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气球

2014-07-03 05:09李浩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7期
关键词:刘东茶社玻璃窗

李浩

我所知道的坚硬的物体,都比气球显得更为易碎。

——艾·亚当斯《从不熄灭的火焰》

在一阵电话铃声响过之后,我的下午也就真正地开始了。而在此之前的下午很难称为下午,我在睡午觉。电话铃声使我的睡眠如同一个气球一样炸裂了。

电话是句子打来的,她说刘东约我们到嘟嘟茶社去喝茶。电话那端的声音如同一串从水中涌起的气泡,看来她的心情不坏。“你看你看,那些落在树叶上的阳光就像一片片融化了的银子。”可我并没有看到银子,从我的窗口向外望去是淡淡的灰色和昏黄,前面的大楼阻挡了阳光的进入,窗外的一切物体都像有一层雾,它们有些冷。我把我的所见通过电话告诉了她,电话里立刻涌起了一股潮水,她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用另一种声音对我说,喝茶的地方是她选的,“嘟嘟,有点撒娇派的味道。就让我们撒一下午的娇吧。”

嘟嘟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地方,它处在一个角落里,一棵杨树和一个硕大的广告牌共同挡住了多半个“嘟”字,因此对它的寻找很费了一些力气。刘东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一杯一杯地喝着茶,眼睛始终盯着玻璃窗的对面。玻璃窗的对面仍然是玻璃窗,偶尔有一两个人从玻璃窗之间经过,不知他会不会产生世界是玻璃的这样的想法。“撒娇的地方这么小”,刘东抬起头来,这时我也看见了悬浮于屋顶的那些氢气球。

我把我的惊讶指给刘东看时他并没有显示出同样的惊讶,他说他已经看到了,刚来时他也把那些气球当成了屋顶固有的某种装饰而忽略了它们,直到其中的一个气球突然地炸碎了。“上面还有字呢。嘟嘟的这个创意还真不错,它已经开始撒娇了。”

是的,气球的上面有字。

句子还没有出现。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格外漫长,它好像一直在两点五十和两点五十五分之间来回晃动,如此晃动了一下、两下、三下。在相对漫长的等待中我和刘东把悬浮的气球一个个拽下来,我们阅读着那些写在气球上的文字:

假如拥有爱情

即使行走在沙漠里

也是一种极其浪漫的旅行

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可我却一直不能表达

别理我,烦着呢

亲爱的一双小手像对天鹅

在我黑发的波浪里浮游

世界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

爱情的歌就会反复地咏唱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地走开?

……

我们一边拽着气球一边对上面的文字进行猜测和评点,我们猜测它们会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出现。就在我们拽到最后一个气球的时候句子突然地落在了我们的面前,她几乎笑弯了腰:哈哈,我……哈哈,我找不到这里了,我整整找了一条街!哈哈哈哈……

句子说为了让我们能够充分地撒娇,她叫茶社的一名服务生给我们播放《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反复地,她说那首歌的伤感是极具穿透力的,它能在你的心上回旋。“在这个世上我们是一群没人疼爱的人,被忽略的人,被伤害的人,难道还不允许我们自己跟自己撒一会儿娇吗?”句子一副煞有介事的严肃表情。首先笑起来的竟是茶社的那名服务生,然后才是我和刘东。那名服务生一边给我们倒满茶水一边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尽情地撒娇吧,估计下午只有你们这几位客人了,我们的茶社总是门庭冷落。

整个茶社里只有我们三个喝茶的人和那名服务生,还有茶水、音乐。音乐中的一切都有种特别的空旷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有慢慢地喝茶却找不出可以继续的话题。后来句子和我们谈到了撒娇派诗歌以及我们一起写诗的日子,“有些事我都想不起来了,有些事也不愿再想了。真的,才几年啊,我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句子的话题引起了我们的一阵长吁短叹,不过这话题很快就结束了,我们自由而散漫地转向了另外的话题:知识分子写作,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之争,世界贸易与通货膨胀,暗物质,湮灭,新新人类,卫慧棉棉刘燕燕,生活境遇,荣格和弗洛伊德。

