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纪事

2014-07-05 12:03:44宋仲琤
青春 2014年6期
关键词:市容云中小强

宋仲琤

民间组织部的消息总是比官方的来得准,民间新闻办的消息总是比官方的来得快,这也算中国特色吧。

这不,听说新局长不日走马上任,江海市市容环境卫生管理局干部职工议论纷纷,食堂里更是人人“闲坐说玄宗”,沸沸扬扬。一般员工和干部说,咱们局已然成为老干部培训中心了,你方唱罢我登台,走马灯似的换主官,每个主官轰轰烈烈地来,来了不到三年就翩然退休,这个做法已然成了传统,沿袭了很多年了,这样频繁地换主官,单位工作的延续性怎么保证?所谓的长远规划岂不是一纸空文?几位处长则带着深邃的历史感追忆,市建交委最后一次从市容局提拔的局级干部是在清末民初,市容局成了局级干部提拔“被遗忘的角落”。有的说,咱们市容局是死水一潭:既没有交流出去或出去挂职的,也没有人交流进来或到市容局挂职的。总而言之,市容局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大叔不管、大婶不要、阳光照不到、下雨淋不着的弃儿。

议论归议论,调侃归调侃,出席欢迎仪式却一点不含糊。用江海话说,叫做功架十足。会议室横向排列,领导皆南向而坐,正当中位置是市建交委主任,他的左边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市建交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主任和分管市容局的副主任,他的右边是即任市容局党组书记兼局长云中行、副书记兼副主任未尚任、副主任兼党组成员高建瓴及市委组织部组织处处长、市建交委组织处处长。市建交委主任左右两边的座位之间是两盆插花和袖珍保温瓶,西面是一个悬挂屏幕,上面用投影仪影射的文字是“热烈欢迎上级领导来市容局视察、云中行同志来市容局任职”。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进行曲,昂扬、热烈而欢快。

北向坐的是市市容局的一干中层干部,中层干部左右两边是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后排和两翼是一般干部和工勤人员,全局干部职工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几乎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茶杯和摊开的记事本,欢迎仪式出席了很多次,对这套程序,各位都熟稔于心,座位也相对固定,再也不用组织人事秘书处安排和交待了。就像一个传统剧团,人人都知道自己扮演的什么角色、何时以何种扮相出场,根本不用戏班老板出面指挥。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戏嘛,何况是本色出演,谁不会啊。

一、履 职

就在大伙儿各逞其能,东打听西探问的时候,通知来了,下午2:00在局机关第一会议室召开全体会议,欢迎新局长到任。

新局长姓云,名中行,男,58.75岁,一米八挂零的个头,古铜色的皮肤,国字型的脸庞,孔武有力,站在那儿,赫然一座铁塔。一看,就是在部队里长期浸淫的结果。可是,身材魁梧的云局长一点胡子没有,不是刮得干净,是天生的溜光水滑,青春少女似的,有人说,这是男人女相,是福相。

可不是嘛,云局长16岁入伍,之后提干,在部队摸爬滚打多年,转业后到地方工作,数度易岗,在市民政局和商务委都任过职,来市容局前在江海市文化局任纪委书记兼工会主席,这次到市市容局任局长,级别提半级,职务升为党政一把手。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当然是有福相的。因为是提拔,因此,他的心情自然是昂扬亢奋的。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说的就是这个心境。瞧他走路的神态,满面红光,衣裾带风,脚垫弹簧,三步并作两步。

可是,在就职欢迎仪式上,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而是在送他来履新的市建交委主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等先行离去后,以提问模式开始履行他的职责。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他原先是准备了宏大叙事的,但高参提醒他,这里不是文化局,不宜粉墨登场、花脸扮相,应该走朴素、低调路线。于是,按照高参的设计,用平易近人的提问切入。新船下水,激起的浪花越小越好,高参提醒。出行看天气,做事看黄历,云中行凡事都要请教高参,就是常说的智囊。

云局长正襟危坐,扫视全场,问:咱们局党总支书记是谁啊?成在天立马站起来回答,是我,请云局长指示。云中行很满意,脸上泛起红光,右手抬起,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他接着问:团支部书记是谁啊?没人回答,云中行再次扫描了一遍,还是鸦雀无声,似乎有冷场的迹象,组织人事秘书处处长陆千克见场面有点尴尬,立即挺身救场,回答:云局长,我们这儿没有团支部。

话音刚落,灿烂的笑容立即从云局长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庞黯淡得乌云密布般,云局长说:不是我严厉,第一次开会就批评你们啊,怎么能没有团支部呢,没有团支部,年轻人谁来组织、工作怎么开展啊?我们党的三大法宝是什么啊,是组织工作、宣传武器和统一战线,成立团支部就是组织工作嘛。共青团是党的得力助手,缺了助手,党的工作或多或少要受影响。

他端起印有他名字的红砂茶杯,喝了一口水,顿了顿,继续训示——

组织工作不能有一丝一毫懈怠啊,组织工作是什么呢?如果把一个单位比喻成一辆车,组织工作它就是一个方向盘,方向盘都没把好,这车岂不是要开歪、开斜、开翻掉?那样是要出重大事故的,是要导致车毁人亡的。

同志们哪,团支部要赶快成立啊。他稍稍侧过身体,看了一眼坐在左边的党组副书记兼副主任未尚任一眼,未副局长不知是没有察觉云局长看向他还是察觉了却不做反应,无动于衷;再看看右边坐着的副主任高建瓴,高副主任也没任何反应,他于是接着说,组织工作可不敢耽误啊,要尽快成立团支部,一刻也耽誤不得。团支部成立了,就能凝聚年轻人,就能协助党组织做好全局工作。

听到这里,去年大学毕业的新晋公务员小张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挺身而出,毕恭毕敬站着,打断云局长的话,回应道:云局长,我们局几乎都是党员,只有两个非党员,其中,小马是团员,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还有3个非党员,一个是“民进”的回天力,另两个是“民盟”的毛自荐和江一色。

“哦——”,云局长表情瞬间凝固,仿佛石化了一般,甚是尴尬。见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聚焦于小张,尤其是成在天,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乱说话。小张倒是镇定自若,从容坐了下去,埋头在记事本上写了起来。

云局长毕竟是多年的领导干部,处变不惊,临阵不乱,以漾开的笑容马上化解了刚才的尴尬,他说,这就对了,这很好啊,说明我们局广大干部职工的政治素质总体很好,非常好,比我想象的好。成书记要做好党的组织工作,多多发展,实现全局一片红。不但要发展非党人士入党,而且要发展民主党派人士入党。我在文化局的时候,就有民主党派人士入党的,我党是允许民主党派人士具有双重政治身份的嘛。民主党派人士也积极加入共产党了,我们党组织的工作才算真正做到家了。

话音落下,成在天率先将手举过头顶,奋力鼓掌,雷鸣般的掌声旋即响成一片。

云局长喜笑颜开,显然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双手向前平举,频频往下压,意思是可以了,请停下,掌声这才逐渐平息下来。

云中行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再加上气氛热烈、浓郁,他觉得应该多说几句,否则,有愧于这样欢乐祥和的氛围。因此,他看看对面墙壁上镶嵌着的一块表型挂钟,知道用餐时间到了,但还是兴致勃勃地说开了——

“再占用大家几分钟啊,我再说几句。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别嫌我老云说话啰嗦,”他喝了口水,接着说,“同志们哪,要加强学习啊,不学习跟不上形势啊。既要积极主动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学习专业知识和技能,还要学习人文科学知识,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我来之前听人说,市容局是管理和处理垃圾的部门,成天价和垃圾打交道,没文化。这个印象一定要扭转过来,没文化的局面一定要改变。我们可不敢说‘关公战秦琼啊,关公和秦琼是不同国家的人,他们俩怎么会打起来呢?打不起来嘛。”

见全场鸦雀无声,个个都在注视着他,他以为大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在洗耳恭听,更兴奋了,滔滔不绝说开来了——

“前不久,我带队去内蒙古考察,其中一个议程是参观王昭君的墓。刚下车,还没站稳呢,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坟堆,像一座小山似的,上面长满青草,我们文化局宣传处的小李见了,诗兴大发,立即吟诵了两句诗‘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同志们哪,脱口而出,出口成章哪。”

“当然,他是文化局赫赫有名的秀才,我们达不到他的水平,可也不能被人指摘没文化啊。要学习啊,文化素质是干部素质很重要的、有机的组成部分,没有文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2011年10月,十七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就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在座各位都要加强学习,深刻领会。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嘛。要学习啊,同志们,活到老,学到老,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

说到这儿,他再次略略抬头,看了看对面墙上的表型挂钟,意识到有点晚了,便立即打住,左右转身,问两位副主任有什么话说,未尚任和高建瓴皆笑笑,摇摇头。又问一声,陆千克有什么要说吗?陆千克大概在玩弄手机,被问,目光从裤裆处抬升,对着云中行摆摆手。云中行于是说——

“呵呵,今天有点像开无轨电车了啊,我在部队里的时候,我的部下和士兵曾经不止一次告诉我,‘云政委,你做报告讲得太好了,我们都很爱听!今天一打开话匣子就有点得意忘形,呵呵,耽误各位吃饭了。”说到这儿,他用手掌捂住话筒,左右侧身,小声问两位副主任有什么话说,两位皆摇摇头,笑笑,他于是放开话筒,笑容满面地大声说:“今天的会就開到这里,散会。”

云中行完成了亮相,一行人各各走出会议室,奔往食堂。

走出会议室时,信息处的小金若有所思,边走边念念有词:云—中—行,这不是孙猴子嘛,成天腾云驾雾的,不接地气啊。信息处副处长程似锦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说,秀才,你当你是当代许慎,在这儿说文解字哪。你在市容局真是屈才了,应该到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去才是。走在左右两侧的同事听了,哈哈一笑。

会后第二天中午,局长办公会议刚刚结束,正在会议室和一干同事热火朝天打牌的小张就接到组织人事处陆处长通知,让他去户外广告工程施工管理所报到,下基层锻炼一年。陆处长转达局领导的指示说,新晋公务员应该到基层锻炼,积累基层工作经验,有利于年轻干部成长。小张不明白,刚来时为什么不安排去基层锻炼,来了半年了,处里工作熟悉了、上手了却让我下去,没道理啊。

见他被一脸问号罩住了脸庞看不清表情,市容卫生监察处副处长花锦簇笑嘻嘻拍拍他的肩膀,凑近他耳朵,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看来你是小黄瓜刚长刺——太嫩了,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真不知道个中三昧啊,还以为文死谏、武死战啊,还是老大姐点拨点拨你吧。这不言而喻是你上次会上倒批龙鳞的必然结果。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秋后算账了吧?知道什么叫枪打出头鸟了吧?知道什么叫出头的椽子先烂了吧?知道为什么在家不和老婆斗、在路上不和警察斗、在单位不和领导斗了吧?

