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03 05:00宁肯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7期

宁肯

我们之间确定的

只有在一起的时候,

而一旦分开就像

隔着几重天。

我是不可能主宰

一场爱情的,

甚至从未考虑过爱情

在我身上的真实性。

一个对爱情

没有信心的人,

对世界同样没有信心。

溜冰场总是那样喧哗,尖叫,拉起,旋转。冬天的哈气像火车到站,热气腾腾。乌鸫的披肩像雪,但比雪还冷,还白,我看见她靠在冰的夹角,一袭黑衣,白色披肩。白色披肩怎么是乌鸫呢,应该是喜鹊,喜鹊才有披肩呢,可那时你固执地认为她是乌鸫。冰上红男绿女,环绕游动,早年溜冰的人大多没有冰鞋,多是冰车,自制的,更多是孩子,后来冰鞋多起来。多起来穿着也简单,基本没有颜色,更没有后来各式各样好看的冰帽。我没有冰鞋,也没有冰车,就是一个人在冰上玩儿,看很多人打雪仗,冰上打雪仗热闹,有的是雪,无穷无尽的雪,个别人滑冰,悠然自得,甚至十分骄傲。

那一年家里一下买了两双冰鞋,哥哥姐姐各一双,一双跑刀,一双花样儿,没我的份儿,我还小。我第一次滑冰是穿姐姐的花样儿,没怎么学自然就会了,几乎不记得有过练习阶段。我从没滑过跑刀,哥哥不允许我动他的鞋,让我动我也不动。姐姐的花样儿后来属于我了,至今还是这双鞋。我的脚长到十五岁好像就不再长了,一直十分合脚。我不喜欢哥哥。因此我也不喜欢跑刀,总是躲着他们,他们,冲起冰沫,溅我一身,箭一般远去。我试着原地做一些动作,几乎无师自通地旋转,有时还能跳起来,稳稳落下,现在如果我愿意仍然可以。我不羡慕别人的速度,那没什么,我知道我与冰面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或者说心灵的关系,甚至梦一样的关系。别人的跑刀冲撞我嘲笑我,但是他们进不了杂技团,这事让我很得意了一阵子,谁也不知道事物有难说的一面。

唐漓一直靠着夹角上,半天也不活动一下,我后来一度曾想她在盯什么人,滑冰可能只是一种掩护。那可能是她的工作,可当时我以为她大概是个初学者,胆怯,又没有伴。可令我不解的是,如果她不会滑冰又怎么能从登冰处的木板滑到夹角呢?那可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如果她会,为什么一动不动呢?我从她眼前滑过几次了,看到她闪动的眼神,的确就像乌鸫,非常黑,不可能像别的,但有时她的眼白闪动一下让我惊讶。我不能说像闪电,但的确有类似的效果。她不会注意到我,我太普通了,但她注意谁呢?我也无法知道。从专业角度看,假如她那时真的盯什么人,她这样独自一人意味着很不成功。

我靠在另一端的夹角上,与她形成了对角线,靠姿也大致相仿。我希望她注意到我,只要她在观察是很容易注意到我的,因为在对角线还有一个像她一样的人。有时我认为她已看到我了,就如同看到我身后的枯树、城墙、角楼,只是这同没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看见许多东西,看见背景,如同什么也没见一样。她的身影不断被人丛抹去又重现,因此当她倒地的那一刻我没看到。她消失了,最初我以为她飞到了树上。她是很容易飞到树上的,如果斯蒂文森看到她也会这么认为。很长时间我迷恋斯蒂文森,那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银行家、董事长、诗人。银行家诗人在我是难以想象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不是银行家还能写出《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吗?可能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诗。我往松柏上看,往城墙上的角楼看,那里可不是一只乌鸫,许多只,它们就像观众注视着溜冰场,那么哪一只是唐漓呢?她的披肩上哪儿去了,或许落在了冰上?

披肩和她分别落在冰上。她在挣扎着站起来,我猜对了,她是个初学者。她已经站起来,又滑倒了。我穿过人丛,慢慢接近了她,看她挣扎。她的样子像跳一种舞,对摔倒有一种把握,如果抛开涨红焦灼的脸那可真算得上一种舞蹈,可以想象舞台灯光正对着她。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很冷漠,好像不满我看笑话。再次努力,结果还是摔倒了。披肩就在她身边但她已难顾及。我没去扶她,而是捡起披肩犹豫了一下披在她身上,她向我伸出了手,几乎有些愤怒。

牵着她回到了夹角,好像那是她固定的观察位置。

谢谢。

你不会滑冰?

是的,不太会。

你怎么滑到这儿的?

我扶着墙,走到这里。

你没有伴儿吗?

没有。

当心点,我说。

她身上到处是冰沫,却没去掸,好像它们不存在一样。

隔了一个周末,几乎同一个时间我再次看到她。上个星期夹角很空,只有树上和城墙上固定的观众,没什么诗意。现在她仍靠在夹角上,我装作不认识,从她身旁滑过,依然在她的对角线观察她。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我无法超越银行家,两个星期我未写出一行诗,甚至一个字。我希望诗人也像画家那样,面对模特不动声色,完全是技术,但我发现诗人很难做到。如果不想入非非,我能表现她什么?或者通过她我能表现自己什么?我对我的任何女同事从未有过想法,我畏惧任何熟悉的女人,性别的卑微感几乎与生俱来,不过对陌生女人反而有更多安全感,以致想入非非,就是说,我对不可实现的事物抱有想法,不可实现也不必有任何担忧,想想而已,如同写诗一样。尽管如此,我觉得一些或更多的想法还是太一般了,没什么新意,与我心目中的诗歌无关,比如银行家的诗歌。银行家的诗我难以企及,但我认为是一种方向,从树上的乌鸫到纸上的观察,这是一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的截然不同。

纸上的女人注视着溜冰场,声音来自南方。

为什么不下来滑,怕摔着?我问。

坐这儿也很好,她说。

她对滑冰并无真正兴趣,大概只是想感受一下北京的冬天。我问她是否外地人,她说来北京几年了,但是不熟悉。我问是否去过什刹海或北海冰场。

那儿比这里好吗?她问。

那儿北京味更浓,比这儿热闹。

她回头看看,显然看城墙。这里也不错,她说。

你是本地人?她问。

我就住在这儿,我指了指前面,那排房子,看见了吗?

真的?她显出惊讶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吃惊的表情。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也是有人住的房子啊,我说。

她审慎地看着我,或者说恢复了审视的目光,似乎没看出我有什么不同。

我可以到你那里看看吗?

我那里?你是说我家?

你住的地方,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我非常意外。

她把手伸给我,我们到了冰上。在我的引导下她掌握了部分要领,平衡能力不错,这还在其次,主要是她那种风度。我说不上,好像某些方面训练有素似的。我们很顺利地到了岸边,我让她自己滑一圈,巩固一下刚才的成果,她认为不必了。是的,她对滑冰并无真正兴趣。如果她真想滑完全可以无师自通。她能从岸边溜到夹角显然有自己的办法,我看出来了。

我们上了岸,她退掉冰鞋换上一双很亮的靴子,在冰上她就比我高,现在因为鞋跟几乎高出我半头,后跟敲击木板,十分响亮,我感到青春的力量,而我好像从没有过如此蓬勃的青春。她的高度也令我绝望,同时也使我镇定下来。我提议喝一杯热饮。我要了牛奶,她先要了咖啡后来又改了牛奶,付款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只付了自己的。她看了我一眼,匆忙拉开自己的手包。我对她还一无所知,也想就此表明我的态度,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此外我觉得没必要花冤枉钱。我当然知道绅士风度,但我觉得那和我没什么关系。喝完牛奶,我们沿着甬道向中山公园东门走,也就是对着故宫的那个门。她对红墙松柏表现出兴趣,问我是否对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我说我已熟到没感觉了。她说来北京三年了对北京还是不熟悉,没到过一个北京人家里。我说怎么可能呢,你难道没有一个朋友?她点点头,说没有一个真正的北京人朋友,问我是否住在这里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京人。这是个让我惊讶的问题,我难以回答,不知她指的是什么,通常这是幼稚的问题。我问她是做什么的,她先让我猜,然后又不让我猜了,说我猜不出来,但也不告诉我。

我当然在心中做了一些假定,确实很难猜她,从外地到北京这可以肯定,但是做什么的呢?大学生,分到北京?在公司外企?机关?显然不是新闻单位。只要当过几天记者我就能一眼看出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北京漂的女诗人,这样的人有一些。但是也不像,最像的还是乌鸫,一直生活在树缝中。我有点后悔没请她喝热饮。

出了东门,我告诉她前面就是故宫午门,要不要看一下,她摇摇头,说去过不知多少次了。就算去过也不至于去多少次吧?那么她可能是导游小姐,对,为什么不想到这层呢?我脱口而出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她摇头,很神秘,意思我根本猜不出来。走在筒子河的城墙下,尽管是冬天,我却觉得春意盎然。城墙巨大的压迫感消失了,身边走着一个现代感的女孩,这在我从未有过,我感到难以言传的东西。

至少,你该告诉我叫什么。

唐漓。唐朝的唐,漓江的漓。

你是广西人?

是呀,在漓江边上,阳朔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你去过?

没有,我没出过远门,到现在还没离开过北京。

真的,为什么?

没想过。

我们那里北京来玩的人很多呢。

我以后说不定去。边走边聊,快到西华门了,我指着对面河上一排房子:瞧,那就是我家,那个大玻璃窗是图书馆,左边数第三个窗子,那就是我住的窗子。我们停下来,她已不像开始时那样惊讶,但是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从冰上过去吗?

那是后窗户,得绕到前面街上,我说。

夏天你还可以预备条船。

船?我不解何意。

是呀,船。

她严肃地看着对岸,完全在自己的思维轨道上,我从未想到在窗子下拴条船,她居然想到了。我后来多次回忆那天的情形,我想她大概是想家了,因为她后来说起她家的墙后就是漓江,她几乎在船上长大,船就拴在后山墙上。

路过图书馆时我向她自豪地介绍了图书馆,谈及往事,我说在这里我度过的光阴超过了任何地方,有许多故事。我甚至提议要不要进去看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谢绝了,没表现出兴趣。图书馆是我隐秘的骄傲,除了读书我真的没什么可骄傲的,实际上路上我就想好要在这里驻留一下,展现一下我曾经的和现在的世界。她还是想去我住的地方,我没觉得我住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况且房间乱糟糟的,她的兴趣实在让我奇怪。她有一种坚定的东西。

过了西华门十字路口,街上车水马龙,小店林立,我看见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显示出女人对生活本能的敏感。进了胡同唐漓兴致勃勃,不时向路过的小院张望,有时停下,看墙上隐约的标语,对我说她家小镇墙壁上还有很多没擦去的标语。她的样子已完全不像我刚才喋喋不休谈图书馆时那种不知所云,我看出来了,她对我实际上并无多大兴趣,只是对我住的地方好奇。我的临河的房子或许让她想到了童年,想到一种与她家乡相关的生活。她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她渴望什么呢?她的大胆是双重的,一方面她心里有某种东西,一方面与她所从事的工作有关。她对我洞若观火,完全可以放心寻找一些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的造访属于心灵,这一点没有疑问,我在当时就看出来了,因此我再次尝试判断她是一个外省诗人。

胡同尽头正对着我住的院门,院门很小,但有好几级青石台阶,如果她夏天雨中造访,青石的颜色显露与灰色小巷确有点南方小镇的味道,但这是冬天,房前屋后还有积雪,除了青砖格局有那么一点南方印象,事实上完全是北方的景象。尽管如此,我记得唐漓站在院子里还是一脸新奇。我请她进屋,她说要再看看。我不知道她是对建筑感兴趣还是对小院的生活感兴趣,什么都看,门,屋檐,大白菜,蜂窝煤,房后的松树。邻居大妈大婶都推开门出来,以为是我带来的女朋友,都和蔼地向她笑,她也落落大方。大妈大婶冲着我说,我这屋有热水,刚开的,还不让人家进去,怪冷的。都为我高兴,她们总算看到我带个女孩回家了。

我父母搬走后大妈大婶就成了我的亲人,我如同她们已成年的孩子,从小习惯了,火灭了去夹煤,缺了什么就去拿,什么事都提醒我,冬季登记储煤,换煤气本,买大白菜,倒垃圾——我总是不倒垃圾。在她们眼里我是小院从小就有出息的孩子,学业有成,从不出去瞎跑。

我对小院感到温暖,沉溺,不愿远行,没有时间概念。小院认为我该有女朋友了,可是一直没有。她是女朋友吗?如果大妈大婶都看出她会是我的女朋友,但愿她是吧,但愿,哪怕仅让她们欢喜一些日子。她们显然认为我就该有这样一个清清爽爽的女朋友,她们觉得我是个人才,这些思绪让我心里又甜又酸。

她竟然说不冷。我让她在烟筒上焐焐手,她不习惯。打开火,我让她烤烤,她的手胡萝卜一样红,可她仍说不冷。一个南方姑娘如此耐寒,我不知她是忍着还是真的不冷,人很固执。房子很高哟,她说,很漂亮。我说你再看地,她小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地?!花砖地,我说。她蹲下来,几乎要用手摸。我也很自豪,我说这样的花砖地在北京不多,只有一些好的老房子才有。这是你家的房子吗?不是,是房管局的。真漂亮,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花砖。这种砖现在没有了。

嗯,这才应该是北京,她说。

你可别这么说,其实也很一般。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一个人。

那些阿姨挺好的,很善良。

她们看着我长大的。

你没有父母?

