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伟
1
四爷爷去世三十五天以后,我和父亲回乡下老家给四爷爷上“五七坟”。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四爷爷的子孙和几个闺女都在四爷爷生前居住的老房子里等我们,他们住在我老家临近的村子里,一大早就赶过来。四爷爷家的院子不算宽敞,摆满了纸扎的牛马、汽车、各种家用电器、楼房亭阁等等,几乎现代生活中该有的东西都摆在了院子里。按照我老家的风俗,这些纸扎的物件,是上“五七坟”必须的东西。
四爷爷死得不算体面,他是被一辆行驶在我们村外公路上的大货车撞死的。对于四爷爷的儿女们来说,自己的父亲没有善终,他们脸面上当然很不好看。我四爷爷被撞死的那天上午,他像往常一样游逛着去村外的公路散步。据我四爷爷家的堂叔说,四爷爷每天早饭后散步的习惯已经保持了很多年,风雨无阻。他逛到村外公路下坡的地方,然后再原路返回。来回五公里的路程,大概耗时一个多小时,然后回家喝茶休息。
那天上午,四爷爷戴着一顶半新的鸭舌帽,裹着长过膝盖的黑色呢绒大衣,他拄着一根枣木棍儿,迈着不缓不急的步子,穿过灰白色的水泥村街。几个在街上闲聊的人大声和他打招呼。有人看见四爷爷的下巴光滑,像是刚刮了胡子。他经过我堂叔家的院子时,曾经在我堂叔家的院门口驻足了片刻。那时,堂叔家正在翻盖新房,院门外砖石遍地,人声喧闹,好像没有人注意站在门外的四爷爷。四爷爷抬手揉了一把鼻子,转身朝村外走去。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几个在田地里拔草的妇女踉跄着扑进我堂叔家,哭丧着脸喊,快去看看吧,四大爷被车撞了。
我堂叔和几个叔伯们赶到村外公路上的下坡时,看到四爷爷趴在一辆蓝色的大货车下,双目微闭,表情坦然。他双手伏地,两腿叉开,花白的脑袋偏向车轮里,一股鲜血从他的耳朵里冒出来,虫子一样顺着脸颊爬到柏油路上。有人过去扳起四爷爷,伸手摸了摸四爷爷沾满沙子的鼻子,发现四爷爷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距离大货车不远的地方,我堂叔找到了四爷爷的鸭舌帽和一只鞋子。四爷爷的鸭舌帽上还带着他身体的味道,堂叔把帽子凑在鼻子上闻了闻,很快就“嗷”一声哭了。他边哭边朝那个蹲在路边吓傻了的肇事司机奔过去。那是一个身材肥胖、面色糙黑的年轻男子。他被叔叔揪住了衣领,缩着脖子连声说,我发誓,这事不怨我,是这个老人撞进我车底下的。他的话立即招来了众人的愤怒,我堂叔挥拳打在他的鼻子上。肇事司机登时鼻血横流,带着哭声说,别打我,我已经报警了,我们等交警来处理吧。
这场交通事故处理得很快,三天以后,我堂叔就领到了十万块钱的赔偿金。交警部门打印的认定处理书上,没有提及一点关于我四爷爷自己钻进车轮底下的事情。只是我堂叔在调解书上签字以后,听到那两个处理这起事故的交警起身拍了拍我堂叔的肩膀,轻叹了一口气。
给我四爷爷发丧的那天,四爷爷的几个闺女和侄女哭得昏天黑地。我堂叔一度坚持要把那十万块钱烧掉,以此安慰四爷爷的亡灵。堂叔的言行遭到了叔伯们的严厉喝止,他们说,这是四爷爷的身子换来的钱,你烧掉了,会遭天谴雷劈的!