《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插在我们的话题之间,它作为背景或者我们的话题作为背景,一遍一遍。下午的时光在歌曲中流动着,在我们的茶水中,那个服务生伸长了脖子,他似乎对我们的谈话有着浓厚的兴趣,如果不发生任何的转折,这个下午很可能会在自由散漫而漫无目的的谈话中结束,可转折出现了。转折的出现首先是从音乐开始的,《人鬼情未了》的曲子发生了扭曲,服务生打开录音机发现带子被卡住了,他换上了另一盘带子,此时的音乐是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转折再次出现了。句子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咱们不是来撒娇的吗?怎么也没人撒娇呢?都忘了怎么撒了吧?”应当说这还不算什么转折,转折是句子的话刚刚说完一个气球就訇然地炸碎了,在我们找到那个气球的残骸并准备辨认其上的字迹时,刘东相当突然地抓住了句子的手。

他把一个气球递到了句子的手上。气球上写的是:“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可我却一直不能表达。”

句子对于刘东的举动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她有些慌乱。“你、你这是干什么?你、你就这样撒娇吗?”她的手挣了挣,可并没有从刘东的手中挣出。“我是认真的。”刘东说。

句子求援地看了我一眼,“咱们谈点别的好吧?干吗、干吗这么肉麻!”她揉了揉刚刚挣出的手,“我现在最怕听的就是爱情这个词,我害怕,也不信任。”

“我是认真的。”刘东再一次抓住了句子的手。句子更为慌乱了起来,你不要这样,别这样!说着句子伸手拽下了另一个气球,她想把它递到刘东的手上,用一个写着字的气球来置换她的手,可就在她把它递到了刘东手上时她的手突然松开了。气球上写的是:“在我吻你的时候你不要闭上眼睛。”——我是想,我是想找那个“别理我,烦着呢”。

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想法,那个服务生把录音机的音量一下子调到了很大,林忆莲的声音不再是倾诉而像是呐喊,我、句子、刘东,我们三个人愣了一下,我们就愣在那里。音乐已经成为了主角。我们不知该怎样把我们的问题插入,或者抽出。

气球。你们看气球!

我们看见了气球。它在窗外——也就是两扇玻璃窗的上空缓缓地游动着,像一条睡眠中的鱼。因为天色和气球的高度,我们无法看清上面的字迹写了些什么,但上面有字是肯定的。它在带着一句话、一段诗,或者一种情感在飞翔。

句子站了起来。她想逃。——我看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我把它追回来。说着句子真的追那只气球去了。在她走出嘟嘟时气球又开始了上升,它高过了句子的手臂。于是句子一跳一跳地追赶着,她走过了玻璃窗,在我们的视线里不见了。

在下午短暂出现的句子不见了。刘东一言不发,他一杯一杯地喝着茶,喉咙里发出茶水滑落的声音,我怀疑他是不是想用水把自己的肚子撑破。你快去追吧,把句子追回来!如果你说的是心里话的话。我对刘东说。说实话我对刘东的想法不抱任何幻想,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想进行某种安慰。刘东狠狠地喝了一口茶,他向玻璃窗的外面望去。此刻,整个街道上都空无一人。——你等着我,我去追她回来。我一定要把她追回来!

嘟嘟茶社里只剩下了我、服务生和三只空出的茶杯。服务生原本准备把我面前的茶杯添满的,但被我拒绝了,我说我要等他们回来之后再说。可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音乐依然在流动,但不知什么时候它改变了速度、质地甚至流向。那是一首老歌。

