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站广场看大屏幕上童安格唱歌,18个小时后,我在上海,4个小时后,我在嘉善。
我给曹奇短信:我到了。十分钟后,我打到了车,告诉她正过来。我在一个路口下车,把包放在地上等她,身后是一家汽车修理铺。过了一会儿,我还没看到她,我看着斜对面的小区门口,风从北边吹过来,一点也不冷,感谢全国暖冬。我打她电话,没人接,我发了条短信。我看着对面一家房屋租赁里走出一个人。这时我听到有个人在叫我,我看到她正站在小区门口。
我跑过去问她,你早就在叫我了吗?她说,是啊。我发现她的头发卷了,我说,你的头发卷了?她说,是啊。我说,什么时候卷的?她说,元旦前吧,快三个月了。我们走进第二个单元门,到三层。
房子很干净,铺着瓷砖,一个很大的客厅,和阳台饭厅厨房连在一起,阳光从阳台那里照进来,我换了一双拖鞋,走在客厅里有点打滑。她说,吃过饭了吗?我说,没有。她说,啊?刚才你叫我别等,我已经吃了,你自己来做点方便面吃吧,还有玉米可以煮。我在厨房里煮方便面,很高兴地看到旁边有一包雪菜,我把雪菜全倒了进去,她提醒我冰箱里有鸡蛋。
我给威风发短信告诉他我到了。他说,好,你可以选择看书看电视上网,有什么问题问小奇。
小奇就是曹奇。曹奇说,啊,我的手机有个未接来电。我说,呵是我打的。她说,你打的啊,还有条未读短信。我说,呵是我发的。她说,你发的啊。
面好了,我端着面到客厅看电视,但是我打不开电视。我就问曹奇,这个电视怎么打开?原来还要开一个数字电视转换器,这是电视机边上那个像DVD的东西,过了会儿,电视图像出来了。我坐在沙发上看,沙发前面有张玻璃案几,上面放着茶道工具,有几袋零食,我把面放在上面开始转台,总共有四十多个台,我停在《本地媳妇外地郎》上,可以学学粤语。
曹奇在处理一条鱼,这条鱼很大,大概有十几斤重,应该是那种痴肥的水库鱼,肉松得像肉松,她说是威风单位发的,刚才刚送过来。她蹲在洗手间里观察它,那条鱼侧躺在地上,还没完全死,冷不丁拍一下尾巴。她说呦,躲避着鱼尾巴拍起的水滴,接着她说,怎么办呢?每年都发这么一条大鱼,真讨厌。她盯着这条鱼,过了会儿说,我把它拿下去,让传达室那个老头帮我剖了。这时,我已经端着饭碗,站在洗手间门口一段时间,我说,他会给你剖吗?她说,会的,他自己也在剖。她别开脑袋,把鱼装进袋子里。
她洗完手拎着袋子下楼去时,我坐回沙发看电视,面已经吃完了,在喝汤。电视里在放爸爸在给儿子制订作息计划,六点钟起床,打哈欠三次,伸懒腰一次,六点五分下床,上厕所一分钟。
过了会儿,曹奇回来了,仍旧拎着那个袋子。我问她剖了吗?她笑眯眯地说,剖了呀。她把袋子拎到厨房里,从袋里掏出一个鱼头和两爿鱼身,放在洗碗池里洗。她一边洗一边说,这些鱼肉怎么办呢?鱼头晚上可以做汤,鱼肉怎么办呢?停了一下她说,要么我把它腌起来吧,又停了一下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腌。
我在看电视,她好像正在往鱼身上抹盐,玻璃案几上放的零食有香榧、松子、瓜子还有沙糖橘。我在吃橘子,一边吃一边看。她拎着两爿鱼走过来,走到阳台上说,这些鱼应该挂起来吧。我说,是,以前我们家做酱鸭,就是这么挂在檐前风吹干。她把鱼挂上,想了想说,这样太脏了,最好拿个盒子装起来,拿什么盒子好呢?她站在那里琢磨,去卧室翻了一阵,拿出一个扁平的纸盒,一手拿着剪刀往盒子上戳洞,看来她要把鱼装在这个盒子里。我在看电视。
她弄完了鱼,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问我在北京的情况,我问她新房子的情况。过了会儿,我睏了,走到客房里,里面放着威风的书架,我在上面找书看,找到一本《白话文学史》,我躺在床上看,等看睏了就舒服地睡个十几二十分钟,曹奇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好像转台了。