雷万钧处长听了,哈哈大笑,说,花处长这是做人生导师、给研究生讲课呢。花锦簇说了声,去你的,打你的牌。

说着,她放下牌,顺手夺下小张手里的牌,把他拉到走廊另一头,僻静处,继续开导他:我告诉你,官场无真理,谁大听谁的。就像部队里说的,官大表准。小子哎。机关里学问大着呢。潜心学着点儿,这可是任何名牌大学的MBA都学不到的。她把最后那个“的”读成了“滴”,而且拖音很长,读得油腔滑调,让小张感到这是明显在揶揄和挖苦他。

但花副处长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小张明白,花副处长不但没有丝毫挖苦和揶揄他,反而是一片冰心。她问他,你读过安徒生童话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花锦簇说,你就是《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实诚的小孩子。可是,过犹不及,太实诚了就不好了,说明缺乏生活的智慧,不懂得生活的哲学。

说到生活的哲学,花副处长压低声音,开始传授真经,叮嘱他记住九字诀:找对人、说对话、办对事。

端的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花副处长平时一直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居然是个名副其实的斫轮老手啊。所见非所得、所见非所得啊。小张发自内心、感叹不已,这偶尔露峥嵘的一席话就够我消化一阵子的,难怪说衙门深似海呢,以后还真得谨言慎行、夹起尾巴做人啊。

小张终于明白了,所谓的说老实话、做老实人、办老实事一直是、也永远是墙上的标语、文件里的口号、会上的说辞,而不是机关里的现实,所谓“理想很性感,现实很骨感”也。小张觉得,此前半个月的新晋公务员培训,上了二十几节课,听了近十个讲座,都不如这堂课来得有效,还是大诗人陆放翁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但他没想到,六月债、还得快,打击报复这么快就来了。果然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原来,领导干部标榜的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礼贤下士都是假的。刚参加工作就被揍当头一棒,小张学乖了,那以后,他就拜花锦簇为师,跟着她闯荡江湖了。

见面会后,云局长开始俗称“领导工作三件宝”(开会、调研、作报告)之一的调研。云局长的调研从找干部职工谈话入手,从三楼开始,到二楼,再到一楼,自上而下,同一楼层的次序按照南北东西。有的人三言两语,有的人闭门密谈许久,情况各异,做了一周紧锣密鼓的调研后,云局长主持召开了第一次全局干部职工大会,宣布一项重要决定。他说:“局党组经过认真研究、审慎考虑,决定将组织人事秘书处拆分成组织人事处和秘书处两个处室,组织处处长仍旧由陆千克同志担任,秘书处处长由原组织人事秘书处副处长生逢时同志提任。这样做,是为了更加清晰地划分工作界面,更加有效地推动工作,更加有力地培养干部。生逢时同志是提任,要珍惜党组对你的关怀,加倍努力工作。”说着,瞥了生逢时一眼,发现她正在凝视着他,眼光便避开了。

实际上,组织人事处和秘书处是两年前刚刚合并的,再拆开印证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规律。前任局长将它们合并,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减少环节、节省开支、增强效率。而据内部消息人士透露,是他对前任局长提拔的秘书处处长的工作不满意,合并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洗牌。总之,“发帽子”和“摘帽子”是领导惯用的手法,大家已经习惯了。想想也是,除了玩帽子戏法,领导还有什么途径或方式调动干部的工作积极性呢。票子(待遇)与位子(职务)密切相关,位子动了也就相应动了票子了。

随后,云局长再次强调了组织工作的重要性,“毛主席教导我们,‘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干部队伍的好坏,对工作的影响太大了,我在文化局的时候……”

虽说“男子爱新妇,女子重前夫”,也就是说,女人总是把现任丈夫和前任丈夫比较,指责现任丈夫的种种不是;而男人总是觉得现任妻子比前妻好。然而,云局长将市容局和文化局比较之后,总是觉得市容局这也不是,那也不好。不是干部队伍不好,就是运行机制有问题。言外之意,他要按照文化局的管理标准来管理市容局。

副局长未尚任听着觉得极其别扭,提醒他,这是政府机关,不是文化单位,性质不一样的。未副局长的潜台词是:不同性质的单位(机构),要用不同的管理方法。他料想,吃菜吃心,听话听音,云局长应该听出了他的话外音。

不料,云局长还真没听懂,因为他立即板起脸来,反驳说,文化局也是政府机关,它怎么就成了文化单位了呢。也许,他觉得未副局长把文化局定性为文化单位是看低他的出身了吧?

天意从来高难问,谁知道呢。

二、风 波

虽说“新官不理旧事”,但历史是有延续性的,企图割断历史的做法无异于挥刀断水,是极其愚蠢的。云中行在群众艺术馆工作过,深知这一点。因此,他上任伊始,便找局里的老职工了解情况,以尽可能妥善地处理历史遗留问题。

周一上午是例行的局长办公会议时间,一俟坐定,陆千克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会议桌上,神色严峻地说,这是一封举报信,是前天由市建交委纪检监察处转来的。内容是举报未副局长的,高副主任已圈阅,请云局长阅示。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云局长来此履新之前,就听人戏言,这儿是江海市举报中心,这不,刚走马上任三个月,环境还没熟悉,人员还没认全,举报信就接踵而至、差点砸着了他的脚后跟。

举报信洋洋洒洒近万字,云局长看了之后,大体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根根绊绊——

两年前,局机关为整顿公车使用乱象,出台《关于我局公务车使用和管理的规定》,重申公车使用的一系列规章,其中一条即:驾驶员不得公车私用,每天因公使用完毕,需开回局机关地下停车库。特殊情况不能开回局机关地下停车库的,次日需作出书面说明,由车辆管理专员(简称“专管员”)签字。

局长办公会议经研究决定,局机关公务车(局领导专车和局其他公务车辆)由机关工会主席成在天统一调配和管理,公务出车需填写“用车申请单”,驾驶员需每天填写“车辆使用记录单”。照理,这样严密且具有操作性的制度,应该可以使局机关多少年的公务用车积弊一朝革除了吧?实际状况是一个字:不。这个“不”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搧在局领导的脸上,使局领导大跌眼镜。

问题出在车辆管理专员身上。

制度是定在文件里的,制度是贴在墙上的,制度不是给制定制度的人看的,若说中国特色,这才是中国特色。因此,车辆管理专员成在天根本就没把这项制度放在眼里,制度颁布的当天傍晚,還没到下班时间,他就坐着小车驾驶员王兰的车一溜烟绝尘而去,至于去了哪里,那只能是天晓得。

不过,没过几天,全局干部职工就都知道了他当天去了哪里、干了啥事。当然不是他主动跟局领导汇报,而是被市机关事务管理局车辆管理处“举报”的。

事情是这样的——

当天,成专员坐着王兰的车到了市中心一家饭店,两人用过烛光晚餐后,一路招摇过市,到了成在天所在的小区,戛然而止,停在了成在天家楼下。王兰应邀到成在天家里“尝一尝最好的雨前茶”。成在天的妻子长年被单位公派在澳大利亚从事外贸进出口事务,成在天的女儿读大学,家里有足够的空间请同事品茗。当然,这空间包括自然空间和情感空间。

可是,王兰将车泊在小区、拔掉钥匙准备上楼品尝香茗时,被背后响起的一个声音喝住了脚步,原来是小区保安让她交停车费。

王兰的手伸进口袋正要掏钱,已经踏上第一级台阶给她做引路状的成在天立即转身下来了,他一把拦住王兰,阻止她付停车费,并挡在她和保安之间,神色严峻、口气傲慢地对保安说,这是市领导的车,在哪里都不必交停车费的。说完,把保安撂在一旁,柔柔地拉着王兰的胳膊,再次迈上了通往自家的台阶。口气和表情里透露出的霸道和蛮横,让保安打心眼里感觉很不舒服。

一般的,碰到这种状况,小区保安基本就是摇摇头,或者最多说一句“仗势欺人”或者暗暗骂一句“狗仗人势”,也就作罢了。小区保安嘛,谁没遇见过硬茬、刺猬啊,就自认倒霉、损失10块钱停车费吧。可这个保安偏偏是个一根筋的老先生,而他的邻居就是机关事务管理局车管处的工作人员。他想,我们这么老旧的小区,怎么会有市领导住着呢,住在这儿,市领导也太低调了吧。而且,也没看到市领导从车子里出来啊,只有我们小区的成处长嘛。年轻人经常相信许多假东西,老年人总是怀疑许多真东西。

一边嘀咕着,一边回到了保安室。左想右想,总觉得这件事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想到成在天那股傲慢和蛮横劲儿,他打心底里不舒服。为求确实,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在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工作的邻居的电话。放下电话,保安深深出了一口气,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从他脸上漾了开来。

三天后,未尚任副主任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市机关事务管理局打来的电话。对方很客气地说,只是非正式地跟未副局长核实一件事,未副局长说不必客气,请问啥事,对方于是问他某月某日是否将车开回家里过夜。未副局长听了一头雾水、一脸迷惘,说,你打错电话了吧,怎么可能呢,车辆号码多少?

对方报了一个号码。

未副局长更加迷惑不解了,是自己的专车号码,但我最近出访,昨天晚上刚刚回到国内啊。最近市政府办公厅正在抓公车私用问题,规定公车每天晚上原则上停在单位里,不是迫不得已不准开回家。并提出每周少开一天车,为环保做贡献。

是谁明火执仗在违规呢?应该不是驾驶员马维福,他跟自己多年,觉悟不低,不至于做这种顶风作案的蠢事。甭说我出国了,即使是长假或双休日,他也会自觉将车子停在单位车库里,自己乘车回家。转而一想,立马明白了:趁自己出访的当口,有人将自己的专车开出去私用了。他于是对市机关事务管理局的监督表示感谢,说立即着手调查,一经查实,必当严肃处理,决不宽贷。市机管局善意提醒,风头上,不要做出头椽子。未尚任说,谢谢!

放下电话,他拨通内线,叫来了成在天。因为,这事不用问别人,第一个就应该问成在天。成在天是车辆专管员,是第一责任人,应该问他。假如知道这事,他是明知故犯;假如不知道这事,他是管理不力,应担失察职责。

成在天五短身材,小眼睛小手,小胳膊小腿的,看上去比正常人小一圈,但他脑子很好使,眼睛一转,点子一串,素有“小诸葛”之美誉。听未副局长召见,他大体知道所为何事,但他保持着足够的镇定,不动声色、面带笑容问:未局长有何指示?说着,拉开未副局长对面一把紧靠着办公桌的椅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未副局长坐了下来。

未尚任今天早上刚去焗了油,灰白的头发变成了一头一丝不苟的黑发,显得格外严肃。他知道成在天这是故作鎮静,便单刀直入,说,在天,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啊,我出访期间你用我的车干了啥?他弯曲两手,踞在办公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成在天。这是未副局长跟成在天多年打交道得出的经验,只要有一瞬间不凝视着他,成在天就能从你的眼神中捕捉到你的不自信,从而在心理上筑起坚固的防线,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是不是又有人写举报信,诬陷我公车私用?”成在天避重就轻,打起了太极拳。或者说,发起了火力侦察。他知道,局里三天两头有举报信寄出去,芝麻绿豆大的事,就是一封举报信,不断往外捅,这是不信任局领导的体现。

“这次信息不是来自我们局内部,在天。有事你还是跟我和盘托出比较好,一旦启动组织程序开始调查就麻烦了,到了那时候,我想帮你说话也无能为力了。”未尚任加重了语气,身体往后一仰,两手环保在胸前,身体呈15度,靠在了高背椅上,但视线一直没离开成在天的眼睛。

听了这话,成在天沉吟半晌,琢磨着未副局长这是掌握了他的确凿证据了,不然,老先生不会这么语重心长。他知道,未副局长对他还是爱护的。但爱护是前些年的事。就在前不久,在他任机关党总支书记一事上,未副局长一点没帮他说话。不但如此,还有点反对的意思。这就让成在天很不爽,觉得未副局长抛弃了他。而抛弃他的原因是他此前说漏嘴,透露了他女儿离婚后报考公务员未被录取的所谓家庭隐私。