透过你的双眼,我感到你的心在变

透过你的双眼,你我之间已越来越远

爱,我曾经期待

永远不再分开

转眼之间这一切已不存在

只要在你身边,总想做得如你所愿

有你的每一天,总在痛苦和快乐的边缘

……

三个空杯子使我、使嘟嘟都显得更为空旷。在等待中我端着其中的一个空杯子,让它在我的手中慢慢地旋转着,而我的目光粘在了玻璃窗上。我注视了一会儿杨树的叶子,它们在风中轻轻地抖动着发黄的叶子,可它们就是不落下,一片也不。随后我的注视转向了对面的那扇玻璃窗,透过两层玻璃和十几米的马路,对面的玻璃窗里似乎有一些晃动的人影,但他们是模糊的,只是晃动着,没有一个人在马路上出现。我为那些晃动的人影设计了诸多的故事,但这些故事非常无聊,渐渐地我对它丧失了兴致。我的目光收回一段距离停在马路上。这时偶尔有一两个行人或者一两辆汽车从路上经过,无论是行人还是车辆都是那么地行色匆匆。一个少女在玻璃窗的外边走了过去,她和我距离很近仅仅隔了一层玻璃,可她经过了,没有朝我的方向看上一眼。可我看见了她,从玻璃的这端到另一端。

音乐停了。墙上的钟表安静地挂着,它的时针似乎老在一个位置上来回晃动,等待已够焦躁。我把那些气球一个个地拉下来,我一个人,在阅读着气球上的词句。

我忘记是如何和嘟嘟的那个服务生搭上话的,似乎是他走过来问我需要不需要加水,我说不要了不要了,不妨碍你做生意吧?然后他提到了刘东和句子,话题便开始了。这并不重要。我会不会忘记这个细节毫无意义,但他的到来使我的焦躁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我们一句一句地说着。他说他在上大学的时候也写了几年诗,去年他个人开了这家嘟嘟茶社。我说你原来是个老板啊!他说什么老板?这间茶社经营得不景气估计过几天就关门了,他准备去南方闯闯看。想到关门把店盘给别人还真有点舍不得,“茶社是一扇窗子,能照见很多人。没人来的时候我就胡思乱想,想有个人说说话。”

他和我聊到了我的等待,聊到了刘东和句子。他说刘东的话可以看做是撒娇,“真的,还有比说‘我爱你之类的话更让人感觉是在撒娇的吗?”我无话可说。他说我的等待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在此之前曾有几个人用同样的方式去追逐飞走的气球可一个人也没有再回来,刘东和句子也不会。不过他愿意我留下来等,他希望我的等待变成特殊。

在黄昏降临时我们的谈话也变得极为稀疏。我们就像是在应付,我们对所有的话题都表现出一致的冷漠。那个服务生转过身去把一盘磁带放入录音机,音乐又一次出现了,它填充了一部分的空间、时间和别的什么。我和服务生隔着一段距离和一张桌子,我们都不再说话。

在黄昏里杨树的叶子渐渐地变成灰色,上面的斑斑点点让人觉得有些凉。一个老人领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女孩走了过去,他们在同一时间里出现可是对比鲜明。一辆桑塔纳飞驰而过,抛下一些淡淡的灰尘,很快就无影无踪。黄昏的黄在减少而昏在增多,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看来,刘东和句子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它的时针仍然在两点五十和两点五十五之间固执地摆荡。这真是一块奇怪的表。

这时那个服务生低低地叫了一声,气球,气球。

一个红色的气球出现了。它像一条睡眠中的鱼,在两扇玻璃窗之间、在马路上空,慢慢地游动。怎么这么多气球?这是不是刘东和句子追过的那个气球?我不等服务生的回答就跑了出来。气球仿佛遇到了一股什么样的气流旋转着上升,我跳着,但我抓不到它。

一边跳着,我一边奇怪自己为什么非要出来追这只气球。一只气球的出现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它上面写了些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它是不是刘东和句子追过的那个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难道是想从中得到和他们相关的消息吗?可一个气球又能告诉我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我对那个气球有着莫名的好奇。我发誓一定要追到它。我在马路的中间一步一步地跳着,我盯着气球,许多的人盯着我看。我不知道这许多的人是如何出现的,他们仿佛来自地下,来自空气,我来不及想他们,我的眼里只剩下了气球。

一辆自行车摔倒了。我不清楚是不是因为看我的缘故。跳到一个十字路口,我听到背后一阵刹车的声音,接着是玻璃的破碎声和撞击声,随后是喧闹。我的目光仍在那个气球上。我想它一定有什么秘密,它可能真的能带给我刘东和句子的消息,只要它不突然地爆炸。

选自《飞天》2014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赵剑云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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