯之,写其武能文才,而以武能为主,行文常以具体事例证明,这虽是曹丕写作的一贯风格,但每一事例都集中于证明自己能力的笔法让人毫不怀疑本文更像是篇自我介绍,虽然不像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那样直白无忌,但那种急切而专注的自我表白,或者可以说是辩解,让人觉得它似乎要通过这种方式使大众对自己有更清楚的了解,因此,在作者颇为自负的叙述背后,也鼓动着一股焦灼的暗流。而这种焦灼之情应该主要产生于太子之争时。
就其武能言,文章起文追叙东汉末年乱世过程与景象,几乎是曹操《薤露行》《蒿里行》的散文版。作者把自己的成长置于这样动乱的时代背景之下,然后引出“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的自叙,一则见曹操对其有意栽培;二则见其早慧。后又以与族兄射猎邺西、与荀谈射为例写其骑射本领。此其武能之一。之二则是击剑。他遍从名师,曾与平虏将军论剑、比剑,胜之如覆手耳。之三则是持复,“以单攻复,每以若神”,津津自道如此!而每一事例所涉及人物,必详其姓名,似乎为证其言非妄也。文章重笔写其武能,略提其“弹棋”之妙,而结尾归于文才。
然就文字比例看,写其文才的仅结尾两句,作者在这篇文章中主要突出的是他的武能,这种结构安排绝非无意为之。联系曹植的作品及相关史实,他虽有邯郸淳面前的“跳丸击剑”,但在“科头拍袒,胡舞五棰锻”“诵俳优小说数千言”②的语境氛围中,这种击剑应该只是表演性质而非有实战的可能。曹植也有《宝刀铭》③,但只是文笔之作。曹操《百辟刀令》:“往岁作百辟刀五枚适成,先以一与五官将。其余四,吾诸子中有不好武而好文学者,将以此与之。”此令也表明曹丕在武能上与曹植的区别。曹植太和时期的《与司马仲达书》称“若可得挑致,则吾一旅之卒足以敌之矣”,也仅是自信其军事才能,而非武能。也就是说,曹丕极力展示的恰恰是自己优于曹植的地方,他对此泼墨重写以明笔出之,在太子之争的背景下,这显然在表明自己异于曹植且优于曹植之处。
曹丕《论文》对曹植略而不论,其沉默背后自有一份理性思考存在,但《论文》中满涨的自负与焦虑,还是让人感受到来自曹植才华的压力。
《论文》开始,作者居高临下,对“七子”颇有轻视之意。从批评“七子”“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之自负开始,接着论其文章之短长,其间多用转折句,如“然于他文,未能称是”“而不壮”“而不密”“而不能持论”等,多表否定。之后提出四科(基本上针对“七子”的创作而言),以四科不同,能之者偏,暗示“七子”只是专才,随即特拈出“通才”作为“七子”的对立面,唯“通才”能打破“七子”的局限而“备其体”。下文言“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不可强力而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其隐含意是只有“通才”能超越气的限制,也只有“通才”可以在文苑里从容自在。在“君子审己以度人”的大前提下,这居高临下、气势凌人的评论未尝不藏有作者无比的自负。这正如宇文所安所言:“这篇《论文》的审视也明显缺乏‘审视’,对个体作家的蔑视始终藏在薄薄的面纱后面。”④可以想象,在这种目光审视下,曹植亦难脱此评论之窠臼。
如果说之前的文字是在自审下以他者为观察对象的话,那么“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后,则似乎是以自我为观察对象,这近乎“通才”的宣言,表现了一种极高的自负与期许,表达了超越年寿、荣乐限制的理性与乐观,文势也由此高扬到了极点。而从“夫然”至结尾,文势陡落,充满对时间流逝的紧张感与建立千载之功的焦灼感,且语意与上文亦有冲突:其一是他把“通才”(比如西伯、周旦)成就的大业降为一般人(不能冲破文体与气限制的专才)可立的“千载之功”;其二是他把专才所偏而“通才”所备之四科降为专才所善之“论”体,“融等已逝,唯干著成一家之论”,对徐干的赞叹表明对“论”体成就的褒扬。
由以“通才”之自负到最后对专才的称道,这种矛盾隐含着曹丕内在的焦虑、紧张。宇文所安认为“《论文》以一种轻视文人的调子开始,瞧不起他们为争得帝王的宠爱而相互贬低”,但“不知怎么一来,他逐渐认同了他们的价值,在文章的最后,我们发现他恰恰采取了他在开篇所嘲讽的立场”,因为“曹丕突然发现他自己也处在‘七子’的位置,也要与人较量。就是在此时,他开始放下威严的调子,进入竞争,赞美起文学的力量,并加入到为获得不朽声名所必需的强烈追求之中”⑤。
而但他对徐干自成一家之论的赞叹,无形中又充满了对自己编撰《典论》的自负。
曹植曾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但终其生并未有类似著作的编撰。而后曹丕在太学讲《典论》,送手抄《典论》与孙权、张昭,后“以孙权不服,复颁《太宗论》于天下,明示不愿征伐也”⑥等,无不证明曹丕“文章经国之大业”之自负。
总之,曹丕不仅通过拉拢政治势力,采取种种权术手段与曹植相争,而且也通过文章撰写来张扬自我,侧面表达对众所称赏的曹植才能的看法。他对曹植保持沉默的背后有着明确的政治用心,但恰恰这种过分曲折的表达,过分对某一能力的强调,反而说明他自愧弗如而心有不甘的态度,因为曹植的才能是综合的,是各种后天修养在天赋调和下的高度综合的产物,这正是他面对曹植的争嫡行为而产生自负而焦虑的复杂情绪的根源所在。
① (清)严可钧:《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本文所引曹丕、曹操文均参见此书。
② (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裴注《魏略》,中华书局1999年版。
③ 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本文所引用曹植诗文均参见此书。
④ [美]宇文所安著,王柏华、陶庆梅译:《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页。
⑤ [美]宇文所安著,王柏华、陶庆梅译:《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第61页,第74页。
⑥ 《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注引《魏书》。
作 者:王津,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