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的随意性:“汉字革命”论的理论偏失*——从东方文化派对“汉字革命”论的批判谈起

2014-07-02 10:09赵黎明
社会科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吴稚晖章太炎语言文字

赵黎明

在从晚清到1930年代,中国汉字遭遇了三次被“革命”的命运。世纪初吴稚晖“淘汰汉字”肇其始,五四前后钱玄同“汉字革命”继其踵,三十年代鲁迅“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殿其后,这一波紧似一波的废汉运动是近代文化激进主义者对于中国文化问题“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的最典型代表。客观地讲,“汉字革命”有其特殊语境与时代需求,即积贫积弱的国势和启蒙救亡的任务,迫切要求将日益贵族化的语言文字尽快还给人民大众。仅这些外部因素,当然不能成为废除汉字的全部理由,于是他们利用语言文字“工具性”这一理论抓手,试图从语文内部找到推翻汉字的合法性依据。在他们看来,语言文字只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而工具当然以适用为鹄的,一件工具不适用了就应该换成其他的工具,因此“不适于用”的象形汉字理应废除,取而代之以表音的“万国新语”(或“国语罗马字”或“拉丁文”)。这是三个时期废汉论者的通用逻辑。吴稚晖说,“语言文字之为用,无他,供人与人相互者也。……何况语言文字,止为理道之筌蹏,象数之符号乎?就其原理而论之:语言文字者,相互之具也”①吴稚晖:《书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后》,载《吴稚晖先生全集》(五),(中国台湾)中国革命党中央委员会1969年版,第38—39页。。他将语言文字这种具有人文内涵的语言工具与舟车、弓矢等日常用具相提并论,认为既是工具,唯一的要求就是简便、通用,“曰简便,曰与世界求同”①吴稚晖:《切音简字直替象形汉文法》,载《吴稚晖先生全集》(五),第64页。。五四时期,傅斯年更断言,“我实在想不出器具以外的作用。唯其仅仅是器具,所以只要求个方便”②③ 傅斯年:《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国语月刊》1卷7号“汉字改革号”,1922年。。在他们眼里,只要便利与否的实用问题,不要“古不古的问题”,更不要“国不国的问题”③。语言变成了超越国界、族界,与纪年、货币、度量衡等一样的东西,对此钱玄同大加发挥,“因玄同对于文字之观念,以为与度量衡、纪年、货币等等相同,符号愈统一,则愈可少劳脑筋也”④钱玄同:《答陶履恭论Esperanto》,载《钱玄同文集》(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页。。既然如此,不适用的文字就可以随意更换,“文字者,不过语言事物的记号而已。甲国此语无记号,乙国有之,就该采乙国的记号来补阙”⑤钱玄同:《汉文改革之讨论》,《新青年》5卷5号,1918年11月15日。。于是汉字当废、字母当立也就顺理成章了,他说,“我的符号比人家的好,我自然用我的;人家的符号比我的好,我自然该舍己从人。今天觉得甲符号好了,明天又遇见乙符号,确比甲符号还要好,自然该舍甲从乙,推而至至于后天大后天……又遇见丙丁……假如丙确胜于乙,丁确胜于丙,自然该舍旧谋新”⑥钱玄同:《罗马字与新青年》,《新青年》5卷6号,1918年12月15日。。这种意见是在“新青年”中获得广泛同情的普遍认识,他们把废除汉字视为新文化运动“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的最有力手段。⑦钱玄同:《汉字革命》,《国语月刊》1卷7期汉字改革号,1922年。在1930年代拉丁化运动中,包括鲁迅、瞿秋白在内的左翼文化人士,其进行汉字革命的内在逻辑仍然不外乎上述理路,此不赘述。

在现在看来,近代废汉运动所据以进行的理据无非是“符号的任意性”原理而已。按照现代语言学理论,语言文字是一种由能指和所指连接而成的符号,而能指和所指的联系又是“任意的”,“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或者,因为我们所说的符号是指能指和所指相连接所产生的整体,我们可以更简单地说:语言符号是任意的”⑧[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02页。。在西方现代语言理论产生之前,中国的文改家们能够体认到“符号的任意性”原理,并借此找到中国语文改革的“阿基米德支点”,这当然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然而,什么是语言文字的工具性?符号性的任意性到底具有什么附加条件?语言文字的“进化”跟其他物事的发展是不是具有可比性?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需要进一步澄清的。

一、从“符号的任意性”到“符号的随意性”

