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火

2014-07-03 05:06残雪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7期
关键词:老汉男孩

残雪

夜已深了,一个客人都没有,但酒店老板老严还是顽强地坐在柜台旁。他在心里认定总会有一个客人到来的。城市很热,在他耳边“嗡嗡嗡,嗡嗡嗡”地哼着,像大群苍蝇在绕着他飞,令他有点困倦。今天与往日有点不同,刚吃过晚饭时,有不少路人都在他的酒店门口停下来,伸着脖子往店里探望。但待老严欣然招呼他们时,他们又无一例外地缩回去,继续往前走过去了。莫非发生了什么事?老严细细回顾,确定并没发生什么事。路人里头有熟人也有生人,真奇怪,连那些常客今天也不进店里来喝酒了。老严并不在意他们,他只在意一个人。

鳏夫老严在这一带同人们都相处得很好,常有酒友找他赊账,但是他并没有真正的贴心的朋友。他是个谨慎的人,他知道如今在这世上,最好不要同人做贴心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才是正常的。

他有每年给妻子上坟的习惯。不久前他又去了坟山。从山上下来之际有个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张残缺的脸。那人可能是得过癌症,左边脸上的肌肉全被挖掉了,左边的鼻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小洞。

“我是老施,你的朋友呀!”

含糊的声音,仿佛从坛子里发出来。

老严竭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还是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算了,你是记不起来的。”那个人断言道,“不过我嘛,总会去你店里喝酒的。”

他说这句话时,正好有一阵轻风吹过来,老严吃惊地闻到了浓郁的“五粮液”酒的香味,那香味正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老严暗想,也许他是戴着一个假面,也许他是一位英俊的汉子,无论如何,人不可貌相……

“你不用回答我,你就等着吧。”

那人抢在前面快步走掉了。好一会,老严还闻得到那醉人的酒香。在那香味中,老严的悲哀减轻了。快到家时,他几乎快把妻子忘记了。

一个浑身散发出酒香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体质?一般说来,醉汉身上总散发出酒味,但那不是香味,而是臭味。美酒被他们的身体一过滤,便成了臭水,这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老严的鼻子是很厉害的。一张残缺的脸,却又有这种特殊的体质,这种情况很少有。老严等了又等,蚊香都快烧完了,连嗡嗡的响声都停止了,还是没有人来他的酒店。隔壁的台球室也关门了。

老严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上楼去睡觉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一团东西从楼梯那里滚下来,一直滚到了地下。朦胧的壁灯照着那团东西,居然是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慢慢站了起来。

“你是哪一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老严问他。

“我这不是来了嘛,还问什么。”

小孩的声音居然也像从坛子里发出的声音,但他的五官是整齐的。他垂着头,哪里都不望,像在想心事。

“我明白了,你是来找地方睡觉的。”老严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

他爬上楼去,拿了枕头下来,说:

“你就在这木沙发上睡吧,我把蚊香点上。”

他正要关大门,却又来了几个酒友,浑身流着臭汗,口里嚷嚷道:“活不下去了!”老严给他们盛了酒,等他们喝完。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裤腿被人扯了几下。是那孩子。他在暗处,没人看得见他。老严朝他弯下腰去。

“他们是来找我的。”男孩朝他耳语道。

“找你干什么?”

“找我算账。我掌握了他们的秘密。您不会把我交出去吧?”

他们都没注意到暗处的小男孩,也许他们眼里已是一片混沌。他们开始相互挥拳,因为老严刺耳地叫着要报警,他们就打到街上去了。老严连忙将大门闩好了。男孩叹着气,说他要睡觉了。

老严上楼躺下了,他翻来覆去,像被火炉围着一样。后来他起身,将毛巾浸湿了,将全身擦了一遍。这时他听到那男孩上来了。老严想,这小孩心思这么重,也不睡觉了。

“我想睡,就是睡不着。”男孩抱怨道。

“你真是奇怪的小孩子。你爹爹在家里吗?”

“我爹爹从不呆在家里,他做调查工作,调查那些醉汉。”

“难怪你说掌握了他们的秘密啊。”

老严在床上坐下,他没开灯,那小孩就靠板壁站在那里。老严觉得他对自己有什么要求,他想等他开口讲出来。火车在城中穿过,他们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老严觉得那列车是开往火海的,于是全身又燥热起来了。老严忍不住了。

“你爹爹的病好了吗?”

