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辉
生活巴紧巴紧,一根草绳得截几截用,爹说干脆别开门另搭锅,就那么几十亩地,各自挑去,能打庄的就打庄,能用坟的就留着,我和你娘,后院牛窑里能窝腾下。大哥二哥三哥都说分,能成。他们三个都成了家。大哥已有四个娃,大女儿岁贵比我还大一岁。
生活的绳往肉里扣。娘常年浸冷水,洗衣,洗菜,割露水苜蓿,拔猪草,双手双臂都麻了,有时想抬抬不起。爹那年从山庙坡扛一车麦,车轮从头上过,打折了腰和腿,身子弓得像一张弓。
“狗把儿,四个儿,养了一场,到底还跟你一个过日子,今年春上,就到外面挣些钱,回来寻个媳妇,娘这一辈子,心也就平了。啊?”
娘说你不小了,属牛的,二十过头了,时间不等人。
我说你和我爹,能离开吗?做农活得有力气……再说我还小,混一年半年再说。
娘看着我的脸,轻声轻气地叫了一声颤颤的“狗把儿”。
眼看到了四月八,是唱庙会的时间,其实我不忍心离开。四月八,龙抬头,庙门开,男女老少来朝拜,不说不能逛个痛快,还能瞅上几眼上眼的姑娘,再说,去年价唱庙会时,我认了个姑娘,心里老记呢。
庙会先在三十里外的杨家咀开始了,锣声鼓声被人们捎了来。
春风暖暖地吹,路边、山坡上的草芽儿已尖尖地挺起,土面很有生机地泛虚,熟地松软得像被褥。先前又落一夜春雨,春麦起了苗,在风中摇。远处一隆一隆的杨柳,如烟如雾,活泛地立在田野里。似远似近、似有似无的虫吟和鸟鸣,在空中飘。
人们初见活跃,卸掉沉重的棉衣,换上新的单衣,赶庙会去。
第一天,我没去,洗自己的几件衣服。娘和爹几次意味深长地看我。
真正去时,我穿了一件灰色夹克衫,和土地一个颜色。头发长了点,用手指梳向后。白天戏罢,我没回去,等着看夜戏。暮色将合,忽然心慌起来,有一丝丝可怜和孤独像虫子一样在我的心上爬。白天没见着她,大约她已经嫁人了,时间已隔一年了。看夜戏的人趁着夜幕从四山滑下来,偌大的戏场像涝坝儿,又鼓鼓荡荡注满了喧闹声。愈来愈黑的天空垂下几颗又大又亮的星。我站在陌生人中间,心里掺着几种味儿,一阵阵热烘烘的人体气味和土壤味蒸腾上来,使人胸闷气喘。忽然,拥挤的人群裂开个水闪,在隙缝愈合的当儿,我的胸前切切实实挤了一顶月白的凉帽儿。我正慌亂的时候,那塑料凉帽半揭,露出半轮月亮般姣好的脸。
“瞅你半天,还不往近走,心给狗吃了么?”
是我认识的那个姑娘。她不避生人,声腔不高不低地埋怨我,我听出欲遮不遮的羞涩。
那年结识,只觉得她美好,是应该藏于心底的一帧照片,莫想她是这般重情。
我的手在人丛中被一只小巧丰润的手紧紧拉住,那手在确定我的手不会抽去时,就轻轻抚摩我的手背、手心,我立刻感受到同于母爱又不同于母爱的亲情。我的身子像冰坨子不能自持地垮下去,消融了。
眼前起了哄,人群又打了个水闪,她和我被逼离开。
我无心看戏,在人圈之外盘转。核桃毛桃杂生的树林里,我回味着刚才的事是不是一个泥坑,回味这该不该叫作幸福,人生的头一回是不是都有点莫名其妙……回味着的时候,她就站在核桃树下,两颗眸子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我走过去时,她就用脚尖绊了我一跤。
“狗哥,你说我野么?”
“不,一点不……”
“咋不?”
“……”
“今晚,我就给你,敢么?”
“……”
“男子娃做事,你看你……敢——,我就是你的人了,一起走新疆!”