人们知道,即使在最偏激的符号学家眼里,语言文字作为一种符号,除了具有任意性之外,还具有强制的“规约性”,即文化属性,任意性与规约性,不可偏废,二者的有机作用构成了此种文字符号的正反两面。就任意性而言,任何“任意”都是使用主体相互了解的“任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语言符号不可能脱离具体的生长环境,不可能脱离特定的符号使用主体,不可能不被广泛认同和共同使用,不可能不经历漫长的时间洗礼,因而不可能不被打上时代、民族与文化的深深烙印。关于这一点,西方现代语言学曾有深刻的揭示。在一些语言学家和民族学家眼里,语言被认为是民族构成的决定性因素之一,语言与文字的稳定性足以坚守一种文明的禀性。“语言与文字是一个文化中最保守 (没有任何贬义)、最基本的成分。这种状态的形成基于下面二个事实。一、时间:任何一种语言 (然后是文字)的形成与演变是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期的。二、众多的说话人:参与和认同某一种语言的演变 (直到约定为止)的,必是该语言集团的全体说话人。这二个事实引来第三个事实:漫长的时间和众多的说话人约定出语言背后的稳定的人文网络。”⑨钱连冠:《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商务印书馆2005版,第219页。因此,他们认为语言是一个民族整体性的文化——心理底座,一切文化样式、思维习惯等都不能游离于这一底座,一切都被这个底座紧紧地吸附着。著名的“萨—沃”定理强调的就是这一点,“语言有一个底座。说一种语言的人是属于一个种族 (或几个种族)的,也就是说,属于身体上具有某些特征而不同于别的群的一个群。语言也不能脱离文化而存在,就是说,不能脱离社会流传下来的、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和信仰的总体”①[美]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陆卓元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86页。。因此,“语言强有力地规范了我们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思想是由语言决定的”②钱连冠:《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34页。。洪堡特甚至指出,语言是一个民族生存所必需的“呼吸”,是一个民族的“精神结构”之所在,“语言仿佛就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现;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过了人们的任何想象。民族精神和民族语言怎样一起产生自我们的认识所不可企及的同一源泉,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无法破译的谜”③[德]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52—53页。。

废汉论错误的根本就在于对此的无知,即只片面强调符号的任意性,而完全无视符号的文化性。其实早在上世纪之初,国粹派就曾点出新世纪派的死穴,只不过在举国求变的时代氛围中,那种“保守”的声音不被时人所重罢了。在国粹派看来,语言文字是一种与土地、人民一样的东西,是国家的“法器”与“徽章”,“世界有文字之国,莫不以文字为祖宗之法器,国家之徽章,所存所亡,比重于人民土地。故屋人之社,必先除其文字……国家之建造与成立,所以显明之者,土地也,人民也,文字也。……有土地然后有人民,有人民然后有文字,有文字然后有国。国之云者,精神维系,权舆于文字,岂仅幅员部位之界限,形貌服色之标识,连而属之,遂足张驰范围哉”④田北湖:《国定文字私议》,《国粹学报》47号,1908年。。国粹派的此类说辞并非空穴来风,考之于公元前200年诞生的语言学专著《尔雅》,据有关学者归类研究,“其顺序依次是语言—人类社会的亲属……器具—兽—畜。要言之,即语言—人—自然—生物,语言排在第一位”⑤⑥⑦ 申小龙:《汉语与中国文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118、118页。。也就是说,古人对世界万象的聚散离合,是透过语义的汇通与条理加以固定的,“词义系统成为人的世界蓝图,语言观成为人的世界观的基础”⑥。因此,“中国古人对于语言的重视显然出于他们对于语言本体论意义的一种独特的感受……体现和维系人与世界的这种多方位关系的语言,因而也非纯粹的符号系统和工具”⑦。可见,在中国人的世界里,语言文字与民族文化的关系是非常复杂深邃的,废除汉字的后果可能危及中华整个意义世界和文化传统的根基。

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章太炎当年的愤怒了。针对“新世纪派”轻言废除汉字而改用“万国新语”诸论 (文字犹如车舟,可随意置换等),章太炎感到荒谬绝伦,逢到机会便不忘嘲讽几句。作为小学家,他认为语言并不是什么人凭空杜撰的东西,而是社会生活的结晶、人们思维的依托,事物名称得来皆有根据,“诸言语皆有根”,且是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演变而成的,具有很强的稳定性。“语言者,不冯虚起。呼马而马,呼牛而牛,此必非恣意妄称也,诸言语皆有根。先征之有形之物,则可睹矣。何以言雀?谓其音即足也。何以言鹊?为其音错挫也。何以言鸦?为其音亚呀也。……此皆以音为表者也。何以言马?马者武也。(古音马、鱼同在鱼部)何以言牛?牛者是也。(古者牛、事同在之部)……此皆以德为表者也。要之以音为表,惟鸟为众;以德为表者,则万物大抵皆是。”⑧章太炎:《语言缘起说》,载《国故论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页。因此,他将以专习文字、音韵、训诂的“小学”,上升到了“国故”、“王教”本体的高度,“盖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教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画篆、缴绕文字而已”⑨章太炎:《小学略说》,载《国故论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他警告万国新语倡导者,废弃本国语文,必将导致华夏“九服崩离”、民族澌灭,“以冠带之民,拔弃雅素,举文史学术之章章者,悉委而从他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语言文字亡,而性情节族灭,九服崩离,长为臧获,何远之有?”[10]他将“文史学术”比作“皮”,将“性情节族”比作“毛”,认为后者附着于前者之上,这种认识固然也有可议之处,但在一个文化民族主义者的眼里,国土疆域沦丧固然是亡国之兆,然失去语言文字以及由此文字记载的典章制度,那才是彻底的亡国。