十几二十分钟之后,客厅的电话响了,威风找我,他让我到他单位打球去,他叫司机来接我,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没多久,楼下有人鸣喇叭,曹奇跑到窗口看了说,是他们单位的车。她告诉我车牌。我下楼,正对着楼道只有一辆面包车。我上车,司机跟我说,你好。我也说,你好。
司機大概二十三、四,碎发,看上去比较帅。汽车出城后在高速路上奔驰,他问我是威风的同学吗?我说,是。我问他,威风在你们单位做什么?他说,他啊,他是我们领导,副所长。我说,呵呵。其实我知道。
我们没聊几句,到地方了,他示意我威风办公室在二楼。我很快找到了副所长办公室。威风坐在办公桌后面穿着竖纹的棕色西装,他的脸比去年胖了。我说,哎呀,这办公室不错,这西装不错,那么,这么大的办公室是你一个人?他笑着说,是啊是啊。我告诉他他胖了,他也告诉我我胖了。我们接着聊了点其他的,他介绍了一下这个镇的经济情况,我介绍了一下我这一年的情况。我在他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他没兴趣陪我转,就站在桌子旁边双手握拳捧在胸前,笑嘻嘻地看着我。
这个房间里摆着一张红木桌子,桌子的那边一张高背椅子,威风坐这张椅子,对面是两张四脚椅。我说,如果有人来的话,他们就坐这里吗?我指着这两张椅子。威风说,是啊是啊,这就是为他们准备的。边上有一套红木茶几,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一下,凳面有个弧度,坐上去,刚好比较舒服的贴着膝弯。茶几对面有个书架,隔着两扇玻璃门,我看到里面竖一个又一个的厚厚的文件夹,一刀纸平放着,是一份会议记录。我说,这上面的字挺好的啊。威风说,是啊,一个同事写的,他的字是写得不错。我说,你们经常开会吗?威风说,是啊,每个礼拜一次。我说,这么频繁,有什么好开的?威风说,这个你放心,我们党经常有一些东西需要我们学习的。我说,哈哈,你主持?威风说,是啊。我说,你主持什么?他说,给大家宣读一下材料,请大家讨论一下,然后再写份心得上来。我说,哈哈。
威风说,等下你打球要换衣服吗?我这里还有套运动装,不过是脏的。我说,不用换,这样就可以。他说,我带你去看看篮球场。
篮球场就在楼后面,我们站在二楼看着这个篮球场,外面是一圈围墙,围墙外面是一片荒地,再过去是一幢很多玻璃的房子,威风指着这幢房子说,那就是我们县政府,我们午饭到那里的食堂吃。我说,看上去好远啊。威风说,不远,走的话也就十来分钟,刚好散散步。我说,你的日子太舒服了,天天上班没什么事,三点半开始打篮球,打到四点半下班,刚才我看到你们单位发了好多东西,一条好大的鱼。威风说,鱼啦油啦是每年都发的,这些值点什么,这个是不如你和赵非在北京,大城市境界不一样,做大事情的地方。我说,大事情个鸟,哎对,赵非跟我说他过年不回来了,初六也不回来参加你婚礼了,他的红包我带来了,他跟你说过吗?威风说,啊!?没跟我说过啊,为什么不回来?我说,他说又买了幢房子,一个月要交四千多,现在春节加班想赚点加班费。威风说,赚钱也不差这么几天啊,我要电话打去骂他。我说,是啊。威风说,等下我要打电话骂他,以后他结婚那我也不用去北京了,哈哈。
我们在说这些话的中间,有个老头走进来用当地方言神情神秘地跟威风说,鱼什么已经送过去了。等他走了,我问威风这个人是谁。威风说,我们所长的司机,过年过节给我们送东西。我们站了会儿,风吹过来有点凉下去了,威风说,差不多了,我们换衣服开打,我去叫他们。
他跑到走廊里叫,开始了开始了。有几个声音回过来了,开始了开始了。威风换了身脏兮兮的运动服,他建议我脱掉棉毛裤,我脱掉了。我们下去的时候,篮球场上已经有七八个在投篮了,这些人看上去年纪和我们都差不多,那个司机也在,换了身衣服没换脸。
投了几个球后,我跟威风说,我已经四五年没打球了,除了前几个月辞职时和同事打了一次。威风说,练一下练一下。
过了会儿,威风说,我们开始打吧。他把人分成两组,我们在同一组。有个人问威风,你同学打球厉害吗?威风说,曾经还行,现在不行了,摘了眼睛是瞎子。