但是我堂叔不缺这笔钱,他哭着说,哪怕一百万、二百万块钱也换不来我爹的命!我堂叔说的是实话,众人没有话反驳他,只能好言相劝。说四爷爷八十多岁的人了,早死一天,晚死一天,也就是少吃几顿饭罢了。众人这么一说,我堂叔哭得更厉害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个软弱的女人一样跪在四爷爷的骨灰盒前,使劲让自己的头砸在地上,砸得咚咚响。我堂叔的举动惊动了一直在哀哭中的姐妹和侄女们。她们止住了哭声,瞪着哭肿的泪眼,看着堂叔近乎发疯的哀号,又反过来劝阻我堂叔,对他说着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我堂叔哭得呕吐不止,昏厥数次,被众人拉进村里的医院打了吊瓶。接下去的丧事办得很匆忙,一切仪式从简进行,傍黑时,在一片气势浩大的哭声中,我家族里的老亲少眷终于把四爷爷安置在坟地里。
2
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人死以后,必须由死者的直系亲属买这些纸扎的东西去坟头上烧掉。袅袅青烟升上天空之后,冥冥之中,死去的人得到这些东西,才能在那边安居乐业,继续享受美好生活。当然谁都明白,其实这更多是做给活人看的行为,落个脸面光鲜,做个恭顺的孝子,对自己也是一种自我安慰,何乐不为呢?这些纸扎的东西花费不了多少钱,谁都乐意在这方面出手阔绰。
阳光落在院子里,这些用红的绿的锡箔纸扎成的物件色彩艳丽。同族里的叔伯们,以及姑姑和姐妹像是已经从生离死别的悲伤中摆脱出来,彼此围在一起大声说话。再加上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着院子嬉笑追逐,他们摇头晃脑,稚气十足,引得众人嘿嘿乱笑,使得整个院子里洋溢几分喜庆的气氛。
我和父亲走进四爷爷家时,已经中午,父亲和众人简单寒暄之后,我堂叔就开始招呼众人,拿起那些纸扎的东西,去坟头上。众人的动作姿势不一,有的举着红色的牛马,有的扛着黑色的汽车,还有的抱着电视冰箱。我最后拿了一对看起来低眉顺眼的金童玉女。这些纸扎的物件颜色异常艳丽,造型夸张,带着一股肆无忌惮的鬼魅之气,让我觉得浑身别扭。我跟着众人浩浩蕩荡地出了四爷爷家的院子,穿过阳光燥热的村街。街坊邻居们靠在村街的墙上,对我们投以同情和赞许的目光,尾随着我们,细声细语地对我们手里这些纸扎的东西评头论足。
四爷爷的坟头在村南的一片长着荒草的丘陵上。我听父亲说过,那片丘陵是我们白姓家族的坟地。根据现存的家谱记载,已经安置了自明清朝代以来数十位祖先。现在我们这个家族人丁兴旺,这就意味着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来这儿聚集,永久居住在这片丘陵里。
一行人走出村外,进入通往坟地的小路上。路两旁遍布着野花碎草,在众人的踢踏下摇曳生姿,发出潮湿的涩响。田地里的风扑过来,刮得我们手里那些纸扎的东西呼啦作响。我手里的那对纸人儿摇摆不定,细长的衣裾飘舞,像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要飞向天空。前面几个叔伯边走边大声议论庄稼的长势,探讨今年粮食的价格。一个叔叔说到化肥价格的时候,很响亮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我透过交错移动的人群,看到了远处四爷爷的坟头。他的坟头土面新鲜,高高隆起,被风吹折的花圈歪斜在坟头四周,显出一种落寞的艳丽。走近前时,坟头周围的重叠交错的脚印依稀可辨。很多人来过,又走了,上完这次“五七坟”,不知道以后,谁还能经常来这个地方看看呢?
几个叔伯们围着坟头转了几圈,招呼众人按照居家过日子的布局摆设,依次摆放好各自手里的纸扎物件。父亲招呼我把那两个小人摆在坟头不远处,那是象征大门出口的地方。那对纸人儿身体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找了几块土疙瘩压在小人的脚下,凑合让它们站稳了。叔伯和几个同族里的哥哥蹲在坟头前点火吸烟,大声招呼众人依次跪下,给四爷爷磕头。
我跟在父亲身后,双膝跪在地上时,听到了来自身旁嘤嘤的哭泣。先是四爷爷的大闺女哭了一声可怜的爹哎!四爷爷的孙女们、侄女们等同时跟着哭出了声。没有人阻止她们的哭泣。叔伯们起身点燃了纸扎的物件。青烟升腾起来,随风向半空里钻,那些女人的哭声被裹进烟雾里,听起来丝丝袅袅的婉转,反倒使得坟头周围显得寂静了一些。
四爷爷坟头前的土块坚硬,硌得我的膝盖生疼。我跟着众人磕头以后,忙不迭地站起身。说实话,我已经想不起四爷爷具体的面容了。虽然现在面对这么一个安静的土堆,听着凄哀的哭声,可是我内心里,还是很难和四爷爷联系在一起。我整日在小城里为名利奔波,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空暇和心情回老家看看,我实在记不起有几年没有见到四爷爷了。
在上午我们开车来老家的路上,父亲曾经和我聊起关于四爷爷在他心目中的印象。父亲完全是用盖棺论定的语气来评价四爷爷。父亲说了几句四爷爷的饮食爱好、生活习惯之类的话,忽然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他侧身看着我说,其实,我最欣赏你四爷爷了,在咱们家族里,他算得上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经常教育我和你叔伯们的一句话。
我漫不经心地问父亲什么话?
