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个月在北京广州香港上海南京等地与港商外商的艰难谈判与签约,进口西德瑞士意大利的各种设备终于陆续到厂,设备制造国的工程技术人员相继来厂安装调试。三个月天天相伴,我与意大利工程师卡尔德等几个老外混熟了。他们在锯齿顶的老厂房和五层楼的新厂房里干活,像牲口似地吃苦耐劳像淋雨似地汗流浃背。工间休息时,他们喝我准备好的可口可乐和矿泉水,不喝雪碧、果汁、茶水,抽万宝路和555香烟,不抽其他中烟外烟。厂里安排老外们住在全市唯一的涉外宾馆承恩大酒店。单身在外做苦工的他们,下班后不看电视不打牌,专对啤酒感兴趣,有时我也会在酒店陪这些海外游子喝啤酒消遣。其实他们也对女人感兴趣,而且不介意产地品牌。尤其是卡尔德,几次问冯翻译和我:“能找到女人吗,美好的就行。”卡尔德不会说漂亮、美丽,就会说美好,夸赞饭菜美好,形容景色美好,他说自己的技术活儿干得也美好。另外,他会用绝对来表示肯定。我告诉这位老外大叔,“这个地方是绝对的社会主义,没有那种美好的女人,懂吗?”后来,他和同伴利用周末坐轿车去南京,转飞到南方都市去寻找美好。
我所在的国企是北部江苏最大的纺织厂,与香港润华集团合作,签订补偿贸易项目,由润华集团融资五百万美元,帮助企业引进西德、瑞士、意大利最先进的纺织生产线,然后由纺织厂以产品返销给润华偿还债务。这个引进项目加上配套资金,总投资六千多万元人民币,在当时属于外向型经济的特大手笔。1987年末厂里请来润华老总一行人,考察厂区现场洽谈有关事宜,厂里在职工大餐厅摆设一长溜铺着台布的桌子,用西餐招待来宾。招待方名义上是政府,实际是纺织厂,市长、副市长以下若干官员到场,外宾由润华官员及设备制造国的专家组成,其中有身材肥壮的卡尔德,内宾有国家、省、市纺织公司以及市外经、外事部门的官员。那一顿宴请按照西式礼仪操办,动用了上千的杯碟碗。我负责接待来宾,从车间抽调一些漂亮的纺织女工,环绕餐桌做服务员。这一餐的气势,大开了外宾和京城内宾以外的所有人眼界。其实外宾卡尔德也开了眼界,他像欣赏绣花绸缎把餐厅的美好女工们看个够,还在起身碰杯喝酒时,故意撞了一下侍立在身旁的洋红的小蛮腰。
从此开始我涉及外事。那时的外事,特指涉及中国大陆以外地区和国家的事务,出境出国,接待入境的外国人及港澳台人、华侨华人,或者与境外国外各色人等打交道,统称接待外宾,涉外事务。有一次我和卡尔德去上海海关对一批进口设备验单,行前老板给我一张写着服装、鞋子尺码的纸条,嘱咐我这个跟班说:“我们厂是对外窗口,全市的外宾加起来没有这里多。你参与引进项目的工作,要接待好外宾,和外国工程师一起安装调试设备,把你在纺校学的专业拿出来试试。你去上海顺便买两套行头回来,和外宾打交道不能丢份。”在卡尔德的参谋下,我从上海买回了两套价格不菲的西装,还配置了衬衣、领带、皮带、皮鞋。两套行头中有一套是我的。拿到行头的第二天,老板就西装笔挺、领带飘然、皮鞋铮亮地上班了,卡尔德夸他的模样气度像李鹏总理,厂部的人跟着一起猛夸。