我们打了两组十个球,我们组有个赤膊的比较牛,长得壮,可以把到篮下的所有障碍撞开,有个矮胖的人比较委琐,大家都在嘲笑他。威风看上去很结棍,一副跑不死的样子,但是有人拦他的时候,他有点慌,主要靠那个赤膊,我们赢了这两组球,那组人还想打,但我们这组不想打了,上楼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篮球场,它的位置多好,就在办公楼的后面,打开后门就可以进来。以前威风在局里上班时,那个篮球场在楼前,每次过年我去时上面都停着好多汽车。
等我們换好衣服下去,那辆面包车停在门口,刚才打球的人的其中几个,已经收拾停当坐在里面,穿着西服或拉链衫。威风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和他们坐在后座上。一路上,他们在用方言讨论一场NBA球赛,他们还在崇拜奥尼尔,尤其刚才那个赤膊,他说话的声音太响了,刺得耳朵不舒服。
车在威风小区的马路对面停下,有个人帮我开了车门,我说,谢谢。他含糊地应了声,我拉上车门时发现车里的人奇怪地看着我。晚饭曹奇做了鱼头和几个素菜,吃饭时曹奇说,明天她要去杭州看她的一个朋友啦,下午回来。
吃完饭,我和威风就去洗澡,出租车很难等到,我们一边聊一边走,路上有一段空旷的马路,路边有座小学,我在围墙外的植物旁小便,看见围墙里一个操场和操场对面的看台。我问威风他住的这个小区离市中心多远。他说就好像我家到市中心。我说,噢。好像我知道了自己正在哪里。
威风说,去在水一方呢还是大浪淘沙,碧波荡漾也不错,还是去大浪淘沙吧,上次我去过,还不错。我说,呵呵,怎么都是四个字的。威风说,是啊,嘉善有文化嘛,嘉善而矜不能,《论语》里来的。
大浪淘沙装修得金碧辉煌,里面人挺多,我和威风躺在热水池子的水床上,差点被蒸昏,跑到莲蓬头下冲,威风碰到了一个熟人,是个中年人,我没戴眼睛,看不清他的样子,威风说,何老板,洗澡啊。那个人点点头。威风说,我和同学来洗澡。那个人还是点点头。威风没有再说什么。出来的时候,那个擦背的小伙子问我,要去休息下吗?我没听清楚。他低头笑着说,我问你要去休息一下吗?
出了大浪淘沙,我们去书店,就在回去的路上有一家新华书店,里面正在卖折价书,折到两三折,威风买了本王蒙文集和慕容雪村文集,回到家,曹奇在看电视,我回到房间换干净衣服,换完后躺在床上看书,威风进来跟我说,你住三天吧,到三十跟我们一块回家。我说,我廿八回吧,家里还等着。威风说,那好,曹奇明天去车站帮你买好车票,我说,好。他出去了,我一直看到凌晨一两点才睡。
第二天起来,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威风去上班了,曹奇大概在杭州了。我到他们房间打开电脑,去厨房里做了一包方便面,我在冰箱里发现了一包雪菜笋丝和汤圆,等水开时,把雪菜全放了进去,汤圆可以中午吃。我一边吃面一边听歌一边看一个网友的小说,到肚子又饿了时做了汤圆吃,接着听歌看小说,到三点钟的时候,开始写一直在写的那个小说,写到威风回来。他说,呵,到这里也不歇着啊。
我们聊着天,等曹奇回来,威风问我今天晚上到哪里玩,要不叫两个小姑娘到酒吧玩吧。我说,什么小姑娘。威风说,单位同事。我说,算了吧,陌生人不舒服。威风说,呵呵,那好吧,要不去洗脚吧,洗完脚去打桌球。我同意。
到五点钟,曹奇回来了,带回了一串绿色的塑料叶子和一挂绿藤,她挺高兴的,想找一个地方把它们挂起来。威风叫了外卖,一起想办法挂这些东西,我也在边上帮忙,最后把藤挂在玄关的玻璃柜顶,塑料叶子贴在客厅的门楣上,曹奇说,哈哈,这样就很好了呀。威风说,像两根绿眉毛似的。他是指那串塑料叶子,确实有点像。
外卖来了,三个汉堡六对鸡翅三包薯条三杯饮料,看上去像是肯德基产品,但实际是嘉善本地快餐店肯的基的产品,吃完饭,还剩下一个汉堡没吃,这是我剩下的。曹奇在家,我和威风去洗脚。
我们仍旧没有等车,一边聊天一边往市中心走。威风说他正在写一个官场小说,每天在单位写两百字。我说,怎么只有两百。他说,就中午休息那段时间,吃完饭慢慢走到办公室,一般还有半个小时再上班,半个小时差不多可以写两百字。我说,那你写了多少了?他说,还不到一万字,这样写两年,差不多可以写完。我说,你太有毅力了,这样坚持两年很难。
