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难

2014-07-03 05:11刘荣书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7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叔叔

刘荣书

最伟大的冒险不是死亡,而是活着。

——舍伍德·安德森

祖母是这个家族中活得最年长的一位。她生于1913年。1913对我们来说显得太过遥远,1913年之前的时间更是漫长得无可追溯。祖父比祖母小三岁。作为某种参照,祖母应是这个家族最早的源头。时间顺流而下,至如今,我祖母这条鱼,已繁衍出一个庞大的族群。

只是时间之水将她搁浅在人间这块岸滩之上。她最初的亲人,已漂游到很远的天上去了。时间之水依旧以不舍昼夜的姿势流走。她身后的人,也前赴后继涌流过来。从少年,至壮年;从壮年,成老年,然后沉潜在河流底部,顺流而去……只有她,在人间,眼睁睁看着。

我祖父个子很高,生一双大脚,鸭蹼似的。天生的一双罗圈腿,走起路来一扭一摆。从我姑姑和我叔叔走路的姿势,能看到他老人家的影子。他脾气暴躁。早年任过生产队长。看到偷懒或做活路四不像的人,便挥舞手中杈子,不分轻重打下去。杈子分木杈子和粪杈子两种。木杈子柳枝做成,他用木杈子打人。粪杈子是铁质的,戳上去后果严重。他虽鲁莽,也知轻重。横扫着拍在人屁股上,也伤不到皮肉。别人便送他个“大杈子”的绰号。尝过他淫威的,不排除祖母、父亲和我的姑姑们。

我祖父始终对1978年的联产承包责任制耿耿于怀。他虽切身体会到分田到户的实惠,却始终对人民公社抱有幻想。他的幻想是对他粗暴而专制的生产队长职位的一种怀念。人们分到土地,原本偷懒不出工的人,披星戴月忙碌在自己地里。原本不爱护公物的人,铲断自家田里一棵秧苗,咂嘴咂得牙花子疼。我祖父对这些人简直恨之如骨,他站在田埂上破口大骂,历数他们过往的种种卑劣行径。但他未意识到,他所站的田埂,再不是生产队的田埂。他所咒骂和唾弃的那些人,也不再是他的下属。他的咒骂必定引来更多的诅咒与唾弃。为此与人的纷争不断。我祖父的身体,从那一年开始每况愈下。

1979那一年下了一场极为罕见的冰雹,却在史料中没有任何记载,受灾面积很小,仅限于我们米镇。米镇周边的王庄、李家庄,只象征性落了几颗冰粒子。那场冰雹似乎是专为我们米镇而下的。换句后来人的话说,是我祖父的专横跋扈,触怒了老天,是专为惩治祖父而下的——但我总觉这句话极为偏颇。1979年那一年,我们米镇的秋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冰雹将大部分作物毁坏,据说比三十年前的那场蝗灾有过之而无不及。蝗虫仅仅蚕食了庄稼,但冰雹却掳走了一条人的性命。三只羊,十只鸡,那被掳走性命的人便是我的祖父。那些羊和鸡似乎成了他的陪葬品。当时祖父正躺在炕上睡觉,是祖母以及孩子们的叫声惊醒了他。他看了看窗外,喊了一声。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跑出门去。

他咕哝了一句什么呢?我叔叔说当时他听清了祖父说的是什么——祖父说生产队晒场上的粮食还没收起来。但我的姑姑们却否定了他的这一说法。当时刚入秋,玉米刚枯缨穗,高粱籽米还嫩,晒场上怎么会有粮食。况且生产队都解散了,哪来的生产队——她们说祖父是睡愣怔了。他睡愣怔了,也没忘抓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他光着脊梁跑出去,背上硌着清晰的篾席印。

冰雹有鸡蛋那么大,在地上滚来滚去。后来越来越密,再无滚动的空间,只听到砰砰的相互撞击声。祖母说如果祖父顶一口锅出门就好了。但那么大个的冰雹,多厚的一口锅也保不准被击碎。人们发现祖父时,他被砸死在村外的田地里。头和脸,肿胀得没了模样。