“我爹没病,他身体健壮得很。他的工作是调查那些醉汉的病,醉汉有各种各样的病,有一个人,左边的肾脏挂在腰上……呸,我说这些您不害怕吧?”

“我不害怕。你真是个勇敢的小孩。”

男孩又沉默了,好像不打算再说话。

老严躺下了,口里嘟哝着:“我可是要睡了。”

他睡了一觉,热醒过来,看见男孩还是靠墙站着,像一只黑山羊一样。

“你为什么不睡?”

“我睡不着。那个人来过了,就是左边的肾掉出来的那个。他哀哀地哭,我没有开门,我知道是他。我爹爹对他讲过,他这个病,不能隐瞒,要公开才有救。他说,要公开的话,情愿死!”

男孩说了这一番话就下楼去了。老严听见他出了大门就连忙从窗口往外看。他看见男孩的步态很镇定,一点也不像一夜没睡的样子。他穿过街道,一个男人迎着他走来,他俩站在路灯下说话。但是那个男人不是老严在坟山遇见的,要年轻得多。大概也不会是孩子的父亲,太年轻了。

老严再次躺下来,都快要天亮了,这个城市怎么还是这么躁动不安?火车就不要说了,隔一会儿来一辆,连他睡的木床都微微发颤地应和着,最要命的是那些酒友,他们坐在河堤上唱那种诅咒的哀歌,老严听着他们,额头都要炸裂了。他们骂谁呢?老严想啊想的,似乎就要想起来了,但马上,脑海里又成了一片空白。

因为一直不下雨,城里到处都在发生火灾。老严也很担心,他的酒店和隔壁的台球室都是木板房,只要烧燃了就没法救火。老严看着酒友们涨成猪肝色的脸,暗暗感到他们当中正酝酿什么事情。以往总是这样,当每个人的脸都涨成猪肝色时,就会有命案了。当然命案不会发生在他的酒店,一般是发生在郊区的坟山。老严想,这样也好,妻子对这类事是很感兴趣的,她不会寂寞了。一边在心里盼望离奇的事快发生,一边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那个小男孩再没来过。老严含含糊糊地向台球室的老板娘谈起过他,不知为什么,老女人马上就知道他指的是谁了。

“那是个祸害!”她惊骇地压低了声音,“他到处放火,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火灾。他呆在你店里,就是为了放火。那么多酒,要烧起来可会很好看!要是我,我决不让他进我的门。”

“那天夜里他有机会,为什么他没干?”

老严皱着额头,反倒为那小孩担忧起来。

“嗯,应该是为了长远利益吧。”老女人陷入沉思。

现在老严想起这对话,的确有点后怕。他还是将那面部有残疾的汉子看作他父亲,因为两人的声音实在太像了。

突然,一名酒友大吼一声,从窗口跳出去了。其余那八九个人都从酒桌边站了起来,他们的脑袋凑到了一处,仿佛在商量什么事,又仿佛在诉说心中的害怕。老严觉得是后者,可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他们就坐下来了,其中那位叫郭胖子的招手请老严过去。

老严凑近那张桌子,郭胖子就冲着他的耳边小声说:

“没有脸的汉子已经搜遍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不应该抱侥幸心理了,你说对不对?”

“没有脸的汉子?是谁呢?”老严畏缩地后退了两步。

郭胖子狂笑起来,其余的人都怒视着老严,没人再将他当朋友,仿佛他一瞬间成了陌生人。老严甚至看见有两个人紧握拳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为保险起见老严溜回柜台后面,打算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就从后面的小门跑掉。那张小门通往一个水泥厂,只要反手将门闩死了,醉汉们一时半刻是追不上他的。他的心在像打鼓一样跳。

但是醉汉们已经不关心他了,外面有巨大的响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老严从窗户看出去,啊,居然是夜总会!夜总会怎么会着火的?

这些汉子惊恐地倾听了一会儿,全都发抖了。老严暗想,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这火是烧在他们心里吗?

这一群人立刻对于老严失去了威胁,他们东倒西歪地走到街上,用蒙眬的醉眼盯着那天空中的浓烟。

台球室的老板从街对面过来了,他边走边摇着大蒲扇。

“严老板啊,你估计要多久才会烧过来呢?”他说,满腹狐疑的样子。

“真会烧过来吗?”老严反问道。

“哼,这倒无关紧要。我们总得做准备,比如将亲戚朋友叫拢来壮胆之类。”

“我没有亲戚朋友。”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可是已经晚了。我总是一个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他居然改口了。

他的妻子过来了,嚷嚷道:

“我已经叫来了五个人,你在干什么?出去这么久,一个人也没叫来吗?”