洗脚的地方叫名人阁,房间取名人的名字,莎士比亚阁,哥伦布阁,孔子阁等,我们那间是韩愈阁,墙上挂着韩愈的头像和他的生平简介,但没有挂他的诗,电视在放潘粤明的一个烂片,洗脚的姑娘看上去只有十八岁,她说是河南南阳人。威风说我的女朋友也是河南人,她不相信,回头看看墙上,说韩愈才是河南人。
洗完脚,脚觉得很轻,我们去思贤城打球,思贤城在晚上不像去年白天来时热闹,从一个露天楼梯上去,拐了几个弯,周围的环境像香港动作片,桌球店到了,铺着地毯,大概有十来张桌子,只有门口两张空着。我们一走进去,一个中年人迎上来,招呼开门口那张桌,这张桌有点旧了,桌面不平,球在走着肉眼很难看出的弯路,这对于我这样打轻球的人来说很不利,前面三盘我都输了,威风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桌旁的椅子上蹲着条毛茸茸的狗,他一边和我打一边和这条狗说话。这条小狗不断地叫,每次我站在它前面打球时,担心它窜过来咬我屁股。
威风说要报去年十打七输之仇,我发现他远台已经打得非常好,那球进得嗖嗖的带风声,但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四盘他都输了,可能第四盘第五盘输了之后,他有点慌。打完球后,我们打车回家,从桌球店出来时威风有点沮丧,坐进车里时,已经没什么事了。
曹奇在家里上网,我没什么事情,昨晚看的那本书不想看了,到威风的书架前找书看。威风拿车票过来给我,明天下午一点。我们坐着聊了会儿,书桌上有一张报纸,在评论新版的《在路上》,我们讨论一下《在路上》,我问他书架里有什么书可以看。他双手握拳捧在胸口,皱着眉头想了会说,嗯——苏青的《结婚十年》还不错,你等下看看。到十一点的样子,威风回去睡觉了。我找出《结婚十年》看,看了几页,不想看了,我看到书架里有七八本威风的日记,就全抽下来拿到床上看。
这些日记本是以前我们高中时的作业本,封面上印着学校的名字,里面记的是他从大四找工作开始一直到去年年初,里面很多地方提到了他喜欢过的女孩子,他租过的房子,和他到杭州找我一块去玩时发生的事情,很多我已经忘记了,看他的日记才重新想起来,还有他的悲伤和不快,当时我都没觉得,但基本上我一边看一边笑,他的日记很短,短的几十字,长的几百,我全部看了一遍,大概看到两三点钟,最后一本日记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奇,你不要再偷看我的日记啦!我躺下睡的时候,觉得被窝刚才脚没有伸到的地方真凉啊。
第二天起来,曹奇问我吃点什么早饭,我说你吃什么。她说,我不吃的,和中饭一起吃,你要不煮点玉米段吃吃吧。我同意,但看到冰箱里有汤圆,就煮了汤圆吃,这时大概是早上十点多。我打算出去逛逛。曹奇说她会做午饭。
外面阳光很大,也有点风,但是暖和的,我往东走,然后往南拐,经过一个汽车清洗厂,很多穿着藏青色工作服的人看着我从他们厂前走过去,我在找路,后来我看到可以从一块泥地上走过去,走到十几幢房子前面,最东边的一座房子已经拆掉了半幢,看来这些房子迟早被拆掉,房子前面是一条笔直宽阔的水泥路,我沿着路往前走,右边是一座学校,到前面那个十字路口转弯,到了这座学校的正门,果然是嘉善一中,对面是一座影视学院,再过去是上海一座大学在嘉善的分校区,对面是嘉善体育馆,好像刚举办过网球大赛,横幅还挂着,篮球场上有一群小孩在打球。
我继续往前,过了一座桥,桥顶上有个女环卫工人到马路中央夹一个可乐瓶子,过了桥是一片仿明清的建筑,乌瓦白墙,看上去很好的样子,再往前到了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这大概是嘉善的入城口,十字路口中央的转盘上竖着几条十几米高的塑钢彩带,在我看这些彩带的时候,一辆车开过来,一个喇叭叫着,是在说什么时候在什么公园有马戏表演,车从眼前开过,露出被车头挡着的拖厢,上面绑着一个大铁笼,里面关着一只老虎,这只老虎站着,差不多撑满了笼子。我有些吃惊地看着这辆车开远,过了桥就看不见了。