刘炳德。生于1910年。卒于1979年。

我父亲仰仗了祖父生产队小队长的威望,在物质最为匮乏的年代,顶了别人的名额,成了一名煤矿工人。虽说在煤矿工作,但他始终没下过矿井。他是个木匠——耳朵上夹根铅笔,是那种铅芯较粗的工艺铅笔。划线用的。他骑马一样,骑在木匠的长凳上。长凳一端,有用来顶住木板的橛子。另一端,一条麻绳蹬在脚上,以使那木板更加牢靠。他开始推刮一块木板。刨刃啃噬木板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惬意无比。哧哧哧,哧哧哧,刨花呻吟着漫卷,在他的身前腾跃,落于地面,渐渐安静,覆盖了他的脚面——在所有乡村手艺中,木匠是比较尊贵的一种职业。它相较于那些铁匠、瓦匠、油漆匠,更显得从容而优雅。我父亲刨刮木板的姿势,便是专业而优雅的,最后那一下,总是被他操练得余韵悠长。刨刮好的木板,表面光洁净滑,镶嵌着好看的木纹。以手触之,有抚摸玻璃之感。那光滑却又比玻璃来得叫人舒心和顺畅……他竖起木板,闭一只眼,瞄木板的水平线。然后从耳朵上拿下铅笔,开始描画。用凿子,一下一下剔出榫卯。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便在他手中诞生。

他常年呆在木工房里,脸显得很干净。偶尔回家,在众人眼里便很像一个在外面工作的人。而他的那些工友们,一个个粗手糙脸,和下田的农民几乎没什么两样……他的工具箱上常年放一个大搪瓷缸子,上面烫着一行字,是矿上发给他的奖励品。他做得累了,便揭开茶缸盖,“浮浮”地吹着,一口一口吞咽热水。他一年四季不喝凉水。手里如果宽裕,他也会买些粗茶。他是爱喝茶的。但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喝热水——习惯就是这样养成。就像那个搪瓷缸子,虽没泡过几次茶叶,却在缸壁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茶垢。

相较于祖父的暴躁,他天性敦厚。那敦厚性情的养成,或许是我祖父暴虐阴影的笼罩使然。他水蛇腰,少年时便显驼背。常年的木匠功夫,使他的背驼得更为厉害。他每月工资大概在二三十元左右,留下饭钱,剩下的月底送回家中,或是托工友捎回。我们兄妹众多,如狼似虎。他从不敢怠慢。饭有时吃不饱,夜里饿醒,会喝一茶缸热水充饥。

他之所以没下矿井,完全仰仗了他的木匠手艺。除去矿上简单而清闲的工作,那大部分时间,都被他用来给矿上的领导做私活了。他做的桌椅无数,打出的饭橱、家具无数。那些家具精美而敦实,恰如他的为人。他虽是个堪称完美的木匠,一生中却从未给家里添置过任何家具。

他对外宣称他的工作,说是搞后勤的。他对那深入地下的矿井心存忌讳。从来不会说自己是一个煤矿工人。对别人描绘坐缆车的经历,是这样说的——“嗖”一下子,好像到了阎王殿,八百米深哪。矿井下的每次事故,总让他惴惴不安。从而躲在那木匠房里,将手头的工作做得更加勤奋而踏实。煤矿,在他的感觉里,终归是个危险的所在。黑色的煤,以及高高的风井架,总会给他带来不祥之感。他喜欢家乡田地里流淌的阳光。偶尔的劳作,对他来说可说是一种享受。但他最终也没能离开那个煤矿——那个现已破败,被叫做东风煤矿的地方。

他死于1976年的大地震。一根水泥梁柱恰好压在他的腰部,将他的水蛇腰压成了两段。当时下着微雨,他在睡眠中死去——睡眠成了一条通道。他从那条通道中脱逃,从而卸下这人世间万般的苦难。却又均匀地将那苦难分成大小不等的若干份,强压在家庭中每一个成员身上。

不知通道的另一端,有无梦境。也不知道,当时从天上落下的微雨,可否搅扰了他的睡眠。

刘克勤。生于1931年。卒于1976年。

以前我家乡的大地上,河流众多。站上矮矮的屋顶,能看见高高的堤坝。缀了补丁的灰旧船帆,缓缓移动,犹如梦中事物。夏季多雨,水患无穷。每年秋天,总会有一支挖河队伍,驻扎进村子。