他们在别处,早就搬走了,看看我的书房吧。

我以为她仍然会像在图书馆那样对书无动于衷,但这一次她惊讶了,面对我整墙壁的书,我觉得她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到处都是书,写字台、窗台、床上、椅子上,我想任何人到我的书房都会震动一下。是的,这是我真正的全部家当。我忽略了自己的书房,刚才实在没必要用图书馆展示自己,就好像没必要展示更大的野心,这一刻我从她的目光里突然意识到一间私人书房远比一个公共图书馆更令人震撼。现在我恢复了自信,我不觉得她还比我高,我觉得我好像站在了高处,书的价值几乎就是我的价值。

她愣了一会儿,显然有点不适,说:你是个学究?

说实话,这话让我不高兴。也许她出于敬意,之前她一直没有看出来。这且不论。“学究”是什么意思?通常一般还要加一个老字,表明一个人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官方比如警察面对一个书呆子的口吻,这个书呆子失了窃或自己犯了什么小错。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种口吻。

我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竟然谦虚地说:我哪儿称得上,就是瞎喜欢。我想是某种欲望害得我如此胡说八道。我桌上还有手稿,现在她千万别再对它们感兴趣,再说出点什么或许会让我再次蒙羞,于是赶快指给她窗户看:你瞧,那就是我们刚在外面看到的窗户,下面就是筒子河,夏天打开窗子可以直接下去游泳,不过我从没下去过,下去就上不来了。

现在可以打开吗?她总是出乎意料。

现在?太冷了吧?好吧,你要不怕冷,我就打开。

她的一切要求我都满足,那天我基本上就是个白痴。我慢慢地揭去封条,打开了窗子,冷风与灰尘同时扬起,吹了我一脸。我们站在窗前向外看去,窗外很美,无论如何风景对我是针清凉剂,身边的她也是好景致。故宫的冬景大气威严,中山公园一派静谧,冰场少男靓女是活动的场景,让古老的风景生动起来。不能设想没有溜冰场,否则冬天一派威严的死寂。

我们就是从那儿走来的吗?

是,就是从那儿。

你有这么多书,还有这么好的风景,真是幸福。

光我自己欣赏有点可惜,我忍不住说。

我这不是帮你欣赏吗?

你是谁?我转过头大胆地问。

我?我就是我呀。

你真的欣赏?

不欣赏到这儿干吗?

她的回答,我的提问,都带有日暮黄昏的寂静。我想问她的欣赏是否包含了我的书,但我知道不能问。或许她已回答了,或许没有。

好了,我该告辞了。

不喝杯茶吗?

不了,我还有公务。

公务?

以后有机会吧。无法挽留,也无心挽留。我送她出门,到了胡同口,天已放黑,她伸出手来,非常瘦的一双手,尽管只是轻握了一下已感到一种尖锐的力量,仿佛握住的不是一个女孩的手,而是握住了某种尖锐烫手的秘密。

希望还能在冰场见到你。

不欢迎我再次拜访吗?

欢迎,欢迎。

她伸手拦了辆车,没有回头,坐上车消失在街市中。

出门时魏大妈在水管处接水,看见了我们,回来时魏大妈显然有意等着我:这么快就送走了?我心情沉重,应付了一句。挺好的闺女,大大方方的。我呵呵着回到了房间,心里七上八下。公务?这个词在我脑子里转开了。我难以置信,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我自己,我的生活中会出现——我不敢想了。她是习惯用语,还是有意的暗示?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要暗示?

窗子还开着,因她而开,冷风袭人,冰场亮起了灯,放着音乐,灯光照亮了中山公园与故宫的红墙,没有冰场的灯光那里是庞大的阴影,角楼在节日才会亮起宫灯。幸好有冰场,有音乐,有活动的人群。我想问题没那么严重,我们的相识是自然的,应该不在她执行公务之内。

我是个规矩人,单位和街道都可以证明,这点没什么可担忧的。我写诗,写日记,日记从未落入别人之手,诗也没问题。我的诗问世为数不多,都发表在允许的出版物上,说不上什么倾向,也谈不上隐喻或象征,只是个人味道,这与我的诗风有关。我承认诗人通常被认为是危险的群体,喜欢结社聚会,但我不在其列。我从未参加过任何诗歌活动,当然不会查到某次活动我的签名。我编发过一些诗人的诗,可能多少有些疑问,但也只是疑问,而且我并非作者,说到联系也止于短笺与稿费,大体都是“大作发表,稿费已寄,感谢赐稿”之类的套话,没有更深的交往,就算从最严格的意义看,也只能说是细枝末节。此外我确实有某种嗜好,比如我喜欢观察陌生女孩,观察她们的着装、步态、曲线,但都可以归结在美学范畴,从未有过动手动脚的想法,偶或在纸上有轻薄之意也是改了又改,最终消失于无形。退一千步说,就算我对女人有什么不轨行为,被记录在案,那也属于派出所或联防管辖的范围,是另外的问题,两码事,那方面量刑已相当完备,法制健全,该多少年就多少年,那是应得的。这事扯远了,在我是不可能的。

还有什么?还有就是倪先生,我们是多少年的忘年交,这些街道知道并且掌握,不是秘密。街道曾多次劝说老人将屋内标语口号涂掉,也动员过我说服老人,我没办到。老人的房间去年上了香港报纸,有过一个访谈,说了一些尖锐的话,成为新闻人物,但那已是去年年初的事了,也没听老头说有什么大的麻烦。最近老头应该没什么动作,身体不好,每况愈下,难道又写新的文章了?我一直劝老人将自己过去的译作重新整理再版,我都可以做这件事,但老先生就是不听。我一直为老头的姿态担心,我觉得不如做点文化建设更现实也更长远,其实这也是老头教育我的观点,可他老人家自己却相反。他总是说自己已是过时之人,现在活着就是要替死去的人说话,让历史的他活生生存在于现实之中。

一晚上心事繁忙,认真检点,没有结论。接下来的几天也是这样,正经书读不下去,上班也没人可谈这件事,这件事构成了巨大的悬念。每天除了去报社的日子,大量时间只能读一些侦探惊险武侠小说来打发,像书中没有尽头的悬念一样,等待进一步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往对这类书不屑一顾,这次还真读进去了,而且觉得相当不错。《007》系列看得我天昏地暗,爱情、惊险、迷雾、荒凉构成了一个过去不曾认知的想象世界。这期间去了一次倪先生的“故居”,与往日又有不同感受。老头正要出门准备去图书馆阅览室,见我来了十分高兴。我的到来他总是十分高兴,双手拄着手杖与我面对面坐下。问候了老人身体,每次问都摇头不想谈身体,嘱我以后不要一见面就问身体。我总是难改,不为别的,主要每次到老人这儿来都像进入另一世界,老头仿佛一代大侠,古墓派的掌门,“007”中疑团最后的终结者。的确,老人像活着的“文物”,每次见面都要适应一会儿才能获得现实感。老人身体不好但是精神矍铄,问我最近忙什么,我说在读《007》和《神雕侠侣》,老人十分吃惊,迷雾般的眼睛瞪了我半天,我向老人保证这些书值得一看,充满了陌生的想象力。老人显然看出我神态反常,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也正是我想问老人的。老人问我为什么想起要读这类东西,老人知道我的文学趣味相当纯正,我们的谈话中从未包含过这类书,我说这类书也该看一点,了解一下大众的趣味。大众?什么大众?!老人有些激动,老人一激动起来目光咄咄逼人:大众趣味都是被引导的,你知道“文革”不也是大众趣味吗?大众的趣味就是意识形态。老人真厉害,但也正是老人厉害的时候我发现老人依然清醒地活在现在,“故居”完全失效,甚至很多东西纷纷脱落,老人崭新如同刀锋,如同他一身的阳光。谁拥有大众的权力?你还是我?老人咄咄逼人地说,大众真的存在吗?谁在使用大众这个词?大众趣味不是被号召的就是被麻醉的。

无法同老人争论,我只有听的份儿,从来如此。事实上我赞同老人的观点,只是我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读起了这些书,我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但我知道那不是理由。我能向老人提及唐漓的造访吗?我不知道,我想说,但始终说不出。我要提醒老人?这是不可能的。为了我自己?这是无耻。我还知道羞耻。

周末冰场的音乐总是与往日不同,《溜冰圆舞曲》从下午开始就不停地放,太熟悉这支曲子了,听了总有10年了,应该从七九年甚至七八年就开始放这支曲子。还记得第一次听这支曲子那种兴奋神奇之感,让我想到雷诺阿幸福的舞女,那还是更早在图书馆大殿看到的画册里的雷诺阿。喜欢雷诺阿,不喜欢劳特累克,后者只有肮脏和放荡。雷诺阿是多么明亮,就像这支激动人心的曲子。我还是决定去冰场,为什么我不能暗中观察她?我可以稍稍改变一下着装,戴上口罩和帽子,最好再戴上风镜,这样她绝对不会认出我。问题是她还会去冰场吗?如果她在会不会滑完冰顺便到我这儿来?我究竟在家等还是去冰场?最好是早点去,注意她的动向。

我等了她两个小时,直到天要黑了也没见她出现,急忙往回返,到了家紧张地等待,直到过了八点,我想她不会来了。过了八点半,到九点了,彻底不可能了。这一天过得不好,为什么要盼着她呢?是防还是盼?一方面踏实下来,一方面心也空了。这个星期完全是为她过的,可以说每时每刻,但是好像突然什么都没了。下个星期还是多么遥远,还要这样过吗?看金庸吧,看007吧,看三十九级台阶,看希区柯克,这个星期她不来下个星期她一定会出现,对了,也说不定是星期天呢,不一定非是周末。明天就是星期天,我又振作起来,阅读,直到午夜。

第二天起得很晚,我想她不会上午来。中午吃方便面,下午早早就去了冰场,依然是昨天的装束,眼镜没好意思出门就戴,昨天戴了帽子魏大妈看见我眼光就有些异样,今天把帽子也揣在了怀里,出了胡同过了图书馆才重新装束上。来得早点,人不多,一望就知没有唐漓,她不会这么早,三点钟人慢慢多了,我观察每一个新到的人,到四点钟觉得希望不大了,走的多来的少,下午场就到五点,六点半是晚场。那个角落一直空着,我看见了树上城墙上的乌鸫也没看见她,上下都没有她。戴了一下午口罩把我憋得够呛,后来跟唐漓说起这事唐漓大笑,她说要是看见我戴口罩会一眼就认出我来,溜冰场哪有戴口罩的人,整个冬天北京也罕见一个戴口罩的。我说我就戴,你罕见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我不是怕冷,而是怕空气污染。