父亲哆嗦着嘴巴,老大会儿蹦出一句:人活着,谁也不比谁强多少,谁也不比谁差多少!
我说,这句话是我四爷爷说的?
父亲使劲点头,说,这句话你四爷爷说了一辈子,差不多成了他的口头禅。
四爷爷的这句口头禅,稀松平常,很多人都说过,算不上什么至理名言。我扭头看着车头前方,没再搭理父亲。父亲在我脑后吭哧了一声,忽然探头对着我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小瞧了你四爷爷,他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
父亲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使我不得不扭头正眼看了他。
3
四爷爷一个人在他的老房子里生活了十几年。除了过年过节时,平日里极少去我堂叔家。据家族里很多人说,我堂叔作为四爷爷惟一的儿子,他们父子的感情很好。堂叔每天都要去四爷爷家逛一逛,看看缺少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需要该做的活儿。我老家的村子里早在很多年前就通了水电。用水拧开水龙头即可,做饭用电或者煤气。
四爷爷的身体还不错,基本上能轻松支配自己的衣食住行。我堂叔每次去四爷爷家,大多都是简单地问问缺不缺钱?买不买米面等等这些问题,然后转一圈就走。堂叔说,那时我觉得我父亲脾气古怪,不敢和他多说话,现在想说都晚了。仔细想想,其实我和父亲有很多话没有说,还没来得及说。
堂叔在镇上开了一家按摩推拿健身店,生意还不错。他属于子承父业,我四爷爷做了多半辈子推拿按摩。在他五十岁以后,就把这门技艺全交给了我堂叔。据说堂叔头脑灵活,胆大心细。最近几年,在最基本的推拿保健按摩手艺上,又陆续增加了拔罐、中药泡脚,针灸理疗等服务项目。堂叔收入颇丰,一度让老家里的亲戚邻人称道羡慕。
关于我四爷爷如何学会推拿按摩的手艺,在我们整个家族人心里,已经成了一个不可解读的谜团。在我四爷爷长达二十多年的推拿按摩生涯中,他面对叔伯以及长辈质疑的眼神,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态度。我曾经听我父亲断断续续地说起过四爷爷的很多经历,如果他不是突然被那辆大货车撞死,我想我会在合适的时机仔细询问他。
按照父亲的话说,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四奶奶因为一场暴病死去。四爷爷一人养活着四个十几岁的儿女。当时我堂叔只有八岁多一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四爷爷面对四张饥饿的嘴巴,生存的压力可想而知。
那年一個燥热的夏夜里,年轻的四爷爷去供销社赊了一瓶烈性白酒,他吃着两根咸菜条,喝光了那瓶白酒以后,连声喊热,喊着要热死人了!四爷爷说着脱掉了上衣和裤子,不顾儿女们的哭闹,穿着一条粗布裤衩,醉醺醺地爬上了他家的屋顶。
夏夜里月光明亮,村里人都拿着蒲扇,坐在街面上乘凉闲聊。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四爷爷爬上了屋顶,直到四爷爷开口骂人时,村人才惊得抬起头,看到站在屋顶上的四爷爷。月光油一样涂在四爷爷的身上,使得他干瘦的身体通体发亮。四爷爷双手叉腰,对着头顶上的夜空大声咳嗽了几声,大声开骂。
我操你姥姥!
我弄你八辈祖宗!
四爷爷骂不绝口,他边骂边指手画脚,他的唾沫星子在月光里像萤火虫一样飞舞。村人们纷纷站起来,张着嘴巴抬头看四爷爷,那时人们听到四爷爷家传来孩子们响亮的哭啼。大多数人都以为四爷爷喝醉了,都说这个老四没个女人,拉扯着四个孩子也真不容易。刚开始众人是带着同情的态度来议论四爷爷的言行,因为尽管四爷爷的连声怒骂虽然聒耳,可是四爷爷没有指名道姓地骂某一个人,谁也不好劝阻他。
我操你姥姥!