以前我家乡的空气中,还有青草味弥散。青草被人从田里割回来,晾在街上。经过一个白天的烘晒,整个村庄都被那种味道熏透。草垛生在秋天,就像蘑菇长在夏天。

那年秋天到来时,我四姑爱上了一个来自山里的挖河人。

那挖河人个子虽高,却长得其貌不扬。我祖母搞不明白,这个长相丑陋的挖河人,为何每天都将她家里的水缸挑满。为何将从食堂打回的雪白馒头,送给我叔叔吃;又为何,他要帮家里推碾子,劈柴,担粪……每天傍晚他都会帮我的姑姑,收拢晾晒在街上的青草——他扬着木杈,那么高的草垛,会在他的面前低矮下去,他成了一架云梯。干草被他运送到空中。在空中飞翔的青草们欢呼,尖叫,迅速堆积成植物的宝塔。四姑站在草垛顶端,拥抱着那成了神仙的青草,她用脚踩实它们,以使那宝塔的基石更为坚固。青草慢慢将她覆盖,正如挖河人投上来的目光。她的衣服上、发梢上,沾满青草的味道。也沾满挖河人迷恋的目光。

秋天结束,挖河人走了。他带走了四姑的心。我的四姑,她开始茶饭不思,为伊消得人憔悴。她甚至冒犯了祖父,违背了他要她嫁给一个村里人的意愿。祖父用手中的杈子教训她,撵得四姑围着草垛跑。后来跑不动,便钻进草垛里。任由那杈子落在她的背上、屁股上。四姑用手捂着头。她感觉不到疼,她又嗅到了干草的气息。她感觉到,山里人用草垛一般温暖的怀抱庇护了她。

祖父失了方寸。最后迫不得已,驮了祖母织的土布,借赶集换粮食之名,去了一趟山里,做一次微服私访。回来后他说,那家人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待他为上宾,好酒好菜伺候着。回来时,还给捎了不少山里的特产。

自此我们家族便多了一个远方的亲戚。在那遥远的山里,有我的四姑。每年秋天家里会赶一辆马车,载了粮食、青菜。清晨启程,夜晚方至。我在马蹄的“嘚嘚”声里睡去。感觉不到地势越来越高。昏暗的夜色模糊了高耸的山峰。直到第二天醒来,才知四姑住在这样一个高耸入云的地方。相对于家乡的平原,四姑简直住在了天上。天上是神仙呆的地方。那些红彤彤的苹果和黄灿灿的柿子,它们更像天上的产物。而每年秋天,从山里回来,我们的马车上便会满载山里的苹果和柿子。

四姑的生活还算幸福。她在山里生儿育女,成了一个地道的山里女人。她说话的腔调,也带了一点山里人的味道。她每年回平原小住几日,陪一陪祖母,看一看姐妹。和平原上的变化相比,四姑的日子显然捉襟见肘。我其他的姑姑们,暗地里议论四姑不该嫁到那么远的山上。她们说那个想娶四姑的村里人,如今成了大款。如果四姑嫁给他,如今也会住楼房,坐汽车。

四姑微笑着。她对平原的富庶毫不羡慕,对山里的穷困亦不抱怨。平原的生活再好,住几天她总会厌倦。她惦记着山里的家,惦记着那里的儿子和丈夫,惦记着那里的庄稼和果树。她的生命,已完全融入那荒凉而贫瘠的大山。

那年正月,四姑照旧来平原探亲。她陪祖母住了一晚,说下午去邻村的三姑家看看。祖母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四姑说回来。

天黑了,四姑没有回。祖母去村口望她,也不见她的影子。夜深人静,祖母以为四姑住在了她姐姐家里。

四姑的尸体是第二天凌晨被人发现的。她坐在路边的一条深沟里,膝下是一堆呕吐物。从现场的痕迹看,她是被夜行的摩托撞倒的,跌进深沟。法医鉴定说,当时的撞击不足以导致她的死亡。漫长冬夜,她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她因脑部的损伤以及寒冷,呼吸衰竭而死。

刘春芝。生于1950年。卒于1992年。

我叔叔嗜酒。兄妹中他排行最小。自小受宠,养成飞扬跋扈性格。我祖父活着时,分外宠他。家中的那些兄弟姐妹,谁敢不让他三分。直到娶了我婶子,他的好日子也便宣告结束。我婶子体态娇小,看上去像未发育成熟的孩子。平日没见她发过脾气。说话轻声细语。但驯服我叔叔,自有她的一套。