我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捆绑后摧垮。她嘤嘤啼哭起来,我只怕她情不自禁大声哭。但她抑制得很好。
我疑心有人在黑暗处指指点点说什么,就赶紧拖着她离开了。在一个摆摊的跟前,她买了许多瓜子,又买了一捧香糖,像一个大姐姐一样愣是将我的衣兜塞得满满登登。不知啥时候,夜戏散了,人群拥乱。我看了一眼她在灯光下的泪痕,就被冲冲撞撞的人挤开了。
第二天,我急不可待地去看戏,没找到她。第三天,也同样毫无结果。我打问一个中年人,他说她早有主家了,昨晚日头跌窝时过了门,哭得呜呜咽咽过了山。他还说从鸡窝跳进了鸦窝,为给两个兄弟寻媳妇,就不忍地气忍了,钱是硬的,人是软的!
那晚,我在毛桃树林里盘转了好久,坐在还似乎带有余温的树枝杈上,燃了一支又一支烟。忽然,我听到自己的脸上响了清脆的两巴掌,惊醒后发现是自己打的。
空中不知谁骂了一句:“狗把儿,你个蔫熊熊!”
“狗把儿,我娃不干那事,人家有了人,就不缠了。那是伤先人害良心的事,天底下,我娃的人有!”
蛮毛挂了个有婆家的姑子上内蒙了,闹得全村风风雨雨。姑子的爹跑烂鞋底磨破嘴皮向人借钱凑货,给女儿婆家退礼。婆家又不肯收钱收礼,说是要人,死要人,不给人,就要动宗族亲戚动木杠铁锨和火枪。蛮毛的爹又喜又愁,暗使蛮毛大伯和三叔向女家磕头请罪了,说娃的不对娃的胡来,而生米已成了熟饭,从远处看,从实处想,将姑子嫁给蛮毛算了,新社会嘛……
娘听到这事,不失时机教育我。
爹抽闷烟,脸上核桃纹攒在一起,心里话儿却变作烟锅头上的一圈圈青烟。每当有决定时,爹就用粗黑的大拇指将烟末摁得瓷实。今儿,爹没谱。
大哥在墙根蹲着,忽然牛一样起身,横着额头纹,在房地上盘转。
今儿,爹和娘、狗把子、老二、老三你都在,你说岁贵比狗把子还大一岁,我咋不许人?为的是拉扯弟妇。狗把子媳妇没苗角,我就把岁贵不嫁人!要是谁要作换头亲,我头顶香火盘,低一辈子没有啥。
大哥说时,他的身子和房屋都在颤。
二哥也说,我家还有一群羊哩。
三哥没说,他要说的话我知道——“干脆寻个寡妇算了”,三哥寻的就是寡妇,那寡妇来时还带着两个娃。
日头从山峁梁升起的时候,我就正对着那里。咋的,今儿的日头红通通像谁家屋檐下的灯笼,看着看着,那灯笼就一杆一杆子升起了。洒一层薄霜的地面上,我的脚就暖开了两个呈“八”字的印。
磨面坊里机器放了奶劲儿转,是赶着磨昨天积压的粮食。从公鸡打头鸣起身,过三十里沟岔,我一个人总算把这四袋粮食拉来了。
轮到我时,我正怕忙不过手。那架车辕上搭腿斜立的姑娘就动了身,微笑着来帮助我。我疑心我瞅那个红灯笼时,她就一直瞅我。我个头高挑,身材均匀,穿一件鲜红的拉链衫,脖颈下露出红毛衣领的好看的花纹,脸上微微涂着粉。我在面坑里跳上跳下,她更忙活得不亦乐乎,那装面的动作使我想起家的气氛,看了几回那手,操持家的手,女人的手。
没说一句话,我就和她默认了。
我看她走一段坡路,到山峁梁时,停下来看我,将红纱巾解下来让风飘成旗,我立刻像明白了一种语言,那身影在我的眸光中升成一个红灯笼,好大,好圆、好诱人。
以后,我的天,就旋上一个红灯笼。
为梦中的红灯笼,我踩着霜花出外挣钱了。
建筑队在嘉峪关,三年不发工资,只发生活费,我想越往后我就不得回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我水土不服,吃不进五谷,眼窝深黑,老掉一截半截的头发。走路又得抱肚子,一阵阵疼。这启发了我。
我向胖领导翻了个眼轮,说我恐怕不行了,得看去。胖领导一看我的脸色,说去。
进门诊时,我和一面大立镜照了个面,那上面是个外国小伙子,深眼窝,麻黄头发披肩,发旧的牛仔服,“豆芽菜”般红溜溜个儿,胯前还晃荡个明光光的水果刀。
门诊上是个男的,胖胖的年老人,头发黑胡子光皮肤白牙好眼亮手圆,我疑心他常吃的是好药,从药房里挑着吃。三言两语之后,他让我进一台机器去,仿佛机器才是真正的医生。
这机器果然比那医生还要冰冷。
这机器大概人不常进,或者进去的人就不长久了,要不咋这么吓人……反正机器周围空荡荡没人。守机器的是个女的,坐在一张桌子后,门吱的一声放进了我,她惊疑地站起了身,先不说话,足足回想了两分钟,我看到她脸上掠过一种异样的表情,她很快用手揽额前的头发,仿佛要藏住什么。
我发现她很年轻,戴着轻巧的黑边眼镜,一定读过不少书。
“来,平时感觉怎么样?”