简单地说,第二个周末我仍未见到唐漓。那个周末我没戴帽子和口罩,还有风镜,那副样子的确非常可笑,我有点走火入魔,神经兮兮。一个人要想变得可笑就去向恐惧学习生活。我决定直面唐漓。那时我已从最初的恐惧解脱出来,转而对唐漓产生了同情。我不断回忆那天的相识过程,我并没什么值得唐漓注意的,她对我显然一无所知,我很可能严重误读了她。仔细回忆,事实上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感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临水的房子。我后来吓坏了,神经过敏,这完全可以理解,那么果真如此的话,就得想想她何以对我住的房子感兴趣。她渴望生活?她的神秘大胆与其说来自她的工作,不如说来自她的孤独。

再次见到唐漓是大年初三的晚上,那已是一个多月之后,我已经平静下来。年三十晚上我在父母那儿过的,哥哥姐姐每家都是三口,一大家人,我的晚辈对我这个叔叔舅舅感到陌生,我也不太会哄他们,给了压岁钱,这是每年必不可少的。此外就没什么了,我也不爱放烟花爆竹,不能带他们玩。也不打麻将,不能陪老人家玩。看电视,吃东西,守夜,想回自己的家,可一年到头总得熬上这一夜,无论如何是应该的。我是家庭成员中学历最高的,但这并非我孤独的理由,从小如此。打了一宿麻将,看了一宿电视,天亮了,吃过饺子我向父母告辞。母亲让我带上了一大堆过年的食品,包括专为我冻的一大包饺子,这些我确实需要,可心里不好受。

倪先生的女儿从国外回来,把老人接到宾馆,家里没法住,大前年回来也是这样。女儿无法改变老人。老人此前就告诉我女儿订的房间,在香山饭店,希望我也见见他的女儿,本来打算去,可忽然又打消念头。哪儿都不想去。睡觉,阅读,看电视,整理书,收拾房间,想写点什么,更多是心情,也只能记日记。我想过了这个年一切有一个新的开始,忘记一切。写几句日记,日记里的心情基本是重复的,越写越短,时常只一个句子,一个词。

唐漓穿了一件深绿色外套,短发,我记得她是长发,不知为何剪短了,白色围巾摘掉那一刻头发短得像一只鸟。脱掉外套是一件短款贴身皮夹克,非常柔软,简单明了。见我一点也不惊奇,有点意外。她敲门时我就想到会是她,不会有别人,一定是她。结果一点不错。

“怎么猜到会是我?”

“我这儿没别人来。”

她脱掉外套,像回家了一样。

“过年还在看书?”

“没事,瞎看。”

“我是不是打搅你看书了?”

“你让我看了许多书。”

“我?”她显出不解。

“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久吗?”

“太久了。”

我为自己说话的方式感到陌生,好像不是我在说,是另一个人,甚至可能是邦德在替我说。我的镇定自若并非源自我自己,是一个新的我,我对这个我感到满意,从她显然有些意外的神情中我也读出了自己,稍后我才知道我有点过了。

“喝点什么,咖啡?”

“咖啡。”

“加糖?”

她没回答,拿起我案头的一本书,《庞德吾爱》,台湾版的007。

“你看书好像入了迷。”她说,“说话声音都变了。”

“要不要加糖?”

“加吧。”

把咖啡端给她。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是吗?”

她翻着书,沉了一会儿,抬起头:“我还没吃饭。”

“你还没吃饭?”我说,忽然想自己好像也没吃,“现在几点了?”

“你吃了吗?”她问我。

“我也记不得了。”我说。

“你整天就这样生活?”

她说对了,大概看出我身上有雾一样的东西。我有点醒了似的看了一下表,不到八点,我记起了傍黑吃了点什么,一般睡前再吃点什么,每天就是这样。

“我也没吃饭。”我大声说。

“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她说。

“好,我们到外面吃,我请你。”

“我整天在外面吃。”

“我给你做。”

我是脱口而出,但分明看见她眼睛里一种东西闪了一下,这种东西让我心中一颤,显然她不轻易流露这种东西,而且稍纵即逝。

“太晚了。”她平静地说。

“没关系,”我说,“我这什么都有,有过年的饺子,我妈包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在冰箱里冻着。”我说的是实话。

“等着我?”她直看着我。

“也不是,可我想也没准儿有什么人来。你什么都不用管,我做几个菜,都是现成的,你看电视吧,要不翻翻书。”我把遥控器给了她,“很快。”

“一起吧。”

“不行,厨房在外边,很冷的。”

我出去了,很快又回来,向盆里倒热水,结果她跟了出来。

我实在不想让她看厨房,厨房太脏了,一个单身汉的厨房让人倒胃口,这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到处是油渍、灰尘,四处透风,煤气灶上一层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积物,锅盆碗罐有的洗了,有的没洗,白菜叶葱皮挂在窗子上,油瓶敞着盖,盐罐倒了,洒了一窗台的盐,落上了尘土。碗柜黑乎乎的一层油烟,拉时发黏,灯要暗点还好,特别我的灯泡还很亮,实在让我灰心。

“你回去吧,我先把厨房收拾一下,一会儿就好。”

“你去弄菜,这里我来弄。”

“不行,这儿太脏了。”

“你干吗对我这么客气?”她皱起眉。

“不是,我实在不好意思。”

倒上了洗涤灵,我们开始洗涮,我又打来一盆清水,忙开了。

“你去准备菜吧,这里我弄,我知道怎么弄。”她说。

她熟悉了这儿,看来只好如此,不用再说什么了。我在屋里择蒜苗扁豆,忽然听见外面的说话声,推门一看是刘大妈,看见我立刻责怪我。

“没事的,大妈。”

“这李慢呀,哪都好,就是一个人凑合惯了。李慢,今儿太晚了,你们甭弄了,我这儿什么都有,我给端几样来,我这儿有现成的饺子,刚包好的还没冻上。”

“大妈,不用了。”

“李慢,你给我过来,你去端去。”

“刘大妈,您不知道,她想干活,让我教她。”我只好这样说。

她没说什么,脸有点红。

“你还教人家呢,人家一看就是干活的料儿,别做了,啊?!”

“刘大妈,不用了,我休息了好几天是想干点活,天冷,您别冻着。”

“冻不着,这孩子从来就不知道收拾厨房,多弄点热水,李慢,把火点着了,坐着水暖和点,来了就让人干活你真是不懂事。那好,我就给你们端点饺子。”

“刘大妈,他这儿有饺子,不用了。”

“有也是好几天的了,不新鲜。”

“快去,别让人家拿了。”她捅我。

“没事,年年都这样,你也吃点新鲜的。”

“我真吃不下,真的,你快去。”

她是认真的。我赶快去追刘大妈。

我还是端来了刘大妈的饺子,给她讲我在这个院中的故事。她接受了。她说她也带来点东西,让我回头给院子的老街坊送去。她让我过两天送,别今天送。她说是国外的巧克力。她强调国外时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愿提到但又觉得必要。我当然没有多问,心里闪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她带来巧克力我感到幸福。

整个做菜过程是她主导的,尽管有点生,但味道确实不同,她需要各种调味的东西,特别需要辣椒,我到处找没有,只能到街坊那儿去找。辣椒是她唯一同意我去借的,别的她都没让去。灯光下厨房干净了许多,用具都洗过了,各种瓶子也擦亮了,煎炒声声声入耳,冬天的寒冷不再。这是迷人的一个晚上,每个细节都生动,虽然指向不明,不能往深里想。我们像一对恋人,甚至新婚夫妇,但一切又是那么不同。我们远隔千山万水,却非情人相会。但我们仍然是幸福的,幸福有时就是某种仪式,甚至是一种对幸福的模仿,它代表了某种渴望。

我铺上多年不用的桌布,一切准备就绪,桌布要是头天洗过多好,现在它多少有一点霉味,并且皱皱巴巴,她建议我最好取掉,可我非常喜欢它的颜色,一种淡蓝接近灰色。我撤下了桌布,圆桌再次显出本色,也不错,我的确有点多此一举。一顿丰盛的晚餐,是太晚了点,但热气腾腾。这不是通常人们吃饭的时间,这是个意外,是她创造的。一切准备就绪,饺子最后端上来,我已把两杯酒倒好。炉火烧得很旺,在最佳的燃点上,铝壶吱吱作响,只开着半边火,让一半火露出来,这在冬天十分需要。一个人守着火同两个人守着是完全不同的。火是一个人孤独的见证,而两个人时它就是世界。酒是我现从商店买回的,一瓶中国红,很普通。她带来一小瓶酒,造型像水晶一样,我从未见过,太漂亮了,几乎像香水瓶子。我决定收藏,为此我们小小争执了一下,她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她说拿来就是为过节的,可我决定收藏,永远都不打开。我觉得它太不一般了。我说我去买一瓶。很快就回来了。这瓶酒得以保存,直到今天仍在我的柜子里,虽然落上多年的灰尘,依然漂亮。

我们碰杯,普通的中国红。

“尝尝我做的菜。”

我觉得有点辣,但是忍住了。

“味道如何?”

“嗯,不错,不错。”

“我十四岁离开家今天第一次正经做菜。”

“手艺还没忘,真不错。”

“差多了,你这也缺太多东西了。”

“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下次你做一顿纯正广西菜,你说缺什么我去买。”

“广西讲究吃野味,下次我弄条蛇,你不会害怕吧?”

“你千万别,吓死我了。”

“我们那里还吃老鼠。”

“啊?!”

“是竹林里的鼠,叫竹鼠,很好吃的。”

“长得不一样吗?”

“差不多。”

“那怎么下嘴呀?野蛮,太野蛮了。”那时我确实闻所未闻,难以想象,我有点激动,“想不到你这么个秀气的南方姑娘竟吃蛇!”

“北京哪儿都好,就是吃得不好。”

“吃不着蛇就说不好?”

“也不是,北京吃的东西太单调了。”

“可我们心灵丰富。”

“北京人有味道,不过像你这么有味道的好像也不多。”

“我怎么样?你说说。”

“挺好的。挺古老的。”

“什么?你说什么?我古老?”

“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就是这种印象。”

“你还要怎么形容?我滑冰可以飞起来,转速可以以秒计算。”

“你滑冰也透着古老。”

怎么感觉都像说一件东西,就算她出于喜欢我还是感到很不自在。我不知道她哪来的一种居高临下的东西,上次说我是学究我就不爱听,我不知道这是否一种职业习惯。我认真地说:

“我是很安全的人,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没想到你说我古老。”

我话里显然有话,她应该听出来了。

“你就是古老。”她坚持说,有点不讲理了。

“要我说说对你的印象吗?”我说,我想到了一种鸟。

“不想听,知道你没好话。”

“噢,就允许你说我?”

“你让我说的,我又没让你说我。”

她这样不讲理我倒是感觉好些了,我想,说她是“乌鸫”这个词肯定有点重,尽管这个词像“古老”一样并不完全是贬意,但还是太敏感了。

“你说呀!”沉了会儿她催我。

“你不是不让我说吗?”

“我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

“那可不是?”

“你真笨。”

“那我给你背一首诗吧。”

“和我有关系吗?”

“有点关系。”

“你背。”

“这首诗的名字叫《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

“乌鸫是什么?”

“一种黑色的鸟。”我没说什么鸟。

“十三种方式呢,”我说,“我先给你背前三种,你听听。”

周围,二十座雪山

唯一活动的

是乌鸫的一双眼睛

我有三种想法

就像一棵树

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

乌鸫在秋风中

盘旋。那不是哑剧中

的一个细节吗?

“什么意思?”

“这是诗人对乌鸫的观察与联想。”

“不懂,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把乌鸫换上你的名字,你再听我读一下:周围,二十座雪山/唯一活动的/是唐漓的一双眼睛/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上面蹦跳着三个唐漓。这回明白了吗,是不是很美?”

“美是很美,可我还是不明白,要说明什么?”

“美就行了,干吗非要说明什么!”

“我觉得有点怪。”

“就是有点怪,这就是现代诗,我给你读下面的。”

“不用了。”

“为什么?”