这样就出现两种颇有意味的“亡国论”。在“新世纪派”看来,不废除汉字,不使用“万国新语”,不跟西方接轨,不使教育科技发达,直接的后果就是“亡国”;而在章太炎看来,废除汉字的结果是一步直接“亡国”。章太炎主张应以“历史”为据来确认民族,有同一“历史”的方为同一民族,这种民族被他称为“历史民族”;而历史又被分为语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珍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是就广义说的,其中可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①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载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76页。他认为三者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缺一不可;在世界历史上,异族侵略、破坏、毁灭一个民族,往往都从这三个方面下手。“今夫血气心知之类,惟人能合群。群之大者,在建国家,辨种族。其条列所系,曰语言、风俗、历史。三者丧一,其萌不植。俄罗斯灭波兰而易其语,突厥灭东罗马而变其风俗,满洲灭支那而毁其历史。”②章太炎:《哀焚书》,载《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3—324页。这里,章太炎警告“新世纪派”,废除汉字的结果会比波兰、罗马更糟,自己动手毁掉自己的民族。他还以埃及、印度为例,说明废汉行为不仅不能救国,反而可能亡国,而且是整个文化传统丧失的“深度亡国”,“文明古国埃及印度之亡,说者称其受祸所在,由于当时士大夫不爱本国文字……愿吾国人,准酌古今,研求保存之具,去其所偏,辨其所惑,议疏濬文明,庶几埃及印度勿俾同漑焉”③田北湖:《国定文字私议》,《国粹学报》47号,1908年。。因此直至晚年,章太炎仍念念不忘文字之“大用”,多次开示学子,文字是种性的载体,“文字亡则种性失”:“清末妄人,欲以罗马字易汉字,谓为易从,不知文字亡而种性失。暴者承之,举族胥为奴虏而不复也。夫国于天地之间,必有以立。所不与他国同者,历史也、语言文字也,二者国之特性,不可先坠者也。昔余讲学,未斤斤及此,今则外患孔亟,非专力于此不可。余意凡史皆春秋,凡许书所载及后世所添之字足表语言者皆小学。尊信国史,保全中国语言文字,此余之志也。”④章念驰:《章太炎先生生平与学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7页。这就是一个提倡“种族革命”的资产阶级革命者,何以在繁忙的革命活动之余辟出大量时间精力从事文字音韵研究的原因。

身为小学家和民族主义者,章太炎的立论中当然不乏对中国语文过爱的成分,然而凭心而论,他的系列论说可能更接近语言文字的本质或实质。不错,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是一种工具,但并非舟车之类的简单用具;作为一种特殊符号,它是思想与感情的物化形式,本质上乃是“人事”而不是纯物化的用具,因此不能用“工具”的一套系统来生搬硬套。而正因为是“人事”而非“物事”,世界各地,人群万殊,风俗各异,语言文字不齐乃是一种常态,“至于文字者,语言之符,语言者,思想之帜,虽天然言语,亦非宇宙间素有此物,其发端尚在人为,故大体以人事为准,人事有不齐,故语言文字亦可不齐”⑤章太炎:《规新世纪》,《民报》第24号,1908年10月10日。。因而,语言文字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先进落后之分,更没有优劣高下之别。章太炎说,“若夫象形合声之别,优劣所在,未可质言。今者,南至马来,北抵蒙古,文字亦悉以合音成体,岂有优于中国哉?合音之字,视可识者徒识其音,固不能知其义,其去象形差不容以一栗,故俄人识字者其比例犹视中国为少”⑥章太炎:《驳中国宜用万国新语说》,载《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7页。。杜亚泉甚至提出了中国文字优越论等相反观点,他借日本学者之言,道出中国文字的优越和未来文字的发展方向,“予谓中国文字,他日必遍布宇内,何也?盖中国文字之美善,为宇内通用文字之冠。……不知文字之极则,在于通达意思,明确无误,简洁而不冗漫,传之千百年之后,仍使读者易于理会,凡此数事,求其无遗憾者,惟中国文字足以当之。他日之遍布于宇内,可断言也”①[日]山木宪:《中国文字之将来》,杜亚泉译,《东方杂志》8卷8号,1911年10月16日。。相反,他认为“欧美文字之不便”倒是更多,如“数之不便”、“性之不便”、“冠词之不便”、“时之不便”、“字形变化之不便”、“字数长短错综之不便”、“字音冗长之不便”,等等。一句话,中国文字优于泰西拼音文字。这些观点都是在反驳过程中提出的,科学性与真实性都需要实践证明;中西文字孰优孰劣,现在今乃至今后怕也无法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但是人文主义者以平等的态度审视两种文字,珍视自己文字的真价值,这在严重缺乏文化自信的中国近代,至少给废汉论者进一步的激进之举来了一记当头棒喝。