外国工程师们是在阳春和初夏之间相继到达纺织厂的,气候由暖到热。我和他们成天闷在车间里,蹲下爬上地安装设备。卡尔德赤膊上阵,需要两个人抬的电机、钢铁部件他一个人就搬上机架,安装起来既快又准。我哪有机会和修养穿戴那套行头,先是穿着西短和T恤干活,不久换成大裤衩和三根筋汗衫,大腿胳膊做起事来更耍得开。直到进口生产线提前完成安装并调试成功,我才把那套西装行头穿戴上身,出席市政府在承恩大酒店举办的庆功晚宴。席间,我送一条真丝围巾给卡尔德,他对我又熊抱又吻脸又说肉麻感恩的话。
这个老骚精卡尔德,短短三个月里就犯了两次生活作风错误,如果不是宽待老外按那时法律可以定他流氓罪判上几年。第一次是勾引女青工洋红。我和司机开车去承恩大酒店接卡尔德等老外上班,在走道中我看到他的房门里走出了洋红,穿着大领口的蝙蝠衫超短裙,露出与1988年极不协调的乳沟,蛮有些业余模特的味道。这件事情我不好说什么,也就没人知晓。另一次是卡尔德被酒店外面暗暗觅食的野鸡勾引,带她到客房操练那活儿时,被警察们逼着服务员开门而入双双活捉。野鸡被带走关押处置。一位撅牙的警察查记了卡尔德的护照。这事被警方通知到纺织厂,老板让我去为卡尔德擦屁股。我从撅牙的警察那里得知,卡尔德的屁股实在大,在杭州、苏州绸厂做工时有过同类案底。警方不能拿卡尔德怎么地,他是上到京城下到市政府都知晓的机械专家,是外国贵宾,何况又没产生什么恶劣影响。撅牙的警察捏住我这个软柿子折磨,几次问讯,几次按要求写材料,指令我替厂方管理好外宾同志们,不能再出乱子。这种鸡巴事让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怎么管,我既没权力也没办法,只能跟厂里雇请的冯翻译一起,友好地做卡尔德的思想政治工作,为他讲解社会主义法制和规定,提醒他小心行事最好做到克己复礼。
卡尔德是老江湖,早就在中国几个城市干过活,他虚心接受批评,表示要做一个绝对美好的男人。没几天就看出卡尔德的长进了。承恩大酒店外的路边摆水果摊的老大妈,被吃了水果赖帐的地痞撅了摊子打骂,恰逢卡尔德走出酒店大门,冲过去一拳把地痞揍得找不到逃路,直挺在水泥地上不敢动弹等着警察过来收拾。警察对卡尔德敞开撅牙笑着,对他竖大拇以示表扬。卡尔德的正事和破事都过去了。他走后遗留的一件囧事没能过得去。
洋紅怀孕了。错就错在洋红没有及时去打胎,干等着不知原委的卡尔德能回来找她,给她一二三的说法。等到她肚子大得无法用发胖来解释的时候,才到医院找关系自称与未婚夫分手了必须做引产。医生护士从洋红肚子里弄出婴儿时,没注意这瓣白皮金毛的欧罗巴种芽的手脚还在悄悄动弹,扔臭肉似地丢进产房的大垃圾桶。老板让我给卡尔德打国际长途电话,告诉他事情经过,要我对此事绝对保密。卡尔德在电话那头哭出了声音,要我代他好好慰问洋红,还让他在杭州做工的意大利同事转给我两千美金,由我偷偷地交给她。
此后洋红被调换工种,由挡车工变为车间统计员。市外事办副主任孙荣成为洋红调换工种的事也向厂里打过招呼,他自称与洋红是什么拐弯亲戚。孙荣成本是纺织厂装卸货物的临时工,也就是农民工,在同厂做机修工的他老爸四十六岁就搞了假病退回乡种地,让他顶职转为全民性质的正式工。不知怎的他从此变成三级跳高人,不到十年混到市外事办副主任,专管厂矿企业的涉外工作。近年来他对纺织厂没少支持,厂里对他也没少孝敬。
卡尔德的囧事总算了清。想想卡尔德从纺织厂回国前,对我又熊抱又吻脸又说肉麻感恩的话,叼在嘴里的香烟还把我的西装肩膀烫了个洞,里里外外都是事出有因、事来有果的。