“我不懂诗。”

“你已经懂了。”

“那好吧。”

一首诗几乎毁了一个夜晚。当我读到第七小节时,我发现已不能再读下去。我看到她的苦笑,问她是否还想听,她点点头,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我把事情弄糟了,我应该适可而止,可是没有。那诗也是,可能受到她情绪的影响,越到后面越味同嚼蜡,不知所云,连我自己都读着没信心了。我给她夹菜倒酒,重新回到美食上,但都不能挽回开始时的隐秘气氛,某种东西正在消失。那时天已很晚,菜也凉了,我说去热一热,她说不必了,几乎要走的意思。她看了下表,我也看了一下,十一点已过了一会儿。我们碰了下杯,竟然开始说类似告别的话,今天非常愉快,值得怀念之类。事实似乎本不该这样,如果两人谈得密切是不会想到时间的,有许多谈得密切的理由,可是那首诗占用了太多或太主要的时间,以致再也无法绕开。她真的要告辞了,有一种东西在迫使我们宣布结束,尽管我们都不是十分情愿。

“对不起,”我说,“这顿饭没吃好。”

“挺好的,”她站起来,“干吗要说对不起。”

她要帮我收拾一下,我同意了,似乎感到什么。

几个菜放在一起,就要搬到厨房,我总算急中生智想到了音乐。

“要不,”我说,“要不听段音乐再走?”

“好啊,”她说,“你这有什么?”

“古典音乐,轻音乐。”

“我看看。”

“我把菜热一下。”

“好。”

在外面厨房不一会儿我已听到隐约的音乐,声音不大,类似空谷的声音。热了两个菜,端回屋里,音乐非常静,是长笛,那一刻屋里的一切好像变了,好像流动着阳光和水声。之前她已穿上短款软皮夹克,我进来她接过菜,没出声,两只酒杯空着,我们谁都没动。我的音响质量一般,但在这夜晚显出异常的音质。

“这是什么曲子?”我轻声问。

“你不知道?”她很惊奇。

“我没听过。”

“《回家》。”

她对音乐倒是在行,至少看上去比诗歌强多了。音乐讲述着一切,我对音乐只是买了音响后热过一阵,后来并没怎么听,我不知道我的带子里竟然还有如此天籁般的音乐。除了音乐,现在人类已没有共同语言,诗歌早已退出生活,越来越成为一种怪癖的语言。只有音乐。音乐无可比拟,音乐如同雨水,浇灌所有事物,并抵达事物内部。在庸常的日常生活中没有比音乐更动人的了,更说明着一切。诗歌越来越需要训练,而音乐从来不用,听就可以了,内心的秘密被讲述导出。我给唐漓轻轻倒上酒,她拿起来也没跟我碰一下独自噙在嘴边,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如果早一点放这段音乐多好,读什么诗!我真是有病。

“很想家是吗?”我轻声说。

她点点头,我看到她脸上有一种强硬的东西。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显然已超出了音乐。她把一杯红酒慢慢地不停地饮尽,让我有些惊讶。你继续读那首诗吧,她说。我听得非常清楚,不会有错。也许她想把诗和音乐分开来,音乐是她的,诗是我的,也许要让它们合为一体?

你读,她说。

我轻声地,几乎按音乐的启示重新组合了那首诗。

周围,二十座雪山

唯一活动的

是乌鸫的一双眼睛

我有三种想法

就像一棵树

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

乌鸫在秋风中

盘旋。那不是哑剧中

的一个细节吗?

我不知道更爱什么

是回肠荡气呢

还是深藏不露?

冰柱为长窗

增添了犬牙交错的玻璃

乌鸫的影子

在上面飞

哈德逊河消瘦的男子啊

你们为何梦想金鸟

没看见乌鸫在周围逡巡?

有一次恐惧刺穿了他的心

在恐惧中他竟以为

车辇的阴影是乌鸫

整个下午如同黄昏

雪在降落

它还要继续降落

乌鸫,还要

栖息在雪松枝上

她讲述她的童年,讲她童年的鸟和鱼,她怎样与它们密不可分。她的讲述把我带到南方一个水边小镇,甚至带到了船上。小院因讲述好像漂起来,我们回到久远的童年。童年无秘密,那是我们的安全地带。她说天上的鸟和水里的鱼是她童年见到最多的两样事物。她说过江的鸟经常落在船头和篷顶,它们十分骄傲,敛翅昂立,从不在船上做窝,稍停就飞走了,好像就为展示它们的骄傲,因此她从未触摸过它们。她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触摸一下鸟的身体,不是要抓住它们,就是想触摸一下,她觉得触摸一下就会神奇无比。江风浩荡,下大雨时她说她总是想到鸟,她希望在雨中接待它们一次,可从没在雨中见飞鸟,不知它们躲到哪里,就是躲到树上也不行,它们没有自己的房子,会钻进山洞吗?她去鱼市的路上曾看见过一只死鸟,刚要捡起来就被大人制止了,骂她,差点打一顿,那次非常恐怖,从此她记住死鸟是不祥之物。她对童年记忆之清晰几乎可以从她眼睛里反映出来,我在那里看到江水和风、山影以及阳光,一个平淡无奇的小姑娘。她说打鱼的人是从来不打鸟的主意的,可是她喜欢鸟,没少打鸟的主意。她幻想成为鸟的朋友,可它们从不让她靠近,哪怕它们就落在她身边也不允许她抬一下手。她说船上的鸟可以亲近你却从不允许你亲近它。她在船舷给它们预备鸟窝,可它们显然把鸟窝当作了陷阱,一次也不碰它。在我看来那的确是潜在的陷阱,我说,你预备鸟窝难道不是想要接近它们?很难说不是一个圈套。她否认,那样看着我,意思你怎么能那样说?我说,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这是个美丽的圈套,意识通常是对潜意识的遮蔽,不愿承认潜意识,但它却是最顽固的存在。我说,假如它们真的使用了你做的窝,你不去抓它们?我只是想摸它们,不会把它们怎么样。可你承不承认你的想法包含了诱惑?这里我们有了一点小争议。她没问我弗洛伊德是谁,对于我常提到的一些陌生名字她不闻不问,像不存在一样。

在船上做窝类似一个很美的童话,但又是真实地反映了一个孤独女孩对动物家园的想象力,同时与自身处境有关。她讲窝的形状,讲布片和干草,讲怎样在里面放了鸡毛和鹅毛,以为那样会受到鸟的认同,但是都没用,鸟们不屑一顾。她家在江边开了一个小小的水塘,养了鸭和很大的鹅,她家离镇子还有一段距离。她讲到后来上学的故事,小镇和学校渐渐成为她主要的生活。她对小镇的描述具有一种潮湿和烟雨的调子,总是与伞和水声有关。我所能想象的南方的潮湿最多也就到江浙一带,止于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而唐漓的南方更远,是我无法想象的南方。我知道那条江,非常有名,在许多场合见过美丽神奇的图片,可在我看来它们几乎是不真实的,它们只存在于传说和图片之中。

她又带来一种甜酒,她说是泰国酒,通常我也不多问。某次碰杯我注意到她颀长的几乎没血色的手,非常瘦,像镂刻的。我说,你的手让我想到某类鸟的手,哪天我们去一次动物园吧。她对我的小玩笑一笑置之,把手伸过来让我看,握住手那一刻我差不多叫了一声,因为非常凉,几乎没有温度。我说你是不是很冷,她说夏天也这么凉。我说是不是小时候和鱼接触的缘故?嗯!她点点头,但显然是否定的。她谈起小时喜欢的几种鱼,特别喜欢一种很小的,类似太湖的银鱼,那种鱼非常亮,长不大,一般是上不了市场的,不过她有时会提着鱼篓到市场卖那种鱼,卖得的钱不用交给家里自己留下了。大前年她回家了一次,结果发现市场上小银鱼价钱大涨,价钱难以想象的高,超过了所有鱼的价钱。

炉火烧得很旺,不断续煤,菜热了多次。她真的做了一条蛇,怕吓着我杀好洗净才拿来,炖完了蒸,卧在盘子里,我仍不敢动筷子。我说我们这院子里过去也发现过蛇,是在翻修房子时,我没见过但听人说过。她非常惊讶,不能想象,难以置信,我觉得她好像有些害怕了,问她是不是,她不承认,把一块蛇肉夹入嘴里。我讲我的童年,讲这条老街、图书馆和大松鼠,讲我与倪维明老人最初的交往,讲那本西洋画册,我们的童年如此不同,正好互相神往。我的生活没有变,就像故宫的墙,从未离开过北京,而她展翅高飞,早已走过大江南北。如今我们相向,对她仍然是一种秘密,对我似乎也同样,每个片刻都值得珍惜,都不容我们深思,一切都只是感觉,分分秒秒可度可量。一瓶甜酒不觉已被我们喝光,没有醉意,一点没有,相反十分清醒。我们望着各自的空杯子,似乎在寻找一种东西,我问她是否还要喝,因为天已很晚,早过了午夜,她说随我。我拿过上次剩的中国红,给她倒上,继续说话。有时我们会静默,听时间的颤动,握着杯子。

你好像从没评价过我,她说。

评价你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的样子。

噢,那还用说。

我听到过很多评价,可从没听过你的。

你样子很好。

她笑了,说,其实你是个很骄傲的人。

那你可说错了。

不,你大概不知道。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自然,我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是我没想法——我几乎要说出来,但最终还是咽回去,我觉得这样说不妥,不能对一个女孩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不能。

我说,我已经很知足,非常知足。

哦,几点了?沉了一刻,她忽然问。

两点了,我说。我的心跳起来。

你不困?

不,不困。要不——

你还让我走吗?她看着我。

那、那你别走了。

她举起杯子,没跟我碰,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也举起来,我们喝了最后的酒,相互注视。我要不说,你会说到天亮是吗?她说。

不不,你在我这儿休息吧,太晚了。

我还是走吧。

别走,太晚了,没有车了。

上次也没车了。

我觉得她有点多了,可我非常清醒,简直让我难以置信。

你到里屋睡,我收桌子。

那我得洗一下。

我有新的牙刷,没用过,我说。

她站起来时我又觉得她没喝多,一点没摇晃,倒是我觉得自己有点飘忽。我找出了牙刷,新的杯子,倒了水,端了两大盆热水到里屋,给她关上房门。我真的有点支持不住,杯盘狼藉,好像都在动,我慢慢收拾,夜晚开门的声音十分响了,我的门太老了,像这房子一样老,街坊可能都听见了。

门打开了,我已收拾停当,封好了火。我去倒水,两大盆。拿出一床新被子,也不是新的,只是从来没用过。我特别向她指出是新被子,她说要是没新被子真的要走了,我说我的被子也是上月我妈刚给我拆洗的。两条被子铺得整整齐齐,我到外屋去洗,同样关上了门。我洗得简单,平时晚了有时都不洗。我想她已经睡下了,我希望是这样。我尽量拖延,平时晚上不刷牙但今天还是刷了,一切收拾停当,我推开门,她还没睡下,头发湿漉漉的,翻一本杂志。她指着杂志上一张风景照片问我去过没有,我一看是西湖,三潭印月,我非常熟悉,可是很惭愧没去过。她的短发真是好看,再配上脱去外套的羊绒衫,轮廓清晰,毫无倦意。照片很小,看着图片的小字我们凑在一起,没有分开,我不知道是否她设计好的,觉得非常好。我闻到她湿漉漉头发的香气,吻她的头发,而她仍在谈三潭印月,她独自游西湖的情景。后来我们拥抱,她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吻她的光亮额头她也不动,非常平静,以致感觉到她甚至有点无辜,或者是一种天赐。我心里充满感动。一刻千金,如同永恒。我不敢吻她的唇,只是默默地抱住她,看不见她的眼睛,有一刻在各自后背我们都出神地望着什么,或许她望着故乡江水,而我也同样望着。没有音乐,不可能在这个时刻有音乐,也不需要音乐,寂静就是我们的音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或者不同于爱情,我不知道。如果可能我想我会流泪,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她可能不会,但我知道她一定望着什么。我感觉不到她的手臂,甚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有一刻我们好像都消失了,变成了虚无,但是多么美的虚无。最初加速的心跳完全平缓下来,在一种很深的寂静里我们成为一个人,成为无或无限。整个夜晚如同黄昏。雪在降落。它还要继续降落……头班公共汽车开来,由远及近,胡同口到站的声音,撒气声,门的哐当声,重新启动,驶离,渐渐远去。