“我也不感觉怎么样……”
“你个阿里巴巴,也生病?”
我就说小姐,对不起,我是甘肃静宁来的打工的,在工程队,想回,您行行好吧……好小姐行行好,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说话时我将人生的所有苦难和忧虑都凝结在眉结上。天下的女人都一个心眼,对人好,心软!我说我的苦时她一直听,听时一直看着我的眉,不知啥时我的瞅移到了她的脸上,我读到了同一种表情。
我拿着她填的检验单,就直接回单位了。
胖领导一边在工友中间打问我的家庭住址,一边对着喇叭讲我的病情,单位给了我一千元,工友们捐集了一千元。我瞅了个机会带上钱,扒车回了。
我正赶上朱庵镇的庙会。
娘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正有庙会哩。爹用烟锅在娘的粽子脚上磕了几下,怀疑娘怂恿我在廟会上干坏事。
朱庵镇在三山之间,有六条大路从这儿交汇,是两省的交界处。镇子地位高,地盘大,有大风。四五月间,四山毛桃花开正盛,远望像一片片粉红的轻云,近看一堆堆一团团,像绵羊群起疙瘩。山大树密,更高处有沙棘成林,人迹难至,常有野鸡、野鸦、野兔和火狐。
庙会时节,半山几座红庙里便香火鼎盛,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有求婚姻的,有求男女的,有求财的……也有三三两两的年青人,红红绿绿地动——用一把伞遮了头脸,露出多半个身子,在树林密处走、停或坐。
最兴盛的是成群结队去求雨。由社郎端定一颗大猪头,其他人光脚光背逶逶迤迤跟在后。猪头嘴里咬定两簇狗娃子花。人们光脚光背才显出虔诚。一面红铜鼓被几个后生抬了,擂得山响。听说,这求雨的声势越浩大,神灵就越感应,往往不出三两天神雨就浇上地。
朱庵镇街面上交易旺盛,五路八岔的生意人都来,卖衣服的,摆小百货的,钉鞋的,卖山货的,开修理的,放录像的,理发的,卖老鼠药的,对换牲畜的,给人看病的,给人算命的……
当我看见“红灯笼”时,她已经脱了土气。头发短了,染过的,牛仔裤将两条修长的腿箍绷得几乎要爆炸了,一条宽宽的腰带扣满金灿灿的铜眼,雪白的衬衣紧束腰内,领口开得很低,几乎能看见里面的两只兔子。
我忽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躲开了。
这就是“红灯笼”,我们曾经互相默认过的“红灯笼”,现在是不也默认了同一个相反的结论?
我打问我的一位亲戚,他说她叫灵芝,没人家,也二十好几了,前一段时间在兰州的一个饭馆里,近来又在毛纺厂打工,反正不固定,她家大人都方停。女娃子水流花旋的,肯定不在这穷地方落窝。
我正看夜戏时,她就从人丛中挤到我的身边,很顺利地攥住了我手,用细指甲在我的手心处使劲儿掐。我想白天你为啥不到我跟前来呢?肯定有鬼,便站直了身子想不理。她就用眼角斜斜地挑我,怨恨我,要哭的样子。我的心就软了,随她的手拉着我的手游遍她身上所有山峁……我看见她大而亮的眼如斟满的酒杯,脸上流出如痴如醉的迷雾……
我感到后领上掉下去半截东西,在脊背像蝎子咬,手一捉是还燃烧的烟头——不知谁扔的,我忽然起了一身汗。接着人群就挤了个翻江倒海。我被大海的浪涛掀在稍高处人稀的地方,和一群老年人站在一起。
夜戏后场,我发现灵芝在一群小伙子中间,像一朵花被几个大黄蜂簇拥着,她快乐地接受着冲荡和骚扰,满足地前伏后仰。
戏场像一桌大宴席,彻底凉下去了,只剩下我和我对着的这世界。四山手电简晃动,响起回去的人潮的声音。这世界真像个人,和我这样亲近又让我永远捉摸不透。
走到林边,我的耳畔飞过炮弹的土坷垃。在星月下就跳出四个黑影,马步挡住我的去路。
“狗崽儿,灵芝的肉暖好了吗?”
