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柳先生传》看陶渊明的志趣和写作动因

2014-06-30 10:58张平
作家·下半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陶渊明

摘要 结合陶渊明生活的时代和文化背景,本文认为,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表明了对门阀制度的蔑视,对“清谈”之风的反感。

关键词:陶渊明 门阀制度 魏晋文学

《五柳先生传》看似写一位子虚乌有的先生,但这其实是陶渊明假托五柳先生为自己所作的传,字里行间显示出作者真挚淳朴、高洁脱俗的人格魅力,以及复杂的情感世界。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表明了什么样的思想志趣?他为自己作传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人们在阅读和欣赏《五柳先生传》时经常要面对的问题。

《五柳先生传》写得很含蓄,需仔细体会方能探知作者的思想,体会文章的精妙。

一 陶渊明随意性称谓背后蕴涵的深意

《五柳先生传》是陶渊明严格按照史传特点写的一篇传记文章,有正文,有赞文。但是在文章开始,作者却很随意地写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没有籍贯姓名,没有姓氏源流,门前有五棵柳树,便顺手拿来一用,以为自号。

其实,这看似随意的称谓却大有深意。我们知道,中国姓氏的发展经历了漫长的阶段,古人对自己的称谓是相当讲究的,以这个为前提,再结合当时的背景来看这篇文章,将有利于我们理解陶渊明写作的深意。

先说姓。姓与氏密切相关,宋代史学家刘恕在《通鉴·外纪》中说:“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中国姓的产生,可以追溯到母系氏族时期。每个氏族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号,即姓,同一女性所生的后代为同姓。后代不断繁衍,同姓的氏族就有了分支,需要再用一种特殊符号标志,于是便产生了氏。最早的氏大约出现于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过渡的阶段,《五柳先生传》中提到的无怀氏、葛天氏,其实都是各父系氏族的称号。在当时,姓一般起着“别婚姻”的作用,氏则起着“别贵贱”的功能。战国时期,氏逐渐失去了“别贵贱”的作用,成为以男子为中心的家族标识。随着氏的数量越来越多,数量很少的姓被大量的氏所淹没。氏逐渐取代了姓的地位,姓氏开始合一。战国以后,人人都可以称姓。

东汉时期以至唐末,不同的姓之间有严格的等级,人们非常讲究门第。新兴的世族大家被称为门阀士族,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例如,东汉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四世五公的汝南袁氏。

魏晋南北朝时期以“九品中正制”选拔官吏,各州郡的权利大都掌握在世家大族之手,选拔官吏基本只看门第,不重品德才能,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在陶渊明所生活的东晋时代,门阀制度达到鼎盛阶段。士族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都处于统治地位,皇帝往往都要依赖士族的支持才能保证政权的稳定和延续。各地陆续出现了高门大户,士族、寒门的界限非常严格。士族羞与寒门为伍,例如,《文苑英华》中所言:“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之子,轻若仆隶,易如草芥,曾不以之为伍。”在上层人士之间,严格的别贵姓、分士庶,甚至以国家法令的形式规定士庶之间不得通婚。

魏晋时非常讲究族望。由于各种原因,同姓的人可能生活在不同地方,不同地方的相同姓氏,其社会地位也会有高有低。为了和同姓族人相区别,那些地位高的人就在姓氏上加上其世代居住的地方名,以标榜自己的望族地位,例如,太原王氏、琅玡王氏、济阳江氏等。魏晋时都以出生于望族为荣,非常注重追溯、攀比、顯示自己的族望。假如自己不是出生于望族,就会想方设法与同姓的望族扯上关系;在谈及自己的身世时,会故意不提自己的出生地,而称自己的郡望所在郡名。在与他人交往时,为表示敬意,让对方感到荣耀,也往往特意称其郡望。