她几乎在我的拥抱中睡去。灯已灭,在床上我们嘴唇相遇,默默拥抱,我们都感受着对方的身体,裸露的臂膀。她的胸罩饱满,三角裤薄如蝉翼,我也没完全脱去,我们的腿已交在一起,紧张又激动人心,我在燃烧而她似乎只是休息和梦想。一切都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身体,不能想象她乳房的样子,但我知道她的身体比我看到的任何画册上的身体都美。我十三岁读到画中的女人体,却从未敢梦想过今天会拥有,就在我的臂弯里。我可以触摸吗?不,我怕会遭到拒绝,而且她是多么神圣,我知足了,就这样已是在天堂。没有手的语言,但我们更像一个完整世界,她的沉醉或睡眠多么神奇,让她睡吧,我也睡吧,就这样,分分秒秒,慢慢进入梦乡。不断能听到公共汽车的声音,撒气的声音,远去的声音,幸福的呼吸。冬天早晨漫长,几乎没有黎明,街门的开启,杂沓的脚步,而天依然未亮。

十一

在睡眠中,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世界的一切,清楚地意识到睡眠是多么的幸福,我是知道自己睡眠的人,这世界还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睡眠吗?以往的睡眠无异于死亡,只有这样的睡眠才是生命,并且与世长存。我们额头抵着额头,仍是吻的姿态,后来我把她抱在胸前,把下巴放在她的头发上,偶尔吻一下她的头发,我不睡又像在最深的睡眠中。不知何时,最初我以为是在做梦,我听到了水声,觉得胸前有什么在流淌,那时天已蒙蒙亮,我睁开了眼睛,非常惊奇,她在我胸前流泪。她瘦削而白皙的面孔并无悲伤,仍闭着眼睛,只是眼缝在流水,好像仍睡着,就像泉水那样。如果岩石也会流泪那就是她,而且是早晨的岩石,新的水流。

我轻声问她怎么了,她没有睁眼睛,只是慢慢抱紧我,寻到我的嘴唇,我们相交在一起,就是那样,一动不动。后来是她找到了我的舌头,我才知道还可以那样吻,我以为吻就是吻,就是嘴和嘴贴在一起,结果触到我舌头那一刻我一下颤抖起来。我狂热地吮吸她,她也一样。我们长吻,浑身都热起来。那时天已大亮,我看到了她的身体,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好像早就醒了,睁着樱桃般的一双红眼睛。她不让我看,藏起来,可我还是找到了。我觉得太神圣了,简直美轮美奂,我吻到它,她伸过来了,一下放开了,搂住我的头。我吮吸,就像进入一个遥远的梦乡。

我们赤身相向,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我在寻找,模糊而又清晰,那一刹那,成功了,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放大,搂紧我,我泪如雨下。我们紧紧拥抱,再无法分开。某种东西根本无法阻止,她惊讶地看着我,因为我在一泻千里,并且源源不断,她紧紧地抓住我,狂吻我,有点惊讶但如此幸福。

我太鲁莽了,我不知道,但我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太快了。

如此短暂,可我们还是感到巨大的幸福。

我们面对面,她完全展现在我的面前。

冷,她说。

我蒙起来看她,这不是画,但像十三岁那年。

你还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美,美极了,我说。

真的吗?

真的。

我吻她。身体再次膨胀,俯下身,找到了她,非常顺利。她迷幻地一笑,略有点皱眉,我又开始疯狂。我无法不疯狂,我看到她再次放大的目光,我开始胡言乱语,噢,亲爱的,我爱你。爱你,她也终于说出来,捧着我的脸,我们拥抱,长吻,身体的语言胜过一切。每一次探索,每一个眼神,一个微颦,一次嘴角的翘起,一次尖峰时刻……我们同上云端。冬天汗水淋淋,我们如同水人,青春如此极致,即使在雪峰上,我们也可使雪峰融化。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超乎寻常,直到她一次次弹起,一次次痉挛,抱住我,闭上眼睛喃喃低语,几乎掐破了我的后背,再也没有睁眼。

我也闭上了,像死去一样,我们拥抱,进入最深的梦乡。

那时世界已经不存在,灰飞烟灭。

一次完整的做爱如同一首诗的诞生,每一个句子都是瞬间,都是擦亮,都是可以使人站起来的神经,都是极限般的深潜、弹起、见到水面的那一刻,直冲云霄。最后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一百年的寂静,是风在远处慢慢掀动,是世界更生,鸟不振翅,花自盛开,人的一生只可能有一次高潮,一次登临,如同爱情不可能有第二次。但是一次足矣,人们都能到达吗?

我想我到达了,那个让我到达的,就是唐漓。

我醒来时她已离去,那时已近中午。

十二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去的,那次醒来对我是一次震动,床上空空如也,仿佛一场大梦。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如此行事?她应该叫醒我,我不是老人也不是病人,为什么走得悄无声息?留下几个字也好,纸笔就在桌上,可是没有。不是说我难以适应她走后的空旷,而是她的行为方式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们可以一同到达天堂,甚至可以在天堂飞翔,但我们似乎无法像通常那样行走。我没有她的电话,没有联络方式,甚至没有给她写信的地址。

三天来我被子没叠,漱口杯未动,只是把床上地下的卫生纸放进了字纸篓,那上面有她和我的痕迹,我们生命的印迹。我基本保留了她走后的一切痕迹,睡我们一起盖过的被子,还能嗅到一点她留下的气味。我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总之是清凉的类似一种树香。这种香与寺庙的香不同,但又使我想到寺庙,或许是印度的寺庙?我去了一次单位,在单位呆了一整天,回来一切照旧,好像房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房子变得陌生,像空无一人。我打开冰箱,冰箱里那天晚上的剩菜还在,那盘吃剩的蛇还在——我好像没吃过一口。她吃蛇肉,我不知道是否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吃一次,我给她留着。我把蛇段放入冰室冷冻,这样可以无限期保存下来。蛇证明着她曾经存在,蛇是一种生命,煮熟后仍有生命,说不定有一天她会从冰箱里出来。还有字纸篓,我掀开字纸篓,找到那天的卫生纸,非常白,比没用过的纸还白,已经完全浆硬,似乎仍有生命。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收藏这些纸,它们是有价值的,至少比梦有价值。我想她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了她单位的电话,在单位我一整天都在等她电话。我们不坐班,一周去两次两个半天就可以,我不知道是否还去单位,这是我们唯一可能联系上的方式。

连续在地下室呆了几天,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由于地下室条件不好大家尽量在家办公,我频繁的到来引起发行广告科人的好奇,他们总是占着过道的电话,一有电话总是他们先冲过去,我无法抢过他们,他们像随时待在洞口的老鼠,说得好听一点算是守株待兔争夺可能的广告客户。不过从他们的速度来看,我真不认为他们是愚蠢的猎人,他们就是老鼠。很可能是我的电话他们也推掉了,说我不在。我向他们大声宣布:有我的电话叫我!整个报社只有两部电话,领导占了一部,剩下的就是过道的公用电话。不能怪唐漓,电话打进来不容易。我们是周一刊,我的劳动大大超过一个周报的容量,编的稿子小山似的。星期六报社通常没什么人来了,电话也不多,我对此抱有相当的希望。我想无论如何今天唐漓应该打来一个电话,我等到了下午四点钟,报社早已空无一人,仍没她的电话。

快下班时忽然想到也许周末她直接去了我那儿,这对唐漓很有可能,我恍然大悟,从地下室钻出来,自行车骑得飞快,我几乎看见她在胡同口等我的身影。到南长街口我就开始四处张望,怕她在街上或哪棵树下,我想得如此细致,所有可能我都想到了。进了院子我的心狂跳起来,梦想邻居大妈说唐漓来过刚走之类,结果没人告诉我,我还响亮地叫了一声魏大妈和王姨。

唐漓消失了,晚上没有来,第二天星期天也没来。

星期一去单位发稿子,星期二又去了。我如此狂热等她电话已经不是思念,而是她那天的消失太过突然,之后每天都存在着可能性,又毫无消息,这让我受不了,难以理解。我可以不想她吗?可以,但一切都要等再见到她之后。我会轻拿轻放,再不会承担每天的可能性,每时每刻的可能性。但是现在不行,这么多天我已经这么过来了,那就彻底地直到她出现。

星期三接到了她的电话,广告科的人像祝贺节日那样地大喊:李慢,电话!他们知道我已经快疯了,电话铃响我跑得有几次比他们还快,常常三五个人一下冒出头来,我当仁不让,像在足球场上。真的是她,我气喘吁吁,半天说不出话,她说现在在南长街上,已经去过我那儿了,以为我会在家。你以为我天天都在等你吗?我差点叫出来。她说她现在有时间,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抱歉之情。我大声责怪她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为什么这么多天一个电话也不打,她到哪儿去了之类。没有回答。显然她不想在电话里多说,我喂了几声她才出声,并没回答我的责问,只是说她现在等我,问我何时下班,那时不过下午两点。我本想说刚上班,我确实对她十分不满,但我无力反抗,事实上我是专为等她电话才上班的。我马上到,二十分钟,我大声说。电话挂了,非常坚决,毫不犹豫。我忽然觉得她是否有什么事,不然她怎么换了个人似的?难道她全忘了我们那天无上的幸福?

一定有什么事。从公主坟骑到了南长街,风驰电掣,满头大汗。她一袭黑呢衣一条白围巾站在公共汽车站边上,看上去像等公共汽车,又像是要出远门同一个人告别的样子。她看见了我,向胡同口走来,肩上挎了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长腰皮包。

“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掠着满头的大汗。

“没事呀,你还挺快的。”

“我以为你有什么事,电话里也不愿多说话。”

“这个电话都不该打。”她说。

“为什么,连电话都不能打?你在街上打又不是在单位。”

“别责怪我,行吗?”

“不是责怪你,实在是不理解,星期天你干吗去了,也不休息?”

“别这样问我,行吗?”她站住了,目光有点冷。

我倒像个女人。我的确问得太多了,我没这个权利。

“对不起,”沉了一下我说,“我太想你了。”

“我来过你这里。”

“是吗?什么时候?”

“是顺路。”

“对了,给你钥匙,”我掏出钥匙,“专门为你配的,好几天了。”

“你不在家我要钥匙干吗?”

“你可以进来歇歇,这也是你的家。”

“不是我的。”她摇摇头。

“你不在就不是。”她说。

十三

午后的小院十分寂静,树已沉默了一个冬天,现在饱含阳光,可能已在秘密生发,只是看上去纹丝不动。二月仍是寒冷的季节,但阳光已稍有不同,房间的感觉也一样,炉火不用敞开,感到冬天已是尾声。

我们拥抱了很久,两个人无言,心既远又近。即使心灵相隔,拥抱依然美好,越无言越美好,我不再怪她,不说思恋,不说等待,什么都不说,甚至没有接吻。但身体在相亲相爱,享受这午后寂静的时光。这是恰当的,我刚才的抱怨是多么愚蠢,我应该懂得她,她已经来过,现在又来了,我还要什么?

没有放音乐。现在放音乐也不适当。只有拥抱。

“你很忙,是吗?”