二、线性进化论的谬用

“进化”是evolution的汉译,本为发展、运动、变化之意,但在近代特定语境中,它被赋予了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由矢量时间观念,转为直线向前的进步意识;二是融入了对生物演变法则的社会化理解。“进化论”进入中国,严复当受首创之功。他选择性译介了达尔文的《物种探原》和赫胥黎的《天演论》,并赋予了新的“意义”,“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②③ 严复:《原强》,载《严复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4、15页。。他特别强调,物竞天择的生物法则,同样适应于人类社会,“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③。显然,中国人对进化论的翻译、选择,都是与救亡图存的严峻现实紧密相连的;中国人对进化论的接受、理解也是与救亡图存的“阅读期待”密不可分的。因而中国人心目中的“进化论”,既非达尔文的进化论,也非赫胥黎的进化论,而是对进化论合乎目的中国解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中国进化论言说者的关注重心其实并不是自然和社会如何演进,而是是否紧跟潮流以及是否尊崇丛林法则。他们关注的核心既然是“进”与“变”,而“进”与“变”的效法对象理所当然就是西方列强了。

落实在文化比较层面,笃信进化论者形成了一种“先进”与“落后”的衡量尺度,这种尺度实际上是一种“实力尺度”:国家实力强大的,文化一定先进;国家实力弱小的,文化一定落后。落后者必须全力效仿追赶先进者,否则就会在竞争中被淘汰出局。这一尺度适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科技教育如此,语言文字也是如此。“汉字革命”派对中西语言文字的论述,采取的无一例外地都是这一理路。吴稚晖说,“以功效言,举国运之盛衰,定文字之短长,自古代希腊罗马,以迄于今之英、法、德、美等,皆用拼音文字,而科学发达,工业兴盛,蔚为强国,似拼音长矣”④吴稚晖:《西北为文明之摇篮》,载《吴稚晖先生全集》(五),第73页。。因此,“从进化淘汰之例,惟良者存,故支那文字应革命。此人人得而见之者也”⑤李石曾:《进化与革命表征之一》,载《李石曾先生文集》(上),(中国台湾)中国国民党党史委员会1980年版,第69页。。五四时期,钱玄同也说,“玄同之意,以为中国文字,断非新时代所适用。无论其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足与欧西诸国之拼音文字立于同等之地位;即使一旦改用罗马字拼中国音,而废现行之汉文字体;然近世之学术名词,多为我国所无,即普通应用之新事物,其新定之名词,亦多不通;——如自来火、洋灯、大菜之类,——诚欲保存国语,非将欧洲文字大大搀入不可;惟搀入之欧洲文字当采何国乎?是一至难解决之问题也。鄙意Esperanto中之学术名词,其语根即出于欧洲各国,而拼法简易,发音有定则;谓宜采入国语,以资应用。此为玄同提倡Esperanto唯一之目的”⑥钱玄同:《答陶履恭论Esperanto》,载《钱玄同文集》(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0页。。落后的国家,不仅政治经济落后,语言文字也照样落后,既然承认落后就要脱胎换骨,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语言文字上的丛林法则。