在这种风气的引导、推动之下,魏晋时期,谱牒学兴盛一时。郑樵在《通志·氏族略》氏族序中说:“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使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世家大族大兴谱牒之风,以标榜门阀,显示自己的优越。据《隋书·经籍志》记载,魏晋南北朝时期现存的谱牒著作,连同已亡佚的计算在内,共有50余部,近1300卷。透过这些数据,我们可以看出当时谱牒档案的繁浩,谱谍学之盛行。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古人自周代开始有字,它是在名之后新增的称呼。古人在子女成人时要取字,以示子女已经成人,可以正式参加社会交往。在先秦时期,只有统治阶级中人才有条件取字。在古代,长辈对晚辈一般称名,同辈之间则不能称名,而要称字。秦汉以后,在平民百姓中,一般也只有读书人才有字。

号也叫别称、别号。号是人在名、字之外的尊称或美称。与名、字不同,名、字是由尊长所取,号则可以自取,而别人送上的号,称尊号、雅号等。

生活于东晋的陶渊明,自然清楚姓、字的重要,出生寒门的他,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当时庶族知识分子生存的艰难。《五柳先生传》开篇便写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作者假托了一个人物,不知其族望,不知其家世渊源,不知其姓甚名谁,有意思的是,此人却有别号。号出现的很早,但直到隋唐时期,号的使用才逐渐兴盛。在陶渊明生活的魏晋时期,取号的人还不多见。陶渊明给他虚拟的人物,其实也是给他自己取了一个别号,可见他的雅趣。郡望姓字是“先天”决定,号则是可以自己选取。一个人可以没有显赫的家世,不能选择出生于士族或庶族,但可以培养自己的志趣,可以确定自己追求的目标。作者以五柳自号,表明了对自然的向往,对田园生活的归依。将街边随处可见的柳树顺手拿来作为自号,也透出作者的随性和洒脱。不攀附门第郡望,不在意姓氏源流、有字无字,只求在自然田园中寄托心灵,得到慰藉。从开篇的介绍中,我们可以看到陶渊明对自己出身的坦然,对田园生活的亲近。作者以略带自嘲的口吻,表达了对门阀制度的蔑视,对攀附之风的嘲讽。

二 “闲静少言”的用意

陶渊明在文章中说五柳先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这是不是单纯在表明自己性格内向少言,不喜荣华?结合魏晋时期的社会风气,我们可以体会到,这“闲静少言”四字,也同样大有深意。

魏晋时期,社会上盛行“清谈”之风。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谈民生。国计民生,一概都被视为俗事、鄙事。因此,当时的士族名流,都不谈“俗事”,而专谈老庄、周易。“清谈”之风,在当时非常流行,被视为高雅、风流之举。士人名流常举行“清谈”聚会,一起讨论争辩。“清谈”的场面往往热闹激烈,主客双方针锋相对,你攻我守,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以驳倒他人为能事。“清谈”成为上流社会人士抒发情怀、卖弄才华的方式,参与者精神亢奋,为之乐此不疲,流连忘返。但这种“清谈”其实只是用来消遣和显示自己清高不俗的手段而已,在社会动荡、百姓生存艰难的大背景下,这种“清谈”于国于民其实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西晋傅玄曾在《举清远疏》中批评“清谈”之风:“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而亡秦之病,复发于外矣”。

陶渊明与百姓有较多的接触,熟悉百姓生活,了解民生疾苦。他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大志,有“大济苍生”的愿望。只是在官场腐败的现实面前,他不得已而选择了归隐。在全社会都陷入“清谈”的疯狂之中时,他以“闲静少言”自愈,显示出自己对“清谈”之风的抵制,对以“清谈”博取名利者的反感。