我弄你八辈祖宗!
四爷爷的怒骂越来越带劲儿,不过除了间隔的腔调稍有差异,四爷爷骂出的反复就是那两句话。众人正听得有些腻烦时,我家族里的一个长辈围过来,伸手指着屋顶,大声呵斥让我四爷爷滚下来!
那个长辈说,老四你喝酒耍酒疯,算什么东西!他的话音未落,谁也没想到,四爷爷弯腰抬手,褪掉了他的粗布裤衩。他把裤衩攥在手里,对着月光挥舞着,手舞足蹈,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村街里一片哗然。
四爷爷像是蔑视着众人的惊诧,他挥舞着粗布裤衩,胸膛起伏,双腿间的那团物件清晰可辨,在他的跳动中摇摆不定。村街上一些妇女和大闺女羞得低头转脸。他的骂声越来越激昂,惟恐众人听不清他骂什么似的,他跳动着赤裸的身体,声音嘶竭,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看上去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大鱼。四爷爷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村街上所有的男人,他们伸着胳膊,挥着蒲扇,怒声呵斥四爷爷快点穿上裤衩。我家族里的那个长辈态度更加暴躁,他奔到四爷爷家的院子,威胁四爷爷说,老四你疯啦?你再胡闹,我就上去弄死你!
那个长辈说着靠近墙头,做出真要爬上屋顶的样子。就在那时候,他看到四爷爷抡圆了胳膊,把他的粗布裤衩扔向村街上,接着展开双臂,像个大鸟一样跳了下来。众人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纷纷钻进四爷爷家的院子里。他们看到四爷爷趴在院子中央,四肢摊开,口吐白沫。他的额头上摔破了,血流喷涌不止,淌在眼皮上。众人把他抬起来,掐他的人中,用凉水泼在他脸上。众人折腾了多半夜,四爷爷才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珠儿转动了两圈,忽然带着哭声说,坏啦!我看不见东西啦!老天爷啊,我什么都看不见啦!
那个长辈对四爷爷啐了一口痰说,你自作自受,你活该!
4
第二天一早,四爷爷被叔伯们用木制独轮车推到县城的医院里。四爷爷挣扎不止,对叔伯们破口大骂。叔伯们扇了四爷爷几个耳光,还是没能阻止四爷爷的疯癫。只得用被子裹住了四爷爷,拿绳子把他捆在独轮车上。一路颠簸,一直到进入医院,四爷爷面对医生的检查,才显得安静了一些。
那时我父亲已经在县城的一家国营单位上班。叔伯们找到我父亲,要求我父亲帮助他们,找熟悉的医生,仔细诊断四爷爷的病情。医生翻看了四爷爷的瞳孔,拿一把小锤子敲打四爷爷的膝盖。
四爷爺对医生说,你相信我疯了吗?
医生说,我觉得你是在装疯。
四爷爷噘嘴朝医生吐了一口痰。
四爷爷住在了病房里。我父亲守候着他,对他关怀备至,言行里赔着小心。然而四爷爷对我父亲的举动表示极大的愤怒,他打掉了我父亲送来的饭盒,恶狠狠地对我父亲说,滚!
那天晚上,我父亲去了一趟厕所。回到病房里,就发现四爷爷不见了。他找遍了医院的各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四爷爷的影子。后来面对叔伯们的责备,我父亲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掉泪了。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个上午,父亲得到了来自老家的消息,四爷爷突然回到村子里。他在一个薄雾笼罩的早上,出现在村街上。他盘腿坐在石碾上,面对目瞪口呆的村人们,大口啃着一个青萝卜。他呲牙咧嘴,牙齿咯吱作响,叔伯们一齐围攻过去,把他摁倒在石碾上。
四爷爷没有反抗,他被人反别着胳膊时,扭头说,我操,你们欺负一个瞎子算什么本事!