那浓烟并没有来到他们这条街,风将它吹到南边去了。回到铺子里,电话铃响起来了。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人问他准备做得如何了。他回答说没什么可准备的。他本想挂了电话,那人却提高了嗓音。

“你不能不把这当一回事!”他斩钉截铁地说。

老严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挂了电话。他听到了对方在电话里喘气。

老严以为他还会打过来,但是没有。烟并没有到他们这条街道来,但老严感到空气很呛人。他打了一盆冷水,将头浸到里面。

他用毛巾抹了脸,将盆子放好,直起腰来,这时便听到台球室里那老女人在数落他男人。

“人人都在做准备,只有你在躲奸!你以为火不会烧到你?哼!这个事,有人早就告诉我了,是躲不掉的,有人出卖……”

老严觉得那女人在指桑骂槐。他想去关大门,偏偏又来了一位顾客。

这是一位满脸通红的老汉,好像以前没来过。他坐下便喝酒,喝了一杯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老严很不高兴,就去推他,推了几下推不动,这人的躯体竟像石块一般沉。老严自认倒霉,关上大门上楼去了。

坐在床上才想起台球室老板的话,那么,这个人是不是来为他壮胆的呢?楼上看得更清楚,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十分壮观,但很显然,他们这条街并没有受到威胁。他猜不透台球室那边的用意。突然间他背脊骨一凉:会不会是这对夫妇要放火烧他的小酒店?他仿佛听到隐隐的敲门声,心里盘算着:如果底下那人去开门的话,他就冲下去,将他赶出去。他的盘算没有变成现实,那人好像根本就没醒。

在烟雾的背景下,近处这些房屋显得很生动,平顶的和坡顶的,很有精神地立在天穹下,仿佛要说起话来一样。这么多年了,老严一直用目光同它们交流,如果它们突然发出声音来,他会不会习惯?有人在街对面发出凄厉的哭声,啊,是那个小男孩!老严坐不住了,他下了楼。

醉酒的老汉不见了,大门敞开着。老严快步走到男孩面前。

“有什么伤心事吗?”

男孩停止了哭泣,老严发现他脸上没有泪,眼里干巴巴的。真该死,他在作假吗?怎么会做得那么像?

“我害了我爹。”他说,很害怕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害他呢?”

“我怕他害我。夜里,他拿起刀,举起,又放下了。”

“这很不好。”老严责备他说。

“嗯,还不如我自己死呢。我没有死,我害了我爹,他出不来了。”

“他在哪里呢?”

“地底下,阁楼里,堤坝上,到处都是他。”

“你到我店里来吗?”

“不。”

老严回到店里,本想关门,想了想,又打开了。他拿不准自己这样做是怕火烧过来了来不及跑呢还是怕那男孩没地方躲,让他躲到他店里来。他觉得自己对他负有责任。刚才他同男孩说话时,男孩嘴里的气味奇臭,他吃过尸体了吗?他是为这个在哭吗?可是并没有眼泪!

老严没关店门。到了夜里,他还是没关。那男孩早就不在街对面了。不知为什么,老严感到他在这附近出没。凌晨两点半,他走到窗前,看见大火已经熄灭,整个天庭都在发光。

老严刚一打开大门,昨天那位满脸通红的老汉就进来了。他好像是等在外面的。这一回他不要酒,只是坐在桌旁。

“我就是昨天给你打电话的人,”他说,“我就在街对面的旅店给你打的电话。你猜得出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吗?不为什么,就为引起你的重视啊。我一个一个地试探人们,这里的人很不简单。”

“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呢?”老严问道。

“不好说。不管是谁都说不准,除非他从坟山的脚下一直挖进去,挖到里头,那也许能弄清他的态度。”

老严觉得这种谈话很不适合老汉,他看见他说着话两眼就蒙眬了,然后他就头一歪,又在桌边睡着了。老严尝试推了他几下,发现他的身体又变得像石头一样沉。老严想,这个老汉也许是那男孩的父亲?听声音并不像,可他说的这些事情又有几分像。男孩不是说过,他爹爹是做调查工作的吗?