那套西装行头被我沿用到90年代初,西装肩膀的烟洞被织补过,穿在身上看不出破绽,在厂里引进日本服装生产线和韩国喷水织机生产线时,又成了我接触日本人和韩国人的礼装。再以后,西方对中国纺织品限制进口的危害加剧了,促使纺织行业走下坡路,出现新中国以来第一批丢了饭碗的失业工人,被婉称为下岗,纺织厂陆续有工人失业。我改行做涉外律师了,那套行头的几样配件都被淘汰,西装却是好好的我没有理由扔掉,还被我穿进1996年的南京大学法律研究生班。我在这里混文凭的时候,混了一些师生朋友,第二年春天我结识了英国和意大利的两位留学生校友,他们都是学中国古代哲学的。英国男生岁数大些,喜欢写文章,是个一天吸三包烟的烟鬼。意大利女生昵称叫玛莎,正好二十岁,来自港口城市巴里,她的五官清晰如雕,身体的局部地区丰满欲裂。
不久英国留学生毕业走人,玛莎与我玩得慢慢近乎了。有一次在南大旁边的咖啡馆消闲时,话多的玛莎道出了她的家庭故事,让我弄清了玛莎的来路。天下巧事就是多,她竟然是那个……那个意大利工程师卡尔德的女儿。我脱口说出卡尔德的名字时,玛莎张大嘴巴从座位上站起来:“上帝啊,你是秘密警察吧!”老半天玛莎情绪平静下来,对我说她有同父异母的姐妹兄弟七个,她是四女儿,她后妈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卡尔德的生殖力果然厉害啊。之前,我去意大利的时候,卡尔德到威尼斯水城来见我请我喝啤酒吃饭,对我说他的旧老婆跟建筑商跑了以后他娶了美好的新老婆,生了一子一女日子过得绝对。卡尔德用舌头添着嘴角的啤酒沫,用力拍拍我肩膀肉麻地对我说:“亲爱的朋友,我欠你的,我给你弄个意大利妞泡泡怎么样……”
既然我和玛莎的爸爸是旧交,玛莎对大她十岁半的我称呼变了,从白达师兄变成白大叔。我们之间的好友性质没变。她的绿眼睛水光闪忽,像个小情人似地用脑门顶着我的头说:“白大叔,我拜你为师学做律师,可以到处跑着玩啊,比秘密警察还神通。”
当我把那套被香烟烧三个洞织补三次的西装淘汰进历史的垃圾堆时,结束了在南大的学习时光。玛莎以校友名义跟我回家玩了一趟。玛莎在我家时,我被那个冯翻译拉去接触以色列商人阿里克,他带着独生女来苏北看望一位农民工,也趁机来看看有没有商机。农名工叫小吴,是孙荣成的外甥,在以色列的建筑工地做工三年,工余溜到附近的居民阿里克家,修草浇花打黑工,捞了不少外快,还捞到了阿里克的赏识和他独生女的灵与肉。小吴想带阿里克父女到黄山和西湖玩玩,当地没有火车飞机可坐,坐客车太耽误时间又麻烦,包黑车出行不安全又嫌太贵,那时根本就没有什么私家车,连私家车的名词听着都生分。仅有十来辆无证轿车在汽车站门前转悠,都是搞私运宰客的。碰巧我手里有一辆二手桑塔纳,纯属玩儿的工具,被小吴瞄上了,借给他用了四天。
小吴还我车的时候,玛莎坐在我家客厅里与我和老婆手拉着手聊天。桑塔纳驶到我家门口,小吴和阿里克走下车来,与我握手,道谢。我请他们进屋喝茶,不知怎么的,大家聊到北约轰炸南联盟的事件。我立场倾向南联盟,老婆倾向中国,玛莎中立,小吴没观点。阿里克参加过三次中东战争,生就一副火药脾气,老家伙一屁股坐在美国的导弹方向上,爆炸似地责骂南联盟屠杀人民。我故意讽刺他,美国轰炸南联盟不是屠杀人民吗,跟以色列对待巴勒斯坦人有什么两样。他粗暴地拍打我家的茶幾,指着我鼻子摇头吼道:“他妈的完全是两回事!一个是屠杀,一个是维护正义!”