“是。”她点头。

“很想你。”

“让你等了。”

“没关系。”

“我知道你想我。”

“那天一醒来没有了你,一切就乱了。”

“你还可以乱。我不能。”

“以后我不会再怪你。”

我觉得她的身体在慢慢变软,阴影在过去。

“可以打开窗子吗?”她说。

“当然。”

临河的窗子擦得很亮。我们到了窗前,一只手就把窗子打开了,我们没有分开。风仍很硬,远处红墙似火,溜冰场已停业,空无一人,冰面明晃晃的。

我说:“瞧见了吗?我们就是从那儿走来的。”

她看了一会儿,说:“我从更远的地方走来。”

“说得真好。”

“我爱北京天安门。”停了一会儿,她说。

“天安门上太阳升。”我接道。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你也会唱这歌?”我问。

“我还会跳。”她说。

“真的,你跳一个,比划一下。”

我唱,拍手,她比划,跳,我们共同的童年。

“跳得真好!”她停下来,我抱住她。

“小时候我不知跳过多少次。”

“你是宣传队的,是吧?”

“你看出来了?”

“当然。”

“我还会跳《红色娘子军》。”

“真的?”

“当然了。”

“你跳一个。”

她的童年是活跃的,尽管她远在漓江小镇仍比我的童年活跃,很多事情她记得我不记得。她觉得奇怪,我在北京怎么会不记得?我说我真的想不起来。她讲的都是宣传队的事,而我那时如同尘埃。我说北京太大了,有许多像我这样的那时毫无声息。我说你想想,你们学校是否也都像你一样活跃?她承认了。但我知道她仍感到某种失望,假使我那时也是宣传队的,我们将有更多相同的语言。

整个下午由于“我爱北京天安门”她再次沉浸在对童年的回忆中。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怀想童年,或许童年是她后来走出故乡的起点?她能谈论的只有她的童年?她是如何离开故乡的她从未真正提起过,只是轻描淡写说到她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家乡,到南宁上学去了。我不知道南宁是个什么地方,至今我对南宁的了解仍止于地理书的介绍,那是一个省会城市,地理上相当靠南,除此我对南宁一无所知。我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她怎样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她还有太多我不了解的东西,至今她也没回答我为什么不能给我打电话的问题,我只能猜测她不希望我们单位人知道她,广告科人在电话旁大喊大叫她显然听到了,恐怕连玩笑也听到了,显然她很不喜欢,电话里她如此淡漠似乎也与此有关。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她要保持自己的恋爱秘密我是再恰当不过了。我是个深居简出的人,我没有朋友,很少出门,与书为伍,如果不是这几天因为等她电话单位我都很少去。就算诗人通常名声不好,总是与滋事和行为不端有关,但我显然不在此列,我喜欢的诗大都言不及义,絮絮叨叨,大致相当一个人午后的玄想与呓语,毫无极端和危险可言,这她也同样看得出来。当然,以上这些在我们的关系中并非是主要的,但却是不可或缺的。跟我在一起她轻松,单纯,安静。而且我还是一个安静的听众,并有恰当的点评,她对童年的叙事欲望在我这里得到了温馨的满足。在任何别人那里她都不会有在这里如此安详宁静的下午,我相信也许有一天她会说出另外的秘密,比如南宁,比如北京,这是迟早的事,尽管我并不太想听到。

做完爱我们都感到饿了,那时天已擦黑,我提议由我来做饭,她在床上休息看电视,享受一下我做的美食,我说这些天我把厨房彻底收拾了一遍,煤气灶新刷了银粉,餐具全是新买的,款式别致,今天有高脚杯了。她提议改天,我问为什么,她说要请我到外面吃饭。我觉得有些奇怪,上次她是那么愿意在我这儿做饭吃,她说在外面吃够了,这次我在冰箱里储藏丰富的食物就是为等她来。

“简单吃一点,我还有事情,待会儿得走。”

“你不说今天没事了吗?”

“今天下午没事。”

南长街的饭馆都很一般,我提议到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吃饭,我来请客,我说那里环境幽雅,菜肴美味,是过去文人墨客去的地方。她稍犹豫了一下,看了下表,说,这么好的地方太仓促了,下次吧。尽管她依然镇定,从她的话里我还是感到她时间紧迫。在胡同口我常去的牛肉面馆我们匆匆结束了晚餐,分手时我要送她上出租车,她说不用坐车,就到北边去,走着就行了。我几乎说要送她一程,顺便也散散步,但突然想到可能不合适,于是只是拉了拉她的手,什么也没再说,有些慌乱地径直过了马路,没回一次头就进了胡同。进了胡同我长出了口气,几乎把刚吃过的食物吐出来。我一直莫名其妙地紧张,但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紧张。

十四

给她配的钥匙放在桌上,她还是没接受。我觉得钥匙是一种象征,表明我们之间的一种亲密,甚至一种归宿。我同时还感到正在漂泊的她,就算我们还没到讨论未来一起生活的时候,这里也应该成为她的港湾,如同她的家一样。我对她是敞开的,或者说敞开了一切。一把钥匙既作为一种隐喻存在,也是一种方便,它同样是敞开的,可以彻底接受,可以部分接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

难道她有一种尺度,并把她也把我限制在尺度之内?她有梦想也能冷静,她是两者不可思议的结合。她的梦想似乎不指向未来而专注于过去,而现在似乎是对过去梦想的实现,她愿停留于此。她的童年是她最活泼的梦想,这其中包含了对北京的情结。这种情结是她童年无法梦想的,但她似乎天天在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她唱得那样熟练,与梦想不可分割。她看到紫禁城看到松墙掩映的午门天安门,尽管是冬天,情不自禁就想起那支童年的歌。想想那种童声,抛开其他含义,那的确是一首表达爱与活泼的歌。想象一下南方偏僻的小镇,孩子们歌唱一个遥远的近似天堂的地方,那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宗教,而多少偏远的孩子能抵达她们童年神话般的天堂?我显然是她梦想中的一个意外,同时又成为梦想的核心。她不想拥有钥匙或许是想始终保持我这里的梦想色彩?有了钥匙某些东西就消失了?

也许她还达不到这一层,也许有更多东西制约着她,但毫无疑问,某种生命的东西是存在的,没有她的童年几乎就没有现在的她。我们是爱情吗?爱是什么?也许就是一点点东西,这一点点东西照亮了我们,以致会使我们眩晕,我们觉得拥有了全部的阳光,因此也以为可以要求一切,至少我开始时有这种倾向。她有吗?她好像没有,她什么也不要求,但她事实上又撇开了一切,我还能要求她什么?要求她怎样?我不再要求,一点也不要求她了。没有电话,没有事先定好的约会,没有通常情人间的诸多可能,这些我都不再想了。我越来越细心,每天的任何时刻都预测着她可能的到来,有时白天,有时晚上,有时很晚了,有时我还没起床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头。我的生活充满了预感,有时相当准确,那一刻我如此地惊喜,好像我们通灵,我们有上天感应。但更多时候我的预测是不准的,因为我常常毫无道理地预测她的到来。我扔硬币翻纸牌,让飞转的念头突然停住以判断或决定她今天是否会来。这样的游戏我做得太多了,数不胜数,以致它已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我的冰箱也处于时刻的准备当中,那里储藏着丰富的食品,有为短暂时间准备的速食品,有为从容而可能的一顿美餐准备的家禽以及她喜欢的各种野味和调味品。为此我没少往菜市场跑,东单西单我都去过了,而这之前我想也没想过世界上还有那么丰富的生鲜食品,只是我们从容地做一次美食的机会太少了。除了食品,差不多每次见面我都为她准备了小礼物,我尽量让她意想不到。当然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布娃娃,她喜欢布娃娃,它们就像我们的女儿。她有时也带来一些小玩意儿,有一次竟然买了一辆带沙盘的电控火车,让我大为惊讶,好是好,可是太贵了。五月,我们去了一次中山公园,那时街上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喊声喧天,全国的人都拥到了北京,拥到了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上,每天我都能从窗棂上感到广场的声波。这事已持续一段时间,就在我的家门口,我一出门即可以认为进入了游行队列,因此我不可能不被卷入。而我事实上愿离中心远一点,我愿住在南城或北城的某条胡同里,通过自行车或公共汽车时常到这儿来看一看,亲临一下巨大异己的历史,然后回到深深的胡同。那样如果我是尘埃也算是经历过历史的尘埃,我将有作为尘埃的一份小小的满足与骄傲,等我老了,我会像经历过“五四”的无名老人向后人讲述前尘往事。但是现在我离得太近了,就像一个人离太阳太近反而会感到不安,而且,我还有一个唐漓。我们都知道发生的事情(她甚至就在附近执行公务),因此我们没去谈论,也不便谈论,这几乎是我们不用说的默契。我们去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吃饭,完成了许多次谈论的一个梦想,这花去了我不少钱。之前我们一直在谈论一次公园约会,一次花前月下。那个短暂的晚上,春风沉醉,杨柳依依,我们在皇家水面上享受着夜晚的两人世界。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称得上真正意义的情人间的约会。我没让她先到我家,尽管咫尺之间我还是要求在公园门口等候,我觉得那样意义不同。过去每当我看见公园门口情人们等候,双双入园,我都梦想着我们的这一刻。我等待她的时候忐忑不安,不知她能否如期而至,因为之前她也没完全说定,她的时间不完全归她掌握。但是那天她真的来了,让我稍稍意外的是她没从大街上来,而是从公园内走出来。她从天安门旁边的正门穿越了整个公园,而我仍傻乎乎地去买票。她说不用买了已打过招呼了,这让我颇为费解。我从小长在公园门口,进门买票天经地义,已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我跟着她,没人跟我们要票,如入无人之境。我不知道她怎样跟收票人打的招呼,打的什么招呼,总之她可以理所应当地不买票,而我也头一次跟着享受了某种特别的待遇。在走入园门的情人中,我们非常异样,就像侦探电影中的某个镜头。居然没人注意我们,但我想如果是在电影院,观众肯定会注意到我们的与众不同。而那究竟是一部爱情片呢,还是一部革命时期的影片呢?

十五

我记不清过了两个星期还是三个星期,总之天已经很热了,外面异常紧张混乱。唐漓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衫,一条牛仔裤,十分青春,风尘仆仆,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出现在我面前。她说不上是刚从郊外回来,还是准备去郊外的样子,要么就是刚从郊外回来,现在又准备带我去郊外。总之她有一种罕见的愉快的样子,让我难以理解。她开来了一辆小车,我听上去就像她驾来了一条船,我们要去海上某个小岛。

我说:外面行吗?这么乱。

唐漓说:有什么不行?走吧。

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开车?

什么时候?我都忘了,唐漓说。

这是个非常傻的问题,也是不该问的问题,唐漓比我清醒得多。

唐漓问我:你一准备写诗是不是就迷迷糊糊的?

行吗?我又反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唐漓说。

我们带上了食品,又在副食店买了一些。唐漓的车停在路边,米色,流线型,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款叫“雪铁龙”的法国车,可升降,类似跑车,既可以在城里跑也可以越野,速度极快,便于各种情况行驶。车不是很新,但车门的嘭响,陌生的流线的坐椅、按键、各种仪表盘,都使我有一种要升空的感觉。也许唐漓已经多次驾车到我这里来,甚至有时就是这辆车,只是从未说过。许多次我送她出来给她叫出租车她都不要,每次都是胡同口分手。现在看来显然她当初不愿让我知道她开车,而我也从未想到过她居然一直开着车。我们在中山公园时就讨论过郊游的事,我总是提到各种线路的郊区车,密云、昌平、怀柔或近一点妙峰山、玫瑰谷之类,我还提到出租车的可能,比如坐出租去乘公交车回来,唐漓对此一直不置可否。现在我明白了,她心里早就有数,对她来讲实际上只是时间或时机的问题。不久之后我就打消了郊游的念头,我认为现在出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恐怕根本出不去城。那时我已开始担心我住的地方离中心太近了。我也认为唐漓更没时间了。的确,那之前我们有一周没见面了,没想到再次见面她竟然要带我出城。她的大胆异乎寻常,以致我并不觉得应该为此感动,恰恰相反,我感到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我们只有六个小时,她说。

六个小时,这算是一次爱情之旅?她开着公务车以什么名目出行呢?无论什么名目我都不会喜欢,尤其现在更不喜欢。如果真要去我宁愿坐公交车坐长途车,我不希望与她的工作有任何瓜葛,她在违反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从不打听她的事已成为自觉自愿,现在她这样做可真是不了解我的心思。我一句话不说,不知道能不能出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时候她怎么想得出来?