因为,他听说这次拆分组织人事秘书处时,新领导向党组推荐了原组织人事秘书处副处长生逢时任秘书处处长,而未副局长早就跟他说过,推荐他担任这一职务的,现在却让资格远比他浅陋的生逢时抢先了。而对于他这样一个已过了57岁、还有750多天就要退休的人来说,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而且,未尚任今年已近59岁,这基本是他最后一次在组织人事方面发表意见了。退一步说,陆千克这么无能,连续两年在年度考核群众测评中垫底的人,为什么不让他挪挪窝、把位子让给我?仅仅动动嘴皮子的事,你都不愿意,说明你未某人存心不帮我。

既然你不仁,抛弃了我;休怪我无义,离你而去。在我成在天的词典里,不是朋友便是敌人,没有中间地带。

因此,他一不做二不休,于上周写了封长达数页的举报信,举报未副局长分管的户外广告工程施工管理所承担的全市重大工程“海上升明月——江海市夜景灯光璀璨工程”项目违规使用财政专项资金、挪用公款游山玩水、超规格接待……一共罗列了5大问题。他在想,何时将这封举报信交给市财政局监督检查局。有时候,信写得很好,内容也基本属实,但因为递交时机不恰当,事倍功半。

瞧,他倒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了。

见他半晌不吭声,未尚任想,他大概内心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吧,不少干部在面临诸如此类的抉择前,存在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而一旦组织亮出确凿证据,他们往往旋即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分管纪检工作这么多年,这样的例子未尚任见得多了。

此刻,空气有点凝固,双方显然在打心理仗,比拼各自的承受能力。成在天一直认为未尚任城府不够深,遇事沉不住气,跟其局级干部的修养不成正比;而未尚任则一直认为,成在天城府太深,发言玄远,不利于与群众沟通,不适合做领导干部。

双方的心理战就像拔河,僵持的关键时刻,比拼的就是韧劲了。他们都知道,胜利往往在最后一秒的坚持中。在对方坚持不住的最后一刻,只消轻轻吹灰之力,就能击垮对方。

终于,成在天崩溃了,这次他没屏住,在未尚任之前开了口,他承认自己利用职权、公车私用,但他强调是自己身体不适,让驾驶员用公车送他去看病后回家,而且是驾驶员王兰主动提出的。以往漂洋过海都没事,这次在阴沟里翻船,倘若他知道栽在一个小区保安手里,必定懊悔莫迭。

未尚任也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把成在天憋爆了,在成在天开口前的一秒钟,他还担心自己会憋不过成在天,会像以往那样输给他,没料想,心底无私天地宽,到底是邪不压正啊。尽管这不是工作上而是性格上的胜利,但他把这次取胜看得比工作上取得的成绩还重要。你想呀,一个局级干部多次憋不过自己的部下,那是多没面子的事儿啊。想到这,他洋洋得意,但身份和角色告诫他,必须克制住自己,不能显现出自己的兴奋来,以免被成在天看轻。成在天是个很细心的人,很善于捕捉对手细微的变化。

既然你先憋不住了,那就好办了。未尚任带着掩饰不住的胜利喜悦说,在天,请你明天上班后把上次驾驶员送你去看病的病历卡或配药单带来,有了书面的确凿证据,我们还你一个清白。我上午市里有个会议,现在出去一下。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还在这儿,我等你。这既是胜利捷报,又是逐客令。成在天落败,有点沮丧,灰着脸、耷拉着脑袋走出了未尚任的办公室。

从未尚任的办公室出来后,成在天上了趟卫生间,在卫生间里用冷水洗了把脸,洗脸的时候,“啪、啪”拍了自己的脸颊两下,恨自己刚才没憋住,晚节不保,输给了未尚任。洗完脸,解决了“内部矛盾”,他连自己的办公室都没回,旋即毫不犹豫走进了未尚任的隔壁、云中行局长的办公室。他从怀里掏出写给市财政局监督检查局的举报信,打开,摊平,双手端住,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云中行。

云中行接过,示意他坐下,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双目注视着云局长。云中行瞄了一眼就明白了,这与其说是一封举报信,毋宁说是一封效忠信,这是成在天在表明自己的站队态度,而且,他不是空口白牙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是有见面礼的,这就证明,未尚任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深得民心,而我云中行是有凝聚力的。

随即,云中行站起来,绕过他宽大明亮的茶色办公桌,走过来,居高临下拍拍成在天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在天啊,我们党的干部,任何时候都不能站错队伍、选错方向啊。成在天明白,云局长这是在提醒他或者是在表扬他:你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站到我这儿来了,没有站错队。吃菜吃心,听话听音,成在天这方面很在行。

因为成在天站队之举,“公车私用事件”的处理结果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本拟给予成在天局内通报批评的,却成了:驾驶员王兰被劝退,回到了她劳动人事关系所在的江海市出租汽车租赁服务公司,成在天只是在全局中层干部会议上做口头检讨。此前,在党组会上讨论处理意见时,未尚任坚决反对这个处理决定,说这是大事化小、避重就轻,市机管局那儿很难交待。未尚任瞥了一眼党组成员、局组织人事处处长陆千克,希望陆千克支持他、站在他一边。

为了争得陆千克支持,三天前,他找陆千克谈过一次,可陆千克模棱两可,未置可否,一如既往做了骑墙派。未尚任一直觉得他这个党组成员名副其实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陆千克一直大叹苦经,说他一个处级干部,不适合在党组会议上过多发表意见。未尚任听了这话,一跳三尺高,说,什么叫过多发表意见,这么多年来,我好像一次也没见你发表过明确意见,你太软弱、太窝囊、太让人失望了!还有一句话他没骂出来,那就是局里众多同事背后常说的“(陆千克)简直就是个太监”!作为局领导,哪怕再愤怒,也不能骂出这等话语,这是人身攻击,万万不可。

太让人失望吗?陆千克不这样认为,他承认自己太软弱,那是因为自己人微言轻,就像同事所戏言的那样,他在局党组里的份量确实只有“六公斤”。江海话称底层人物、打杂跑腿的人为“小三子”,而陆千克总是被同事背着称“小六子”,而他也知道同事都看不起他。因此,他基本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不左不右,非如此,他就会被双方强劲的势力挤扁。做了十七年的处长,至今没升上去,别人认为是他太不作为导致的。而他自己则认为,之所以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子上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而至今安然无恙,就是得益于他的悬浮策略,即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或者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因为他的太软弱、太窝囊,这才“活”到现在。为了继续“活”下去,他会一以贯之地坚持这一悬浮策略,他不想改变。或者说,在位子或身份改变之前,他不想改变。

陆千克不想改变,他以不变应万变。但,有一个人不得不改变了,他就是成在天。成在天不得不接受改变,而且是较大的改变:一个月后,成在天的妻子回到国内,获知丈夫在她被外派出国工作期间和单位的女司机有染并闹得沸沸扬扬后,坚执提出离婚并办了手续。本就长期两地分居、名存实亡的婚姻,这一回从法律上解除了。

离婚就离婚,成在天想,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谁离了谁都活得下去,毛主席逝世那么多年了,中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奔向四个现代化、建设中国梦的步伐何曾停止过?离婚后,没了顾忌,成在天和王兰干脆公开同居了。

因为有了新的靠山,成在天开始不把未尚任放在眼里,不但不再像以往那样见面必打招呼,亲切地喊一声“未局长”,甚至擦肩而过时,会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对未尚任表示轻蔑。这令未尚任很是不爽,却又无可奈何,直骂成在天是白眼狼。因为,成在天升任调研员时,未尚任是替他说过话的。今天,成在天居然这样以怨报德,令未尚任后悔不叠。

而云中行新官上任,急于先烧三把火,竟怂恿成在天将举报信送往市财政局监督检查局,他的意图很明显:查得出问题,我云中行上任伊始即出成绩,好事一桩;查不出问题,借此敲山震虎,警告一下未尚任也好,杀鸡儆猴,顺便让全局的人看看,帮助他们思考怎么站队。做领导的,身后没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干部怎么行!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嘛。

三、拉 拢

王兰被开除了,嘴里嘟囔着“领导感冒,让我吃药”,离开了市市容局,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王兰不知道是成在天把自己撇开或者出卖了,根本不帮她说话,任由局里处置她。她离开市容局时对成在天说过,他们让我难过,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咱们骑驴看唱本——等着瞧。

果然,2012年7月,也就是王兰被辞退2个月后,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怒气冲冲、满脸杀气地来到市容局三楼,大喊大叫着找高建瓴,高局长正在优美的背景音乐里批阅着文件呢,耳闻走廊里直呼其名,大喊大叫着要找他,很是生气,重重放下手中的笔(墨渍污损了一大片文件),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里,厉声呵斥道:“谁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啊,办公时间,有点规矩没?”

没料到,话音没落,一声“你就是高建瓴,我叫你有点规矩”,一拳打在了他脸上,眼镜随即掉了,眼前一片模糊,赶忙俯下身子,四处找眼镜。被打的高副局长更生气了,但口气显然不是呵斥,而是责备了:“怎么还打人呢,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嘛。”摸到眼镜,戴好,站起来,胸口又重重挨了一拳:“跟你这种臭流氓有什么好说的!”直到这时,高副局长还没看清对方长得啥模样。第一拳打来时,他刚走到门口,猝不及防;第二拳打来时,他眼冒金星,没法看清。但凭阵势,高副局长可以判断出,此人是来寻仇的。

高建瓴对面是组织人事处办公室,斜对左面是秘书处办公室,斜对右面是贵宾室,隔壁是未尚任的办公室,闻听一片喧哗声,各办公室的人全跑到了走廊里,组织处处长陆千克身板单薄,自忖力有不逮,自然不敢上前拉架,叶自大见状,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格挡在了来人和高主任之间,并就势抱住了来人,将他往贵宾室里拉。

陆千克见叶自大初步控制了局面,立即敲开云中行办公室的门,将他请到了贵宾室。生逢时则找来一条热毛巾,递给鼻青脸肿的高建瓴,连推带搡地把他弄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后,旋即反手关上了门,自己则进了贵宾室。她是机要秘书,紧跟一把手是她的责任。

此时,叶自大已经给上门寻衅者泡了杯上等徽州松萝茶,客客气气地递给他,安抚他坐了在了沙发上。虽然余怒未消,但相比于此前的雷霆万钧显然已经是斜风细雨了。此时,云中行走了进来,陆千克尾随而至,順手关掉了贵宾室的门。走廊里看热闹的一应人等见火山喷发完毕,无景可看,便怏怏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失望的表情像火山灰一样洒落一地。

原来,此人是市市容局市容卫生监察处副处长花锦簇的丈夫,据他自己说,此番前来不为别的,是来讨伐流氓高建瓴的,因为这个人面兽心的臭流氓睡了他如花似玉的老婆。而他这条消息来源,正是市容局此前被辞退的驾驶员王兰。

那么,王兰有什么法道能够怂恿花锦簇的丈夫直捣黄龙、上市容局来闹事呢?或者换个问法:王兰怎么知道高建瓴睡了市容局局花、美女部下花锦簇呢?