他们从时间的矢量意涵方面又获得了一种“进步”的观念,运用在语言文字上,就是文字必须遵循由繁到简、由难到易的演变规律,“文字屡变,由古文籀篆八分至隶楷行草,皆有由繁趋简之机,西国文字亦然。由巴比伦而犹太而希腊而拉丁,至今法文,欧美二洲皆用之,而音读各殊……”①汤金铭:《传音快字书后》,载《清末文字改革文集》,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第6页。他们总结出语言文字由“象形”而“表意”进而“合声”的进化规律,认为汉字向“合声”方向发展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他们认为这种前进就是进化,就是“优胜劣汰”。“事事需进化、需革命,岂独文字为然哉?现在吾所写者即是文字,即请举之以言可也……(甲)文字之根源与文字之进化; (乙)文字直接之进化与革命。合世界之文字略可分为三类(一)象形—如埃及古文…… (二)表意—如支那文之一大部分…… (三)合声—如西文 (合声)而为字。埃及文最古,其文酷似物形。支那文次古,其所象之形,已不求酷似,且大部分为指事、会意、谐声,略形迹而通思理,自较进化……微露合声之端倪。希利尼以来之文化最近,纯用合声。由此推审而见文字进化之次序。其与生物进化,由简单生物进而为高等生物同理。”②③⑦ 李石曾:《进化与革命表征之一》,载《李石曾先生文集》(上),第69—70、69、69—70页。在文字进化的整个链条之中,汉字被他们摆在象形与音素文字之间,正好在中间位置,必须向前进化才不至于被淘汰,“于进化之理言之,惟良者存。由此可断言,象形表意之字,必代之于合声之字,此之谓文字革命。西文较之支那文自大善矣,然亦尚多缺点,……然将日趋于便,且将合世界之文字二为一,此文字之进化也”③。这是他们认为的汉字应该进化的理由之二。以进化论为理论武器,认为汉字由象形而表意,由表意而表音的演化,符合事物进化的规律。钱玄同也历数汉字的罪恶,说“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论其字义,则意义含糊,文法极不精密……”④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新青年》4卷4号,1918年4月15日。又进一步断言,“汉字的变迁,由象形而变为表意,由表意而变为表音。表音的假借字和拼音文字,只差了一间……假借字还只是一种未曾统一而且不甚简便的注音字母。只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则拼音文字就可以出世了。所以我说‘从汉字的变迁史上研究,汉字革命,改用拼音,是绝对可能的事’”⑤钱玄同:《汉字革命》,《国语月刊》1卷7期汉字改革号,1922年。。正是以这种理论为依据,他们对废除汉字之说深信不疑。五四时期陈独秀曾这样回应吴稚晖早年的论调云:“吴先生‘中国文字,迟早必废’之说,浅人闻之,虽必骇怪,而循之进化之理,恐终无可逃。”⑥陈独秀:《答钱玄同》,《新青年》4卷4号,1918年4月15日。

第三条理由是汉字印刷方式不适合现代要求。根据当时的技术条件,他们列举文字镂刻的历史,认为印刷技术经历了人工雕刻——活字版——机器排印三大阶段,三阶段存在先后演进的关系。中国文字也正好处于中间状态,应该向前“进化”一步,赶上时代潮流。“合世界字体有关之印法,可分三类:(一)人工镂刻。东西文皆可用之,用法渐废。(二)活字版。西文较东方简而易排。(三)以机铸字。惟西文可用,此法将兴。经以上比较而后可断言曰:机器愈良,支那文愈不能用。从进化淘汰之理,则劣器当废,欲废劣器,必当废劣字。此支那文必须革命间接之源因也。”⑦在这样的逻辑里,汉字废灭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嘲笑章太炎云,“某君致某报书,殷殷以世界语夺汉文席为虑,因诋毁之不遗余力,其情亦良足悯也。当此大雅将废,斯文衰歇之秋,果谁能抱残守缺,古调自爱,亦存亡缓绝为己任者乎?此正四顾茫茫,若不遇其人者也。虽然,试进一步论,则天演公理,适者生存,其不适者,澌灭随之,固非一二人之力所能挽回”⑧吴稚晖:《辟谬》,载《吴稚晖先生全集》(五),第66页。。

客观地讲,能够意识到汉字与现代社会的诸多不适应之处,并发出改良呼吁,这种改革意识的出发点应该说是值得嘉许的。然而他们忽略了两个根本问题,一是文字与民族的关系,二是进化论的适应范围。失去民族文化土壤,语言文字将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将生物进化理论照搬于社会领域,本身就是一种理论误置。吴稚晖等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谬所在,反而嘲笑别人“抱残守缺、古调自爱”,因而遭到近代人文主义者的严辞批判是理所当然的。

在与“新世纪派”的论战中,章太炎对于时人滥用进化论进行了有力批判。他认为近人最大的迷误是将生物进化与社会进化及道德文化进化混为一谈。他坚持认为,知识有进化,道德无进化,而进化则又伴随进退两种现象。“进化之所以为进化者,非由一方直进,而必由双方并进。专举一方,惟言智识进化可尔,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如罔两之逐景,非有他也”,章氏将其进化论称为“俱分进化论”①章太炎:《俱分进化论》,载《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86—387页。。善恶、苦乐,并非单方直进,也非双线并进。显然,这种二元相对、进退并存的理论,是对社会文化上的片面进化论的重要修正,可能更接近于人文社科领域进化的实际。“进化之实不可非,而进化之用无所取”,他不否认事物进化的事实,但也反对滥用进化的文化强权,这对重新思考进化论的文化适应性,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