三 写作《五柳先生传》的目的

古代中国,隐士众多,但这其中往往真假难辨。不少所谓的隐士,只是以隐居的方式博取名声,获取名利而已。陶渊明作为一名隐士,却写下那么多的诗文,还为自己作传,这是否与隐逸的初衷相悖?其写作《五柳先生传》的目的是什么,是否也是在为自己博取名声?刘建明先生曾认为,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在写法上其实是虚晃一枪,既能从容地从各个侧面展现自我,颇示己志,袒露心声,又避免给人以王婆卖瓜之嫌,可谓一箭双雕。“示己志”是作者写作此文的重要目的,但除此而外,笔者认为,陶渊明写作此文,还有自我勉励的用意。陶渊明通过写作《五柳先生传》来勉励自己,保持意志的高昂,“但使愿无违”。陶渊明是一位很真的诗人,他无意于自夸,也就没有为避自夸之嫌而假托掩饰的必要。

通读陶渊明的诗文,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隐士的生活绝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轻松惬意。陶渊明的隐是真隐,不是在走后世所谓的“终南捷径”。他真正地做到了放下身段,和老百姓生活在一起,像老百姓一样辛苦劳动,秋收冬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隐居方式,对于一位文人而言,其艰苦程度肯定是难以忍受的。从陶渊明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家曾因火灾毁于一旦,被迫暂时栖身于船上。他倍受生活艰难的折磨,甚至落魄到乞食的地步。他的一生,连遭丧妻、火灾、虫祸、风涝之患,灾难不断。夏季日长,饥肠辘辘,他只能盼望早些天黑;冬季夜长,缺衣少被,冻得无法入睡,他只得盼望快点天亮。他的后半生完全是在一种贫病交加的状态中度过。在《五柳先生传》中,他也真實地描述了自己生活的窘迫:“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所谓“人穷志短”,艰难困苦往往易使人意志薄弱,丧失信念。在隐居时,陶渊明思想上也曾经有过矛盾,有过动摇。要坚守自己的节操,就需要他时时排解精神上的困惑,砥砺自己的思想,使自己能够守住志节。对于一位文人而言,读书、写作无疑是自我宣泄、自我激励的最好方式。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陶渊明写作《五柳先生传》,不是为了自我夸耀,而是为了自我勉励。他描画了一位生活艰难,但却洒脱随性、忘怀得失,有着崇高精神追求的五柳先生,并把他以榜样,时时自我欣赏、自我激励。他通过写作来自娱、自励,达到“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精神境界。陶渊明少年时“猛志逸四海”,历经磨难,到老年仍然“猛志固常在”,半生贫病交加而能固穷守节,这是与他善于以诗文自我排解、自我勉励是分不开的。

也因如此,陶渊明写作并不是为了博取名声,获取名利。因为他的作品,在当时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为人所看重。在玄言文学占统治地位的时侯,他质朴自然的诗歌不受人重视;在山水诗盛行的时代,他淳朴简明的田园风光也不讨人喜欢;在“富艳难踪”大受欢迎的时代,他那平淡自然的文风也得不到文坛的认可。在当时,他的创作算得上是个另类。陶渊明的写作并没有为他荣利,他也不可能预知后人将会那么欣赏他的志趣和他的作品。

对于一位坚定地放弃入仕的诗人而言,陶渊明的创作真正地除去了功利目的,带有强烈的私人化色彩。他的作品更像是写给自己看的,类似于一种日记式的自我倾诉和自我慰藉。因此,他的创作完全没有必要去迎合世俗的口味。漫漫长夜,静寂无声,在昏暗的灯光下,诗人摊开纸,记录下自己与心灵的对话;翻开写下的诗文,细细品读,会心陶醉。在阅读和写作中,诗人扫去一身的疲惫,忘却饥饿的痛楚,找到人生的价值,产生坚守的力量。写作,已成为他求得心安、自我砥砺的一种方式。

参考文献:

[1] 廖仲安:《陶渊明》,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2] 周礼:《魏晋的清谈之风》,《文史月刊》,2012年第4期。

[3] 庞铭辉:《魏晋南北朝时期谱牒档案兴盛的原因》,《山东档案》,2009年第1期。

(张平,北京政法职业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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