事情的蹊跷就在这儿——

那天,王兰见几个男司机闲着无事,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打牌、你敬我送地抽烟、肆无忌惮地说黄段子了。她知道,这帮人聚在一起就没完没了。他们没有头顶三尺,只知脐下三寸。于是,便离开司机休息室,去楼下洗车子。她一向不喜欢司机休息室,除了香烟雾气腾腾外,就是一股浓郁的荷尔蒙味儿。况且,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车子脏得不忍目睹。前天虽然用温水擦过一遍,但那只是应急措施,无济于事。江海市近些年来工业急速发展,机动车数量急剧增加,废气浓度极浓。极其浓郁的废气溶解在空气里、沉淀在积下的雨水中,附着在车上,黏糊糊的,不用洗洁精,根本洗不掉。

洗完车,王兰一看时间还早,估摸着男司机们激战正酣,一抬头,蓦地发现距她五六部车子开外,稍嫌暗淡的地下室车库A区跟B区拐角处,一对情人正紧紧拥抱着、激吻着。这无意间的一瞥使她心跳急速加快,赶紧蹑手蹑脚藏掖在一角,意欲看个究竟。因为,看样子不是小青年,定睛一看,身形似乎很是熟悉。再仔细一看,了不得了,不得了啦,居然是高副主任和花副处长!而且,两个人居然那么忘情地拥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激吻着,令王兰发现新大陆般兴奋不已。

这会儿,王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下楼洗车竟然目睹这一幕,真是太幸运、太刺激了,忙不迭拿出手机,录下了这一段影像。当时,纯粹是因为好玩,没料想,后来被单位辞退,这段视频派上了用场,成为穿透力极强的穿甲弹,炸得市容局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王兰见过花锦簇的丈夫,江海市市中区D街道市政科科长,好像叫文尔亚。那次是单位里发年货,因为有点分量,花副处长力不胜任,高副主任让王兰给花处长送到家里去。到花锦簇家门口时,她丈夫已经接到妻子的电话,严阵以待在门口了。她听见花锦簇叫了声“文尔亚,过来搬东西。”至于科长的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温尔雅”还是“文尔亚”,她不甚了了,也无意知道。

街道市政科长文尔亚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络腮胡子,赳赳武夫的样子,看上去男子汉气概十足。这样的一个男人,与花副处长这样秀丽婉约、举止娴静、身材窈窕的江南女人倒是天造地设、般配无比。

王兰在想怎么将这发穿甲弹送给文尔亚,直接约见科长?显然不合适,不是别的不合适,是让成在天卷入不合适。况且,她也没有文尔亚的联系方式。她向科长提供“绿帽子”证据,成在天怎会卷入?问题就在这儿。王兰想:不让成在天知道吧,有点不够意思,目前两人同居,宛若新婚,如胶似漆,瞒着他显然说不过去。况且,这是成在天所在单位的事;让他一起出面,约见科长吧,这事她觉得还是不让他参与其中比较好,毕竟搅和的是成在天的上司,一旦事发,弄得不好是穿蓑衣救火——引火烧身,而且是擀面杖斗不过顶门杠,成在天必然吃亏。考虑再三,她决定将这段一分多钟的视频刻成盘,装进信封,写上“市政科长温先生收”,送到了市中区D街道市政科。

文尔亚拿到这个信封后,拆开一看,是一张光盘,他拿起光盘装进电脑一看,不得了了,了不得啦,是自己的老婆送了自己普天下男人都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一件无形的礼物——绿帽子!看完视频,文尔亚血脉贲张、怒火中烧。

早就耳闻花锦簇跟她单位的领导不干不净,他一直不愿意相信,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信任是和谐相处的基石。可是,这段视频再清楚不过地证实了,花锦簇果然背着我吃野食,这还了得!

回到家里,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若无其事、一如既往和老婆插科打诨,不动声色地吃完了晚饭。趁老婆洗澡之机,悄悄察看了她的手机。照片有一大堆,忐忑不安地翻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生怕老婆冷不丁出来撞见,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正要放弃,一张合影照蓦然印入眼帘,是花锦簇和一个男子在车里的亲密照,两人互相勾着脖子,亲昵得宛如情侣。下一张更不堪入目,是花锦簇和这个男子的亲吻照。他不敢再翻看下去,关闭了“照片”图标。正要将手机放回原处,听见浴室里花锦簇在哼着歌曲,知道她洗完尚早,便一时性起,翻看短信息。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打开“短信”图标,这一查,更不得了,老婆和“高主任”的手机短信对话竟达数百上千条,有些内容肉麻得让他全身起鸡皮疙。

放下手机时,鸡皮疙瘩掉满客厅一地。还没看完这些短信息,科长已经勃然大怒,待花锦簇洗完澡出来时,他再也忍受不了,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臭骂。倘若不是花锦簇自知有错、忍气吞声,差点上演全武行。看到老婆泪眼婆娑,梨花带雨,他不忍心再骂下去。但对于男人来说,这种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决定,第二天就打上门去,找高主任算账。

于是,有了此前市市容局走廊里的一幕。

云中行了解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觉得这不是件坏事。他是做思想政治工作出身的,在部队里当政委,在地方做纪检工作,深知班子团结的重要性。但他又深知下属团结得铁板一块,对他这个一把手意味着什么。他新来乍到,未尚任和高建瓴却已经在这工作多年,尤其是未尚任,是这里的老土地了,根基很深。而且,他是科班出身,在这一行浸淫日久,走出去是领导型的专家,进了办公室是专家型的领导,尾巴翘到了天上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我刚来的那天就跟我分岔行车,公开不支持我。趁此机会,可以拉拢高建瓴,在党组里形成二比一态势,打压未尚任。

而且,此前调研时,退休老干部就告诉他,高建瓴来市容局前是市中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因为与该区商务委的一个女副主任的不正当关系闹得沸沸扬扬,直至惊动了市委,主要领导批示后,而被贬谪到市市容局这样的边缘单位,在那里摔了一跤,居然不思悔改,到这儿才半年时间,居然旧态复萌,又搞上了。看来,这位仁兄好这一口。既然如此,就好办了。干部有癖好是好事,不是坏事。有癖好就有死穴,有死穴就容易对付。

想到这儿,他对文尔亚说,我不管谁对谁错啊,我是个直率人,不喜欢弯弯绕。这个事我不想作为领导、而只是作为朋友、作为男人谈三点意见,你先听着,若觉得不对,咱们再议。第一,这事现在仅仅是你一面之词,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有待组织进一步调查;其次,请你相信组织,在明确的结论出来之前,请你不要将事态扩大;第三,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只要不违反法律、不违反政策,我们尽最大努力满足你。当然,你也在政府部门任职,相信你会认真、正确对待这件事的。闹不是办法,闹,于事无补嘛。作为男人,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但作为男人,为你着想,我劝你还是别闹了。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影响越小越好。

听了云中行的话,科长觉得有道理,尤其是最后一句提醒了他,让他也感觉自己刚才有点冲动。现在冷静下来一想,这样上门寻仇确实鲁莽了点。打人不是办法,打架解决不了问题,很可能还会使自己陷入不利处境。听说区里将在街道选拔一批年轻干部,这次自己有可能上位,倘若因为这事贻人口实、落选,就太可惜了。

想到这,科长端起茶杯,再喝了一大口茶,便在陆千克和叶自大的护送下,心平气和地离开了市容局。云局长站在露台上,看着文尔亚钻进汽车,扬长而去,很为自己的阶段性胜利感到高兴,也为自己的应急能力感到惊讶,居然情不自禁唱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出声,顿觉有点失态,在这样的场合,跟自己的身份不符,立即噤声了。还好,露台上就他一人。

一边厢,一二三四,头头是道,科长被局长说动了,暂息怒火,打道回府;一边厢,云局长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找到了市建交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主任和分管市容局的副主任,先分别口头汇报了这件事。随后,形成正式文件,加上红头,发给了市建交委。

文件通过机要渠道送出后,他给市建交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主任打了个电话,恳望上级主管部门念市容局班子团结、江海市市容工作及爱护干部、爱护高建瓴本人,请求对高建瓴从轻发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把人一棍子打死了,连戴罪立功、为党工作的机会都没有了,还叫什么救人?那就是整人了嘛。

上报市建交委之前,市容局党组在开会讨论这个问题时,两派意见针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因为内容涉及当事者高建瓴,本人必须回避,因此,党组会议就只有云中行、未尚任和陆千克三个人出席。未尚任认为,高建瓴知错犯错,而且是一错再错,必须从重处罚,以儆效尤。否,则败坏风气,影响团结。云中行则认为,作风问题早已不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样是严重的问题,现在,关键还是干部的工作能力。像高建瓴同志这样党性强、工作能力突出、团结干部的同志,我们要本着爱护、帮助的原则,使他认识错误、改正错误。而不是看他犯了错误,就将他击倒并踏上一只脚,让他永远不得翻身。落井下石不是同事和同志所为,我们作为同事和同志,绝对不能这么干。

未尚任知道,云中行这是在公然包庇高建瓴,从而达到拉拢他、孤立自己的目的。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陆千克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啊,只要陆千克一站出来,那就是二比一,云中行再霸道,他也不敢公然违背组织原则,一意孤行,擅自决定。可是,陆千克就是这么个闷罐子,磨盘压在身上也挤不出响屁来,他是多么的恨铁不成钢啊。

恨铁不成钢的还不仅仅是这件事,上个月,局党组召开会议,决定提拔一批干部,拟提拔的名单是:信息处副处长程似锦扶正为处长、研究室(副主任)兼宣传处副处长齐协力扶正为(主任)处长、水上管理处副处长海天空扶正为处长、市容卫生监察处副处长花锦簇扶正为处长、水上管理处主任科员毛自荐提拔为副處长、组织人事处副处级调研员叶自大提拔为调研员、户外广告规划和管理处主任科员回天力提拔为副处级调研员、副主任科员江一色提拔为市容卫生管理处垃圾处理科科长。关于这批干部提拔的民主测评程序次日就在全局大会上进行,接下来就是上网、上墙公示程序。

未尚任当时正在市委党校“江海市局级领导干部十八大文件高级研修班”学习,获知这一消息,大发雷霆,毫不犹豫向党校请了假,专程赶回局里,怒火万丈地找云中行理论。说,你趁我去党校学习的当儿,召开党组会议,就是背着我悄悄提拔干部,就是回避不同意见,夹带私货。花锦簇怎么能扶正呢?作为“桃色事件”的当事人,她这样的干部,在任何单位都会受到处分,我们这儿不处分就已经网开一面了,怎么还能提升呢?市政府某部门一个38岁的女处长,因为在电梯里和男上司抱在一起就被开除了。

令未尚任没有想到的是,云中行没有一点愠色,心平气和地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还一反常态地给他泡了杯上等松萝茶,彬彬有礼地递给他,说,老未,你尝尝这个茶叶,这是我侄子刚刚给我送来的。说完,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接着说,我绝对不是故意回避你,我后天要出差一周,正好有个空档,就把会开了,你有什么意见只管提。除了不同意花锦簇提任,你还有什么意见?

也叫做软绳子更容易捆住人,云中行客客气气的态度产生了以柔克刚的效果,未尚任端着茶杯,新茶袅袅的香味儿把他的火气憋回去了一半,他嘬着嘴唇,喝了两口,缓和了语气,说:“退休前大规模提拔干部,这是突击提干。我们局历史上还没这么大规模提拔过干部,这是别有用心的、极不正常的组织行为,是是竭泽而渔,是恶意消费组织资源,我有责任向市建交委反映!向市委组织部反映!”