不喝酒时,叔叔是个很随和之人。说话、办事也靠谱。但一沾酒,整个人立马就变了。不是哭闹,便是撒泼,且油盐不进——酒像解药,让他身体里的猛兽苏醒。苦寒的日子是禁锢那野兽的牢笼。一旦释放,便会兴风作浪,理智与廉耻形同虚设。酒后的叔叔简直像个魔鬼,令人骇然。

每次酒后发疯,别人都无法收场。只好找来婶子。说来奇怪,只要婶子在他身前一站,他整个人便趋于安静。眯起眼嘿嘿傻笑着。那匹先前横冲直撞的猛兽,转瞬间遁逃。我婶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高明的驯兽师。她袖着手,肃静着一张脸。对我叔叔不怒不怨,甚至无需发出指令。她转身回家,我叔叔便也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后回去了。

久而久之,酒在我们家族中成了一种禁品。就像我大哥嗜赌,任何一种赌博游戏,都会成为我们家族排斥的娱乐形式。我们家族的其他男性,一生中不喝不赌,仿佛是我们家族的传统美德。但无人知晓,那些在外人看来极为普通的嗜好,其实成了我们家族的禁忌和咒语。

不喝酒的叔叔,是常被人忽略的。他被冠以“酒疯子”和“气管炎”之称。在乡下,这两种称谓,通常是被人瞧不起的。有喝酒经验的人说,醉酒后的种种失态,其实完全能够克制。分有意识和无意识。说不清我叔叔酒后的失态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但他肯定知道酒后的他会让很多人生畏。寂寞的日子久了,或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他总是要找些酒来喝。他从不在家里喝酒。所有熟识他的人,知道酒对他来说是一种毒药。不会主动给他。他喝酒,要去村里的小卖部。小卖部的主人唠叨他:你就不能不喝。就是喝了,你就不能不闹!叔叔把一张皱巴巴的钱拍在柜台上,气咻咻地说,你不是卖酒的吗?我有钱,不赊你账!老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再卖你酒,你老婆又该来找我的麻烦。叔叔说,她现在不是没找嘛!老板无奈,只好站起来给他量酒。他毕竟做的是生意。用量杯量出半斤酒。叔叔倚着柜台,什么也不就。先是细细品咂一口。酒液沁进喉头,让他的头颈癫狂地一抖。然后,一仰脖,那半斤酒便下了肚。

他扑跌着步子走下小卖部高高的台阶,在村街上眯着眼。似乎在酝酿醉酒前的情绪。待时机成熟,或别人看他一眼,或一个外乡人从他身边走过,没有跟他打声招呼……他便迅速转换了身份——这被众人鄙视的畸零人啊,他或许是想借用酒的力量,来获得一些尊严。别人知道他的这副德行,也不计较,只是加快着步子离开。他将人骂够,摇摇晃晃地在村街上乱撞,开始见鸡撵鸡,见狗打狗。有时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便独自躺在地上打滚,扇自己耳光,揪自己头发。一阵旋风刮过,他也会忽地起身,去追那旋风,嘴里骂着,你敢招惹老子,你敢……现在想来,说不定,叔叔是要甘愿扮成那样一个令人讨厌的角色的——一个万人唾弃的酒疯子。他胸无大志,甚至连一个农民最起码的将自己小日子混好的念头都没有。常年的酗酒使他目光呆滞,双手痉挛。身体慢慢散发出一股酸腐气味。年岁越长,那种气味便越发浓烈,让人无法靠近。如果他对乡邻构不成威胁,甚至连我的婶子,都不愿再去搭理他了。

那天他去镇街赶集。卖完青菜,钻进馄饨铺又喝起酒来。谁也搞不清他因何同人争吵了起来。但镇街毕竟不同于村里,谁也不认识他。即使认识,也不会给他留半点情面。他在街上被人群殴。在不留情面的殴打之下,他酒后的疯癫如同做戏一般,起不到任何抵抗作用。直到最后像一条癞皮狗,躺在地上,不骂了,也不动了。嘴里只是呻吟着,别人才放过了他。

他踉跄回家。青肿脸上抹了鼻血和灰土。路人好奇地看他,他却满不在乎。路过一座废弃的水泥桥时,他从塌陷的桥面上跌落,溺水淹死了。

刘克俭。生于1951年。卒于1995年。

我二妹和三妹是双胞胎。虽同出于一枚受精卵子,但两人模样不同,性情也不同。二妹长得粗笨些,三妹长得俊气些。二妹懒散不持家,三妹勤俭过日子。小时候家里分些好吃的东西,别人不懂得享受,稀里糊涂便吃完了。三妹不同,她尝一点,余下的,便藏起来,以抵抗那漫长而孤苦的日子。她总是把享受当成是一件细水长流的事。这也是她性格的真实写照。

