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雨
一
一个入冬的下午,天还没全黑,金玉走在前头,艳甫走在中间,后头跟着一个不认得的女将,三个人风风火火跨了门进屋。金玉当头叫开:“龙华,看你怎么跟我交代!我替你领回这么一个光亮的媳妇儿,整个一花姑娘哩,可你耽误了我做事的工夫,叫你那个做厂长的严嵩叔要扣我工资。”金玉才落话,艳甫又叫开:“还有我哩!我是专程从镇里菜市场上送她过来的,看你怎么赔我卖鱼的工夫钱。”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把眼睛勾勾地望了那花姑娘。金玉会意,一旁去开了电灯,还添话:“你看看!你看看!都能吃一口!”我哆嗦了一回身子,像打尿惊,又难为情地低下头,却忍不住抬头去看。我的天哪!这不是七仙女下凡么?看那模样儿正的!看那皮色白净的!看那高矮合适的!还有,看那眼神儿柔柔软软的!她还害羞地偷看我哩!怎么说来着?我中电了。
好在娘正好插进了话,才让我没出傻相。“怎么回事呀?”娘笑眯眯地问了金玉、艳甫两个。“这么回事,她……”金玉抢了话说,又塞了话,“艳甫,她叫什么来着?”“琼儿,她自个这么说的。”艳甫回得简单。“琼儿被艳甫带到红砖厂来见龙华,可龙华不在,琼儿就说艳甫是骗她,执意要回转。正巧我路过,多了嘴问,问过又心想这么好的媳妇儿怎么能错过呢,硬是好说歹说说了她来刘家畈,说了她进门。”金玉有点儿表功似的说。“你金玉,总是心肠好!”娘一边谢过金玉,一边又笑问了艳甫:“艳甫,你才说在菜市场碰见她,怎么有这么好的巧事儿?”“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艳甫甩了大拇指说,又转向琼儿,“谁叫她饿得偷我馍馍的?就撞了我眼睛。琼儿,还不谢谢我?你偷我吃的,我却给你找了个婆家!”不想,琼儿不回艳甫话,反闪身躲到金玉背后去,惹来艳甫拿手指头点她:“你这个娃!”又惹来金玉取笑她:“她还害羞哩!”
不知怎么,我討厌看到艳甫望琼儿的那双眼睛,只不过这种讨厌只保持了一秒钟,因为我心中一瞬装了个像七仙女似的琼儿,就容不得再有其他的幸福和烦恼。
末了,做老子的从睡房里闻声走出来——他每每入冬,就成天像个赖窝鸡一样赖了床不起,他又和金玉、艳甫说了一阵子话,当下做主,留下一个,送走两个。那留下的、送走的该不用我多说了吧?金玉临走时丢下一句话:“龙华,结婚吃糖,生儿喝酒,可都不能忘了我哩!”
我幸福得想吹口哨,我心里说:“娘老子都是爱我的!”
入夜,做厂长的严嵩叔特意从红砖厂赶来我家,板着脸,要我娘老子赶走琼儿,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一家子傻子,本来就养不活,再添个傻子,还要生下个小傻子,岂不是傻子满地窜么?傻子又不能只喝西北风。
我恨不得骂他个狗血淋头!
你偷偷儿搞你亲弟在红砖厂做工的小姨子,你当我不晓得!我的眼里好像有一把枪!
可我很有礼貌地说:“叔,你能不能不管这件事呢?”
叔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愿意跟我娘老子说话。可恶的叔!
阿弥陀佛!娘老子到底是娘老子,就向了我这边,尽管娘老子应付严嵩的理由不是我的理由。老子代了娘问:“你怎么晓得再生一个也跟军华和麦娇生下的那一个一样,是傻子呢?”我想问:“为什么我哥能配个麦娇,我就不能配个琼儿?”