“狗吃屎不瞅主儿,灵芝是我的!”
“打!往死打!”
先上来三个,我轮了一个扫堂腿,已滚成了几团黑影,在不远处抽动。最后一个拿着牛角刀,嘶叫着冲上来,我不及防,只听见空中有苹果被切裂的清脆声,一股冰凉从额头灌向胸口……我急撩那人下裆,抱住头逃跑了。
我的额头留了两寸长的刀口子,离右眼一指宽。再差一点,我的骨碌碌蓝花花的眼珠子就要出来了。
娘瞅我的伤口,脸上颤颤地罩上一层窝纸。
我给娘说,新疆砖瓦厂多,活苦,路远,但钱多,我去。娘夜里给我烙了四个猪油锅盔,还印了碗底花,很圆很脆,我想起十五夜的月饼。我说娘,我走了,要是寻不上活,我就到内蒙去,你不要记我了,你还有我大哥、二哥和三哥,权当没有我这个娃……娘的小脚就点点地站不稳,眼泪吧吧地砸下来。
我走到壑岘口,转了头,双膝跪了,朝树子抱着两拳:
娘和爹,原谅了……
天还没亮,一钩月就在头顶。我忽然想到那刺我的牛角刀,一股热血涌满全身,我像一支箭搭在满弓上。
四山旋转,我在旋转。
山毛桃开得正好,沙棘绿得正好。
五年时间过去,我就横心断绝乡音。这五年,我将上面的故事一点一点讲给一个毛丫子听。毛丫子也许是建筑工地上年纪最小的了,她说她没上完初中就跟叔父出来打工了,为的是供给哥哥上大学。
每次讲完一点故事,她总是缠我还要讲,说有意思。
我就说:“你个瓜娃子,活了几天人?知道个啥,白讲!”
她就生气地一个侧身,站着瞅我,最后“哼”一声,说“看不起人”。我就有得罪了恩人的感觉,她是第一个爱听我讲故事的人,何况我正在她叔父的门下混饭哩。
故事讲着讲着,眼看到跟前了。我每次尽量讲得少一些。她想问结果,我就说待我想了,下回吧。有一天,我刚讲完,她就发现什么似的,连蹦带跳地,乐疯了,拍着手,说:“不讲了,不讲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鸟!”
“其中的‘我呀,就是你!”
我立刻感受到知音一般的亲近,多少年要找的东西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虽然我口里还是一个劲儿地否认。
“不要叫我瓜娃子了,我们那儿和我一般年纪的都出嫁了,我会洗衣,会做饭,能干活,还能体贴人……啥我都会!”她的脸上就有一轮骄傲的红晕。
“你说世界咋分?就是内心和外心。内心世界由着个人,外心不由个人,对吧?”