有一位姓余的老顾客进来了。

“我不是来喝酒的,严老板,我是来看他的。”

他弯下腰轻轻地掀起了他的裤腿,然后笑了起来。

“外面传说他的左腿是合金做的,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可是他的确很沉,你推推看。”老严怂恿他。

“我不推,我知道他一睡着了就变得很沉。他有点特殊,和你我不一样。他啊,什么地方都能去!”

姓余的伸了伸舌头,匆匆地告辞了。

老汉大概在做梦,因为他叽里咕噜地在说话。

因为天气炎热,坐在柜台后面的老严也有点犯困了。他看见台球室的老板娘蹑手蹑脚地进来了,手持一根钢针从老汉的脖子后面刺进去。这时老汉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老严一怔,清醒了,他确定刚才的景象是幻觉。

老严走出柜台去洗了个冷水脸。城市还是那样,嗡嗡嗡地哼着,并不因为遭了火灾有什么异样。老严回想起那姓余的掀开老汉裤腿查看的举动,不由得也笑了起来。这些酒友,把老汉看成什么东西了?不过他的确推不动他,也许他是有功夫的。老严早年见过一个有功夫的人,据说那人死了之后也是满脸通红。可老汉并没有死啊,这中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来喝酒的人不多,快中午了才来了三个人。他们看见沉睡的老汉后都很吃惊,大声说:“怎么还在这里!”老严想,他们什么时候看见这个人在这里的?莫非上次起火时他们就看见他在这里了吗?

三个人都显得很不放肆,边喝酒边用眼瞄着老汉,只要老汉的身体动一下他们就吓得颤抖。老严以为他们会很快离开,没想到估计错了。喝到第三杯,三人都有点醉了,胆子也大起来,其中一位站到楼梯那里去唱儿歌,声音轻柔,像是要唱给沉睡的老汉听一样。其余两人居然抹起眼泪来,边抹边小口抿酒。

老严耐着性子听那人唱完了,走过去问:

“你们认识这一位睡在桌边的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愤怒地回答:

“你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难道不认识,就可以装作这个人不在这里吗?他明明在这里,我们每个人都看见了!自从起火以来……”

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说不下去了,他的表情很痛苦。

“啊,我明白了一点点,”老严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一直在装蒜,是吗?可是我为了什么?我没必要装蒜嘛。”

“你是没必要。”那人沉着脸说。

他们站起来准备走了。却原来当老严同那人说话时,红脸老汉已经醒了。

三个人紧跟在老汉身后走到了街上,老严心里一下子空了。有人在隔壁台球室同老板说话,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他们在谈论北方新爆发的瘟疫。老严觉得台球室老板似乎为一件什么事感到内疚,这可是稀奇事,老严从未见过台球室老板内疚的样子。相反,他总是很张扬。

“被丢进了河里,他还在扑腾吗?他没有马上沉下去?”老板着急地问。

“当然,”客人说,“他一直扑腾,没死就要扑腾。谁愿意……”

客人沉默了,台球室老板也沉默了。老严听到了台球室老板深重的呻吟。

老严朝外看了一下,看见天空发红,仿佛是被那场大火烧红的一样。隔壁那两人又恢复了讨论,语气热切而紧张。老严不愿意听这种事,就关了大门上楼。他刚上到第六梯级,就听到台球室老板发出一声窒息的尖叫,老严腿一软,坐在了梯子上。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响起,老板娘哭得惊天动地,救护车随后也来了。

老严一直坐在楼梯上,他动不了。他的脑海中不断出现北方瘟疫爆发的场面,就好像他在身临其境一样。忽然,他看见了那口水塘,是水塘,不是河。那个扑腾着的小黑点,不正是台球室的老板吗?老严的喉头也有了窒息感。他害怕极了,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终于爬到了床上,躺下了。

他知道台球室老板死不了,他这样发作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他因为内疚而发作却是第一次。老严陷入了深思。三十五年前的一个黑夜里,在一盏煤油灯旁,他俩之间做了个约定。也许那不是什么约定,只不过是信口开河,就像我们平时说“北风吹得空气有点干燥”一样。虽然不把那看作约定,但老严总是记得青年时代的那件事,记得那盏老式煤油灯和油腻腻的黑方桌。他俩谈话时,有人在远方敲鼓,敲一阵,停一阵,没个定准,令他心慌。有段时间,他想问问老饭,也就是台球室老板,是否见过那位脸部残缺的汉子。他尝试了两次,每次他还没把话讲完,老饭的眼珠就瞪得像铜铃,恶狠狠地要他闭嘴。他还在离开时丢下一句话,要老严“不要随便对有些事追根究底”。