从四爷爷嘴里,众人再次得知四爷爷的眼睛瞎了。四爷爷反复说他的眼睛瞎了,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时候就摔瞎了。四爷爷对那个责骂他的长辈说,我不怨你,我眼瞎和你没关系,你别难受。那个长辈很费劲地吞了口唾沫,苦着脸叫了一声老四,没再说什么。
自从四爷爷回到村里那天起,在村子所有人的眼里,四爷爷就成了一个瞎子。因为四爷爷已经完全是一个瞎子的模样了。
四爷爷在家里趴了三天,再次出现在村街上时,他表情呆滞地抬头朝天,半张着嘴巴,青白的眼珠儿像个泥丸儿一样凝滞不动。很多人都怀疑是不是四爷爷在故意扮成这副可笑的样子。最让人看不惯的是,四爷爷手里竟然攥着一根枣木棍儿。他行动迟缓,摇头晃脑,伸着那根枣木棍儿在村街上茫然无助地戳出嘣嘣的闷响。
四爷爷的模样气得我的叔伯们咬牙切齿。他们和邻人们同时讥笑四爷爷时,更为家族里出现这样装憨卖傻的败类感到羞耻。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同族里的叔伯们甚至纵容村里的顽皮孩子对四爷爷进行一些身体上的攻击。比如他们会像村里其他人一样,饶有兴致地看着孩子们把石块或者西瓜皮放在四爷爷的脚下,让四爷爷摔个仰面朝天。有时还怂恿孩子们去夺掉四爷爷的枣木棍子,让孩子们故作温顺地牵着四爷爷的手,把四爷爷引向一棵树或者一堵墙。看到四爷爷碰一个趔趄,摸着鼻尖转圈,叔伯们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哈哈大笑。
这些孩子们对四爷爷的戏谑乐此不疲。曾经有好几次,几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在大人们的指点下,兴冲冲地爬上临街的槐树杈上。他们等四爷爷从树下经过,掏出双腿间那团小东西,对着四爷爷的头顶撒出几行细长的热尿。大人们在孩子的嘻嘻哈哈中跟着拍手大叫。对我四爷爷喊,老四,下雨了!哈哈,下雨了,快回家吧!
四爷爷从这些放肆的笑声中听出了叔伯们的声音。他朝人群扭过头,像人群一样跟着嘿嘿发笑,他笑得浑身哆嗦,笑出了眼泪。他笑声亢直有力,鞭子一样抽打在村街上。这样的笑声让村里人头皮发麻,以至很长时间不敢再戏弄四爷爷。
大多数的时候,四爷爷靠在村街上供销社的窗户下面,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他远离那些扎堆闲聊的村人们,兀自一人抬头望天。
直到有一天,村里陈姓家里八岁的二儿子扭伤了脚踝,村里人才再次注意到四爷爷的举动。那天老陈背着他的二儿子穿过村街,匆匆去镇上的医院。他经过四爷爷身旁时,四爷爷伸手抓住了老陈的裤腿角。老陈被四爷爷快速而又准确的动作吓了一跳。他站住了,看到四爷爷翻着青白的眼珠儿看着他。
四爷爷说,不用去医院了,我给他捏捏吧。
老陈趔趄着踢开四爷爷,说,老四,滚你的蛋!
四爷爷说,你放心,我准能捏好他的腿。
老陈说,松开手,不然我踢死你!
四爷爷哼了一声,他撑着枣木棍儿站起来,伸手就把老陈的二儿子拽下来。他把孩子平放在地上,抓起孩子受伤的小腿,像揉面团一样,开始对孩子推拿摁揉。那孩子的尖叫和大哭吸引了正在闲聊的人们。他们纷纷围过来。
老陈也跟着吓愣了,只会一个劲地说,老四,你小心点,把孩子折腾出个好歹来!我弄死你!
四爷爷边动作边说,你等着看吧,马上就好了!
四爷爷抓住那孩子的小腿,拍打揉捏,最后“嗨”的一声叫,他把孩子的脚踝拽直了。孩子疼得再次大哭,老陈刚要发作时,四爷爷拍着孩子的腿说,好啦!站起来,走两步看看吧!
那孩子犹豫着爬起来,他居然站住了,抬腿移动了几步,抹着满脸的泪水笑起来。老陈愣怔了老大会儿,才堆起笑脸说,四叔,您怎么会推拿了啊?
四爷爷吞了一口唾沫,抬头望着天说,别以为我瞎眼了,就成废人了,我会的手艺你们不会!
人群一片寂静。当天下午,老陈就给我四爷爷家送去了两瓢小麦,表示感谢。
一连半个月,老陈逢人就竖起大拇指夸奖我四爷爷。
老陈说,四叔会按摩,腰疼腿疼都能治,真管!
