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2014-07-07 14:10陈春儿
西湖 2014年7期
关键词:表妹床上房间

陈春儿

这是一个大白天,但是整个房间是黑暗的。长方形的大房间两端各有一扇宽大的窗户,窗户被厚厚的木板钉死了。堆满杂物的房间中央立着一张大床,四方床架子上披挂着厚厚的麻布帐子。大床上摊着条厚被子,厚被子底下是个浅浅的身体轮廓。被子四周散着白花花的棉絮。其实形容它们是白花花的并不准确,只不过因为周围的一切背景都是暗的。那是些小团小团的棉絮,还有一些不是,还有些是尿不湿里的棉芯子,撕烂了看起来很像棉絮。很多的棉絮团杂乱围着这个浅浅的轮廓,像是墓地上枯萎的鲜花。

床是老床,古色古香。

床栏板和床头床尾绘有五幅图案。床身主栏板绘了三幅,床头床尾各一幅。每幅画都是老红色底子上浮着两只鸳鸯,鸳鸯描金肚子,身披孔雀蓝的羽毛,头翎是鲜红色夹着几笔柔和的乳白色。它们或者交缠,或者并排,或者对望,姿态各异。是用油漆漆上去的,很厚实的油漆,使画面立体而饱满。年深月久,品质上等的油漆没有一丝剥落,但是有了裂纹,那是木头的缘故。木头里的水分都被时间吸走了,时间是个躲藏在暗处的吸血鬼。

老木床在日益老去,苍老干枯的床上躺着一个更苍老干枯的女人。当然,床还可以放个一百年,大不了更干更枯。床上的女人已经快不行了,躺不久了。

老女人已经醒了。她眯缝着的眼睛看到了窗缝里一丝光线,光线很亮,那应该是白天了,而且会是个好太阳的天气吧。其实,何止是好太阳呢,今天的太阳简直发疯了,把空气晒出三十度的高温了。地表也差点给晒热了。这本来是七八月份的事情。而现在不过是四月份。一切都在发疯。

连和她同居的老鼠也发疯了。它的作息时间已经和人一样了。晚上安静得如同这里压根没有它,白天它才出来活动。这不,它现在正舒舒服服从她那堆旧衣服里爬出来,跳到地面上搔首弄姿,它一会儿拿爪子挠挠自己,一会儿抵足拉长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就地打个滚。衣服堆里有一个光滑紧致的洞口,老鼠就是老鼠,到了哪里都非得打个洞才能躺进去。其实随便一躺说不定还更舒服些呢。

老鼠身手敏捷地爬上那张四方凳,它看了看昨天自己吃剩的饭菜,朝女人吱吱叫了两声。它显然有点生气和不满,不过叫完它还是吃了起来,肚子饿了就随便对付一点吧。这房间里也没什么别的好吃了。下楼去找吗?它可没那个劲。它早就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喜欢才怪呢。

窗下的油菜花汪洋一片,颜色刺目,气味浓烈,爆发出灿金色的笑。

遗憾的是她看不见,闻不着,也听不到了。

“王强,王强。”女人用自认为很大的声音叫着。其实,谁也不可能听清她在说什么。老鼠也没听清,不过它听到声音本能地从凳子上哧溜一下跑了,跑回洞里躲了起来。

你们不会见到过活着的女人有那么老的。不过可能也会有人见到过吧,只不过这样的女人都是躺在床上的。外人是见不到的。老女人干瘦到只有一层皮和一副骨架了,脸色发黑,头发脏腻发白,眼睛呆滞,偶有一动。

如果可以再回到那个下午,那个晚上,她再也不想让事情向这样的方向发展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是她自己能料到的,也不是她儿子能料到的。如果可以回过头来,他们俩都不会那么干了。