五四时期,白话文学运动也将把进化论的若干观点引进语文改革的领域,为文言向白话的转换寻找助力。胡适说,“这个问题—— ‘白话是古文的进化呢?还是古文的退化呢?’——是国语运动的生死关头!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国语文与国语文学的价值便不能确定”②③④ 胡适:《国语文法概论》,载《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7—8、9、7—20页。。他坚持语言进化的标准是“应用能力”,具体来讲,“文言的种种应用能力久已减少到很低的程度,故是退化的;白话的种种应用能力不但不曾减少,反增加发达了,故是进化的”③。所以他的结论是文言向白话进化乃是历史的必然,“文言,变为近代的白话,这一大段历史有两个大方向可以看得出。(1)该变繁的都渐渐变繁了。(2)该变简的都变简了。……该变繁的,都变繁了;该变简的,都变简了;就是那些该变而不曾变的,也都有一个不能改变的理由。改变的动机是实用上的困难;改变的目的是要补救这种实用上的困难;改变的结果是应用能力的加多。这是中国国语的进化小史”④。以是否适于用为准绳,胡适所持的显然也是一种“实用主义”的进化观。

为此,学衡派提出了严重质疑。胡先骕指出,胡适等的进化论使用犯了两重错误,一是误将科学世界的天演说,移用于人文领域,犯了“科学”与“人事”不分的错误,他说,“吾以为文人误用科学最甚者莫如天演学说……自达尔文‘物种起源论’行事之后,证明创世纪之谬妄,而人类为由下等动物所演进,与夫物种之繁殊、由于生存竞争之激烈、物竞天择之效用,固矣。然此不过科学上之大发明,舍破除数种无根之见解外。固不必影响于一般之人生观也”⑤⑥ 胡先骕:《文学之标准》,载《胡先骕文存》(上),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274页。。二是在文学领域混淆“进化”与“变迁”的界限,认为事物由一种形态质变为另一种形态,才叫进化;一种事物向另一种事物变化只是发生了外在形式的改变,这应该叫做变迁。前者如由单细胞原虫动物到人类,后者如古代峨冠博带向今日短衣窄袖变化。道德观念、人生哲学,属于变迁之类,原因很简单,后人的道德哲学不一定就比先贤高明。文学亦然,不过变迁更为复杂。举例说来,“商周到唐,中国文学有李白杜甫,西方由乔塞数百年而有莎士比亚、弥尔顿,以古况今,略可言进化与天演。但唐至清千余年诗无胜李杜者,17世纪至于今日,英国诗人未有胜于莎翁者,可见文学不能直称为进化,只能称为变迁”,因此,“不能概谓递嬗之迹者皆为进化为天演”,他进而批评胡适“以破除规律之自由诗、语体诗为进化为天演”,实质是“误解科学误用科学之害也”⑥。显然,他的批评是有其真理成分的。

三、“科学主义”的神话

由于笃信文字的“工具”属性,而“工具”自然归宿“科学”范畴,因此“汉字革命”论者顺理成章地将语言文字也纳入了其科学主义的话语系统。在这个价值体系之中,他们用“科学”尺度裁量中国汉字,得出的结论是汉字不仅不合“科学”,而且阻抑“科学”的发展。我们先看“新世纪派”的逻辑预设。首先,根据实力原理,西方之所以走上科学之路,是因为得力于拼音文字之助,中国之所以偏离科学轨道,是因为象形文字的拖累。“万国新语根于希腊拉丁之雅。故详审参酌,始每字能删各国之不同,以定其精当之一。故在方来之无穷,固未可谓莫能最良……然方今科学上互换智识之诚心,欲求人人能吸收全世界每日发明之新理,必径必速,而讨论如狂。故即在此短时必共知:私家则以新语著书,学校则以新语教授,除去学界无穷之障碍。如科学上共用法国之度量等。此事固决不待国界已去,然后始得大行。”①吴稚晖:《吴稚晖先生全集》(五),第40页。在“新世纪派”眼里,“万国新语”之所以“科学”,是因为其一,它吸收了希腊拉丁文字的长处,参酌了各国文字的优点,而西方这些文字在他看来本身就是符合“科学”的;其二,它以世界为适用范围,满足了现代科学打破时空限制的要求。