在老陈两片肥厚的嘴唇不停鼓动下,我四爷爷会推拿捏骨的手艺传遍了整个村子。一时间,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赔着笑脸,去找我四爷爷,恭敬地央求四爷爷为他们治疗长年累月积累下的腰腿老病,以及刚刚摔伤扭伤的腿脚。
从那开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四爷爷几乎摸遍了全村每个人的身体。在那年冬天里,四爷爷为一头掉在水坑里的耕牛捏好了骨折的腿,这件事让村里的人更加佩服四爷爷。那时四爷爷已经开始表情坦然地收下村里人送给他的柴米油盐,鸡鸭鱼肉。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村里人轮流为他挑水,耕地,收拾一年四季的庄稼。
春天来临的时候,四爷爷遇到了让他名声大噪的一件事,由此提早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四爷爷的名气传到镇上,镇长态度谦恭地来到我四爷爷家。四爷爷面对镇长不卑不亢,只用了三个月,就治愈了他老婆十几年卧床不起的腰椎病。村里人多次目睹了镇长的绿色吉普车来村子里,点头哈腰地接四爷爷去镇上的情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四爷爷被镇长扶着钻进吉普车里,等小汽车扬尘而去,村里人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就在那时候,四爷爷成了村子里最受尊敬的人物,没有人再敢戏弄四爷爷,连背地里说起四爷爷时,脸上都堆着小心翼翼的尊重。从那以后,四爷爷的推拿按摩的名气越来越响,旋风一样刮遍了附近的十里八乡,来四爷爷家做推拿按摩的病人在四爷爷家门口排起了长队。就连临近几个乡镇的人们,都慕名来央求四爷爷治疗伤病。那时候的四爷爷已经不再收受财礼了,他满怀信心地让人放出话,拒收礼物,只收现金。
八年以后,四爷爷在我们村子里盖了第一座玻璃门窗的砖瓦房。新房流光溢彩,高高坐落在村里灰头土脸的草房子里面,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扎眼。我们家族里的叔伯们因此而自豪,把我四爷爷推崇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几个心眼灵动的族里人,对四爷爷提出,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四爷爷学习推拿,当作毕生的职业。
族里人对四爷爷说,老四,你给咱老白家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大伙都看在眼里呢。
四爷爷说,你以为我做什么事?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族里人说,我们都看透了,其实你比谁都聪明,要是搁在以前,你说不定能考个秀才。
四爷爷揉了揉眼说,其实我做的事,你们都会做。
族里人都缩着头,眨巴着眼皮不知该再说什么。
从那开始,四爷爷毫无保留地把技艺传授给族里的人,那时间,四爷爷家的两个姑姑已经学会了这门技艺。一直到了她们出嫁的年龄,四爷爷把她姊妹三个体面地嫁了出去。现在,我两个姑姑还在从事着这门手艺,来养活她们各自的家庭生活。
我堂叔结婚半年以后,四爷爷态度明确地表示,以后不再对任何人推拿按摩。他坚决表示要和我堂叔分家。父子二人各过各的日子。我堂叔拗不过四爷爷,只得和我婶子另立门户。他在村外盖了三间大瓦房,增添了必要的按摩推拿设施,雇佣了家族里的几个年轻人做帮手。几年以后,我堂叔的专业按摩推拿店搬迁到镇上,继续扩大服务业务,增加了理疗,拔罐,针灸,中药泡脚等业务。成了我们当地响当当的按摩名店,名声远扬,被人称作百年老店。
5
现在,给我四爷爷上完坟后,已近中午。我大叔说,他已经在村头的饭店里订了两桌宴席,让我们吃完饭再走。叔伯们也说,按照老家里的风俗,给死去的人上完“五七坟”以后,就意味着死去的人入土为安了,活着的人可以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各自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众人没有过多推辞,相随着进了村头的那家规模不大的餐馆。
宴席分为两大桌,我和叔伯们坐在一桌。我的姑姑们和几个远房姐妹,连同孩子们围在另外一桌。饭桌上摆了很多菜,大叔又叫了两瓶白酒,招呼众人吃喝。
有几个愿意喝白酒的,倒满了酒杯,彼此吆喝着喝起来,餐馆里一时气氛很热烈。他们正喝到兴头上,我忽然听到邻座上的大姑再次小声哭起来。她是我四爷爷的大闺女,刚才在坟地里就哭得分外悲痛。她的哭声凄凄哀哀,断断续续地扩散到餐馆里,众人不再说话,一时气氛变得沉闷了。我父亲和几个叔伯齐声劝阻她,靠近她的几个姑姑也小声劝她不要再哭了。不料大姑越劝越伤心,抽搭了几声,索性放声呜呜大哭起来。我堂叔阴沉着脸看大姑,我这才想起,其实整整一个上午,这一对亲姐弟俩谁也没有理会谁。
大姑哭着说,俺爹死得惨啊!俺爹多半辈子瞎眼,摸索着过日子。爹哎爹哎,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哎!