车窗玻璃突然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不知怎么一来自己就升起来了。接着她扭开了音响,音乐与一股冷风同时降临到我身上。她开了空调,我还不知道。春天应该是美好的,所谓春风拂面应是极美好的感受,但现在一切都被关在了外面。车内冷气习习,我的汗水照流不误,她不能安慰我,空调也不能安慰我,她深深知道这一点。因此她最后做的只能是把一方纸巾递给我,让我擦擦脸。车开得很慢。

“要不我们回去?”她突然问我。

“不不,走吧。”我说。

“那你别这么僵着,往后坐坐行吗?”

“我不习惯,好了。”我直挺着靠下去。

“你可以调一下椅背,就在你扶手的侧面。”

“没事,不用了。”

“你调一调。”

我笨拙地找到按钮,椅背立刻直贴在身上。

“你可以再调,直到感到舒服。”

“行了,就这样吧。”

街上车不多,更多的是自行车和烈日下的行人,整个城市显出某种茫然与疲态。天空终日无云,没有一点雨的迹象,烈日好像让夏季提前到来了,到处是纸屑、包装袋,杂沓的脚步,陌生的行人扛着行李,像朝圣者又像占领者,向城市聚集,路口混乱不堪。城内倒没遇到什么麻烦,但是快出城了交通严重堵塞,到处是路障,一望无际的绿色军车被堵在城外。有学生和市民站在高处挥舞着什么,向车上的士兵激动地喊话。我当然听不到喊什么,但我知道在喊什么,这些日子我在公主坟上班的路上每每看到人们围着军车向士兵讲演。士兵的脸通常都很麻木,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正是这种麻木让我感到真正的恐惧。没有什么比麻木更可怕,更不可预测的。我觉得这种麻木一旦发动起来就会像机器人一样可怕,为什么人们要造机器人或像机器人那样训练,就是因为它们是麻木得可怕。

唐漓无法通行,只好绕行。几个出城的路口都是如此,我几乎提议放弃此行。但我不能,她好像已在生我的气,人到了欲罢不能的时候就总是选择听天由命。唐漓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绕行,掉头,没有任何犹豫不决,绕了许多条路,穿越大街小巷,许多都是我从未到过的路。她比我对北京还熟悉。她的耐心镇静让我无法说出“放弃”两个字,同她比起来我是个软弱无力的人。

总算出了城。开着空调我仍出了一身汗。那是一个相对僻静的只有象征性路障的路口,车可以勉强通过,唐漓几乎没减速,根本没在乎有人招手就冲过了路口。那一刻我差不多看到唐漓脸上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我无法形容。我不能说油然生敬,可能有尊敬,但我确实感到了某种比我不知强大多少倍的东西,而我不适应这种东西。是的,不适应,从来不适应。我不喜欢紧张、惊险、极端,不,从不喜欢,尽管认识唐漓后我鬼使神差读了不少这样的书。事实上我宁愿与世界无关,宁愿枕于一本书,一种幻想,或者像我们曾经有过的夜晚。那是怎样不可重复的夜晚,讨论一只鸟的十三种观察方式,讨论其间可能存在的爱情、暗示或隐喻,尽管我有点一厢情愿。世界从不完美,这我知道,但我们毕竟在试图接近那个世界,如果我们不能真正拥有,至少我们也应该看上去拥有过。

十六

出了城,我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开始重新审视某些事物。一次郊游实际是一次对理想生活的模仿,情人间的浪漫早已存在,过去我渴望那种浪漫,但唐漓的渴望显然超出我所能承受的。唐漓的渴望包含了更多东西,不仅是一次情人间的郊游,还包含了危险与挑战。除了我们共同要承担的出城的危险,她还承担了自身的危险:只有六个小时,开着公车。这一切使我们这次浪漫之旅颇不寻常,如果一切顺利,它的模仿程度将大大降低,更富创意。我不知唐漓真实的想法,她怎样看这个问题。她深不可测,但也可能非常简单,或许在她看来危险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我想得太多,太脆弱了,可我没道理吗?

“怎么样,现在放心了吗?”

“可回来怎么办?”

“如果回不来可能什么时间都回不来。”

“那你怎么交差?”

“我不说过了吗?”

“真的没事?”

“你太老实了。”她说,“不过我很感谢。”

“我就是老实人,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她笑。

“开开窗户吧。”我说。

“好啊,你来开。”她侧了一下头,车速很快。

“怎么开?”

“你想办法。”

“我怎么有办法?”我大声说。

午后,田野空无一人,公路如带,大地干净。车窗打开那一刻,风鱼贯而入,风景真实毕现,田野的气息带着庄稼即将成熟的芬芳,扑鼻而来。大地旺盛,平滑如波,蓝色远山清晰可见。我从未乘坐过小车进入郊外,过去有数几次乘郊区车没觉得特别,现在小车轻灵,视野开阔,季节也好,感觉真是不同。真得感谢唐漓,五月的山脉平原比想象的还要美丽,不由得让我连连感叹。

“你还不愿出来,城里太闹了,还诗人呢!”

她不理解诗,这我不怪她,风景和心情有关,但不一定和诗有关。诗创造风景并不表现风景,诗就是诗。唉,跟她说这些她也不懂。

“你开车吧,你懂什么是诗!”

“你懂还不出来呢。”

“你以为出来就能作诗呀?”

“也比你闭门造车强。”

“你还知道闭门造车?”

“说什么呢你!”

“我跟你说写诗就是闭门造车。”

“我才不信,别以为我真不懂。”

“好好,你懂,你比我懂。”

“你就是茅房的石头。”

“又臭又硬?”

“对了。”

车速放缓,风景如画,音乐再次响起。诗歌中帆船的浪漫已被前人过分享用,乡村汽车时代应属于我们,而它一下子就来临了,想一想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处于现代的享受。一个梦取代了另一个梦,诗剧的可能性不复存在。城市被暂时忘记,我愿永远忘记,车就这样行驶吧,永远不要停下来。

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叫静之湖的地方,唐漓说过了小汤山就是,那是离城最近的山水风景区,我听说过小汤山但没听说过静之湖,同样我也都没去过。北京的郊外对我来说已十分遥远,我有数的几次去郊外感觉从未拥有过它们,但现在我却觉得有种君临之感,我不知道是否与交通工具有关,显然有关。我的君临尽管片刻虚幻,却已抵达某种现代郊游的真谛:享用与恒久,如同在舶来的图像资料中常看到的情景。我不敢渴望真的拥有这样的生活,但短暂的模仿与心向往之已使我深深沉浸在某种幸福中。我愿世界美好,人民安定,人人都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尽管我知道这对我们是一个怎样遥远的未来,甚至不可实现的未来。

一条河出现在我们视野里。尽管水不是很洁净,但它的宽度还是让我有些意外;树木如烟,是一条河应有的树。北京真是很美,山脉沉静,水系如带,河流的舒缓、丰茂、弯曲具有任何一条河的特征。你不能说它不是一条河,虽然在我的记忆中北京并不存在着河。我问唐漓,漓江是否比这条河漂亮,唐漓本来就在对我的赞叹窃笑,现在感到侮辱似的对我说:“开什么玩笑,你可真逗。”

“在我看来这就是漓江。”我坚持说。

“去去,”唐漓说,“你别气我,哪儿和哪儿啊!”

说起漓江唐漓非常骄傲,脸上几乎波光粼粼。

“你要是去过漓江再不会这么傻。”

“我早晚会去的,”我说,“到你们家吃饭。”

“我们家才不会接待你。”

“为什么?”

“再吓着我爸妈。”

“我怎么了?哪点能吓着你们家人?”我大声说。

唐漓大笑,车摇晃起来。我在反光镜照见了自己,有点变形。

“我说不上漂亮,可也不难看吧?”

“嗯,不难看。”她笑。

“俗话说郎才女貌。”我理了理干燥的头发。

“没看出来。”

“你要看不出来早晚会后悔。”

“你也就是蒙我不懂。”

“嘿,你看——”我指着前面出现的另一条河。

“你嚷什么,那不是河,那是京密引水渠。”

“是吗?真清呀,我看比漓江还清呢。”

唐漓没理我,转动方向盘,车拐上了水渠公路。

“干吗?你要去哪儿?”

“静之湖呀,快到了。”

“真的?这里太美了!”

十七

京密引水渠差不多是北京郊外的一条秘密水道,两岸丛林茂密,河水辽远,山色隐隐,在明亮的暮春时节波光几呈蓝色,没有游船,没有洗涤或沐浴的身影,甚至没有鸟儿飞过,看上去宛若林中的一条飘带。公路像水面一样杳无人迹,上面浓荫覆盖。我问唐漓是否早就想到了这个地方,唐漓说当然,我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唐漓说早告诉你也没用。我说,这至少可以算作我的漓江吧?嗯,可以,可以,唐漓说这是北京最好的水,是让人们喝的。我说,你怎么比我还了解北京?唐漓非常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就你也算北京人?我说,当初你可说过我是真正的北京人。当初?我说过吗?怎么,你忘了,我们怎么认识的?唐漓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儿唐漓收了笑容,说:

“跟你说正经的,我特别喜欢这条水,所以一定要带你来一次,过了这个季节就不太好了。漓江也是春天这个时候最美,北京我见过很多水,只有这条水让我想起家乡,它们不同,可漓江还有一些小支流,树也很多,有点像这里。到秋天我们可以再来一次,秋天这儿比漓江色彩丰富,好看极了,又透亮又安静,我真奇怪你不知道这条水。”

“你可以成为诗人,真的。”我说。

“我?你可真逗。”

“你挺会审美的。”

“我就是想家吧。”

“思乡是诗人永恒的主题。”

“行了,行了,一说你就来精神。”

“真的你很有天赋。”

“能不能不说了?”

夸她还不乐意,真奇怪,我住了声,可心里的确觉得唐漓有新的一面被我发现。我不知唐漓知道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天赋,她可能不知道。她的天赋显然被什么遮蔽了,难道她更喜欢危险与神秘,具有了某种天职?她反感我说她有天赋,样子是认真的,好像突然断开了什么。她喜欢风景,但好像不喜欢我对她进一步确认。

车离开渠畔公路开始进山,山风拂来,温度有了明显不同。

我看了下表已是下午四点,六个小时已过去两个小时。静之湖真的很美。有了京密引水渠的烟波,突然觉得是否还需要静之湖之行。唐漓说马上就到了,可我面对山峰产生了某种难以把握的感觉。我不能说不喜欢山,但我确实不喜欢过分神秘的事物。绕过几座小山渐渐看到山坡上一些零星的建筑,越上一道坝顶,唐漓要我注意左面,静之湖在弯道上先是露出一角,之后渐渐展现出光滑如镜的水面。水面确实很美,像静静的梦幻,只是岸上的建筑让我感到另外的东西。这里既无文化古迹,也缺少商业或公共色彩,看上去像一座小城却又彼此隔绝,没有行人,大体是灰色的建筑,有一些生硬的块色,回廊与大而无当的阳台,一些新兴的铁栅栏看上去还舒服一点,可以看见里面的草坪,但更多的是围墙构成的封闭院落,有的挂着牌子,培训中心、干休所、某某山庄一类,有的没有牌子只有看似无人看守的院门。再有就是汽车,只有几种通常看到的颜色,倒是与建筑相配。

我不知我们会去哪一处别院,这里的气氛让我不便多问。车转到半山腰上停在一处没挂牌的山庄里,进门时唐漓出示了一下证件,非常顺利。院内停的车不多显得有些空落,主楼是一座灰色四层楼,底层为石砌结构,看上去结实坚固,有铜色转门和大理石地面前厅,类似宾馆但又不同。唐漓要我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她去了前台,好像有些麻烦或者什么事情,总之等了有一段时间。楼内非常静,宽大的楼梯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唐漓回来了,拿着房间钥匙,表情轻松。我们上到二楼,走廊铺着地毯,空无一人。开了房间,阳光透过纱帘依然炫目,宽大而整洁的房间窗明几净,非常舒适,我心里豁然一亮。

“怎么样,满意了吗?”