云中行说,这样吧,你正好在这儿,我们立即召开局党组会议,再议一下这件事。于是,他拎起内线电话,让陆千克通知高建瓴到小会议室开会。

意料之中的是,高建瓴坚决站在云中行一边,而且,他也把自己条线上的干部列入拟提拔名单了,如愿以偿了。未尚任孤掌难鸣,势单力孤,只得求助于陆千克,希望跟他组成统一战线,不能否决这件事,起码减少提拔人数,给继任领导留下几顶“帽子”。不然,继任领导手里没了组织资源,工作就极其被动、很难展开。这是表层原因,深层原因很可能是其中的猫腻,即云中行(或者包括高建瓴)从干部提拔中收受好处,大捞一把,中饱私囊。联想到最近几年全社会频繁出现的“59岁现象”,未尚任确信云中行或多或少收受了好处。

三年前,局党组开会曾经动议将陆千克挪个位子,未尚任觉得条件不成熟,投了反对票。现在想想,当时真应该投赞成票、将他挪个位子而不应该保他。当时若将他和成在天对换,就不会有今天的被动局面。如今,再想挪掉他,殊非易事。一想到此,未尚任就后悔莫迭,颇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况味。成在天人品不怎么好,能力倒不差;陆千克人品倒还行,就是能力太弱。“小六子”当了16年的组织人事处长,一直望眼欲穿等着提拔。

此前,未尚任隐约听说云中行将启动副局级干部提任程序,拟在本局选拔副局级领导干部或副巡视员。在现任正处级干部中,陆千克资格最老、任职时间最长,上位希望最大。未尚任想:他莫不是为了上位从而依附了云中行?若如此,他这次倒不是软蛋,而是有奶便认娘、见风使舵了。这样的话,自己这次绝对是孤军奋战,没有一点胜算了。拉拢了高建瓴并成为一丘之貉后,刚愎自用的云中行现在实行的已经不仅仅是家长制专制作风,而是典型的帮派习气了。

实际上,未尚任与陆千克共事那么多年,对他的脾性应该是早就了解的。曾几何时,他们多少次共进午餐,他猛虎下山一般,狼吞虎咽地先吃完了,整理好餐具看着陆千克用餐。陆千克见他吃完了,一点没有加快速度的意思,仍然我行我素,慢吞吞地吃着。菜吃完了,餐碟里的菜屑、肉屑他也不放过,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搛起来,送进嘴里吃掉。这还不算,青菜汤里他也要反复捞几遍才作罢。这样一个仔细到琐屑的男人,还能指望他义薄云天、匡扶正义、慷慨激昂?显然是奢望、是不现实的。

对陆千克的沉默和懦弱,未尚任以前还没什么感觉,最近感受特别强烈。尤其是云中行来了之后,大树底下不长草,陆千克慑于云中行的淫威,完全由党组成员之一变成地地道道的书记员了。他放弃了多少人渴望的党组会议上的发言权,专心致志做会议记录。局里那么多人对党组成员这一职务虎视眈眈、那么迫切渴望上位,他在位子上却毫不珍惜,真令人不禁扼腕!

党组会议从早上开到中午,毫无结果。说是开会,实际上是云中行和未尚任两人的双方辩论,对未尚任略略不利的是,云中行不但是辩论员,还兼着裁判员。在双方唇枪舌战、激烈辩论得不可开交之际,裁判员吹了停止哨。所谓的民主集中制,民主是幌子、是过程,集中才是实质、是目的。因此,双方讨论后,云中行宣布决定:给予高建瓴党内警告或提前退休处分,两个意见,报请上级主管部门核批。

说是报请上级主管部门核批,实际上,上级主管部门多半会尊重涉事单位主官的倾向性意见。换句话说,这个处理的决定权还在云中行手里。这么一来,对高建瓴的处理结果避重就轻后基本就是:党内警告。这是惯例,也是不成文的规矩。想到这里,未尚任一阵绝望。按照他的经验,高建瓴这样的事,闹得这么大,影响这么恶劣,而且不是初犯,是要受降级处分的。再轻,起码也不会轻于提前退休。

令未尚任感到可恨的还不是陆千克,而是云中行。而且,可恨的不是他的专权,而是泄密。未尚任在党组会议上力主从重处理高建瓴的话,几乎被云中行原原本本转告给了高建瓴。这种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也只有云中行这样胆大妄为。而云中行正因为通过这种卑鄙的手段,拉拢了高建瓴,让高建瓴做了他忠实的盟友,义无返顾并毫无原则地和他趴在同一条战壕里,共同对付未尚任。

花锦簇扶正的事搁浅了,未尚任本以为自己取得了局部胜利,雄心勃勃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听陆千克无意中说起(或许是他故意在“无意”中说起?),花锦簇本就不在他们的主推名单内,他们有意将她当做靶子竖起来让未尚任瞄准了打,其目的就是分散未尚任的火力,确保其他人顺利晋级。

得知被云中行欲擒故纵的手法玩弄的消息后,未尚任那个气啊,大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自叹在搞阴谋、耍手段方面远不是云中行的对手,顿时老泪纵横,一口浓痰夹带着鲜血夺口而出,头晕目眩,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当天,就被陆千克、石天惊等劝解着住进了医院。半个月后,未尚任出院,干部提拔程序全部走完,尘埃落定。未尚任哀叹一声,黯然神伤。两滴清泪夺眶而出,悬挂脸颊、久久不干。

那以后,高建瓴就把未尚任当作敌人,至少是对立面对待,道路以目。而且,凡是敌人反对的,我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就反对。这个敌人不是别人,就是未尚任。四个人的市容局党组居然分成了三派:以云中行和高建瓴为阵营的强硬派、以未尚任为阵营的反对派和以陆千克为阵营的中间派或骑墙派。这么支离破碎的组织,怎么能领导市容局团结一心、共创事业呢?这么各自为阵的机构,怎么可能不是矛盾重重、鸡飞狗跳呢?

四、事 件

果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市财政局监督检查局的审计小组还没撤走,市市容局就接到市建交委批转过来的落款为“一位普通党员”的举报信,举报信称市市容局所属的江海市戶外广告和景观设计研究所所长石天惊乱搞男女关系并伙同驾驶员李小强公车私用、侵吞国家资产,违规违纪。而此时,市财政局监督检查局也在审计中发现,李小强的车在2011到2012年度的10个月里,油耗是局里其他车辆四辆的总和,其修理费接近10万元!

根据对于举报内容熟知的程度判断,应该是市容局局内部职工。

石天惊是市市容局去年以“人才引进”方式从外地调入的干部,是灯光设计专业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是行业内的翘楚人物。才来一年不到,举报信就接踵而至,云局长这回才深切感到市市容局无愧于“江海市举报中心”这个称号,以前在市文化局当纪委书记也没见识过这样的频率啊,举报的密度这么高,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做本职工作啊。

不过,既然是上级主管机关批转下来的,不查肯定是不行的。因此,他在举报信上批了几行字后,拎起电话,通过内线找来了局纪检员叶自大。叶自大也是部队转业干部,做了多年的纪检工作。这个中等个子、脸色黝黑的“直肠子”一接到局长给他的举报信和批示就傻眼了,他干脆胡同里扛竹子——直来直去,有话直说,根本藏不住。

“云局长,这举报信里明明提到了研究所石所长,怎么还让我和他加上副所长水至清组成调查组呢?自己调查自己怎么查啊?医生治不好自己的病啊。”他一脸迷惑,本就偏褐色的皮肤更加暗淡。既是提出疑问,更是提醒领导:让涉事者加入调查组,是涉嫌违规的。

“哈哈哈”,云局长一阵大笑,说,“我做了多年纪检工作,这个我有经验,以你为主,以他为辅,你要注意观察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倘若积极参与,则表明他没有卷入;倘若借故推诿、拖延,甚至设置障碍、阻挠,就说明他本身也不干净。”

“而且,”他喝了口水,右手组成手枪状,朝叶自大点着,接着说,“驾驶员搞点小把戏很常见,像这样大的金额,不和主管领导联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是上世纪70年代初的老驾驶员了,开了那么多年车,这样的油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这不是油耗子,这是油老虎啊。这个事,党组给你撑腰,你放心大胆地查。小叶。”

这番话让叶自大明白了,云局长这架势是要捞大鱼啊。可是,万一石天惊屁股是干净的,我一个处级调研员明火执仗去查一个事业单位的正处级所长,岂不是自讨没趣,弄一鼻子灰?当然,真查实了石天惊有问题,我就是有功之臣,嘿嘿。

就是带着这种矛盾心理,叶自大开始了走钢丝式的调查取证,跟石天惊、水至清一起,去加油卡管理中心、ETC公司调查核实李小强用单位加油卡给私家车加油、卖油及私车公用的违纪事实;与此同时,他又秘密让研究所的财务将石天惊签过字的李小强的修车、购买油卡、给ETC卡充值的发票和其他报销凭证一并找出来,一笔笔核对,不放过蛛丝马迹。所谓秘密调查的含义就是,叶自大让会计和出纳都签订了“保密承诺书”,承诺绝不向涉事的石天惊或其他人员透露其正在被调查的一切消息。

做了这么多年纪检员,他还是第一次从事这样的工作。这种双面人生或者说地下党似的生活让叶自大既感到刺激,又感到心惊。自从云局长来了之后,他感觉工作量明显加大了,时间和精力明显不够用。和石天惊一起调查时,他有“表面上笑嘻嘻,脚底下使绊子”的感觉,有点滑稽。而这时,石天惊完全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倘若他发觉这次调查李小强是云中行的声东击西战,不知会做何感想?

起初,石天惊对局领导让他参与调查工作也有点想不通,把这个意思跟分管领导未尚任非正式汇报时,未副局长说,云中行这是借题发挥、没事找事。石天惊闻听此言,甚是惊讶,他万万没想到未副局长是这个看法,他预想的是未副局长会凭借自己的经验、跟他商量怎么尽快将这次检查对付过去。未副局长既然如此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或许有什么内幕。便说:某愿闻之,请说其详。未尚任说,很明显,这是云中行恶意指使的结果,举报的内容有些根本就不是研究所的业务范畴内的。而且,你调到研究所才一年不到,即使想做什么坏事,也会等自己脚跟站稳了、板凳坐热了、人缘混硬了再动手,哪会这么迫不及待的呢!他没做过行政工作,对人、对事都缺乏基本判断,所以结论是往往跑偏的、甚至是荒谬的。动辄以老司机自居,批评别人的车开得不好。实际上,他自己的开车技术才是最烂的。

未尚任一番话,使石天惊恍然大悟,回頭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如果他云中行认为我有什么事,那他真是太没眼力见了。如果他是为了让我重新站队,那他更是大错特错了,我岂是那种愣头青,三天两头就要重新站队的人?至此,他暗自庆幸自己到任8个多月来每天坚持写日志的习惯,这些日志充分证明了两点:第一,他没有因私事用过公车,也就是说,他没有在周末或法定节假日用公车外出,更没让家人用过公车;第二,他没有未经通报就出过省境,行为完全符合领导干部乘坐公务车的有关规定。

果然,经过近两个月的调查、取证、核实,石天惊一点问题没有,干干净净。倒是驾驶员李小强问题多多而且严重。一年多来,他用单位的加油卡私自给其他车辆加油6000多元,卖油2000多元,修车拿回扣2000多元,私车公用7万多公里……