她有时候会想起一些事来,特别是想起那个下午。本来她对表妹的提议是不屑一顾的,事实上,在那个下午,表妹说了一句很正确的话,只是这句话照例被她否定了。那个下午表妹过来看她,和她在院子里相遇,她们就这么在院子里聊上了。她坐在水泥台阶上,表妹站着,表妹跟她聊天总是唯唯诺诺的,一个劲地迎合她,她们俩都习惯了这样的谈话方式和状态。那个下午,表妹在问候完她的身体后,无限向往地说希望自己能活到八十岁,那口气好像能活到八十岁是件很完美的事情。她恼火地对这个丧气的表妹说,活到八十岁有什么好稀奇的。如果只是活到八十岁的话我们只有十五年好活了。十五年!那仿佛是一个嘲笑人的数字。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几岁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还没到八十,远远还没到。

如果没有那个下午,也许,她现在还活蹦乱跳呢,活到超过八十岁完全是有可能的。

现在一切都不可逆转了。

儿子王强此刻就坐在楼底下。他坐在灶间的一个土凳子上。那是一个暗乎乎的角落。进门的饭桌上放着饭包,那是儿子拿来给她吃的。但是,他不敢上楼去送饭,他怕看见他的母亲已经死在了床上。前天中午儿子过来,呆了一下午也没见她醒来,他发现她的皮肤好像是有些温度的,鼻息似乎也有,但她就是不醒过来,他没有喊她,也没有伸手去拍拍她,或者用一个手指头碰触她一下。到了最后,他打开饭包放在方凳子上简直是逃走了。不过回到他城里的家后,关于他母亲的情况,他一个字也没对老婆儿子提。

如果她真的死了,他怎么处理她?此刻她的儿子被这个问题吓住了。就像一个杀人犯痛痛快快把人杀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死人。而这个问题又是必须要面对的。

他可以把母亲关进房间,让她和她那些旧货堆在一起。他可以用木条钉死那些窗户,不让该死的母亲被人发现。他可以对儿子说奶奶送到医院去了,可以对别人说他妈妈和他们一起住到城里去了。但是,他怎么宣布她的死亡?怎么把腐烂的她拿出来向别人展示?怎么解释这些年来的事?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还配做人么?也就是说,他妈妈死了,他也该死了。除非他自己也走进那个房间,躺到那张床上去等死。如果没有那个冲动的下午,如果他母亲不是这样一个母亲,一切就不会这样了。他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堆里抱着头坐着,一连坐了好几个小时。

他突然明白了一点,从被她孕育之时起他就和她息息相关了,那是没法挣脱的,和她休戚相关那就是他的命运!就算是他母亲躺在楼上的那几年,甚至他们一家搬到了城市里居住,不再和她生活在一起了,他也没有一天是真正摆脱了她的。她是存在的。一直存在。

现在,她就要死了,不是今天,也就是这几天了。他感觉出来了。如果这个结果是自然安排的话,他马上就可以彻底摆脱她了。他本应该借助时间的手来做这一切的。那样的话,至少还有半截子生命是他个人的。

当然。这一切不是他主动安排的。可是事情就那样发生了。这就像一股激流冲泄出来,仅凭一双手怎么挡得住?

那天下午,她正在家里逗着那条狗玩儿。狗是媳妇学校里的同事给的,因为长太大了难以打理就不要了。他们家有个很大的院子,什么样的狗都能养。这是条棕黄色的大狗,除了毛特别顺溜颜色很纯之外其实和农村常见的土狗也没多大的区别。媳妇带回来本是想给自己儿子玩的,孙子对狗没半点兴趣,她倒是一眼就看上了,于是这狗实际上成了她的随从跟班。一跟多年。

她随随便便地坐在院子里的水泥台阶上和狗玩儿,狗一会儿扑上来亲昵地蹭她,一会儿倒在她脚边任她抚弄。就在这时候,那个只比她小了三个月的表妹来了。表妹来了以后她们就开始说话。然后就说到了想要活到几岁的话题。

表妹一向都服她,当然,她知道表妹其实并不喜欢她。也许是很不喜欢她,谁会喜欢一个凡事要占上风的人呢。但是,表妹很服她,这就够了。表妹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探望她,拖着她那矮矮胖胖的身躯,低三下四地来了。

听完表妹那一句无限向往的话,她像往常一样以很不屑的口气说:“你那么想早死啊,我是要活一百岁的!”一辈子听命于人老实无用的表妹这一天却有了脾气。她生气地说,“一百岁?就怕你活不到八十岁!”