不想说但必须说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意思是说那天晚上我跟琼儿是睡在一张床上,可没有做男人跟女人之间的事。我傻么?我不傻,我的理由是不能违法,我还没有跟琼儿吃拜堂饭哩,吃过拜堂饭就是全刘家畈都证明我成了亲,就不违法。琼儿傻么?琼儿也不傻,琼儿跟我一样,不轻易去接别人的话头,也就是说她心里也有一把刷子。至于说到她跟我的不同,我在后边还会说到。
奇怪的是,琼儿就不安分,她一上床就脱得溜光,就要我,先吓了我一跳,后害得我花半个晚上的工夫去哄她。好像她受了惊,又好像她受惊跟她脱光衣裳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呢?我哪能猜得出,恐怕连聪明人也猜不出。谢天谢地!她后来安静下来,安静得像一只猫。我就搂了她睡,像女人搂了孩子,搂到她走进梦乡,搂她到天亮时分才翻过身。这一夜,我只做了两件事,一件羞耻的事,一件幸福的事:羞耻的事是裤裆里那玩意儿有两次不老实地翘起,两次碰了琼儿的身子,两次让我硬是伸手摁了它去大腿之间夹了;幸福的事是琼儿睡了一夜,我就看了她一夜,亏得我搂她睡之前没有关电灯,就有电灯光像刷子一样刷满了她的脸。她有一双多么好看的眼睛啊,像梦,有点儿忧愁,就像我有一颗不错的心,像星空,有点儿透亮。她为什么有一双忧愁的眼睛呢?
隔天,娘老子一齐来吩咐我要懂得男女同睡一张床该做什么。想来,他们都曾经吩咐过我哥同样的话,要不然,我谅我哥那脑瓜子可真的不定能想到如何去做那档子事。
我回娘老子道:“可是,你们还没准备好拜堂饭哩!”
娘说:“什么拜堂饭?你一个傻子还要什么拜堂饭?”
老子反应得快,唬下脸:“那不管你的事!”
我急了,有点儿口吃地说:“怎么不管我的事?犯法还不是……是要我去……去坐牢么?”
老子不耐烦了,不愿意再说话,伸起拳头要揍我。娘拦了他,耐心地对我解释:“世道不同了,可以先做那个事,后吃拜堂饭。”
我顿时一阵轻松,有点儿眉飞色舞的样子,问:“真的么?”
娘说:“真的,娘还骗你不成?”
我补充了一句:“那你们可要记得尽快补上拜堂饭!”
娘说:“好!”
老子没吱声。没吱声也是“好”,我晓得的。
后边的事就不用说了吧。谁把那种事挂在嘴上呢?聪明人都只管做那种事,不管说,我说了不就证明我是傻子么?
娘老子拿我无可奈何,就全刘家畈公布说要置办拜堂饭。这一下,我可放了心,我逢人就说,说得谦虚:“腊月初八,麻烦你去我家吃喜糖,喝喜酒!”
我最不能忘记要请金玉,没有金玉,就没有我龙华的今天!我也不能忘记要请三疤子和苕货,三疤子毕竟当过我的老师,苕货虽说是酒疯子,还臭嘴,却不是坏人。刘家畈有坏人么?我看只有坏人的眼里才有坏人,所以,我请客要请遍刘家畈的人。
惟独有一个人我不想请他,这个人就是鱼贩子艳甫。为什么?不是他最先发现琼儿的么?我不晓得,我只眼前老是晃动着他那双盯了琼儿的眼睛。希望他腊月初八那天生一场病吧,不,还是卖鱼就卖到分不开身吧。
二
娘老子去镇上菜市场买菜。菜没买回,却买回一肚子气。说穿了,拜堂饭吃不成了,还要生生把我跟琼儿拆开了去!
罪在艳甫!