此时,市建交委指定的江海市天秤审计师事务所的审计结果也出来了,研究所虽然存在账目不十分清楚的状况(这主要是财务人员对专项资金使用不熟悉所致),但没有违规使用专项资金(超范围使用、挪用和公款私存等)的状况。至于举报信上所称“违规使用财政专项资金、挪用公款游山玩水、超规格接待”都是没影儿的事。

这一回,叶自大倒是有点失望,而更失望的是云中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石天惊会一尘不染,而小小的驾驶员却是劣迹斑斑。本想钓大鱼的云中行见上钩的是条小鱼,甚至比小鱼还小,仅仅是条小虾米,他早先的慷慨激昂一下变成了失望沮丧,有点悔不当初。因此,当叶自大、石天惊和水至清跟他汇报时,他差点睡着。叶自大汇报完了,请示他怎么处理,喊他两声“云局长”时,他才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悟过来,说,这事儿暂时先搁一搁,你们先整理个材料,提出处理意见,我们上党组会讨论一下。说完,他起身走了,留下调查组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呆在了一起。

还好云中行撂下了一句话,调查组根据他的意见,由叶自大草拟汇报稿,三天后就将正式汇报材料和处理意见提交给了局党组。

查账中发现,云中行将一笔出国经费和一笔购买礼品的费用,两项共20余万元,塞到了研究所“海上升明月——江海市夜景灯光璀璨工程”专项经费中销账。按照市财政专项经费使用管理办法,这是违规的。对于云中行和叶自大来说,这就像《地雷战》中挖地雷的日本工兵,地雷没挖着,自己粘了一手屎。石天惊说,我居然不知道这事,这笔费用我不能接受,必须让局里自行消化。而叶自大坚决主张“为尊者讳”、“为首长讳”,压下。他说,这么小一笔钱,报都报了,帐也做了,我看就不要写进汇报材料了。石天惊断然拒绝,他说,不行,云局长反复叮嘱过的,“海上升明月——江海市夜景灯光璀璨工程”是江海市重点项目,不是唐僧肉,谁都别想切一块吃,我这也是贯彻云局长的指示。

双方就这个问题发生严重分歧,争得面红耳赤、青筋直暴,石天惊提出请示分管副局长,叶自大反对,他说这么小的事,我们调查组就可以拍板,何必惊动局领导。他想讨好云中行,自己扛下来,为云中行挡一颗“子弹”。可是,石天惊不同意,他背着叶自大悄悄请示了未副局长。未尚任正愁抓不着云中行的辫子呢,这下好了,对方的尾巴落到自己的脚下了,赶紧踩住。于是,他叮嘱石天惊,必须如实写进报告。

这样,云中行郑重其事搬起“调查石天惊”这块石头,本想重重给未尚任一击,最终却砸了自己的脚,他很是窝火,怪叶自大办事不力,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他一通。叶自大直呼冤枉,说我就不说蚍蜉撼大树了,可我一个处级调研员这么细的胳膊怎么拧得过副局长这么粗的大腿?

局党组拿到报告后,开了一次党组会议,会议决定:先让李小强“停职接受调查、等候处理”,其他问题再议。一句“其他问题再议”等于给自己挖了一个防空洞,躲避了“挪用公款”的“炮弹”。因此,未尚任坚决不同意,说,既然问题查出来了,就要认真对待。该处理的处理、需整改的整改。不能这么避重就轻,敷衍了事。但吃饭千口、主事一人,云中行拍了板,就等于一锤定音了。

因此,三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下文;半年多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进一步明确具体的处理意见。又过了半年,在全局处级干部学习会上,石天惊利用会议间隙问云中行,云中行借口有事,支吾着离开了。因此,这事就又拖了半年多,从赤日炎炎的夏天一拖就拖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天。

叶自大催了两次后就不敢再催,而是提醒式的问云中行,李小强的事怎么处理。每当被问,云中行就说,先缓一缓。再问,他就说,是否请研究所自行处理,处理一个司机,我们局机关就不要冲到前线、越俎代庖了。叶自大听了这话一愣怔,怎么要让研究所自行处理了呢?要早让他们研究所自行处理,也不会拖到现在了。更重要的是,要是早让研究所自行处理,你老人家挪用专项资金的事也不会暴露了啊。这事整的,弄得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倒也算了,研究所的财务也跟着未尚任和被石天惊一顿劈头盖脸的批评,何苦来哉!

然而,这么一直缓着,没有个办结日期也不是个事儿啊,石天惊上下班没车乘倒也算了,公务外出也没车乘了,了解情况的人知道是驾驶员出了问题,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他出了问题被撤职了。比石天惊更沉不住气的是李小强,停职之后他的津贴和奖金、加班费什么的都暂停发放了,收入减少了一大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老的生病,小的读书,都要開销,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因此,李小强来找石天惊,请求尽快将这事了结,警告、记过、辞退、开除还是送坐牢,痛快点给个结论啊,砍头也不过碗大个疤嘛。他表面说得轻松,内心实际上是很焦虑的。女儿今年考大学,老婆去年跟他离婚了,人生处于低潮期,又不巧被单位踩住狐狸尾巴,他的感觉糟糕透顶。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了,声音自然抬高了八度,让人误以为他在和领导吵架。

李小强是个小个子,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个偏个子,整个身体左边比右边大,左手臂比右手臂粗,左半脸比右半脸丰硕,人看上去就像一边倒一样,因此,被成在天等讥讽为“右倾机会主义者”“左派分子”。此刻,这个左派分子嗓子一响起来,眼睛就像害了红眼病似的,发出红色的光,石天惊见他情绪有点失控,便告诉他,这事是局里直接经办的,所里基本是配合调查、协助处理,敲敲边鼓而已,若想快速结案,可直接去局里找领导。

本来,石天惊就不喜欢上一任所长留下来的这个司机,经常迟到倒还罢了,还时不时地给他脸色看,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司机,居然刁难乘车的领导。因此,他很不想见到他,此番见他又来磨叽,就让他去找局里,一是不想跟他烦,二是认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局里动议和牵头操办的,再说,这也是缓兵之计,意在拖延时间,而一般人听了这话,一定也会认为领导是在敷衍他,也就自认倒霉,暂时作罢。但李小强是何等样的人物?他是一根筋啊,一听这话,获得指点、明确了办事方向似的,立即眼睛发亮,站了起来,转身出门,行色匆匆,直奔局机关而去。

元月28日,时至年关,刚届午后,各处室都忙得不可开交,李小强找了一圈,只找到叶自大在露台上怡然自得地抽着烟,做着“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李小强见了调查组组长,瞌睡碰到枕头,逮个正着,立即找他理论。叶自大说,这事局领导有最新指示,请你们研究所自行处理,局里马上就办移交手续。所以呢,老兄,你现在找我没用了,我没办法帮你说话了。说完,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李小强一听,这不是忽悠我嘛,所里指局里,局里推所里,让我来回跑,累傻小子呢嘛。心里那个气啊,黑着个脸,不辞而别,下楼直奔地下停车库,驾车回到所里。与此前他直奔局里不同,现在回到所里,积了一肚子怨气外,身上多了一把尺长的利刃。

此刻,市市容局领导和各处室一把手都在局机关第三会议室开会,学习中央和市委文件,一干人等围桌而坐,书记云中行踞其中,手中擎着一张《江海日报》,朗声读着,一干人或在本子上划拉着,或两眼无光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情形,像煞村委会或居委会在开会。石天惊在云中行右侧面坐着,闭着眼睛,似在入定养神,又如洗耳恭听。

李小强在研究所里兜了一圈,没找到石天惊,只看到水至清在办公室,水至清正在撰写“所务会议纪要”。见李小强裹挟着一股寒风扑面而至,正要站起来问他所来何事,话还没出口,李小强手里抓着一把车钥匙,直指水至清的面门,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口齿含糊不清地对水至清说:“我警告你啊,你们办事也凭点良心,别……”水至清说:“什么事你警告我,我办什么事不凭良心啦?我倒是警告你,别拿手朝我脸上指啊,有话你好好说,再拿手指着我,我可不客气了。”李小强听了,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向水至清更逼近一步,再次用钥匙指向水至清的面门,几乎戳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正式警告你们,别犯到我手里,犯到我手里,我不会放过你!凶神恶煞般,表情有点狰狞。

就在他的钥匙将要碰到自己的面门的一刹那,水至清抬起右手格挡了一下。也许是水至清反应过度、格挡过猛,李小强居然“扑——”的一声冲上前去,差点撞到对面的档案柜。水至清门外的同事察觉他办公室里有异动,立即纷纷赶过来,隔离了双方,及时避免了进一步的冲突。

“研究所里打架了!”消息立即被隔壁办公室的江海市户外广告工程施工管理所的职工通过电话报给了局组织人事处处长陆千克,陆千克此时恰巧从会场出来去卫生间“解决内部矛盾”,接了这个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立马奔回会议室,“哗——”一声推开门,对着满会议室的局各处室一把手喊了一嗓子:“研究所水至清和李小强打起来了!”

云中行听说研究所里打架了,心里一个咯噔,料想是调查李小强事件的后遗症,当即决定中断会议,着陆千克立即前往研究所办公室,让他“尽最大努力稳住他们啊,千克”。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陆千克,说完,即令秘书处处长、机要秘书生逢时赶紧通知在市里开会和到基层指导工作的两位副主任未尚任和高建瓴迅速赶到研究所,共商处置突发事件。“告诉他们,十万火急啊!”他对生逢时强调。

实际上,比云局长和各处室负责人更惊讶的是研究所所长石天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李小强会找水至清寻衅滋事,在调查组里,水至清仅仅是配角的配角,他也就是协助调查而已,纯粹敲敲边鼓的,李小强找他真是选错目标了,难不成是水至清文质彬彬的形象让李小强觉得他是个软柿子?或者,只是偶然中的偶然——李小强没找着更合意的目标?如果是后者,李小强就走远了;而如果是前者,他就走得更远了。水至清看上去文质彬彬,可他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练家子”,一直被称作“文职队伍里的武官”。别说李小强这种身体单薄、弱不禁风的人,即使是一般的壮汉,他也能在三分钟、五招内撂倒他。

不管谁撂倒了誰,他得先于其他人赶回研究所,否则,他就没法掌握这件事的主动权,而他也确实在陆千克之前赶到了位于市郊的研究所办公室。办公室空调坏了,甫一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呛得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刚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坐下,李小强进尾随着来了,捂着半边脸,满腹委屈状向他诉说水至清出手打人,要求领导严惩行凶者,为他主持公道。说着,眼泪就挂在了两腮上,哀哀可怜的样子。门外站着户外广告和景观设计研究所、户外广告工程施工管理所的一干人等,他们似乎都在支楞着耳朵,听门内的对话。

石天惊说,我且问你是谁先动的手,李小强不假思索地说,是他先动手的,他行凶打人。正要进一步询问,陆千克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一见李小强在,马上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哪来那么大的肝火啊。李小强一见陆千克,受压迫的媳妇见到娘家人一般,立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起来:“是领导打人,我没有打他,他动手行凶,他打了我。”陆千克说,谁动手打人都不对!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嘛,有什么事沟通不了的呢。你先坐下来喝杯茶,情绪不要激动。