要是表妹有张利嘴她早接上去了,可是表妹本来是那么唯唯诺诺的,她从来不会反驳她,今天那么出乎意料的一句简直把她打晕了,使她忘记了接招。每个斗惯嘴的人都知道,斗嘴讲究接得快,接得狠,一口气噎死对方。慢了一步,就没那个气势了,接上去也没用了。正在她恨恨之时,那条不识相的狗居然嘴里咬着她的一只新拖鞋从家里跑出来了。它还撒着欢地对着拖鞋又撕又咬,还煞有其事地前进后退,像进攻一只小动物似的。

她对着狗厉声喝道,你过来!狗停止了撕咬,疑惑地看着她,然后,它放掉拖鞋乖乖走了过来,不过它好像知道主人生气了,这趟过去一定没好结果,所以它走走停停,不怎么敢靠近她,快到她跟前的时候索性停了下来。她接连呼喊了几遍它也不过来,就赶着上去踢了它两脚,它痛叫着跑开了,不敢跑远,站定了扭过头来看着她。她又坐回去,嘴里大喝着让狗走过来,这口气就跟喝骂一个淘了气非得接受惩罚不可的小孩子一样。狗只得走走停停畏畏缩缩地靠近了她,她一把揪住狗的项圈,用手劈它的脸,左一下,右一下,就像是在打人的一张脸。她不停打着,一边打一边骂,狗起先可怜巴巴地叫唤着。随后狗的叫声越来越凄惨了。

她的表妹站着,脸上堆着笑,她真心为自己刚才惹怒了表姐感到很抱歉。当狗的叫声越来越凄惨的时候,她的笑脸开始抽搐起来,表姐是因为生她的气才打狗的脸,那不等于是打她的脸么?如果那等于是打她的脸不就等于把她当狗了么?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扭着大肥屁股走了,她一边急匆匆地逃离一边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来找这个讨厌的表姐了。为什么总是要贱兮兮地来找她说话呢?就为了她使她也嫁到了这个没有半点人情味的村庄吗?几十年来,她第一次那么深刻地作了反思。这个深刻的反思让她彻底走出了表姐的世界。

她想,如果表妹知道她现在正躺在床上等死,一定会以她老实人惯有的那种压抑着的欢笑来表示她的得意的。她会说,我是说过能活八十岁就不错了,你还不信。她的语气当然是闪闪烁烁的,一边说一边防备着她这个咄咄逼人的表姐随时要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为什么表妹一直没来看我?她难受地哭了。其实,这哭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抽鼻子,只是有那种意象。事实上,她连眼睛也睁不大了。许多行为能力好像被一把钝刀子慢慢收割了。

她的儿子站在窗户边盯着她看了有一会儿了。

儿子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睛里有了一点潮气,他仿佛看到他母亲手里正打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凄楚无比地哭喊着。

今天他休息在家,这会儿正在修理一把椅子。那是他母亲结婚时带过来的老家私,其实椅子都快烂了,可是,前年他母亲突然翻出这把椅子,扬言从今往后就坐这把椅子了。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对别的椅子碰都不碰了。

狗凄惨的叫声持续不断,没完没了。这让儿子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丢下手里的工具走出来制止他母亲,他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它不过是一个畜生啊。”

“什么,你说我是畜生?!”

他很不屑地扭转头走了回去。

她以矫健惊人的步伐赶进了家门,倚在大门上。

她气得哆嗦着,她说,“我知道,你们早就嫌我了,你们巴不得我死了好搬到城里去住,媳妇看不起我,孙子看不起我,那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是做儿子的,儿子不把当娘的放在眼里,别人还会把我放在眼里吗?!”