一个菜市场上卖胡萝卜的菜贩子,男的,见娘老子买得多,就隔了菜摊子猜了问:“这是办喜酒么?”娘回:“办喜酒。”说过就罢了,偏这时賣鱼的艳甫一边儿神气地插进嘴:“新娘是琼儿!琼儿,你晓得么?我介绍的!”呵呵!这话可了不得,艳甫才落下话,那男的一旁就钻出个女的,先是愣了,再是朝娘眨巴了眼,三是忍不住还打起手势,后来是从菜摊子后边走出来,领头走出菜市场去。
娘马上把告密的话转告了老子。
老子铁青了脸。
铁青了脸就回刘家畈,什么菜不菜全不买了。
我见了娘老子空手回,奇怪地问:“怎么就不见根菜?”
老子锁了眉,生闷气的样子。
娘倒是回得快,却是杵了我:“问艳甫去!”
我愣了一秒钟,然后就一下子心凉了,又脸色发白。
我低下头。
老子半晌才恨恨有声:“好个畜生不如的艳甫!”
娘怕我听不懂老子的话,要补了说。
我早已抬起头,抢了话在前:“艳甫事先睡了琼儿!”
娘老子都惊奇样,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晓得?”
我叫:“是艳甫那双眼睛告诉我的!”
娘老子都瞪了眼望我,一动不动。望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亮。
望过又回到愤怒的话题上。
老子像竹筒子倒豆一样倒了话:“可你晓得艳甫是睡到不爱睡了才送来琼儿的么?可你晓得菜市场上那些个众口一词是怎么说的么?可你晓得艳甫是每天只花一块钱就跟琼儿上床的么?可你晓得你因为艳甫就做了龟孙子王八蛋么?”
我想打人,想哭,想咬棉絮,我心里乱得一团糟。
娘跟老子争辩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娘顿了顿说:“不办拜堂饭,也不能赶走琼儿。”
老子瞪了眼说:“你忘了她肚子里可能就怀了艳甫的孽种!”
娘说:“怀就怀了!”
老子把眼瞪得像灯笼:“你吃错药了?”
娘回得平静:“你就不想想孽种可能反是个聪明儿!”
老子一下子呆了,像泄了气的皮球。
娘老子争辩的结果是:拜堂饭不吃了;老子向娘让步,接受艳甫睡了琼儿的事实,也接受琼儿可能怀了孽种的事实;可娘必须向老子保证,琼儿必须下蛋,像麦娇那样,一个月内见分晓。
我满脑子净是琼儿的疑问。艳甫怎么就引诱了琼儿呢?琼儿怎么就每天向艳甫要一块钱呢?琼儿的肚子里到底怀了孩子没有,是我的还是艳甫的?
我赶去红砖厂问琼儿这些个问题。琼儿这会儿已经能顶替我去红砖厂做事了,她挖煤挖得像模像样,只差点劲儿。琼儿惊恐地望着我,不说一句话。看来,我问她是白问了,再问也问不出个名堂。
我寻思镇里菜市场就有人晓得琼儿的来历,要不,岂不单只艳甫一个人对琼儿知根知底了?
隔不几天,我在菜市场门口瞄准艳甫外出向一家餐馆送鱼去(我听他电话里提到“餐馆”两个字),就赶紧去了跟他鱼摊子靠近的那个胡萝卜摊子前,冲了那个穿了一身黑皮袄黑得像个黑乌龟的男人问:“老板,你晓得琼儿从哪里来——那个让艳甫带回刘家畈的琼儿?”“你听好,可不能问第二句,女疯子是因为考不上省城京剧团才受的刺激。不晓得哪个促狭鬼告诉她:可以拿跟男人睡觉换上省城的路费,就这么回事。”
于是艳甫就跟琼儿上了床?于是艳甫每天给她一块钱?可怜的琼儿!原来她是一个好苦好苦的苦命人!原来她要当明星?难怪她生了一副明星的坯子!可是,琼儿为什么就不问我要一块钱呢?