“太好了,简直是天堂!这是哪儿?”

“一个招待所。”

“这得要多少钱?”

“怎么,你想付钱?”

“难道不付钱?”

“你想付没人拦你。”

“我说正经的呢。”

“当然。”她沉吟了一下。

“那我来付,我带着钱。”

“当然是你付。”

“太好了。”我说。

我们拥抱,我几乎将她抱起。拉开了白色窗纱,打开阳台门,上帝!满目湖水,静若梦幻,湖上没一点波澜,也没有船,阳台宽大得简直像露台,竟然还有一对白色雕花桌椅,造型十分典雅。从外面看阳台显得笨了一点,但置身其中才感到确实是一种特别的享受。后来我多次回忆阳台,我觉得与其说那是人对风景的享受,不如说是某种权力不受限制的占有,只是我当时感觉确实好,几乎产生了进一步占有的欲望。我提议就在阳台用餐,这样可以同时大嚼风景。

“你也太放肆了,那是晚上喝茶的地方。”

“喝酒不是更好吗?”

“行了,就在阳台门口吧,能看见外面不就行了?”

“还有人会看到我们?”

“还是注意点好。”

我们开始收东西,打开食品袋,带了许多吃的。

“你休息会儿,开车累了,我来弄。”我说。

“好吧,我去洗一下,你要去卫生间吗?”

“我先去一下。”

十八

唐漓去了卫生间,我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才开始准备吃的。搬过圆桌、椅子,放上香肠、面包、黄油、沙拉酱、葡萄酒,有点西餐的味道。把酒倒好。杯子明亮,红色液体类似两朵玫瑰,杯子是专门从家里带来的。一切准备就绪,听着卫生间的水声,面对阳台、风景、天空,感到既空灵而又饱含热情。倘若没有浴室的水声或许我又会想城里,又会想出城时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情景,毫无疑问那些路障是非常可笑的,简直像孩子搭建的积木,甚至震天的口号声也像孩子发出的。我不能安静下来,一安静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背后的水声清晰悦耳,如同音乐;泡沫,身体,空谷幽人,水声好像来自山顶或仙境。一切都可以预料,正如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以前每次都是我买好东西等她,她有时间就下厨房,没时间我也准备得差不离,现在她要好好款待我,给我一个让我从未享受过的喜悦。小院的爱情与山上的爱情同样隐秘,却又那样不同,这是她所能给予我的,她是坚决的,已不在乎我知道她更多秘密,车,山路,静之湖,还有这个招待所。我不该有任何疑虑,她这样做已经很不容易。是的,很不容易。尽管我至今不知她到底爱我什么。我们之间确定的只有在一起的时候,而一旦分开就像隔着几重天。我是不可能主宰一场爱情的,甚至从未考虑过爱情在我身上的真实性。一个对爱情没有信心的人,对世界同样没有信心,多年来我就是这样生活的。但是现在不同了,爱情到来,如此难以预料,好像在我身上就只能有这样的爱情。是啊,是的,我还要求什么呢?要求唐漓是个售票员、教师或图书馆的小姐?要是后者再好不过了,我泡图书馆想得最多的可能就是她们,那些蓝大褂是我意念中的灰姑娘,在知识的殿堂她们并不占有知识,就像饭店的招待并不占有美食,但一本书送来或一个低垂的眼神总是让我想入非非,我经常想她们中也许会有一个写诗的姑娘,她神秘的诗歌被世人传诵而她仍是个送书的姑娘。许多年我就生活在这种幻想里,直到她们都慢慢地幸福地出嫁了。我可能有机会,也可能没有,谁知道呢,恐怕只有上帝知道。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一次次放弃内心的想法,直到不再有想法。无论如何我爱她们,她们所有人,甚至她们的孩子。我以为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了,梦想一个不可能的图书馆的姑娘。

水声停止了我不知道,唐漓从浴室出来,我像做了场梦一样。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因为唐漓好像不是刚才去浴室的唐漓,她换了模样。如同在梦中对蓝色有着多年情结一样,唐漓的蓝色让我又恍若回到梦中。唐漓湿漉漉的短发,贴身穿了一件蜡染风格的薄裙,头发一边别着一只银色发卡。

“你真漂亮,漂亮极了。”我情不自禁。她扬扬头,理了一下头发。

“洗个澡很舒服。”

“是你在家穿的裙子吗?”

“傻瓜,这是睡衣。”

“真好看,好看,以前你怎么不穿?”

“今天不行吗?”

“行,行!”

我大声说,想拥抱又不敢碰她。坐下之后,我指着桌上一片面包:

“果酱我都给你抹好了,你先吃一片。”她中午没吃饭。

“嗯,谢谢。”她嚼面包的姿态真好看。图书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沉浸在难以想象的幸福之中。吃了几口,她举起杯子,我也举起来。

“为了什么?”

“一切。”她说。

“好,一切。”

风掀动了边上的窗纱,几乎把阳光也送到我们身上。她的发卡显然不是通常的金属发卡,不闪光,低调的质地,别在一侧风情淳厚,类似早晨江水的颜色,就好像我看到漓江似的。不是湖水的颜色,现在湖水很亮。

“我的发卡好看吗?”

“非常好看。”

“是吗?”

“妙不可言。”

“这不是买的。”

“我看也不像。”

“我离家时妈妈送我的。”

“真好,我好像看到了你的妈妈。”

“我们干一杯吧。”

“你还要开车。”

她一饮而尽,我也跟着喝了。

“没事。”她说。

“我觉得有点老气,你要喜欢以后我经常戴。”

“说好,你可别忘了,真的很有味道。”

“我好几次都想戴。”

“那为什么不戴?”

“得换了衣服,像今天这样。”

“你一直想着今天?”

“是。”

“让我吻它一下。”

我搬过椅子挨着她,吻她的发卡、湿发,她不动,像沉入梦乡一样。我们站起来拥抱,浑身的浴香,长长的接吻,再也无法分开。拉上落地窗纱,屋里立刻暗下来,我们不要风景了,风景可以离开了。你也洗一下吧,水特别好,她轻声地耳语,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预期的最后完成,是在我的小院不可能享受到的。她是完美的,至少在爱情上。我下了床,恋恋不舍,最后吻了她一下,“等着我”,她还了我一吻,我们已是情欲难当,等得太久了。

十九

光线如此柔和,几乎是湖水清晨时的样子,风抖动着窗纱,有时会放进一点阳光,非常明亮。冲洗之后,做爱是平静的。我们已有了相当的经验,不急,慢慢地亲吻,进入,不剧烈,只是贴切,寸寸光阴,无限风情。她的内衣和三角裤也是蜡染风格的,非常别致,质地如同皮肤,开始时让我稍稍激动了一下。我几乎不忍摘下它们,抚摸它们,事实上最后也没摘下,胸罩搭扣在前面,我只是打开了它们,就像张开的蚌壳那样,乳房妙不可言,像少女一样无辜。吻。枕在上面,对着樱红,然后面对面看她眼睛。发卡还别在她一边的头发上,让我一阵阵激动,比做爱还让我喜欢,好像我拥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唐漓。我们相互欣赏,做爱应该就是一种欣赏,不仅是肉体的充盈,更是灵魂的深处的愉悦。我们交感,握着,不动,还说着话,以便控制着身体,让美好的时刻永远凝住。我总是问她,爱我吗?她总是不回答,然后我用力,她皱一下眉,爱你,她说。我抱紧她,吻她。我总是在说完我爱你后让她也说,她不说,问我干吗老说,我说就要老说,她不说,我用力,她皱眉,爱我吗?爱你。我们拥抱,我问爱我什么?她总是反问我,我说了之后她却不回答我。说,说,她皱眉,你坏死了,就不说,噢!她掩住口。我说,我有那么多书,你为什么从来不评价一下我的书,是不是假装看不见?我当然不能说了,她说,要不你更骄傲了。我骄傲!我睁大了眼睛。你自己不觉得?我不能让你太骄傲了。你真这么觉得吗?真的吗?瞧给你美的。我要让你幸福,我大声说,几乎失去控制,赶快搂住她,吻她,长长的吻。她的舌头细得像鱼,无比灵巧,我们都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我恢复了力量,如同拿破仑重新集结了军队。是的,我当时的确想到了拿破仑,想到奥兹特里茨,我像国王一样。我知道唐漓在等待什么。我开始了,像举着旗帜,我看到她一下睁大了眼,以往这样的目光会让我疯狂,但现在我不为所动,我骄傲,可从来没得到过认同,今天我要真正骄傲一次。我想起童年的图书馆,大学的图书,直到我在家构筑的书的世界,从没有人认同,但今天唐漓认同了,说出了我隐秘的甚至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骄傲,我要让她得到我全部的她从没得到过的幸福。她闭上了眼,几乎是疼痛地呻唤,赶快咬了枕头,低沉的声音非但没使我心花怒放,反而让我越加无情,她咬枕头显然是习惯了在我的小院不能放出声来,这是该死的习惯,我们总是担心窗外杂沓的脚步声,现在我们在山中,空谷足音,我一把抽去她的枕头,将她侧过身来,长驱直入,那一瞬间,她的声音划破房间,飘到湖上,如同鹤的鸣叫——以致当电话铃突然响起,我还以为是碰响了什么警报。

电话非常刺耳,我们没有分开,她回头看了我一下,我不知如何是好,搂住她的小腹不放,我知道她可能想让我抽出身体。她的身体已完全僵住,好像冻住了一般。她向我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声,拿起电话,竟然是她的!我的头轰的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下表,还不到时间,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我立刻动身。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嗯,嗯,马上,我知道了……”

身体冰凉,但我仍然搂着她。出了什么事?!

她放下电话,看了下表,摇摇头。我们得快点,她说,从枕下拿出安全套,通常这是我们快要结束的信号,也是最后的疯狂,总是她给我戴。我犹豫并且有些委顿,在里面我还能坚持,一旦出来,还没戴上它已低下了头。她吻我,抚弄它,甚至亲吻它,我不知所措,以为她要咬我,吓坏了,因为从来没有过。我完全傻了,又恐惧又羞愧,一切听凭她,不知所措。我知道她很着急,也许她并不需要,完全为了我。刚有了些感觉她又戴,我也希望戴上,是的,戴上了,可很不像样子,临了还是失败。我再也感觉不到它,它好像飞了,消失了。我们分开了,时间像死了一样,我看到她的汗再次流下来,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你着什么急!”

“你告诉我!我们能回去吗?”

她愤然扔掉安全套,放弃了最后的努力。

“没时间了,赶快穿衣裳!”

她下了床,像风一样穿戴上胸罩去了卫生间。

我的衣服穿反了,我不知道,而且只穿了一半。她从卫生间出来见我还在床上,立刻嚷起来,像另一种鹤鸣:

“你怎么搞的,连衣裳都不会穿了!”

她脱下我的上衣重新给我穿上,又给我穿上裤衩,裤子,甚至袜子,像对孩子那样。我觉得越发混乱了,一动不动,只是不断地说,你走吧,我不走了。她像没听见一样,刮风般地收起桌上的东西,把鞋踢给我,走呀,你还要我揪起你来吗?!我真的没时间跟你废话,你听见了吗?你走吧,我大声说,你不用管我,你管不着我!不行,这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不愿和你一块走!

不行,这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不愿和你一块儿走!不行,你必须走,这是命令,走!不,我不走,我就要待在这里,除非你杀了我,你开枪吧,开呀!你有枪,我知道你有枪,你早就有枪,是五四式手枪,我知道!她走近我,一袭黑衣,银发卡消失了,还是那样短的头发,全副武装的样子,我向后躲,直靠到床头,一动不动。她扳起我的脸:你读了那么多书让我感到恶心,非常恶心!她拿起床上软软的有少量液体的安全套,慢慢贴在我的脸上,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样子。说完大步流星,毫不犹豫,房门没关,快速的皮鞋后跟声从走廊传来,像密集的金属般的雨点,然后是楼梯门的撞开声,哐当声,哒哒哒的下楼声和汽车发动机声。

选自《十月》2004年第1期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