幸亏有玛莎在场,巧妙地在汉英语之间转换语气既说明意思又不伤和气,让我在辩论中既没输给以色列老家伙,又没和他动拳脚。否则以我的强壮气盛,忍不住违反待客之道,一顿拳脚把阿里克驱之门外咋办,他毕竟是高人一等的外宾啦。即使如此,市外事办孙荣成副主任嗅觉到此事后,还是一二三地把我教训了一通。
等玛莎毕业回国一年多后,又到中国出差来我家玩了几天,带来了她爸爸送我的一只雪茄烟斗,我送给玛莎一条檀木珠项链。我在家里做鸡丝面须给她吃,还教会她怎样淋水把面粉搅拌成面须。晚上我安排玛莎睡卧室,我睡客房,可她却倚在门框上,用暴凸的乳房挡着我进客房。她侧过脸来认认真真告诉我,她从她爸爸那里了解我更多了,愿意和我深交下去,说话时她的绿眼珠里似有银鱼游动。此时,我的老婆已经病故三年,干渴的性欲一点就着。与我几番鱼水尽欢后,玛莎征求我意见,她说到上海或者南京来工作怎么样?我说当然好啊。玛莎接着对我说,你也可以去我的国家生活。我说顺其自然吧。
这么多年来,因为工作需要及个人兴趣,我接触过各种型号的外宾,港澳台人、身居国外的华侨华人、亚欧美非各种老外,许多的涉外交往都没经过外事部门批准,好像我也没触犯过外事纪律规则,我的知识面和素质绝不比孙荣成那类人差。孙荣成平时摆着一副通晓世界形势忠于职守的架势,私下里特喜欢琢磨性事,他跟办公室秘书开玩笑说过,男人不搞三个逼不如一只小公鸡,还暗示他搞过外国女人。他也曾在酒后问我,搞过多少女人,搞过几个国家的女人。这个孙荣成啊,没想到他竟然偷吃卡尔德的下水,愣是与拐弯亲戚洋红暗中通好,结果还把老婆蹬了与洋红拼成一家。
在接触老外的过程中,我喜欢上意大利人,这与卡尔德和玛莎有关,意大利人最能把浪漫与实际结合在生活中。我还喜欢美洲人,北美、中美、南美的人我都接触过,他们身上的混血,欧罗巴各裔的混血,欧印、欧非、欧印非的混血,具有特别的生命活力与智慧。玛莎体内少说有意大利人、英格兰人、德国人三种血液,所以她在南大留学时是个德智体美劳俱佳的五好学生,网球打得特别棒,游泳特别快。
北京奥运会前,玛莎带着一只可以把自己装进去的特大旅行箱到我家来,箱里装满东西包括两只网球拍和两件比基尼。她说这下要扎根中国了,看完奥运会的几场比赛后就留在北京某涉外公司工作。这次她在我家住了十几天,给我做中西餐混搭的厨娘。一有空玛莎就拉我去体育馆打网球、游泳,这两样我都玩不过她,纯属陪练。就是晚上和她办正事时,我也不占上风。我借口腰椎疼痛三晚没接玛莎的活儿,背地里找我做医生的弟弟白球开了几粒伟哥。周六下午,我和玛莎去体育馆游泳到傍晚,然后到饭店吃鸦片鱼、海蟹、肚脐螺三样海鲜,还有地产河鲜小龙虾,喝了一瓶红酒。我和玛莎相互搂着走出饭店,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我亢奋的手在她的屁股前后摸索。
我到家喝了一杯水,吞下两粒平生第一次吃的伟哥。玛莎在厨房里摆弄榨汁机,嗡嗡嗡地榨橙汁。我到卫生间冲个澡,裹着浴巾仰躺到卧室的床上,浴巾在我的裆部支成帐篷,灯光下显得特别地高调。玛莎洗完澡光着身子走进卧室,头上顶着自扎的花环,乳房挺拔细腰如蜂屁股肥硕阴毛茂盛,一身肌肤白似乳胶,像库尔贝画笔下的熟女,实在应该用她爸爸卡尔德的形容词美好和绝对来形容她的姿态。玛莎盯着我的帐篷看了三秒钟,递给我一杯橙汁,我说了声谢谢接过来一饮而尽,把杯子往地毯上一丢,搂过玛莎就啃,她的手直掏我的机关。玛莎的肢体平常非常软和,一到运动状态肌肉就特别紧。我们上下前后变换体位花式,我的机关在她的体腔内抽动。我似乎没有极乐的感觉,却有着从未有过的战斗力,我的机关坚如狼牙棒不知稍息。她的内壁肌肉比往常紧缩几倍,夹得我更卖力地抽动进出。玛莎和我办正事时不爱叫唤,属于默默用功默默享受的那种。此时她显得特别沉默,呼吸像摩托车启动时的尾气那么急促,刺激我加速运动。她缠绕我的手臂慢慢放开,身体不再迎合我。我停下来一看,天爷,玛莎的脸蛋变形了,眼皮鼻子肿成气泡,嘴巴肿成猪八戒,再看看她的身上,脖子乳房腹部屁股都是红扁块,她闭着眼睛呼呼喘着粗气,我怎么叫她怎么推她都不醒。