我惊异地打量这个从乡间走来的女子,她纤小精干的身体里流露出一种惊人的美,我的心在遥远处震荡……
她叔父是起砖的师傅,我和她正好给他打个下手,干些零活。看砖块在师傅的手中飞动,砖刀一顿一折,我对劳动更加深信不疑,劳动,劳动,只有劳动,才能改变命运。师傅爱拉一把瓮声瓮气的迷糊二胡,常把自己忘记在低低回回的乐曲中。
师傅有武功,有回从三层楼架子上掉下来,毫毛未损,又上去砌砖了。我把一篇《在脚手架上》的文章给师傅看,是一张市报,文章的后面的括号里括着我的名字。文章是写我和师傅打工生活的。我用五十一元的稿费请师傅吃肉喝酒。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阳光好极了,建筑工地静得像地震后的一堆废墟。师傅手里玩着一支烟,很痒的样子,没有火,我急得想买去,师傅拉住我说“不用”,他指了指新修楼的三层。我的胸口被猛击一掌,我睁眼看到,师傅已在三层楼上轻脚站定,几个烟圈被他轻轻吐出……我吓傻了,又特别骄傲,眨了眨眼,看一阵,又不敢相信,转过身想喊,想叫人帮助我看或者帮我定定神。忽然,一个利掌从我嘴上掠过,我轮成个旋风,最后头栽在沙堆上。师傅拉起我,把我的头扭端,又安好了我的下颌骨,打了我身上的沙,低声说:“你知道我是干啥的吗!”后来我发现师傅的右手上少着两个指头,头上有两个刀疤。如果不是江湖大盗,一定是欠过人命了,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傻逼了。
师傅看出我的心眼,向工头尽力推荐让我砌砖。那天下午,日光灿灿,热风喷人,我赢得了成功,一天工资涨了三十五元,也赢得了毛丫子红李子一样的眸光。
“毛丫子,还听故事吗?”
师傅、我和毛丫子三人,包了一桌席,庆贺胜利。我用大人的口气说。
“不,不听了……”
她就将头深深勾着,瞥见师傅没注意就用目光剜了我一下,埋怨什么似的。我看她拨弄着碟子中的菜,呆了一阵子。
交上七月,工程将完满。傍晚的阳光像一把大毛刷子,给沙滩、砖墩、楼房、树木和人群都刷上了金黄色的油彩。林荫道三三两两的人,朝郊外河滩去散心。毛丫子和我出来,走得很慢,身旁掠过一对对勾肩搭背的情男女。毛丫子忽然和我要打赌,说我一定不敢揽住她,像刚过去的那对儿一样。我说敢又怎么样,不敢又怎么样。她想了好一会儿,说不敢,我就要嫁给个人了,敢……我就不嫁给个人了。
我想这女子还不是嫁人的时候,是不该就嫁人的,因此照那对儿的样子做了……
我推开她的時候,心里升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吃饭最打紧,感情不是人玩的!”
这一推,她用手捂了脸转了身,我听到落花样轻微的一声哭哼,向来的方向跑了。我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钉成路中间的一根树桩。
那背影一直没回头。
“这丫子,爹去得早,娘在家里瘫着,从不给人使性子的,今儿一碗饭不吃背个包就走了,我见眼圈湿着……谁不会欺侮她吧……”师傅说时,我的脚吓得打颤,“就是有啥苦,也总给我说,回去看娘,也得给我打个招呼……要是有一差二错,我咋对得住大哥。”
可能师傅没有怀疑到我。
我说我去找,师傅拦住我说,等一时辰再说,这姑子估计不会有啥事。
我站着直搓手。
我梦见爹娘躺在桃花丛中,笑盈盈地,绿绸子的衣襟在暖风中飘,爹娘的银发在暖风中飘。白鸽子扑棱棱地翻飞,时而落在爹娘的头顶,时而落在爹娘的肩上。他们说笑着身子上起了土堆,土堆上长了毛茸茸的绿草。
我给师傅说,我要回一趟老家,这几年你把我当亲兄弟看,我下辈子转世是你的驴。随即拿出一瓶好酒,倒了两海碗,让师傅先喝。他让侄女打了六斤牛肉。
我西装革履到车站,车快走了。毛丫子风风火火来,愣是要跟我同去一回。她说给师傅已说了。我迟迟疑疑,汽笛催行,我仍在站台上盘旋,想找师傅去。一声嘟嘟,师傅骑摩托车到,说狗子,我知道你迟疑,我就来了。
当我们坐上火车的时候,师傅戴着墨镜屹立在风中,宽松的月白风衣被风掀起,像一尊雕塑。
回到家,我知道了几件事。
一件是娘带病去世了。邻居家的牛蛋子在煤矿上打工,给石头压了,只运来个绿漆小木盒子。娘一想到我,几年没音信,心上就长了肉疙瘩。
另一件是大哥的岁贵,给大哥用皮绳打折了腿。听说岁贵跟前庄的一个后生私奔,大哥半路上截住,就制成了残废。
二哥用一群羊换了个三轮蹦蹦车,在新修成的宽路上,来回跑着做生意。
还有,山上桃花依旧,沙棘依旧。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