大姑的哭声凄厉,针尖似的扎着众人耳朵。堂叔咳嗽了一声,起身走过去说,姐姐,咱爹死了,谁不心疼啊?你老念叨那十万块钱干什么?你怎么能说咱爹是用身子换钱呢?你说咱们缺钱吗?一百万?二百万?姐姐只要你张口,我马上就掏给你!
堂叔的口气硬邦邦的,已经没有了一点悲伤,反倒充满了斥责的味道。大姑顿了顿身子,哭得更加悲痛了。几个叔伯们丢下碗筷,拉长着脸走出餐馆门外,有人掏出烟分散吸了。彼此小声说,是啊,现在的日子都过得富足了,谁还缺那十万八万块钱呢?再说,就算过去穷得揭不开锅的日子,誰也没想拿自己的命换钱啊?叔伯们围在一起,小声嘟囔着,埋怨还在饭桌上哭啼不止的大姑。
有人甚至建议,既然这样,既然四爷爷是他兄弟姊妹四个共同的父亲,不如趁早,让堂叔把赔偿给大叔的十万块钱,拿出来几个兄弟姊妹平均分开了,以免日后彼此算计。当然这话只是众人小声商议,谁也没敢去对我堂叔说。
堂叔还在餐馆里,俯身劝止大姑。村街上起风了,天上堆起了大块的乌云,有了一些凉意。我对父亲说,上完坟就没别的事了,我看马上就要下雨了,不如咱们回城吧?
父亲朝餐馆里看了看,轻叹了一声说,也好,咱们先回去,抽空再回来吧。
父亲与叔伯们小声告别,众人送我们上车,车子出了村街,拐入村外的公路上,我提高了车速,车子穿过一片松树林的下坡路时,父亲忽然探身指着前方的路面说,慢点开,你看,你四爷爷就是在前边那棵杨树旁撞死的。
我猛地一哆嗦,不由减慢了车速。我把车缓缓停在路边,觉得心里扎剌剌的難受极了,我问父亲,按照你分析,我四爷爷到底是被大货车撞死的呢?还是真是像那个肇事司机说的,是他自己撞在了车轮下面?
父亲打断了我的话,低声说,你四爷爷肯定是被车撞死的,你想啊,他八十多岁的人了,早就花眼了。
我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什么。
父亲沉默了片刻,忽然又说,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你四爷爷的眼睛没瞎。
父亲的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四爷爷这多半辈子,一直是在装瞎子吗?
父亲说,你四爷爷这辈子和别人真的不一样,我越来越觉得,他这辈子始终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自信,我再给你说一个关于你四爷爷的事儿吧,这是很多年以前,我听你爷爷说的。
随着父亲的叙述,四爷爷年轻的身影逐渐在我眼前清晰起来了。
我四爷爷二十三岁那年,比我爷爷小四岁。那时候,年轻的四爷爷视力很好,目光炯炯,显出异于常人的活力。那年秋天,我老家的村子里到处窜动着浓烈的烟火,空气里散发着饱满的兴奋。村里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我家族里年轻的叔伯们和村里人一起伐倒了树木,砸烂了家里的农具和饭锅,干劲十足地在村外的打麦场上冶炼钢铁。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里捷报频传,一直在不歇气地播报着让人眼红心跳消息,那些让人目瞪口呆的奇迹随时在发生着,鼓舞人心。我四爷爷夹杂在人群里,被熊熊燃烧的烈火熏得头昏脑涨,身疲力竭。他钻出蚂蚁一般忙碌的人群,仰天打了一个嘶哑的喷嚏,悄悄踅出打麦场,径直来到寂静无人的天地里。
田野里强劲的风呜呜作响,扑打着我四爷爷的身体。他站在一望无垠的棉花地里,盛开的棉花朵儿随风摇摆,白花花得刺眼。四爷爷朝手掌心里啐了一口痰,弯腰拔出几十棵棉花,他把棉花棵用青草捆扎在一起,然后抄僻静无人的小路回到家里。
四爷爷把棉花摆放在我老家的院子里,兴冲冲地钻进屋里,从面缸里挖出我家仅存的一瓢面粉。我家的饭锅已经被我爷爷砸掉,交给村子里冶炼钢铁,支援国家建设了。四爷爷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然后把面粉吞进嘴里,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浪漫行动。