我迅速穿好玛莎和自己的衣服,打电话给我弟弟白球叫他快去医院。我把玛莎背进电梯下楼,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急奔医院,白球穿白戴白坐在急诊室等我们。他询问我关于玛莎的情况,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干了什么。我告诉他,玛莎下午游泳晚餐吃海鲜喝红酒,夜间干什么不用我说他也知道。他按照海鲜过敏症给玛莎治疗,打针挂水接氧气。天亮时玛莎醒来,身上的红扁块基本消失,脸蛋儿还没完全消肿,还有些哮喘。我打电话给她爸爸卡尔德,告知玛莎吃海鲜过敏,现在已经没事了,叫他只管放心。卡尔德在电话那头问我,玛莎吃海鲜从来不过敏的,她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啊?
住了三个晚上两个白天的院,玛莎的过敏症好了,哮喘己平息。在卡尔德的竭力要求下,玛莎留下那只旅行箱,轻身返回意大利,没有去北京观看奥运会赛事既而在那里工作。玛莎回意大利后全面检查了身体,诊断结果是心脏有些问题。
玛莎后来又来过我家一次,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来中国工作,那只旅行箱放在我家没有拿走。我和玛莎相处多年,也专门去过意大利巴里,看望过她和卡尔德及其家人,可就是没有明确婚事,我也不大可能反嫁过去做卡尔德的上门女婿。玛莎已过三十岁,就是不嫁我也该嫁人了。之后我们一度中断了联系,似乎彼此都感到疲惫。
2011年冬天,玛莎与我从中断联系变成永远失去联系。和我永远失去联系的不仅是玛莎,还有他爸爸卡尔德,以及我没见过面的玛莎最小的弟弟。我们之间的缘分都尽了。卡尔德一家三口在去北非旅行的蓝天上失踪,他们身体的任何部分都没有被找到。不是我在这里安排他们蒸发的,可能是飞机发动机故障蒸发他们的。
很久以前出境出国,受到各级各方设卡审查不亚于盘查敌特,孙荣成就给过我太多的折腾与警示:不能接触什么人,不能去哪些场所,不能单独行动,不能有损国格人格,不能这样那样……真想借用玛莎爱说的秘密警察一词形容他们,可是他们不是秘密警察,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是落后年代不自信造成的对公民的过度监护。1991年台湾方面邀请我参加一项民间学术活动,面临从地方到中央要盖的三十多个公章,我知难而退把一叠申请表格扔进了孙荣成办公室的废纸篓。我能不知趣吗?事先,外事办的秘书就幽默地递话给我,书记市长和孙主任都还没出访过台湾,你年纪轻轻一个企业职员,怎么可以先去占领祖国宝岛。等到中国加入WTO后,连居委会大妈、菜场管理员大叔都可以出国旅游,所谓外事,所谓出国,就没那么神秘了,哪怕我出国去日本带个东洋女人回来做老婆也翻不了天。