以这种指标来反观中国文字,就会发汉字中有许多与所谓“科学”不相符合的地方。首先,汉字是科学时代以前的古文字,不能适应科学名词层出不穷的现代要求,吴稚晖说:“自二百年来,科学时代之思想与事物,实世界古今之大变动,不惟操汉文之简单,自必穷于名言,即西文何尝不奇字日出,词典年年加厚哉?应知科学世界,实与古来数千年非科学之世界,截然而为两世界。以非科学世界之文字,欲代表科学世界之思想与事物,皆牵强附会,凑长截短,甚不敷于应用。”②⑥ 吴稚晖:《个数应用之不备》,载《吴稚晖先生全集》(五),第61、63页。其次,汉字已经不适于用,理应以适用的拼音文字代替。他认为文字的本质特征不过是器物,其作用不过是交际工具。“文字者,不过器物之一,如其必守较不适用之文字,则武器用弓矢可矣,何必采用他人之快炮;航海用帆樯可矣,何必采用他人之汽舟;文字所以达意,与弓矢快炮汽舟之代力,非同物欤?何为不宝视祖宗之弓矢与帆樯,而必保其呆滞朴伟之音,板方符咒之字哉?是真所谓以伪传伪,习焉不察者也。”③④ 吴稚晖:《笔划制造之不善》,载《吴稚晖先生全集》(五),第60、50页。言下之意是,非科学时代的汉字从此可以做古了。再次,汉字不适于现代印刷技术,不便于排印、检字,有碍于现代文明的传播。他说,“汉字不惟无音,而且不便于排印,不便于检字,为文明传布,庶事整理上之大梗”④。又说,“中国文字与万国新语优劣之比较,不必深言之也。即以印刷一端之小事而论,作者当不至绝无半点科学上之智识。试问中国文字之排印机械,如何制造,能简易乎?作者亦必语塞”⑤吴稚晖:《书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后》,载《吴稚晖先生全集》(五),第42页。。在这种逻辑之下,他杞忧将来有一天中国也科学昌明了,因为文字不适于学习、不适于排印、不适于交流,而给世界带来麻烦,他说,“因汉文之不适当,必应由吾人而自行废灭。即或汉文添改修补,造至至完备,可以代表科学世界之思想事物,或日后之科学,又惟中国为独精,各国人皆不能留学中国,然以汉字之不适于排印、不适于检查,作种种之障碍,我国人则忍之而终古,复强世界人各遭其困难,此为何等无意识之作为乎?”⑥他的结论自然是废除汉字而采用“万国新语”。

当然,“新世纪派”之所以坚持“万国新语”代替汉语汉字,也跟其笃信的无政府主义有关。无政府主义者要实现一个没有国家、没有政府、没有家庭、没有私产的现代乌托邦,势必要清除包括“祖国主义”等在内的一系列重大障碍,而各国语文正是这些障碍之一,“欲求万国弭兵,必先使万国新语通行各国,盖万国新语,实求世界和平之先导也,亦即大同主义实行之张本也”⑦醒:《万国新语》,《新世纪》6号,1907年7月27日。。因此,与此相对的民族以及民族语文等,都成了应该予以丢弃的东西。“爱国者,守旧之别名,人种愈野蛮,此种观念愈重。”⑧吴稚晖:《〈论知识以外无道德〉按语》,《新世纪》79号,1908年12月26日。爱国是野蛮守旧的代名词,爱人类才是时代新潮流,五四接过这一衣钵并再加发挥,“世界语,为今日人类必要之事业”⑨陈独秀:《答T·M·Cheng》,《新青年》2卷3号,1916年11月1日。。因而陈独秀在《新青年》振臂一呼,钱玄同随即“极表同情”,并进行无限发挥,“夫世界进化,至二十世纪,其去大同开幕之日已不远。此等世界主义之事业,幸而有人创造,应如何竭力提倡,顾反抑遏之不遗余力,岂非怪事?……欧洲用此语出版之书籍,日新月盛,中国人亦渐知注意。私意谓苟非欧战,恐三四年来又不知若何发达。然现在虽因欧战,暂受濡滞之影响,异日欧战告终,世界主义大倡,则此语必有长足之进步无疑。中国人虽孱弱,亦世界上之人类,对于提倡此等事业,自可当仁不让。乃必欲放弃责任,让人专美,是诚何心?”①钱玄同:《论世界语与文学》,《新青年》3卷4号,1917年6月1日。在他们看来,“世界大同”已成不可阻挡之潮流,顺昌逆亡,中国切不可错失良机;与世界大同相适应的世界语事业,也日新月异,中国人更不应放弃责任。总之,把世界主义与世界语二者看成了目的与手段的关系。