离开菜市场,回到红砖厂。回到红砖厂是为了带干活的琼儿一块儿回家。吃晚饭前还过金玉那一百块钱。晚上还抱了琼儿睡。
睡不着。老想着琼儿就不向我要一块钱。
想到下半夜,知了琼儿的奶子黏了我的胸口的温度,我忽然想明白:琼儿跟艳甫做生意,所以艳甫要出一块钱;琼儿不跟我做生意,所以我不要出一块钱。对,生意!生意是一个多么可鄙的字眼!可鄙到三疤子和老子那些个扮了圣人的教书匠一向瞧不起生意人!
可是,琼儿为什么不跟我做生意呢?
三
我跟踪娘去了严嵩家。娘是代表老子去的,娘会跟严嵩老儿说什么,别以为我就猜不到。娘果然说:“他叔,你是对的。我和你哥都做不来,你看如何支走琼儿,又叫龙儿不乱来?”可恨的严嵩说:“这很容易!哪一天我叫红砖厂的拖砖司机一车子把她拖上五里加一丈,她就再也找不清东西南北。”好狠毒的严嵩,我恨不得杀了你!一个绝妙的主意,叫我惊到心里发凉!“还有龙儿呢?他是怕你的。”娘又说。“我猴子不吃人相难看。他敢不怕!待我跟他谈!”严嵩又说。
我赶在娘回门以前,提前逃离了严嵩家的窗户。
我大哭了一场,是偷偷儿的。我不偷偷儿地哭又有谁能够帮助我呢?连娘老子都不愿意帮助我,还要害我!连叔也做了狗腿子!
操你叔八辈子祖宗!你还要找我谈话!我晓得跟你拼命也是白搭。可你就不怕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么?你不懂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可你自个吃在碗里,看在锅里——你搞你亲弟的小姨子!
谈话迟迟没来到,严嵩压根儿就瞧不起我。他先要把琼儿送走,然后再给我下通知,这就是他的阴谋!他因为有个阴谋的脑袋才做了几十年的红砖厂厂长。
想到琼儿有一天将离我而去,我的心一阵阵发痛。痛啊!那种痛,比锥子锥屁股还疼一百倍。我恨不得要吊颈。
我要看到严嵩是怎样把琼儿从我手里夺走的!
我站在大窑前的煤堆上,手握锄头,眼观四方。如果哪个司机走近来要带走琼儿,或者,严嵩亲自动手,我会一锄头挖过去,挖死他!然后,我杀人偿命。只可惜那样琼儿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龙华,快,云片今天换避雷针,快到烟囱那边去,你的任务就是守着烟囱不要动,不得让过往的路人被掉下来的什么砸坏了。”严嵩从大窑那边快步走过来,连连招呼了我,让我没有半点儿思考的空隙。
云片又要做蜘蛛人了?我能亲眼看到他在天头行走么?这是件多么刺激人的事啊!嚴嵩就把这样的美事儿交给了我!他照顾我!
“叔!你是说我么?”我问叔,有点儿感激叔。
“你。”叔应了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转到那发砖的人堆里去。
蜘蛛人云片是真本事,他硬是在天头溜溜转!
天头望到我眼发痛。我还要眼管了地上有没有路人。
我有点尿急,可不敢动,砸死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云片在太阳快照到头顶的时候下了烟囱。他还没取下保险带,就向我耳边凑近来。他神秘地说:“龙华,你看到天头有一只鹰么?”“没有。”我摇头。“你晓得鹰有一双狠毒的眼么?”“晓得。”“你晓得鹰看到了什么?”“什么?”“一只狐狸,它叼走了一只鸡!”“一只鸡?”“一只母鸡!”“不晓得。”“可是,当你明白过来,什么都晚了!”“晚了什么?”“你这个呆子!我告诉你吧,我就是那只鹰,我在烟囱的那一头看到你严嵩叔把琼儿抱上了一辆车。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我好像遭到了雷击,发疯似的向煤堆那边跑过去。我一路哭,一路喊:“琼儿啊!琼儿啊……”
琼儿没了!煤堆前没了琼儿!