儿子什么也没说,用老虎钳咬断那些朽掉的木块。老虎钳咔嚓咔嚓咬吃着那些朽木。

“我是吃你的还是喝你的了?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养你那么大,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给你造房子,娶老婆,你给我养老不应该吗?”

儿子什么也没有说。多年的经验使他明白,和她争吵是没用的,他可不想把她惹得浑身冒火!他把手边的一块木头放到被老虎钳咬出来的空缺里比划了一下,接着找出铁钉,拿起榔头把木头钉上去补那个空缺。

“我天天说这里痛那里痛,你连理都不理我,连搭个话也不来搭一下。隔壁邻居到时候还问问我身体怎么样了。”

敲钉子的手准确有力,椅子很快就可以修补好了。

“别人家的孩子一听他们妈说病了痛了,就忙着送去看医生,北京上海的送,她们都是金贵的。轮到我,不给我看病,不搭理我也算了,你还说我那不是病,是想出来的。天底下还有比你更黑心的人吗?”

儿子冷笑了一下,“你为什么总是要曲解我的话?我跟你说了几百遍了,你那病是看不好的,年纪大了谁没个痛没个酸的,那点酸痛要不了命,我只是让你放松心态来对待它们。这也是医生的建议,你自己不也回回都听到了?上年纪了你还想和年轻时候一样利索痛快,这可能吗!”

他母亲恼怒地骂他:“你倒说说看我全身这么痛这么酸不是病是什么?!那些医生你看不出来吗?我不用动大手术挣不到钱,他们那是懒得理我。你这是拿他们的话来打发我。”

儿子啪啪地把最后一颗钉子打进去,把上下牙咬得紧紧的。

“我有病不舒服你们不想来管我。我打条狗你倒要来管了,我不打狗出出气还有谁理我啊?”

儿子的脑袋一圈圈大起来了。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年了,一听到母亲那种毫无道理的腔调自己还是控制不住地要生气。

“我知道,你和你爸爸一个样,生来就是为了气我的。你爸爸不在了,你就越发变本加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早死的是我而不是你爸爸,你们就称心如意了。”

王强猛地站起来,手里举着榔头指着她,“能不能闭嘴啊,几十年了你不烦吗?再这样下去我们真不管你了,你一个人住吧,和你的老家私烂在一起好了。”

“把榔头砸过来啊。你们这批不得好死黑良心的贼。砸啊,砸啊!”她一边唾沫飞溅地起劲骂着,一边冲到儿子身边来。

儿子突然扑上去一把拖过他母亲,把她往楼梯旁的那个小房间里拖。他说:“你给我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了,你这个魔鬼,我受不了你了!”他把她拖进房里,关上门,用钥匙锁上。他又关上大门走了出去。儿子的眼睛全被眼泪模糊了,他迎着夕阳朝屋后那条直通后山的路快步走去。

晚饭已经摆上桌子了,往常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在吃晚饭了,他母亲还要等一会儿再吃,她喜欢在吃饭前,全家人都在的时候,说说她的那些病痛。她说我这里痛,那里酸,怎么怎么难受,同时指摸着那些部位。她总是蓬着个头起劲地说着。她怕洗头,有时候一个月也不洗一次,因为她说每次洗完头总是痛得跟要裂开来差不多,还痒,好像一群蚂蚁在脑袋里爬,真想把脑袋掀开来好好抓抓痒,受不了啊。洗完以后好几天,她一直那么说。表情很痛苦。后来家里谁也不敢提醒她该洗洗头了。

她还老穿着比别人更多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层一层把自己包起来。她说,我脖子不能受凉,脖子受了凉,咽喉炎要发作的。肩膀不能受凉,有肩周炎,肩周炎那个难受劲没犯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然后,小腹,腰部,腿,哪里都要当心的。

所以,她什么事也不干,还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叫花子似的,身上一股子叫花子的气味。

每次吃晚饭前,她一边比划,一边细细描述那些酸痛。描述越来越细致入微,扣人心弦了。只不过家里人个个无动于衷。她说她的,他们吃他们的饭,他们甚至都不互相看上一眼。

有一次,儿媳妇很认真地对她说:“妈,你要是有文化一定会成为作家,光你那些形容词就能成个一流的作家了。”