李小强本以为陆千克会帮他说话,督促石天惊处理水至清的,没料到陆千克先安慰他,还有责备他的意思,他不买陆千克的账了,脖子一梗,说,你们都不愿意处理他,官官相护,我不信你们了。虎着脸,站起来就朝门外走。陆千克想起身拉住他,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反而责问离门口较近的石天惊为什么不去拦住他。石天惊说,拦他干嘛,他爱去哪去哪,爱干啥干啥。陆千克脸上现出惊惧状,说,石所长,你不了解这个人,他是一根筋,会做傻事的。石天惊说,做傻事也好,做好事也罢,他是成年人,有完全行为能力,我们不用为他操心担责。陆千克说,石所长,你是不了解我们单位的情况,局里以前是表面平静,实际上潜流涌动、暗礁处处;这两年吧,人心浇漓,干脆波汹浪涌、硝烟弥漫,复杂着呢,一旦出点事,一大帮人会幸灾乐祸、推波助澜、等着看笑话的。一些人的阴暗心理,你根本想象不出。如果大部分人纯粹保持中立,置身事外,我倒谢天谢地了。说完,一脸的惋惜和歉疚,不知是为刚才没有拦住李小强还是为这个单位这么恶劣的小气候。

石天惊觉得陆千克有点神经过敏,芝麻大点事儿,弄得神经兮兮的,有必要嘛。可笑的是云中行,一听说打架了,立即如临大敌、中断会议,还要两位副主任也赶到这儿来,现场协商处理,明显小题大做、举轻若重了。

不过,也许陆千克说的有道理,这样一个勾心斗角的氛围、矛盾重重的机构无异于一个火药桶,一旦有火星就会爆炸。而且,由于走马灯似的更换主官,导致主官没有长远规划,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压根儿不愿意实质性处理矛盾、化解纠纷,而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敷衍塞责。再加上有的领导作风浮躁、经验不足、处置不当,导致矛盾和问题越来越多,积重难返,使市容局形成了一座活火山,随时有喷发的可能。想到这儿,他倒有点同情陆千克等人了。作为组织人事处处长,他的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是有道理的。更何况,李小强是劳改释放人员,“山上”下来的人,跟正常人的思维的确是大相径庭的。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三句话没说完,便动刀子的事屡见不鲜,是得提防着点儿。

余 波

云中行一路风驰电掣般,先赶到户外广告和景观设计研究所,在研究所会议室刚落座,未尚任和高建瓴也一前一后赶到了。云中行环顾一下,看到齐了,宣布开会。他说,咱们今天这个就算局长办公(扩大)会议了啊,今天的会议除了有会议纪要外,还要形成文件,以局的名义正式上报上级主管部门。

大家商议的结果是:暂时自行处理,不上报市建交委。俟事态发展,再做决议。议毕,就在大家端起茶杯的时候,陆千克接到副处长生逢时的电话,说李小强找不见了,电话也关机了,家里电话没人接,他儿子也不知道父亲去哪儿了。据驾驶班张大陆说,临离开研究所时,他声称他被水至清打了,受了伤,市容局官官相护,领导包庇水至清,对他不公平,他扬言要杀了石天惊,放言:要是让石天惊看见明天的太阳,我李小强就不是爹生娘养、站着撒尿的汉子!

陆千克一听,刚刚松弛的神经又高度紧张起来,一改常态地决然表态,对云中行说,云局长,我看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不是追究谁的责任、应该处理谁、怎么处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李小强这个不定时炸弹,及时制止他的过激行为,不然,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弦一直绷着,我们大家都没法安生过年。

云中行听了,脸色大变,表情严峻,声音哽咽,说,这样吧,千克,你带两个人赶紧去他家,家里没人就跟属地居委会联系,请他们协助处置;生逢时继续和他联系,发短信留言,尽最大努力做他的安抚工作,不管采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制止过激行为发生。

他搓了搓手,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似乎内心没底。深呼吸了一次,才稳住了情绪,继续说,老未坐镇研究所,一旦李小强回到所里,石所长配合并协助老未做好安抚工作。怎么着也不能让他再出去了啊,抱也要抱住他。水至清立即回家去,暂时回避一下。水至清说,云局长这话说的我怎么有点畏罪潜逃的感觉,我宁可血洒当场或命丧黄泉,绝不逃避。难不成我还怕他这个小毛贼?!云中行说,有备无患吧,你千万不要不当回事,重视和不重视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掉以轻心只会被动,你听我的没错。

正说着,见内勤进来,端来茶杯,他接过,点点头,表示感谢,提高声音,再次面对水至清强调:这不是我们示弱啊,是为了平息事态、保护干部。我和高主任下午要去市里开会,散会后到这儿集中,汇总情况。这件事能否处理好,下午是关键,各位,拜托了。他双手抱拳,做了个揖,拎起公文包,急匆匆离开了研究所会议室。陆千克等也起身,随云局长离开了研究所。生逢时则掂着手机,忙不迭编写短信,准备发给李小强。

未尚任看着云中行离去的背影怏怏不快,待他走远了,便咧开嘴角,颇含嘲讽地笑了笑,对石天惊说,听见没?在他眼里,我是“未副局长”,甚至是“老未”,而高建瓴是“高主任”。爱憎分明吧,即使这个时候,他还是分条线、看站队的。

說到这儿,他的情绪似乎被自己的话语挑高了,用手指瞧着办公桌面,充满怨怼地说:“实际上,这件事情就是他惹出来的,根源都在他身上,现在事情闹大了,野火燎原了,就叫我给他当消防队长,绑架我们大家给他灭火,给他擦屁股。册那!什么人啊。”

石天惊认为,市建交委之所以让未尚任做了10多年的副主任还不给他扶正,而是让他送旧迎新三届是有道理的,他明显过分注重细节而缺乏宏观把控能力。作为局级领导干部,这是致命弱点。他一直抱怨组织上处事不公、对他冷落,而实际上他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但这话又不能跟他明说,尽管是很好的下属兼朋友。这话点穿了,肯定无异于捅穿马蜂窝,未尚任非把石天惊骂得狗血喷头不可。说不定从此翻脸,分道扬镳。

不满归不满,抱怨归抱怨,事情还得做。按照云中行的安排,未尚任下午坐镇研究所,相当于担任突发事件处置应急指挥部值班总指挥。

当天下午2点刚过,未尚任和石天惊正在预测这件事的走向,突然,电话铃声急遽响起,市容卫生监察处副处长花锦簇报告,说他们例行巡视时在马路上发现了李小强,当机立断,驻车打招呼。现已好言劝慰,把他拉上了执法车。当时着实惊吓不轻,因为李小强怀揣尺长利刃,脸色阴沉,怒发冲冠,而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浮肿着,像一只准备撕咬格斗的公鸡,面目狰狞,极其恐怖。

未尚任闻听此言,含义不明地笑了笑,说,花处长,你先不要带他回局里,也不要送到研究所来,你找个茶室先跟他一起喝杯茶,费用划公务卡报销,等我跟云局长联系后给你电话。花锦簇说,明白,我听未局长的。在这里,未尚任也没说我跟云局长请示,而是说跟云局长联系。他想:你公然轻视我,我也没必要尊重你。在机关里,类似于这种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的事司空见惯,有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味道。

但未尚任还是向云中行报告了找到李小强的事,他这么做出于三个理由:一是这事是隐瞒不得的,谁隐瞒谁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其次,这事他没必要揽在身上。因为,处置得当,没有功劳,而处置不当,出了人身伤害事件,非同小可。再说了,户外广告和景观设计研究所是自己分管的单位,李小强是研究所的职工,自己应该回避。

闻听找到了李小强,身在会场、心在外场、始终牵挂着研究所里“事变”的云中行悬着的一颗心这会儿终于落到了实处了。但他也不敢懈怠,年关即至,各条线神经都绷紧了,出了事都是大事。因为,过一个和谐、平安的春节是市政府的要求,是全体市民的愿望。可不敢在这个时候捅个不大不小的篓子,一旦发生人身伤害事件,全局、甚至全市的和谐局面就破坏了。而这个破坏在市市容局,云中行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责无旁贷。

因此,一散会,他就风驰电掣,车子开得像F1似的,赶到了研究所,与先期到达和静候在这儿的高建瓴、未尚任、陆千克等会商进一步处理这起突发事件。

会上,高建瓴主张给予李小强行政记过处分,追回违纪所得,扣发本年度奖金。相应的,取消水至清的“局年度先进”称号并责成他向李小强道歉。

未尚任则坚决反对这个意见,说,水至清没有任何错误,即使因为格挡李小强的挑衅误伤了他,顶多也是防卫过当,而不是行凶打人,他没有出手打人的主观。再说了,水至清的年度先进是对其上一年工作的肯定,而这起事件发生在今年年初,跟去年的工作无关,也就是跟年度先进无关。第三,水至清的年度先进是户外广告和景观设计研究所评选出来并经本单位确认的,他高票当选,是民意的体现,也是研究所一级组织的意见,作为上级机关的市容局无权褫夺。

高建瓴反驳:研究所怎么奖励水至清市容局可以不管,但要局里嘉奖,就得摆到局的层面合理统筹,全面考虑,而不是本位主义。他说话一向是夹枪带棒的,这是其风格和习惯。本位主义是针对未尚任的,因为研究所是未尚任分管的,他指桑骂槐批未尚任抱住自己的利益不放。

“况且,对李小强的处理是针对他此前的违规违纪甚至违法,而跟评选年度先进毫无关系。”未尚任喝了口水,继续说,“桥归桥,路归路,不处理李小强,局里的歪风邪气怎么得到净化?处理了水至清,局里的正气怎么抬头和升扬?党组这样做要向全局干部职工昭示一个什么样的是非观?他是根据党组意见调查并参与处理违规违纪人员的,他被袭击了,组织上不去处理肇事者,不挺身而出支持不折不扣贯彻党组意见的人,反而卸磨杀驴、要处理他,咱们不能这么揣着明白的说糊涂的,不能这么是非不分、黑白混淆,这不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嘛。这么做,我们市容局会贻笑大方、被整个建设交通系统当做笑柄的。人家说我们市容局是一堆垃圾,难不成我们就欣然接受、甘做垃圾?”未尚任用词恳切、语重心长,显然是恨铁不成钢。

陆千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想:这位虽然年届花甲,却还是这么慷慨激昂,很快做爷爷的年纪了,还像愤青一样。他自己则一如既往缄默不言,保持中立。未尚任很蔑视地看了他一眼,颇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陆千克装作记录会议内容,未予理会。这就是他说的“肉夹馍”状态,此时此刻,他站在哪一边都不合适、都不安全。

高建瓴放下茶杯,意欲发言,被云中行制止了。云中行知道,这样争论下去到明天早上也不会有结果,因为争论多少次了,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征服不了谁。云中行认为,一把手就是负责拍板、说一不二的,尤其在意见分歧的时候,一把手就要有定力,有主见,当机立断。不然,要一把手干嘛。因此,他伸出双手,对着两位副手的方向,朝下压了压,说,这样吧,双方各让一步,给予李小强行政记过处分,扣除年终奖金,退赔违纪款项;水至清道歉就不用了,‘年度先进称号取消。就这样定了。陆千克你记下来,除了会议纪要外,要以局党组的名义,形成文件后下发。

我再强调一点,生处长你记一下,通知局里各个处室,让他们关照下去,谁都不许将这件事发上微博啊,谁发了,责任自负。

“本来就不应该道歉,没做错道什么歉啊,荒唐!”未尚任吼道,声音高八度,有点近似咆哮。脸色由红变紫,眼光由柔变刚,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像发怒的刺猬。