我狠狠地抓了我哥的领子,像头发怒的狮子,我摇得他像个不倒翁,我叫个不停:“你怎么没看住琼儿?你这个呆子!我没吩咐过你么?我忘了!我该死!可是你
不晓得严嵩是个阴谋家么?你呆到不能呆!你说严嵩把琼儿抱去了哪里?”
我哥结巴道:“叔……叔不准我说……”
“不说我就拿锄头挖你!”我说到做到,拿起锄头。
我哥害怕了,哆嗦了身子,却装了嘴硬:“你……敢!叔说为我撑腰!有本事,你挖叔去!”
我怔了一秒钟。我不敢挖叔,但我敢问叔一个理。
我浑身是胆,一路冲进叔的办公室。我想说:“严嵩,你这个狠毒的骗子,你骗我去守蜘蛛人云片,原来使了个调虎离山计!我这里先礼后兵!”我站到了严嵩跟前,满心是恨,却不忘礼貌地问:“叔,你把琼儿弄到哪去了?”
“对,是我弄到哪儿去了,这就算我通知你!”严嵩头也不抬地回。
这个天杀的!他还算着账,好像我不是来找他算账的。
我一下子憋不住火,跳到大门口,高叫:“严嵩,我要一把火烧了你家房子!”
严嵩这才抬起头,操起一根棍子向我扑来。
我匆匆逃离开。我不是怕挨棍子,也不是不想跟严嵩拼命,我只是心里惦记着怎么能找到我可怜的琼儿!我向刘家畈跑去,我一路哭瘪了嘴。我要把严嵩的罪状告诉娘老子,只有娘老子能替我做主。
一路上,我碰见了金玉。金玉给做蜘蛛人的老公云片送饭。金玉见我伤心的样子,好奇了问:“龙华,啧啧!你怎么哭成了泪人儿?谁欺负你了——是你严嵩叔么?”我一下子淌出了所有的眼泪,差点儿说不出话,我说:“金玉姐,他把琼儿抱走了!我再也见不到琼儿!”“你这是干什么去?”“告诉我娘老子去!”“傻话!想来你娘老子是幕后指挥,难道还帮你不成?”我这才明白过来,是啊,我最亲的人都抱成团,抱成团害我,我怎么倒忘了呢?老天爷,我还有什么药救!我差点儿站不住,差点儿死去,我拼出最后一口气:“我怎么办?金玉姐!”金玉摸了我的额头说:“可怜的龙华!莫怕,姐替你做主,这就跟我回转去找你哥军华,他应该晓得点什么,他是你亲哥,不怕我就撬不开他的嘴!”
好人啊!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好人!
好人金玉姐径直走到煤堆前去,朝我哥叫:“军华,麦娇是不是我给你介绍的老婆?”“是。”我哥可不敢不承认!“那我是你的什么人?”“恩人。”“恩人问你话是不是应该笔直说?”“笔直说。”“笔直说你严嵩叔把琼儿弄到哪去了?”“他……他抱了琼儿上‘地主那辆车。”
地主是个砖贩子,开着辆又旧又破的绿皮子大车。
地主隔天偷偷告诉我和金玉,他把琼儿丢到了镇上西去约三公里的马路边,别的,他真的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
四
我再也无心干活。我直奔镇子的西边寻找去。我从镇子的尽头找起,一直向西,找到西头有一座大山拦住了去路。我又折回来,一路找回镇子,找遍了马路两旁共十三个村庄。可是我一无所获,琼儿好像被人贩子带走,又好像被野狗叼走。
我开始了不分昼夜的流浪生活,也就是娘老子口里的“到处乱跑”。我流浪在马路上和十三个村庄之间。我恨所有跑在马路上的车子,因为琼儿是被车子带走的;我恨走在村庄里的每一个人,因为这些人可能就是人贩子。有时候,我的恨变成乞求,乞求老天就让我这个可怜的人见到可怜的琼儿。