窒息感总算减轻了。老严昏昏地睡去。梦里面,他和妻子在坟山奋力挖沟,妻子对他说,她想把这条沟往深处挖,挖成一口井。她两眼痴痴地瞪着老严问道:“你见过这样的井吗?”老严想了想,摇摇头。一只野鸡从他眼前飞过去,空气被它扇出好闻的味道。他正努力要将妻子的面貌看清楚,却醒过来了。

他之所以醒过来,是因为那男孩伸手在他鼻梁上摸了两下。

“哈哈,您还活着嘛!”他笑起来,露出白生生的獠牙。

老严感到震惊,因为他以前没注意到男孩长着这种獠牙。他畏缩地看着男孩,担心他要咬自己。

“我不咬人。”男孩说着就在自己左手的虎口咬了一口。

手上渗出血来,他将血甩到地板上,好玩似的乱甩。

“你爹爹是哪一类型的人?”老严问道。

“钻来钻去的那种吧。他倒是很有家庭观念。我说话是不是很老气?别人都这样说我。我长着这种牙,有点难为情。我下楼洗手去。”

老严正要跟男孩下楼,猛然看见脸部残缺的汉子坐在过道的地板上。他的身体那么小,比那男孩还要小。他正眼巴巴地看着老严,嘴巴在动,仍是那种坛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我喝多了,没有给钱就喝你的酒,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不连夜总会都被烧掉了吗?看来我儿子很喜欢你,他妈夜里也来过了,我们都把你这里当自己家里了。”

“他妈也来过了?”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愿意访问你这样的人嘛。你以前没想到城里会有我们这样一家人吧?”

他站起来下楼了。老严觉得他儿子的动作同他一模一样。

老严打消了下楼的念头,蹲在楼梯口倾听。

父子俩在抢一件什么东西,也许是酒杯?两人都气喘吁吁,都在低声诅咒。后来果然听到酒杯在地上摔破的响声。老严又闻到了那种很特别的酒香,应该是从那位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吧。

“打火机呢?打火机呢?”男孩嚷嚷道。

老严听得背上直冒汗。

但是父子俩闹着闹着就出去了。老严连忙奔下楼。

店里并没有留下父子俩的痕迹,就像没来过人一样,只有酒香在空气中涌动。老严正想出去走一走,电话铃响了。是那位姓余的顾客。

“如今这年头啊,好像要返古了。严老板,你是如何对付每天的烦心事的?”

“我?我还没想好呢。”老严说。

“不可能吧?我看你相当老练嘛!”

“我相当老练?我怎么没感到?”

“大智若愚,大智若愚啊!”余姓顾客在电话那头一阵狂笑。

老严挂上电话后揣摩了好一阵,他觉得这个电话的危险性超过了男孩用打火机来威胁他。余姓顾客是个无孔不入的家伙,不是连红脸老汉的裤腿都被他掀起来看了个究竟吗?这些酒友当中酝酿着对他的敌意。

城市又开始嗡嗡地叫起来,老严身上热汗滚滚,他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将自己的脸浸在一盆水里头。当他擦干脸时,台球室老板的声音就在那边响起来了。他的病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是自己投河,不是被人丢进河里。应该是好奇吧,人竟会有这么大的好奇心。那些日子天是灰灰的,没有这么红,因为正发瘟疫嘛。我一点都不担心,那种人死不了的。你说这生意还做不做?做,就要承担责任!”他突然提高了嗓门。

“老饭啊,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性吗?”他妻子说,“我可不是那种怕担责任的人。即使有人要放火,我也沉得住气。哼,一片火海又怎么样?”

这时打台球的顾客来了,他俩就不说话了。

老严看见一缕白烟从酒坛子那里冒出来,他吃惊地跳了起来,全身都在发抖。他那昏花的老眼先是看到了一朵明火,接着又一朵。

“啊!啊……”他听到自己在叫。

因为太激动,他竟然跌倒了。他倒下去时看见满屋子都是一朵一朵的明火。他想,为什么这火烧起来不让人感到热?是那男孩捣的鬼吗?他感到全身软绵绵的,爬不起来,于是干脆闭上眼懒得动。他倒要看看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

台球室那边又说起话来了,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喊叫。

“轮到自己了,就激动起来了。”饭老板说。

“也有不激动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走了。”是一名顾客在答饭老板的话。

“出走?这倒很新鲜,你在哪里看到的?”饭老板被激起了兴趣。

“不,我没看到,我是在做推测。”

“你在对老严做推测?”