“道歉是必须的,不然会激化矛盾,恶化形势的。”高建瓴说,与未尚任不屑一争的表情,端起保温杯喝水。杯盖掀开时,飘出一股浓浓的人参味。他号称低碳主义者,一直自带茶杯喝水、自带碗筷去食堂用餐。

“这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未尚任情绪有点激动,“我不同意这个处理决定,保留意见并向上级组织反映的权利。”他黑着个脸,重重地放下茶杯,“咚——”的一声,显然是在向云中行和高建瓴示威。

示威没用,白纸黑字的《江海市市容局关于李小强、水至清打架事件的处理决定》作为红头文件形成了,但这个文件还没下发到各处、室(所),未尚任和石天惊联合署名的实名举报信就送到了市建交委主任和三位副主任手里及纪检监察处,举报云中行追求假大空、治标不治本,片面维稳,处事不公,拉偏架,严重败坏了市市容局的良好风气。另外,去年8月份,云中行去区县市容局调研时,接受色情服务,严重败坏领导干部形象……道听途说的、亲历亲见的;有根据的,没根据的。林林总总,写了一万余字。而且,措辞犀利,口气严峻,其风格相当于初唐四大才子之一王勃当年的《讨武曌檄》。

水至清说过,各种文体中,未尚任最擅长的是举报信,无论是文采、气势还是文笔,未尚任都把握得很好,而其工作总结或所谓的业务论文则了无生气、乏善可陈。不能不说这是未尚任的悲哀,更是市容局的悲哀。或者大而言之,是整个官场的悲哀。

举报信送出去后,石天惊对未尚任说,未局长,我觉得很奇怪,像云中行这样的“跟白领说不上来,跟民工说不下来,跟小青年说不进来,跟老干部一说就被顶回来”,既“无德、无才、无能,(还)搞女人”的“四不”和“三无一搞”式干部,怎么还会被委以重任、担任单位的党政一把手?他这样罔顾事实、用行政手段弹压干部怎么就肆无忌惮了呢?

未尚任似乎被点中穴位般,浑身一凛,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书呆子居然对云中行看得这么透。因此,他无限遗憾,大发感慨:谁说不是呢,云中行任职(市市容局党组书记、局长)公示时,我就跟市建交委的主要领导反映过,鉴于他没有主持行政工作的实际经验,建议他只担任党组书记,局长另外委任,最好是有市容卫生工作的相关领导工作经验的。可是,市建交委的领导压根儿听不进啊。天惊啊,你应该知道,市建交委这些年的干部选拔和任用是存在很大问题的。

至于罔顾事实、用行政手段弹压干部,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在他看来,乌纱帽比什么都重要,什么事实啊、真理啊、民意啊、正义啊,通通他妈的让路。只要乌纱帽保住了,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这样肆无忌惮的瞎搞、恶搞,有点像法王路易十五,“我死后,洪水滔天也与我无关”。石天惊打断未尚任的话,忿恨但无奈地说:“一把手缺少势均力敌的制衡,单位是很难搞得好的。整个单位现在是见位子就占、见利益就上、见工作就让、见困难就放,弄成这样,真是天数。有作为才有地位,市容局只会内耗,怎么会有作为?自作孽,不可活!”

未尚任没接石天惊的话茬,自顾挞伐云中行:“你还没看到他去年底的‘述职报告呢,那叫一个胡言乱语、颠倒黑白,把他自己别有用心地突击提拔干部说成加强组织工作、稳定干部队伍,恬不知耻地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未尚任不酸不甜、不油不醋、颇具怨妇意味的一番话让石天惊明白了,未尚任只破未立,也就是说,他不建议云中行担任局长,但他没有跟市建交委领导提议谁担任局长。实际上,他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咽下去的那句话是:我在市市容局工作多年,还在三年前局长空缺时主持过半年多的工作,积累了丰富的行政工作经验,我比他更适合担任局长。他之所以不敢这么说,是因为他若如此说了,市建交委领导一定以为他提议云中行只担任局党组书记是幌子,实质是自己要官,觊觎局长的位子。因此,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石天惊转了话题,说,未局长,老云转眼就走了,新领导很快就会到位,新旧交替之际,我们应该以静制动,静观其变。一切让新领导来操心呗,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们还这么迫不及待举报他干嘛呀。未尚任听了,哈哈一笑说,天惊啊,你真糊涂,举报云中行仅仅是举报他吗?我们这样做是要给市建交委一个警示、一个提醒,咱们市容局不能再这么走马灯似地换干部了,这样不利于市容局的干部队伍稳定,不利于全市市容卫生事業的健康发展。再说了,市容局的江山是谁的?不是云中行这种人的,他们是来混日子的,职级到手后混两年,拍拍屁股就走人,才不会殚精竭力为市容卫生事业发展着想呢。而我们呢,是要在这儿一直做下去的啊。

“再说了,”他稍微顿了顿,降低音调、加重语气接着说,“云中行很可能会延迟3年退休,因为根据市里的规定,市政协委员可以干到63岁。云中行有一个老战友在市委组织部任要职,在这台‘重型起重机的大力勾兑下,云中行上周已入位‘市政协委员了。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提拔一批干部,目的就是为了拉帮结派、收拢人心,为自己留任铺垫的。”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石天惊由不得不佩服未尚任看问题入木三分,云中行居心叵测,官场的道道太多了、衙门的水太深了。经常说“不明真相的群众”,实际上,我就是一个“不明真相的群众”。可是,有多少群众知道真相呢?他们有机会、有渠道知道真相吗?

至此,石天惊总算彻底知晓未副局长不遗余力举报云中行的原因了。未尚任、云中行和高建瓴这样没有专业职称的人,当官是唯一乐趣,而当官就是管人,整人是管人的一种手段,而且,很多领导都喜欢以整代管,因此,他们理所当然以此为乐并乐此不疲。欲济无舟楫,未尚任的纠结和怨怼由来已久、可想而知。每次主官离任,只要新任局长尚未上任,未尚任就一直怀揣上位的梦想,他满怀希望,当然要奋力一搏,望眼欲穿地盼着组织上把他扶正,可每次都是以失望结局——空降兵来了,他的希望破灭了。如是者三,当了十五年的二把手,“千年老二”的桂冠自然而然就落到他头上了。所以,“千年老二”就成了举报的生力军。他是积郁太久,仿佛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啊。有时候,憋话比憋尿憋还难受。

呜呼哀哉,可怜人一个!

不过,这一次,这个可怜的人儿得到了一丝莫大的安慰,市建交委收到未尚任的举报信的次日,收到了江海市山前区纪委的通报材料,通报材料中称,据山前区纪委处理的一起案件的当事人反映,他曾安排市市容局党组书记兼局长云中行在与江海市毗邻的外省市KTV中从事色情活动,随通报材料附上了三张照片,照片上,云中行的不堪画面赫然在目,证据确凿。由此,市建交委党组研究决定:云中行按年龄退休,不再依循惯例、安排去市建交委下属的江海市装饰装修行业协会担任会长。

2014年2月9号,春节刚过,江海市委《关于免去云中行同志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局党组书记职务的决定》下达,10天后,江海市政府《关于免去云中行同志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局局长职务的决定》随即下达。20号下午,市建交委主任、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主任和分管市容局的副主任以及组织处处长来到市容局,在第一会议室宣读了市委、市政府的“决定”。云中行循例致辞,除表示感谢外,对自己在市容局两年多的工作做了总结。

换句话说,云中行不像他的前几任那样转入二线、缓冲一下,而是戛然而止,硬着陆了。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云中行再也不是云书记、云局长了;从今天起,云中行和市容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石天惊发现,云中行整个人儿像霜打的青菜一样,蔫了。平时壮硕的身躯也缩小了一圈似的,看上去脸色晦暗、听上去声音沙哑。而其邻座的未尚任倒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一般。红光满面的脸庞,仿佛胜利者挂出的喜庆灯笼,散发出夺目的异彩。

秘书处小金一如既往地拎起水瓶给领导的茶杯添水,走过未尚任身边时,无意中窥见他摊开在面前的本子上赫然写着“不怕以前闹得慌,就怕现在拉清单!”未尚任目不转睛、直直逼视着云中行,仿佛在端详着一件战利品。

云中行有气无力、无精打采地讲了10分钟不到,会议就结束了。细心的人发现:云中行没有照拟就的稿子念,而是脱稿说的。履行完既定程序,市建交委一行四人一反常态、谢绝了去云中行办公室坐坐的邀请,径直出门、打道回府。

一行四人在市容局党组成员陪同下,刚刚到达楼下,從电梯里出来,就瞥见过道里的墙报已经被撕得七零八碎,尤其是刊头上他的大幅照片,被刀片划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而在照片一侧,则贴着一张A4纸,上面是一句戏谑和调侃味儿十足的“别了,司徒雷登。”看到这儿,他周身涌上一股寒意。赶紧侧过来,用身体挡住,不让市建交委领导看见。

刚走出大楼,就听见市容局楼顶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走在上级领导身后的云中行听到这阵鞭炮声,知道这是单位职工给他的有声评语,不由得一脸尴尬。听说过市招商引资局局长离任时,单位里有人放鞭炮的,当时他还有点讥讽招商引资局局长做官失败的意思。不料,今天市容局职工如法炮制,为他送行,而且是当着上级领导的面,而且还不是极个别的人。人未走,茶已凉,这官当得够寒碜的。

未尚任和高建瓴双双目睹云中行的窘态,转而不约而同侧身抬头看了一眼楼顶,表情各异:未尚任脸上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略显得意;而高建瓴则一脸严肃,没有说话,脸上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浆糊;组织处长陆千克驻足回首、抬头望了一眼,似乎影影绰绰看到了成在天、张无忌(自当众指正云中行后,全局干部职工都知道了童言无忌的小张,他便得了个“张无忌”的诨号)等数人在露台上向下探头张望,手上擎着的鞭炮还在冒着烟雾、噼里啪啦地炸响着。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十三点,放啥鞭炮啊。

话音未落,一个炮仗急速落下,不偏不倚“呼——”地掉在云中行脚边,嗤嗤地冒着白烟,煞像没有爆炸的手榴弹。随即,空中传来“哗——”的一声,让一干人等吓了一大跳,齐齐循声望去,只见从楼顶翻卷开来、仿佛瀑布般淌下一巨型条幅,两三米宽,占据了三层楼高,上面写着“送别老领导,开创新局面”。四位客人见了,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各各转身,一言不发,拉开车门,乘上车子,一溜烟绝尘而去。

云中行呆若木鸡,如一尊有机雕塑,伫立于料峭的春风之中……

云中行虽已卸任,但他还没来得及腾出办公室,下一任局长的“任前公示”就在《江海日报》和江海电视台发布了,未尚任坐在办公室里,圈阅着文件,看到“公示”,轻轻说了声“这么快”,随即将文件夹归位,抓起笔来,奋笔疾书《关于我局调整人才选拔机制、优化干部结构、转变机关作风、净化风气的几点意见》。不知道是准备面呈给市建交委领导呢还是给新到任的书记兼局长“一阅”,只有他自个儿清楚。高建瓴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会客区的沙发上,一边品着上等乌龙茶,一边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报纸,看到“公示”,喜不自禁地说了声,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说完,拿起就餐卡,哼着“苏三,离了洪峒县,将身……”,一脸轻松,得意洋洋,吃午饭去了。陆千克看了“公示”,不痛不痒地说了声,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张三走了李四当;不换药换汤,没事换着玩。说完,戴上耳机,悠然自得地继续欣赏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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