天气变冷,冷得我浑身打哆嗦,记得有几十年没有这么冷过了。马路上结了冰,田野里结了冰,村庄的屋顶上结了冰,没有下雪,却天地一片白。
我不愿意回镇上逗留,因为镇上有鱼贩子艳甫。
我也不愿意回镇子那头的红砖厂和刘家畈,因为红砖厂里有严嵩,刘家畈有伤透了我心的亲娘老子。
我猛然想起腊月初八的日子还没过,那个日子里我跟琼儿应该是天底下一对最幸福的新人。可是,新人不见了!我像狼一样地哀嚎,在漆黑的夜色里,在刺骨的晚风中。
有好心人给了我一件冬衣,是一件只有三个窟窿的军大衣,只是军大衣里的棉絮略嫌薄了点,是那类假冒伪劣的货色。可这就够了,有总是要比没有强。
填肚子是一个问题。我不是叫花子,不会上门去挨家乞讨,人家送来一碗饭,我吃,可是,不见得人家就顿顿送来饭,这就让我有时候饿得发慌。发慌还伴随着受冻。我向红砖厂和刘家畈的方向靠近,跳过镇上。
我在进一步退半步中徘徊。我徘徊里心说:“凭什么刘家畈还牵挂着我的心?”
不就是刘家畈还有亲娘老子么?儿离得娘老子久了,就忍不住要念娘老子都是快死的人,不值得斤斤计较。
可这样的念头生过又灭,娘老子毕竟不念儿,还硬要害儿!害儿的想法又占了上风。
身子往横里走。横里走就是行宫殿小学。放寒假了,学校里见不到一个孩子。操场上空荡荡,院大门敞得像张老虎口,一只大老鼠打从我眼前过,一个教室缺一扇门。
教室的左前方屋角,一盘苕藤根的地上,趴着一个好熟悉、熟悉得叫我两眼放光的花背脊!我几乎没有犹豫地奔向前,一把扒过那可怜的人儿,使劲地摇了她,叫:“琼儿,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你害得我找你好苦!”
琼儿嘴里还嚼着苕根,苕根在手里还剩下半截儿,手成了鼓起的红包子,不用说那是冻的,冻得嘴唇开了裂,留下一长一短两道血印儿跟苕根的白液混了堆,沾了土的脸蛋早被风刮烂,做了沙勃子脸。啊!我的琼儿,你从一个花姑娘变成了叫花子!
琼儿让扳过身子来了好一阵,竟认不出我。待我再要摇了她,她猛然间让泪光泛满了眼盘。这泪光好亮好亮,让我心痛,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瘪歪了嘴,却没有哭出声。她像我一样,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就像聪明人里那深沉的一类;她又不像我,不是个思想肤浅的人,她深沉得就像一个谜。
我赶紧脱下军大衣把琼儿裹了。我紧紧抱了她,坐到那盘苕藤根上。苕藤根肯定是琼儿冻不过才从附近的地头抱了来御寒,不知琼儿这么凑合着挨过了多少个夜晚!
可怜的琼儿!她晓得从十三个村庄那边往回找。可怜的琼儿!她就真的迷失了方向,不知东西南北,闯进学校来。可怜的琼儿!你为什么往回找我呢?我正要问你的:为什么不像对艳甫那样向我要一块钱?
天黑到容不得我外出想办法找一点儿热水热饭。
最要命的,是天空出奇地压低下来,好像要垮掉。这样的天气,不是马上有一场大雨,就是马上有一场大雪。
我告诉琼儿只有隔天一早我才能设法去镇上买回油条和馍馍。琼儿呆呆地望了我一阵子。
琼儿是不愿我去镇上见到艳甫么?我要做的,琼儿还有更多的不愿哩!等着瞧吧,我还预备了去哪里,见什么人!我是一个男人,我能因为琼儿不愿、我自个也不愿就放弃一份男人的责任么?