他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创造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最大可能性。他用自己的牙齿对那一瓢面粉进行了一次用心良苦的深加工。他的嘴巴不停咀嚼,他的牙齿在那个明亮的秋日里咯吱作响,面粉在他嘴巴里翻滚出干燥的气息,使得我四爷爷边嚼边咳嗽,面粉沫儿涂满了他的嘴巴。
片刻之后,四爷爷把面粉咀嚼成了可以扯成丝儿的面筋。他把面筋吐进木瓢里,挑拣几株长势旺盛的棉花,随即把其余棉花棵上的棉花小心摘下来,一朵一朵涂抹了面筋,然后把棉花朵儿粘在那几株棉花棵上。四爷爷干得很耐心,因为他比谁都明白,他此时的行为和他漫长的美好生活有着直接关系。四爷爷眯着眼,把棉花朵儿粘满了那几株棉花,在他的精心设计下,那几株棉花棵上的棉花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烂漫成一大团洁白的云。
就在那天中午,我四爷爷用独轮车推着那几株花团锦簇的棉花棵,独自去镇上的公社里请功。他要对所有的人骄傲地宣布,一亩地不仅仅可以生产三万斤小麦,也可以生产出一万斤棉花。因为他独轮车上白得耀眼的棉花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四爷爷用他年轻的牙齿咀嚼出了这样令人欣喜若狂的大好成绩。他轻松地完成了他人生中走向成功的第一步。
那天四爷爷浪漫而又冒险的行为在镇上得到了所有领导的赞赏,给他胸前戴上一朵红花。他心平气和地接受县里小报新闻记者的采访,在公社食堂里放开嘴巴吃了他记忆中最香甜的一顿晚饭。四爷爷走进村子时,已经听到迎接他的锣鼓声,敲打得欢畅响亮。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四爷爷胸前那一朵硕大的红花虽然是用绢纸做成的,可我四爷爷同样被红花释放出的芳香熏得满脸通红。他推着独轮车,一路上高声唱着激昂的歌曲,大踏步走上了我们村外的拱形大桥上。后来村里人不止一次用羡慕的语气说,其实那一天幸运之神始终伴随着我四爷爷,他就在这座大桥上遇见了他的爱情。
四爷爷对着拱形大桥的栏杆撒了一泡畅快的热尿。他转身提裤腰的时候,被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叫住了。四爷爷回头看见了那个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虽然那个姑娘衣着破旧,面带菜色,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不过四爷爷还是从光彩流溢的夕阳里,看到了那个姑娘的弯弯细眉和高挺小巧的鼻子。
那个中年汉子说,老四,你真厉害,你都戴上大红花了。
四爷爷吞了一口唾沫没吱声。整整一个下午,因为咀嚼那一勺面粉,四爷爷的牙齿还在酸溜溜地发痒。
中年男子靠近了我四爷爷,他伸手小心摸了摸四爷爷胸膛上的大红花,转身把躲在他身后的那个姑娘拉到他前面。四爷爷看到那个姑娘的脸上涌起了一丝红晕,这个发现让四爷爷的心跳加速,他向后撤开身子,看到那个中年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
老四,我看你行,我看你这辈子一定行!中年男子拍着我四爷爷的肩膀说,如果你不嫌弃二翠的话,就让二翠到你家过日子吧。
半年以后,这个叫二翠的姑娘,提着一个粗布包袱进了我老家的门槛,成了我的四奶奶。
四爷爷结婚的那天,众人散去。四爷爷掀开门帘,探头走进简朴而又温暖的洞房里。他靠近我四奶奶,低声问,二翠,我不明白,你爹让你嫁到俺家里,是看上了我那朵大红花,还是看上了我这个人?
年轻的四奶奶扑哧浅笑了一声,低头说,俺爹说,人最值钱的就是身体。他就是看中了你这副身子骨,才放心让我嫁给你。
我四爷爷摸了摸青艮艮的光头,张嘴吹灭了木桌上的煤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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