她吃惊地停了下来。然后,她冷笑了一声,她说:“你们也用不着来笑我,我要是也有父母供着上学,就不会吃这没文化的亏了。”媳妇立刻黑下脸来专心吃饭。

等他们一家三口快吃完要散了,她才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吃,一边吃一边叹气。胃口好得惊人。在她手里几乎剩不下饭菜。她愁眉苦脸地说不吃掉就浪费了,他们浪费,她总不能跟着浪费吧?她这也是没办法。

这会儿,看到她还没出来,他不怎么抱指望地对老婆说:“你去叫妈来吃饭?”

他老婆冷冷地说:“你们家的事我不管的。”

他只好对儿子说:“你去叫奶奶来吃饭吧?”

儿子很不高兴,“奶奶这个人真烦,为什么我奶奶和别人家奶奶不一样?”

孩子敲了敲门,他说:“奶奶,我爸爸知道错了。你开开门出来吃饭吧,饭要凉了。”

孩子在门边等了一会儿,里面并没有动静,于是朝他的父母翻了翻白眼,走回饭桌边,把最后一点饭吃完。这个刚刚开始变声的孩子同情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用他那小公鸡似的声音说:“爸爸,这下你完了。”说完他拿上书包上楼做作业去了。

就在他们夫妻两个垮着脸收拾碗筷的时候,门“嘭”地打开了。他的母亲冲了出来,她并不走近他们,她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带着悲愤的哭腔,“你这恶贼,我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一天的。你,和你那个父亲,你们生来就是为了作死我的。你们这帮恶贼!”

她媳妇很冷静地对丈夫说:“她生来也是为了作死你们的,要不是有你,有你爸爸,她这一生就没有任何乐趣和意义了。”

他母亲继续悲愤地哭骂,“用不着你来拉,我自己把自己关起来,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说完,她以一个就义者的姿态决绝地朝楼上走去。夫妻两个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他们母亲是个什么意思。

做儿子的想跟上去,被他老婆一把拉住。

“饿一顿死不了人,她爱怎么折腾你就由她去折腾吧,不是想管你们家的事,只是想安静一天。”

狗迟迟疑疑地跟着她上楼,她拿了楼梯台阶上的一只鞋子朝它丢过去,狗吓得飞逃下来。

她骂狗:“你也是个黑良心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走进了三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堆满了从前的老东西,大多数是她自己的东西,最主要的就是那张老床,占了很大的位置。当初搬到这栋新楼里来,他们父子两个小心翼翼地提议让她把老床扔了。这怎么行?!那是她的嫁妆,也是她母亲的嫁妆,她结婚的时候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就把她母亲的婚床重新上了遍油漆给了她。这样的东西能扔么?再说了,这床还挺好,再用个几十年也没问题。东西留着总有再用到的一天,这不,今天就用上了。

她坚持不肯扔掉的老东西还有很多,连她十八岁时做的一件蓝花棉袄也还在。当然还有儿子小时候用过的一切东西,包括玩具和衣服。她是从来不肯屈服的。他们就拨了个房间专门给她放东西,就是三楼的这个房间。

房间里堆得满满的,看起来杂七杂八。

她从旧物堆里拽出条老棉花被子,躺到床上去,躺在床上,一直哭着,像个受尽了欺负的小女孩那么伤心无助。

以后的日子,如同激流冲泄而下,什么也挡不住,就那么一直发生着。

起先是她不肯开门,儿子说好话道歉也不行。过了两天她开始吃儿子送上来的饭,再硬气也挡不住肚子饿啊。不过不是当着儿子面吃的。

她赌气一直躺着,这一躺就躺了三个月。

三个月以后,儿子一家已经习惯了,不来求她下楼了,他们搬走了。城里的房子早就买了,就是因为她不答应才没搬走的。儿子每天给她送饭过来,送一次吃一天。儿子算是跟她较上劲了,他丢下话,你要是愿意,就尽管这么做吧!