她虽性情敦厚,却无人敢招惹。拿她藏起来的那些好东西为例,如果别人敢动,她从不肯善罢甘休。当然,她也不去轻易招惹别人。她的隐忍、能干、要强,在村里有口皆碑。

两个妹妹是前后脚嫁出去的。二妹虽长相粗笨,做事懒散,却嫁了个殷实人家。三妹的婆家家境不好,之所以嫁过去,是看中了妹夫的人品和长相。

俗语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三妹的勤俭能干,很快便使婆家的生活有了起色。他们夫妻养牛,搞大棚蔬菜。牛养到一定规模,三妹凭借自己的精明能干,又和当地一家奶粉厂拉上关系——代为厂家收购牛奶,从中赚取一点差价。不到一年,他们便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早出晚归,又两年时间不到,盖起了新房。添置了各种家当。眼看那日子,就要红红火火过起来了。

出事的那天早晨有雾。妹夫在院子里鼓捣半天,农用三轮也打不着火。妹夫说今天就别去收奶了。雾这么大,况且今天怎么觉着这么别扭!三妹不依。三妹说做生意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信誉!你今天不去,那些奶农的牛奶怎么办?他们以后拿什么信任你。

妹夫委委屈屈修好车子。收完奶,走在去奶粉厂交奶的路上。雾淡了些,时间紧迫,妹夫把车开得飞快。在一拐弯处,与一辆汽车迎面相撞。车子径直撞向路边的一棵柳树。妹夫安然无恙,三妹却死于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乳白色牛奶淌满马路,空气里弥漫着甜腥的奶香。她从车里被抱下来时,手脚摊开,像一个睡去的孩子。

三妹是我们家族中最年轻的一位夭亡者,时年刚满二十六岁。

刘玉英。生于1973年。卒于1999年。

关于我们家族成员的死亡,在当地,已成一则危言耸听的传说。有人说,我们家族是遭到了某种神秘的诅咒。而那时,我的祖母活得还不算太老。

我母亲,2001年去世,享年65岁,死于胃癌。早年清寒的生活侵蚀了她脆弱的肠胃,她的后半生几乎是手捂腹部度过的。她的死属正常死亡。我大哥,2008年死于肝癌。享年53岁。他嗜赌,劣质香烟和赌场上急转直下的运气伤害了他的肝脏,他的死也属正常死亡。算上前面讲的五位非正常死亡的亲人,在短短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们家族,已先后逝去了七位成员。

若时间成为流水,则死亡有了刻度。

他们或轻或重在我祖母的身上刻下了印痕。

我97岁的祖母,照理说该理直气壮地活在人间——老人是家中宝——所有人问到我祖母的年龄,都会羡慕地说,再活三年,就活够一百岁。一百岁是寿星,政府会买台大彩电,敲锣打鼓给你送来,还给你发工资……别人的羡慕在祖母听来成了一种讥讽。她会好半天不说话,很生气的样子。直到听出人家是发自肺腑的祝福时,她才会撇一撇干瘪的嘴角,无奈地低下头,悄声说,活着有啥用啊,我早活够了。

在我看来,她其实并未厌倦这太虚幻境般的人间。这人间虽有庸常,但那么多的好物,却使她不忍舍弃——她穿绸质衣服,穿羽毛般轻便的防寒服——这些常见衣物,对一个絮上棉花成棉衣,抽出棉花成单衣的过来人来说,不啻是一种天大的享受。我曾带她到超市去过一次。我年老的祖母,她并不了解这种新兴的购物方式。她搬弄着货架上的东西,孩子般兴奋而激动。她说,真好啊!东西随便拿,拿了也不要钱。你咋不告诉你大哥二哥一声,让他们赶辆马车,也来拉东西呀。来晚了,说不定就被别人抢光了。我每次回家,都会买些糕点带给她。糕点的松软、甜腻,迁就着她光秃的牙床以及衰老的肠胃。对食物的赞叹一度松懈了她对自己活在这人间的敌意——你祖父活着就好了。她说,也让他尝尝这好东西。但他是个短命鬼。说起那些逝去的人,她总是会提到我的祖父。对于她的那些暴亡的后人,她绝口不提。好像她已把他们彻底遗忘。而惟有我的祖父,才会成为被她调侃的对象。