“可以这么说吧。”

躺在地上的老严脸上出现冷笑。脸上残缺的汉子居然以这种方式来他店里喝酒了,这是不是要求他放弃这店子,到坟山去游荡?但是当他鼓起勇气睁开眼时,火已经熄灭了,也许本来就是烧不起来的火吧。老严坐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他才不想出走呢,那小子完全是一派胡言。

在坟山的山坡上,开着美丽的野杜鹃花,年年春天如此。那花开在老严阴暗的心田里。站在坡上眺望自己的城市,老严喜欢将自己想象成国王。他真切地感到酒的热力激活了这座城。老严已经很久没上山了,今年也没有去扫墓。现在,他愿意隔得远远地去想坟山,尤其是在夜半醒来之际。他通过一个石洞进入了山肚,在漆黑的处所走来走去。他没有遇到鬼魂,就好像他自己是这山里唯一的鬼魂一样。走着走着,他就走到城里去了。那山肚通城里,这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当他在硫磺气味中打了一个喷嚏,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时,他就知道自己已到了城里。啊,奇怪的城,温暖的城,即使已来到了中央大道,脚步仍然踩在坟山上,那种熟悉的感觉像是一种预兆。有轿车在他旁边突然停下了,司机探出一张充满困惑的脸。

“您是从那边直接走过来的吗?这件事您能证实吗?”他问老严。

“不,我不能证实。我的脑子是乱的。”

老严兴奋起来了。走在大道旁,居然有人要他证实自己的行程,这就是城市的魅力啊!中央大道附近,所有的事物都沉默着,汽车轮子仿佛脱离了地面,商店的旋转门无声无息地转动着,女士们的高跟鞋就像踩在地毯上。老严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家中,城市就嗡嗡嗡地呻吟?

又有一天,他在晚间去了火车站,并不是为了坐火车,只为体验旅行的怅惘的感觉。在候车大厅里,到处都听到同一名女子的哭泣声,忽高忽低,并不很悲伤,有点像诉说什么事。他随便选了个空位子坐下,他买的是月台票。

“你帮我提这口箱子吧。”老头笑眯眯地说。

“可我——”

“你别不好意思了,你是来送我的。你总要送一个人嘛。瞧,开门了!”

他只好提着皮箱跟在白发老头背后走。

但是老头不让他进车厢,挥着手赶他离开。

“这不是你待的地方,你的戏已经唱完了。你听,他们在到处找你,你是个让人操心的人,从来都是!”

他踱步来到车站前的小广场,听见一辆又一辆的车出站和进站。他想,北方的城市,是不是已被大雪掩埋?可是这里总是这么温暖,甚至有点燥热,是因为酒的缘故吗?

“我是你的姐姐啊。”女人对他说,“我看见你跑过来,是来送我的吧?你真有心,我们只在车站才相见,平时各忙各的。”

他感到女人身上散发的热力。他同她分手时已是子夜。

回到他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一转弯,他看到他的酒店的瓦屋顶上有五朵橘色的火焰在跳跃,可是没有烟,这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紧张地开了大门,一股酒香扑面而来。他没开灯,听到了意料中的那个男低音。他坐在楼梯那里。

“你这里藏着一个发动机,有多少年了呢?”

“应该是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吧。我倒希望——”

“你不要说那些事了,这样就挺好。还记得我们设计的那个画面吗?总是那样的,每一次都有新鲜感,对吧?”

他不说话了,他感到长着残缺的脸的男人正在从他身边溜出去。

他开了灯,看见店里的一切都是原样。那父子俩是如何进来的?他说得对,的确是每次都有新鲜感。多么蹊跷,他这样的人居然成了城市的发动机。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他爱刨根问底的性情?抑或发动机并不是他,而是父子俩他们自己?

他关好门,缓慢地上楼,这时城市的嗡嗡声就响起来了,有一点点疯狂的味道。他从卧房的窗口往外看,看见了杜鹃花的图案。整个晚上,他不是一直在找这个图案吗?其实那是某个人在江边放的焰火,它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天穹,好像在问候老严。

选自《作家》201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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