躺完三个月以后,她明白儿子铁了心了,他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儿子了。本来,儿子包括她那死去的丈夫,每次她一发脾气摆出架子,他们就会妥协,这次好像把儿子逼得比她本人更决绝了。

再说,天天躺在床上真的没意思,她想念太阳晒着的院子,想念自己耕作的那块菜地,想念表妹以及村里的娘们了,对了,还有那条狗,她突然想到很久没听见那条狗的叫声了。想到这一切,她只想快快从床上爬起来,可是身子软软的,半天也起不来。原来身体是那么的脆弱,躺着躺着会躺没劲了,这是她绝对没想到的。那天她挣扎着爬起来,结果重重跌了一跤,费了半条命的劲才把自己挪回床上。

儿子来了以后,她不肯妥协一下告诉儿子她已经动不了了,还跌了一跤。她只是失控地大喊大叫大哭,就像发疯了一样。儿子因为害怕和愤怒,索性用很厚的木头条子把窗户全钉死了。他们家建在村尾,离村子有一小段距离。

那天的饭她没动,想吃也没办法。那时候这只老鼠还没来安家落户,第二天儿子一来就看出了她没动过饭。

儿子沉着脸,怒气冲冲的,不是喂简直就是塞了。她就怒气冲冲地闭紧嘴巴,挣不过才怒气冲冲地吃进去,看准机会吐出来,脸上,脖子上,胸前落满了饭菜。儿子丢下饭菜就走了。

后来,她很乖地吃下去,狼吞虎咽的,想让自己吃下去养好了力气可以重新下楼生活。力气却久久不来,好像它们再也不肯回到她身上来了。

她把屎尿直接拉在了床上,因为赌气不作任何解释。儿子把饭包砸在了地下,他跑下楼,打碎了一切可以发出破碎之声的东西。母子两个都没有看到对方的眼泪。

第二天儿子给她带来了一大箱尿不湿。她不相信自己已经到了要用尿不湿的地步。她沉默地扭动着反抗。儿子走了以后,她把穿在身上的尿不湿一点点撕碎了。

后来撕东西成了习惯。愁闷,烦躁,害怕,都促使她要撕碎点什么东西。

棉被里的棉花也被掏出来了。她用牙齿把被面咬破一个洞来掏棉花,胸前那一片掏完了,儿子就给她换被子。她接着再掏。

一场战争在这对母子之间进行着。对对方持续的怒气支持着这场战争。

母亲想,我这么作下去,看你怎么办,你总不能看着我死吧,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的。

儿子想,你要掏棉花,我给你换被子,你不吃,我喂你,你不起来,随便你,你爱作就作吧,一切请便。

在心里,她无数遍地求儿子带她去医院,可她说不出来,一次也没说出来过。

当某一天她终于提出来的时候,儿子哭了。

儿子不知道她非上医院不可了吗?他当然知道。只是他怎么带她去看医生?这已经不可能了。早就不可能了。

她的身体上有很多腐烂了的洞,她的下身,有一窝白白胖胖蠕动着的蛆虫。她再也别想从这张老床上爬起来走出去了。

老鼠从衣服堆里爬出来,在衣服堆里爬进爬出,贴着墙根溜上一圈,接着它再次爬上了那张放着饭菜的方凳子,扒拉着吃了一会儿,然后熟练地从凳子上直接跃上了床。

它在床上爬来爬去,上了帐架,又一溜小跑着爬过她身体,钻进那些棉絮堆里,这是老鼠日常活动的一部分。现在老鼠安静地端坐在她的胸前,和她四目相望。老鼠的小眼睛黝黑贼亮,瞪着她已经没了光彩的眼睛。

房间里有新粪便的气味,旧粪便的气味,还有已经被移走了的粪便遗留下来的气味。

儿子依然愁苦地坐着,他抱着头,缩在暗影里。他在积蓄勇气,上楼的勇气。

整个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一步一步,不可思议,又不可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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