在玛莎与我中断联系期间,北京一位朋友介绍我和日本女子美惠子拍拖上了,美惠子比玛莎小两岁,曾在北京服装学院留过学。这个美惠子呢,如果不是随身带着筷子、纸巾和口香糖之类以拒绝中国的不卫生,不是在生活细节中处处挑毛病埋汰中国人,凭她从日本跑过来乖巧地呵着我,跟踪我跑了北京南通淮安南京四个地方的苦功,凭她艺伎女优一般的容貌身材和床上仙功,我差一点因为感动而下功夫教育她一番,改掉埋汰中国人的错误,既而娶她做第二任老婆。她要是不改正错误,对我这个中国人的感情如何解释,不会只因我做的饭菜合她胃口,或者与我在床上棋逢对手欠我操吧?再说我也不想拿比较纯情的美惠子做抗日对象,要说我是在抵制日货那倒是巧合。幸亏差那么一点,我既无奈又纠结地把美惠子拒之家门国门外,后来发生钓鱼岛事件时我家的门窗才没有被爱国主义者砸通。
玛莎从蓝天上失踪后,我陷入无尽的郁闷迷茫,整天浑浑噩噩做不好事过不好日子,有时连白天夜晚都分不清楚,连几号了周几了都要反复问别人。在中日舰船飞机围绕钓鱼岛海域领空严重对峙的时候,我和一帮多少会些摄影的同胞去日本关西关东采风旅行。我心里装一个隐约的念想,与美惠子重修前缘。我要找到她向她认错求饶,告诉它我喜欢她,编几条理由解释我是迫不得已才与她分手,最后对她摊牌说不管她喜不喜欢中国只要她喜欢我做我老婆就行。真是的,单从女人特质来说,其实我很喜欢美惠子。
在日本七天的所见所闻,来自城乡街巷、商场酒店、火车的士、寺庙景区、学校家庭,感慨多多,最感慨的是连美惠子的声音都没听到。其实她和我分手后,就停用了原来的手机号、QQ 号和MSN号。在我回国前可以自由行动的二十个小时里,我坐一个小时大巴来到美惠子的居地京都,我拿着她从前留给我的地址纸条,找到郊区一处类似于别墅的房子。钉在石墙院门口的木牌写着户主佐田胜男的名字,而我知道美惠子的父兄中没有叫佐田胜男的。院子里晾晒衣服的银发老妇走过来,疑惑地看着呆在门口进退不是的我,点头弯腰叽哩哇啦问我找谁。我把美惠子亲笔写的中日文纸条递给她,看了半天她摇摇头用英语说了一句:“美惠子一家前年移民去美国了。”她说美国一词时的发音,像在说爱埋坑。我对老妇的话似乎不放心。在去京都有名的歌舞伎街游览时,我遇到在细雨中打伞慢走的三三两两和服美女,就回想起美惠子和我缠绵床头的情景,她的嘴巴舌头手指乳房乃至头发都是做爱工具,诱使我一天干她三次。心隨境移,我傻逼似地期望能碰到哪怕是做艺伎的美惠子。
除去未遇美惠子这一条有些隐隐的心绞痛,这趟日本之行还是有收获的,我玩了东京、大阪、名古屋、京都、横滨和富士山,泡了几次温泉,拍了不少风土人情照片,我猜想有的照片可以在省级比赛中获奖。还有一件事情得到反证,在钓鱼岛问题上,媒体的宣传煽动存在着明显的狭隘无知、险恶无耻。中日两国人民都是图个安稳日子的老百姓,除别有用心的极端分子和起哄分子,哪有太多的政治意图和过激举动。与我同行的南京摄影迷汪开力,在回国的飞机上对邻座的我慷慨陈词:“如果中日开战,不用考虑什么美国因素,日本必输无疑。为什么?”见我摇头不接话茬,他自续自话:“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人搞日本特色的资本主义一百四十多年,至少在自己国家里做到:做人很文明,做事很努力,社会很安静,科技很领先,产经很发达,产品很人性,生活很个性,环境很生态,服务很精到,秩序很优良。至少我没遇到一次在国内天天会遇到的假货与缠销,没遇到一个教训民众的警察,其实除了巡逻警车是看不到警察的,你注意到了吗?至少我没看到一条反华标语,没听到一句反华话语,日本人没有全民一致群情激奋的所谓爱国观念与举动,你有没有注意到?”