琼儿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花手帕包裹了的包包来,鼓鼓囊囊的,塞进我手里。她只管望了我笑,那神态就像一个猎人打回了一只多肉的毛兔。花手帕是我送给她的见面礼,我拆开来看,里边全是一块钱一张的票子,卷做一卷卷。
我的鼻子里好一阵酸,我又把琼儿和着军大衣抱了。
这一夜,我和琼儿都差点儿冻死,因为下雪了,是暴雪,打从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的。雪下得像马蜂窝,从晚上向第二天下去,下得人睁不开眼,下得我向镇上去又从镇上回的那一路不知冻掉了耳朵没有。路上没有一辆车在跑,一个人也见不到。天地是满眼的白,白到分不清天和地。我差点儿被雪雾打倒,回不了学校。
我由不得琼儿想说什么,牵了她的手,从学校去了红砖厂。
我推开一摞席搭子上的厚厚积雪,抱了席搭子回到大窑内。果然大窑内就暖和得多,让我至少找回了耳朵。
脚趾头和脚底板都生疼生疼,像针扎,是那种恢复了感觉的生疼。
我把琼儿抱得紧紧,在一堆席搭子里,像母鸡暖着小鸡。
雪还下得像强盗,在窑洞外。
但你冻不死我和琼儿!我想。
要是能生一把火就好了,就烧几个破席搭子!我想。
可席搭子是红砖厂的财产,严嵩是好惹的么?我打消了念头。
一阵跺了脚的声响,还有骂老天爷的咒语,从窑洞外直传到窑内来。是严嵩!严嵩察看大窑来了,看大窑内有没有渗进水。
严嵩在跟我靠近。我也在跟严嵩靠近。
“叔,我错了!我不会烧你的房子。你也不要再赶走琼儿。”我有点儿巴结了严嵩说,也有点儿像是谈判。
严嵩没搭理我,径直向席搭子走去,一把掀开来。褪了席搭子的琼儿像剥了壳的鸡蛋,不,像鸡仔,她打了一个冷颤儿,像尿惊。
“你这只野狐狸!你还长记性,就晓得跑回来!滚!”严嵩沖了琼儿吼,还准备了动手。
琼儿尖叫一声,窜出窑洞。她是害怕被严嵩再抱了。
我一瞬像有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才一会儿,我的心还是热的。
不待我要对严嵩发一声吼,严嵩又转过身来,对我吼了:“龙华,你听着,你死掉就像死一条狗,休想有人四处找你!你一个人回刘家畈,欢迎;两个人回刘家畈,没门!这就是我代表你娘老子的意思。你这个呆子!你还说要烧我的房子!”
我一声吼:“严嵩,你个天打雷劈的!”
我也从琼儿窜出的那个窑洞窜出去。还好,我一会儿发现了琼儿的身影,她正往学校那边狂奔,狂奔在像强盗一样的大雪里。
情况糟糕到不能再糟糕。老天爷好像疯了,不但下雪不止,好像还在天地之间撒了一层冰。什么都被冻住,连空荡荡的教室也被冻住,心也被冻住。还有饿。剩下的油条、馍馍被带到红砖厂去,被严嵩一赶就忘了带回。军大衣裹着却好像失去了作用,琼儿和我就好像披的是一根羽毛。苕藤根托着屁股,像一朵云朵托着石头。
我又一次想到了回刘家畈。要不然,琼儿和我肯定过不了这一夜。我心想。可是,严嵩不是说他代表了娘老子么?回家的念头一瞬就打消。
“腊月初八!”我忽地记起要说点什么。
我用浑身的力气拉了一下琼儿,她的手是冰凉的,一点也没有理会我,她睡着了?
我感觉轻飘飘的,我也要睡着了。我的头已经扭不动了,只能转动眼珠。我心里想着事,眼皮子就黏上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