我转弯往北走,知道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就可以回去了,我继续往前走,给威风发短信告诉他我现在的位置,问他哪里有书店,他告诉我一直往前走,在一座桥下有座书城,没再走多远,我看见了那座书城,我在里面转悠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总算找到一本可以勉强买下的小说,到马路对面等公交车回家,但是等了好久都没来,天空已经变阴了,下起细雨,没有出租车,我叫了辆黄包车,他踩了大概二十分钟带我到小区门口。
曹奇已经吃过饭,她把饭菜留在电饭煲里焖着,我站在厨房里很快吃完饭,然后到房间里拿了包告诉曹奇我走了,她很吃惊地说,怎么这么快啊。我说,还有一个小时了啊。她说,到车站很快的,只要十几分钟。我说,还是早点去吧。我在门口换鞋的时候说,上次威风来北京你怎么没来啊?她说,要上班。我说,那下次来。她说,呵呵,我们初六不是还要再碰面了吗。我才想到,是啊,呵呵。
我在马路上等到一辆摩托车,十分钟后到了车站,我给威风发了条消息告诉他我回家了,三十几分钟后,我坐上了车,四个小时后我到了家,我哥带我回家,我妈在路口等我。吃完晚饭,我试着问我妈现在村里有网吧吗?她居然告诉我已经有好几家。我很高兴,吃完饭就去上网,接下来的日子也是这样。十四天后,我妈送我到路口,在下雨,她替我打着伞,另外一只手捏着一张纸巾暗暗按眼角,我们等到了一辆摩的,十分钟后,我到了车站,两个小时后,我到了杭州,杭州也在下雨,我冒着雨排队等出租车,我给小夏短信我到了,我们约好见面的地点。十几分钟后,我等到了车,二十几分钟后,我到了他的学校,我在图书馆门口等他,过了几分钟后,他来了,刚理了发,看上去像个学生。
他带我到办公室喝了口水,问他的同事借了电动车带我到他住的地方,杭州我还是这么熟啊,街边的房子变了不少,但街名一条都没变,我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走。没多久,他把我带进一个小区,对面是浙江财经学院。小区里一排排四层五层的房子,造的跟别墅似的。他在某一幢前面慢下来,拐进两幢房子间的墙弄里,在开在西墙上的侧门前停下。我说,这里小区环境不错啊。他说,是啊,都是他们自己家的房子。
进门左转就是楼梯,他带着我大概爬了四层,穿过一道小门后豁然开朗,面前一个大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平台,平台外面是前排房子的屋顶。我说,不错不错,环境很好。他说,呵呵,我的房间很小。他带进平台东边的阁楼,阁楼分成南北两间,中间有个小客厅,他住南边那间,里面一张床,一溜柜子,一台电视机,一台电脑,一只收音机,屋顶凹凸不平,我老担心头顶会碰到,其实不会,墙壁上两条狭长的窗扇,糊着报纸,他拉开了一条,事实上,只能拉开一条,不是这条就是那条,或者两条都拉开一半。
我打开电视,他开了电脑,电视在放刘家良的一个很久以前的什么片子,他逼视的眉眼让我想起一個同事。小夏坐了会儿,告诉我可以看电视、上网、睡觉,想吃东西的话,桌子上有,喝水的话要现烧,他指了指电水壶,告诉我盛水的话到平台上去,那里还有个厕所。他说晚上他叫李骥一块来聚聚。说完这些,他去上班了,留了钥匙给我。
我看了会电视,到平台上去转转,我实在很喜欢这个平台,很想租这么个房子,在房间里呆累了就到平台上走走,在这上面,只看见一排排屋顶和底下的水泥路。我在平台西南角那个洗衣台上洗了手,手不需要洗,但看到了水龙头就拧开了,把双手伸到水里绞了绞。我在上面站了好长时间,有点风,风跟嘉善的风一样不冷,对面那幢房子的平台上有个女人在洗衣服,一边洗一边高声和隔壁房子里的女人说话,我看不见这个女人,只听见她高亢的声音。
我回到房间上网,去上一个几年前很火的网站,看上面一个个作者的作品辑,一边看一边听歌,看完了一个,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写那个一直在写的小说,一直写到小夏给我发短信让我下去开好门,其实我只写了半个小时,刚刚有点状态,我下去开好门,跑上来继续写,一直写到小夏进房间。他说,你工作狂嘛,到这里还写。我说,唉,我就是这么放不下。