“你说这些与中日开战日本必败有关系吗?”我昏昏欲睡不想听汪开力在耳边絮叨,想阻断他的话。可是他的话坝决堤了,汹涌地往外倾泻:“假如一个浑身龙虎刺青无视社会规则独断行事,还没割尽封建农民尾巴的特大暴发户,拥有摧毁一条街的武力,他要是和文质彬彬的现代绅士打架,谁输谁赢是明摆的。”
我靠,总听说有些外国人喜欢妖魔化中国,美惠子就有这恶习,没想到土产同胞汪开力也对祖国妖魔化。也许我是吃到葡萄嫌葡萄酸,吃不到葡萄更觉得酸,没见着美惠子我心存不爽,对她产生超过以往的反感情绪。既然被汪开力吵得睡不了觉,我干脆振作精神反驳他:“应该这么说,这个现代绅士对农民暴发户有太重的历史欠账和新的刺伤,失道在先,双方开战他必败无疑。中国虽然存在着党中央决心根治的从人事到环境直至体制的太多毛病,但是中国的经济外交军事实力谁敢小瞧,日本政府不正视侵略屠杀中国人的历史,骨子里藏着蔑视中国的隐情,谁不知道呢你自然也知道,从这点出发就该去煞他们威风。少磨嘴了,干日本一架吧。”
就算美惠子还生活在京都,我也希望干日本一架。假如有德国血统的玛莎在我身边,她吃不吃醋都会深明大义支持我的立场。在南大读书期间,她跟我去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时,哭得像被纳粹杀害父母的孤儿。
我,白达,从接触卡尔德开始,涉及外事四分之一个世纪,忽境内忽海外,正事儿没成功德,破事儿未转正果,值得刻骨保存的人与事飘成烟云,无子无女落得一副散漫的皮囊。连我七十岁的老爸都在用成语消遣我,看看你弟弟白球,儿子都上大学了,你这个老大还在落单,别好高骛远崇洋媚外,找个国产的媳妇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吧。虽然我和玛莎、美惠子的交往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耽误十年青春,可我不隐瞒我就是喜欢意大利和日本这两位女人,兩种女人,前一种浪漫又善待生活,后一种乖巧又孝敬男人。
前不久,南京的汪开力替我的律师事务所揽了一桩案子,本市国际工业园的两家外资企业为争夺地盘干起来了,日本公司通过特殊手段占用了意大利公司的预留用地,意大利人愤而状告日本人。汪开力与日本公司的高管有些渊源,他想让我为日本人做辩护律师。我通过孙荣成和一把购物卡,摸清了两家外企的官场业场背景,决意背叛汪开力,替意大利人效力。我用卡尔德送我的大烟斗抽尽了一包烟丝,备足了详尽有力的诉讼材料,用微妙的中国法律高效地把日本人打败了。汪开力那里,足够的人民币堵住了他的嘴,足够他购买哪怕是镶了天然钻石的骚包级相机。他要帮助日本人不也是为好处吗,哪边来的好处都一样。
天气转暖了。我打开律师事务所的窗子窗帘,让阳光和风进屋来分享我的好心情,我坐在沙发椅中听电脑里安室奈美惠的音乐,大有一吐为快的欲望。司机兼杂工小吴用摩卡壶现煮了Italian coffee,端一杯进来放到我手中,到底在色列打过工,我雇用小吴恰恰不因为他是已经退休的孙荣成的外甥,而因为他能把握住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我嘬着咖啡,不自觉中把两条腿翘在办公桌上。办好这个案子,我赚了一大堆律师费不说,还结交了那家意大公司的执行董事斯蒂芬妮。说出来我自己都小吃一惊,斯蒂芬妮竟然是玛莎的三姐,卡尔德的三女儿,生活状况是单身。
我思量着,玛莎那只特大的旅行箱我从没打开过,合适的时候我要转交给斯蒂芬妮。
沙克,196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新归来诗群”代表性诗人。生于安徽芜湖,现居江苏。高校客座教授。曾任新闻媒体记者,文学杂志编辑。现在江苏某市文艺机构从事专业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