对于上述逻辑,近代人文主义者进行了有力反击。在与“新世纪派”的论争中,章太炎认为废除汉字,改用“万国新语”的做法,实质是受功利心驱使,毫无民族自尊心、自毁历史的“妄庸子”行为。“彼欲以万国新语剿绝国文者犹是,况挟其功利之心,歆羡纷华,每怀靡及,恨轩辕厉山为黄人,令己一朝坠溷藩,不得蜕化为大秦皙白文明之俗,其欲以中国为远西藩地者久,则欲绝其文字,杜其语言,令历史不焚烧而自断灭,斯民无感怀邦族之心亦宜。”②章太炎:《规新世纪》,《民报》24号,1908年10月10日。这里,章氏将废汉之举定位为功利主义在语言文字领域的表现,可谓一语点出“新世纪派”的死穴。近代功利主义含义比较丰富,它不仅包括了以有用与否为取去之意,而且还暗含了优胜劣败的丛林法则。“西洋人对于东洋文明之批评,亦常以东洋文明发源地之中国日即于贫弱,为东洋文明劣点之标准。”③伧父:《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东方杂志》14卷第4号,1917年4月。国力强则语文强,国力弱则语文弱,在“东方文化派”看来,西方人俯视东方文明的视角,很快成为了中国西化派丢弃祖国语言文字的逻辑起点。《东方杂志》曾刊登一篇日本学者文章,其中就说到那些指摘汉字、企图废汉的行为,是“醉心西风”的“狂者之所为”,问题发生的根源“非文字之关系,乃国势消长之关系”,“予谓中国文字,他日必遍布宇内,何也?盖中国文字之美善,为宇内通用文字之冠。世有为汉字废论及汉字节减论者,欲废汉字而代以罗马字,或减少通用汉字之数,是殆类于狂者之所为,皆心醉西风之弊也。此论之发生,非文字之关系,乃国势消长之关系耳,好奇趋新之徒,雷同符合,将酿成不可救治之毒害”④[日]山木宪:《中国文字之将来》,杜亚泉译,《东方杂志》8卷1号,1911年3月25日。。对于此论,杜亚泉专附译者前言,对此深表同情,认为其与自己“数年来怀抱之意见,殊多符合”,“此论文所谓中国文字者,即中国最通行之汉文汉字是也。世之论者,常谓中国文字为象形文字,记忆殊难,不及欧美标音文字之易于认识,且言文不能一致,故通文义尤难,国民中通识文字者之少,其原因实由于此。此说倡于欧美人之学习中国文字者。日本醉心欧美之人,乃附和之,遂有废止汉字节减汉字之论。至吾国之人,亦有主张用标音文字以期言文一致者。窃常闻而心非之”⑤杜亚泉:《译者前言》,参见《中国文字之将来》,《东方杂志》8卷1号。。而对于“不惠于东人,不念邦族,不度地邑民居多少,惟欲改易旧言”的万国新语运动,章太炎指出那是一种自甘“藩地”子民的殖民地心理,是典型的西方“牛马走”做派。应该说,这种批评是一针见血的。

反顾过去一个世纪的“汉字革命”运动,几代语文运动家或为了“将语文还给大众”,或是为了实现救国家于倒悬,不管是启蒙还是救亡,革命的动机不可谓不好;另外,“汉字革命”派敏锐地感应了时代潮流,准确地回应了时代要求,因此这场语文革命本质上是一种进步的文化还原运动。其所秉持的理论依据自有真理成分,其所追求的目标如今也部分地实现了,其对中国语文乃至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立下的功绩,也是有目共睹。然而,正如其历史功勋不可忘记一样,其理论的错谬和实践的偏颇也同样不可忽视。其理论上最大的偏失在于对语文“工具性”的片面认识,以为语言符号如同车舟器物,在“工具性”问题上二者具有完全一致的类比性。因为人文性和历史性被有意无意地抹去,语言文字也就成了跟其他器物并无二致的“物事”,如此,语言文字的发展被编织进物质进化论和科学主义的话语之中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要之,“汉字革命”论的错误根源在于,把复杂的人文现象等同于简单的“物质”现象,把语文的工具性等同于器械的工具性,把符号的任意性发挥为符号的随意性。错误的理论不可能导致正确的实践,三次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废汉运动无一不以黯然收场而告结束就是最好的证明。其时,具有文化主义认同的知识分子对其进行了同声抨击和持久辩论。其实,根本用不着批判,时间自然会给出正确答案。我们今天回顾这一段历史,既不是想回到过去,重做国粹主义的迷梦,也不是想关起门来,背逆世界潮流,跟科学、现代化等对着干,更不是为文化民族主义者做一些无聊的“翻案”工作。这里所要强调的是,不论是对待汉字,还是其他“国粹”,当我们怀着一种予取予求的目的,执着于一种“主义”,而对“主义”的基本涵义和适用环境不管不顾的时候,我所得到的可能正是这种“主义”所力加摒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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