我们去附近的一家店里吃饭,他说李骥晚上有事过不来了,要赶一个工作报告。在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讲最近他觉得好的书,比如于丹和易中天的书。我说这是烂书,很烂的书,我说不服他。他有两个很强硬的理由,我都没看过怎么知道是烂书;等我也写出这样的好书再说吧。
我们两个人吃完饭,出来散步,琢磨去干点什么?我说去看电影吧。他说,两个男的去看电影太怪了。我记得以前经常这样看的啊。我们慢慢朝前走,走过了街区,感觉还是蛮舒服的,风慢慢吹散了喝下的酒。
小夏说,要不去洗脚吧。我说,不会吧,我去威风那里去洗脚,到这里也去洗脚啊。他说,那你说去干嘛呢。我们叫了辆的,去洗脚了。
第二天,小夏去上班了,我用电水壶烧了些水,吃放在桌上的东西,都是些花生糖什么的很黏,我就着热水吃了些,发现很好吃,一边吃一边看昨天那个网站没有看完的东西,再听一遍昨天已经听完的那个歌手,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夏发来短信说,你小子睡觉太吵了,说梦话、惊床、磨牙五毒俱全啊。
到了中午,他带回快餐,我发现这快餐又好吃,在北京吃不到也买不到,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电视,他把音量开得很大,我关小了一点,他问我声音现在很响吗?我说是啊,天花板快穿了。他说,看来我耳朵不行了,有几次李骥过来也说我干嘛开这么大声。吃完饭后,他睡午觉,我继续看,戴上耳塞听歌。
过了半小时,他很痛苦地起来上班去了,留给我钥匙,他出去前建议我应该出去走走,不然你怎么知道不是在北京。我看一部电影,外面的阳光很好,从窗口照进来,搞得电脑屏幕看不清,我换开了另外那条窗扇,在换的时候,我多看了一会儿外面,外面的阳光真的很好了,我要赶紧看完这个片子,这个片子讲吸毒。我想起我妈一定要我带上的栗子,就从包里翻出来,一边吃一边看。
看完片子后,我在平台上站了好久,一直到阳光在手背上烤出一层细汗。我带上钥匙下楼,楼道上有个中年人在拖地,他好奇地看着我,我没有管他继续下楼。小区的绿地上坐着好多人在晒太阳,我从边上走过,走出小区还不知道要干什么。我看到三个女生正在穿过马路朝财经学院走去,我跟着她们穿过马路走进学校。她们在朝西走,好像刚从超市里出来,手上都拎着袋子,我跟在后面,太阳晒得左边脸和额头特别热。她们遇到了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正跟男朋友迎面走过来,她们热情地互相打了招呼,等那个女同学和男朋友走远后,我听到她们在嘻嘻哈哈议论着。
她们穿过网球场,看来还要穿过操场,操场对面的那几幢房子看来是寝室楼。我跟着她们穿过网球场,网球场上有人在上课,她们正在穿过操场的草坪直接朝那几幢房子走去,我沿着跑道走,跑道上至少有七八个班在上课,排成一个个方阵,有的看上去在练太极拳,有的在练剑,有的在听老师说话,边上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我慢慢地绕完大半个跑道,到了那几幢寝室楼前,和操场隔着一到围墙,我走进一个圆圆的门洞,想起五六年前来过这里,以前有个同学就住在这里。
我看了下围墙内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女生,我就不再走深,原路返回,走回半个跑道后,发现前面有个女生背着书包,看来去上自习,我跟着她穿过篮球场,我又想起,五六年前我在这里打过篮球的。她走得慢吞吞,我只好走得更慢,看到路边的一幢教学楼里的一间教室里正在上英语,嗯,我也上过。