我三妹去世之后,母亲开始为我们家族的命运担忧,偷偷去找人算过一卦。那算命先生说,所有夭亡的人,寿命都匀给了祖母。祖母命硬,折了晚辈的寿。如果她不死,还会有晚辈先去。算命先生的话成了谶言。一年后,先是我母亲病逝,后是我大哥。祖母的活着渐渐成了悬挂在我们家族成员头上的一把利刃——它悬挂着,且杀气逼人——令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惴惴不安,检点着自己的坐卧行事,对死亡的担忧令人如履薄冰。

我年老的祖母,对那个危言耸听的传言略有洞察。她在亲人们的葬礼上从不哭泣,只是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对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她的晚辈,检讨般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死的咋不是我呢。

她似是得到了那长生不死的良方,强韧地活了下去。但她却没有资本与能力在这人间苟活——孩子们都死了,你还活得什么劲儿呢!她总说祖父来找她说话,对她发出这样严厉的劝诫。

而现在,她小脑萎缩,几乎成了一个痴人。发生在她身边的、当下的那些事,在她脑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储存。而遥远的往事却纷至沓来,她渐渐活了回去,活到了那如鱼得水的往昔里去。家人为她做些好饭食,她会对他们说,给你爷送去吧。他熬苦,肯定馋了。而某一天,她又会找到一户人家,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你借我的那几块钱该还我了吧,我孙子日子过得苦,我想接济接济他。什么钱啊!那家人很是惊诧。就是你说家里没米下锅,去集上买粮跟我借的钱呀!这么多年了,我不好意思要,你也不好意思还啊!她还会站在街上,声泪俱下地咒骂:谁偷了生产队里的树,却要赖在我们家头上,你是欺负我们家没人是怎么地!我老头死得早,但我有两个儿子!我孙子们都长起来了,我一点不怕你,你不吱声也没用!她还会在深夜里发出恐惧的哀号,蜷缩着身子,说有人用毛笔在她身上写大字报。他们把我都扒光了,你们看着也不管。他们在我身上写满了字。字干了,怎么弄也弄不掉。我可怎么出门啊!呜呜……她每天在村街和田野里颠簸行走,口中念念有词,对别人的招呼置之不理。就像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又像是,多年前她背着家织的粗布,披星戴月走在换粮食的路上。人们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怪物,说,离死还早着呢!你看她那步子迈的,年轻人都追不上她。更别说阎王爷了。

祖母的活着,简直成了一种耻辱。她的儿子们都已死去,姑姑们又已年迈。靠隔辈人伺候,怎么说都不会尽心尽力。儿子去世,惟有长孙,而她的长孙,也已先她而去。亏得我二哥二嫂仁厚,愿意收留她。可二哥二嫂日子苦寒,自己还顾不了头脚,对一个隔辈的祖母,又怎会知冷知热。她就像一个被人收养的苍老弃儿,女儿们隔三差五地过来看她,孙子孙女们做口好吃的,也还算惦记她。他们也只能用这样一种简单的方式,履行自己的孝道。但祖母似乎已不知为这受辱般的活着而感到委屈了。他们来也就来了,送也就送了,她再不会多怪了。

难怪她常把那句话挂在嘴上——

活着有啥用啊!我早活够了。

每逢村里有人死去时,她便会安静下来。坐在人家门口,痴痴看那些或排场或寒酸的葬礼。就像一个嘴馋的孩子,面对着一桌饕餮盛宴,眼里露出饥饿的表情。而死亡对于祖母来说,或许真的如一场盛宴,来将这悲苦的一生犒劳。

活在这美丽人间,成了祖母最大的一个错误。在别人的指摘中,祖母因她的活而成了一个劣迹斑斑的人。

但她又不能死去。她不会用那种不正常的死亡方式,来结束自己衰老的生命。

虽已丧失了羞耻感,但那些因各种疾病或各种不测被上帝夺走性命的人,却终究成了祖母羡慕的对象。她把他们说成是“有福”的人。因为他们的死,成了对她最有力的声讨。

耶稣的受难是被预言的。而祖母活在这世上,时间漫如流水,依旧遥遥无期。

选自《当代小说》201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段玉芝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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