那女生绕过一个池塘,走进一幢像图书馆的建筑里,我赶到一看果然是图书馆,我走进去,不知道这个女生去哪里了,墙上贴着指示牌,机房、阅览室、借阅室等等,不知道她去哪个室了,我随便乱转,转到了图书馆的正门,很空阔的大厅,门口摆着两只很大的铜罐,差不多可以跳进一个人,在铜罐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两个男生在抽烟,你妈,我被他们吓了一跳,他们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我走出图书馆,外面的阳光仍旧很好,宽阔的台阶下面是宽阔的水泥路和草坪,我走下台阶,走在宽阔的水泥路上经过草坪,路上很多学生,有的女学生已经撑起来阳伞,我知道现在还是冬天啊,难道是春天吗?我走出校门,穿过马路,走进小区,在走进小区的时候,我猛一下想到,刚才没有记路,啊,我想不起来小夏住在哪幢楼了,这些楼看上去一模一样。我记得昨天他带我上去是从西边的侧门,我一幢楼一幢楼看过去,这些楼都有侧门,侧门样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我四周转了转,觉得小夏住的楼就在这七八幢楼之间了,我觉得有幢楼的门看上去比较像,我进门跑上楼梯一直跑到四层,知道不是,连忙跑下来,接着又跑了两幢,幸好没碰上什么人,我在跑第四幢的时候,有种做梦的感觉,很后悔没带手机。
在我跑第五幢之前,我决定先歇歇。我看见前面不远处墙弄口有个人,仔细一看,是那个出来时遇到的在楼道上拖地的中年人,我连忙跑过去笑着指了指他身边的那幢楼,问小夏是不是住这幢楼。他点点头,疑惑地看着我。我一边跑进楼一边飞快地跟他解释了一下情况。
我回到小夏的房间,喝了口水,出来在阳台上歇汗,看到那个中年人正站在墙弄里那水管冲拖把。我站了会儿,虽然太阳晒着,等汗慢慢收了,回到房间里收拾好行李,接着写那篇一直在写的小说,写到小夏回来,这时,时间也差不多了,小夏送我到小区门口,我打到了一辆的,坐进去后和小夏挥手作别。半小时后,我到了火车站,想起把毛巾牙刷忘在小夏那里了,就给他发了条短信。他说,啊,我还以为你不要了。我说,晕。26个小时后,我到了北京,北京在下雪。
【主持人的话】
在阅读《过年》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想到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讲到的一个文学价值观:轻逸。在轻与重的对立之中,卡尔维诺倾向于对“轻”的价值判断,他说:“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孙智正的写作实践证实了卡尔维诺终于有了一位中国知音。
《过年》这个小说写的是主人公“我”回家过年的经过。作为年轻人的“我”在北京生活得肯定并不轻松,而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让我们觉察到沉重艰难,就连回家过年这样路途拥堵、过程繁琐的事情都以几个数字、一句话轻轻带过:“我在北京站广场看大屏幕上童安格唱歌,18个小时后,我在上海,4个小时后,我在嘉善。”“三十分钟后,我坐上了车,四个小时后我到了家。”而“我”在家过年的全过程又只用一句话就交待完了。然后是十四天后“我”踏上了返京的路途:“26个小时后,我到了北京,北京在下雪。”小说也就此结束。而“在路上”的過程也只是在两个朋友处住宿,由朋友陪着打篮球、洗澡、打台球、洗脚,或者,朋友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写小说。仅此而已。
我相信这个小说挑战了很多读者关于小说的认识和想象——好像在讲故事,可看完之后发现什么故事也没有,只有一堆细碎的记述、一堆言词;没有情节设计,没有“中心思想”——让人无所适从,无从着力,甚至会让人愤怒:这也算是小说?
孙智正用他的小说告诉我们:生活就是小说。没有大于生活的想象,也没有大于生活的小说。而生活的日常性、世俗性正在于,它并不总充满我们所期待的惊奇和意义。在这一点上来说,孙智正的小说就是我所理解的“纯小说”。
——邵风华
孙智正,男,1980年生,浙江嵊州人,写有《句群》、长篇小说《青少年》、《南京》,出版中短篇集《杀手》,拍有电影《杀手》、《90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