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方方的小说《水在时间之下》主要围绕一个汉剧名角“水上灯”悲惨、复仇的一生而展开。通过文本的循环叙事分析,我们发现除了复仇的外在主题,小说还隐藏着另外一条叙事线索,文本中的女性似乎都陷入了一个咒语中,每个人都上演了一场悲剧,似乎无路可逃,循环轮回。如何看待循环,冲破循环,这一问题折射出了方方对女性前途命运的冷静理智的思考,同时也是方方创作中一直延续的一个主题。
关键词:循环叙事 冲破循环 女性命运
《水在时间之下》是方方用5年时间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主要围绕一个汉剧名角“水上灯”悲惨、复仇的一生而展开。本文试图以作品的循环叙事特征为切入点,揭露小说内部隐藏的更为深层的内涵。通过文本的循环叙事分析,我们发现除了复仇的外在主题,小说还隐藏着另外一条叙事线索,关于女性命运、前途、独立的思考,这也是方方在创作中一直延续的一个主题。
《水在时间之下》的循环叙事艺术主要表现在人物塑造、情节设置、意象重现几个方面。文本最为重要的循环叙事,主要体现在人物塑造上面。
一 互为镜像的两个女人
《水在时间之下》主要讲述了汉剧名角“水上灯”极具悲剧色彩的一生,小说除了水上灯,还有一个重要的女性角色,即玫瑰红,她是水上灯养母慧如的表妹,也就是水上灯的姨。在水上灯的人生中,姨妈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二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交集,推动着情节的发展。
对于这个外貌靓丽、艳光四射、技艺超群的姨妈,水上灯初始是心生好感的。不料,玫瑰红得知自小便聪明漂亮的表姐慧如,听从外婆定下的亲事嫁给了一个下河的窝囊男人,便不断鼓动慧如抛弃这个家。这一切,被幼小但已初识人事的水上灯听在了耳里,并且记在了心里。从此,水上灯对玫瑰红充满了厌恶之情。后来,慧如在玫瑰红的撮合下和琴师吉宝偷情,并对吉宝痴心一片,慧如一心想嫁给吉宝,岂料吉宝只是把慧如当作玩伴,导致慧如最终轻生。养母的死亡,养父的痛苦,让水上灯对玫瑰红万分痛恨。
水上灯与玫瑰红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异常紧张,对于自己的长辈和前辈,水上灯毫无尊重和谦虚,摆出势不两立,定要超越玫瑰红的姿态来。“水滴说,我说我行就能行。我往后定是要比玫瑰红更红。”而玫瑰红也常常觉得水上灯这个孩子尖锐、刻薄、倔强,就连水上灯向她借钱救父亲一命都遭到了拒绝。本已是水火不容的二人,作者在两人命运的发展、情节的设置上却采用了重复、循环的叙述,就像她们是同样的人。
首先,二人都进入了汉剧行当,都成了名角。
母亲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水上灯跟随慧如在乐园里游玩,被玫瑰红饰演的赵艳荣所迷倒,当有机遇学戏时,她毫不犹豫进了上字科班学艺。后来还跟随汉剧头块大牌余天啸学戏,水上灯天资聪颖,嗓音身段条件出众,同时学戏练功异常刻苦、好强,加上众多大师的打磨,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在一次玫瑰红遇大雨而未能及时赶到剧场演出时,水上灯抓住了这个机会,冒充玫瑰红出演,结果一炮而红,被誉为小玫瑰红。尽管水上灯在舞台上报出了自己的艺名——水上灯,一盏明灯,随水而来,飘在水上,光芒四射。但人们总是把水上灯和玫瑰红放在一起比较,津津有味地念叨二人的异同……
其次,在爱情和享福之间,二人都选择了吃好穿好的,宁愿心疼也不愿意身疼的享福。
玫瑰红十来岁出科登台便与万江亭搭戏,二人因戏结缘,因戏生爱,万江亭对玫瑰红百般宠爱。两人相爱十来年,因担心结婚后没有戏迷追捧,班主不愿意两人太早结婚,两人因此一直拖着未婚。当二人准备结为连理时,一直想将玫瑰红据为已有的原督军的侄儿肖锦富,仗着有钱有势,雇人刀砍万江亭,写信威胁玫瑰红,若是执意嫁给万江亭,便要烧死万江亭,还要将她毁容。迫于肖锦富的淫威,万江亭和玫瑰红最终决定逃离汉口,投奔芜湖。虽然决定出走,玫瑰红却是焦虑万千,想到自己一步步尽力拼搏得来的地位、财富;想到漂泊在外的艰苦、茫然;想到为了爱人却要担惊受怕抛弃一切的代价,她不禁愁肠百结,彷徨失措。一边是所爱的人,一边是富贵荣华,要么背叛爱人,要么放弃享福,玫瑰红陷入了两难的选择。在最后的时刻,玫瑰红终于做出了决定,留在汉口,吃好穿好,要保住享福的心疼。
玫瑰红的选择让万江亭万念俱灰,最终在玫瑰红嫁与肖锦富为妾的当天割脉自杀。
对于玫瑰红的选择,水上灯一眼就看穿了其贪图富贵的本质,痛恨万分。然而,生活却像给水上灯开了一个玩笑一样,在某一天,让她站在了玫瑰红同样的位置,并且做了相同的选择。
水上灯与幼时共患难的陈仁厚相爱,投身革命的陈仁厚随时有生命危险,无法给予水上灯生活所需要的安全和富足,当陈仁厚提出两人一起离开汉口,到重庆生活时,水上灯拒绝了,没有了戏台、戏迷,没有了锦衣玉食,回到那个苦到骨子里的生活,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爱情与富贵之间,水上灯的选择与其之前痛恨的玫瑰红如出一辙。
作者在二人命运发展上采用了重复叙事的手法,玫瑰红的故事几乎在水上灯身上重演了一番,就像水上灯自己说的,“就仿佛被她说中,水上灯觉得自己的路,真的就像是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脚印一步一挪的走着”。但是,作者的笔触并没有到此为止,水上灯越是想否定、超越玫瑰红,越是接近、复制了玫瑰红,似乎离不开这个谶语。
最后,不幸的婚姻生活。
玫瑰红嫁与肖锦富为妾侍后,就像进了监狱,出入都不自由,風流成性的肖锦富依旧在外招蜂引蝶,玫瑰红后来迷上了鸦片,很快憔悴苍老。水上灯嫁给张晋生,本以为自己是正室,岂料张晋生老家早有妻室,到头来还是做了小的。口口声声爱水上灯的张晋生娶了水上灯后仍旧去乐园捧小水仙。玫瑰红与水上灯二人对婚姻生活的憧憬被击得粉碎。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作者采用了重复、循环的叙述,提示我们,尽管有玫瑰红活生生的例子在前提醒、警示,水上灯也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我绝对不是玫瑰红,我和她不一样”,但实际上她们的骨子里确是相同的,出身的卑微穷苦,出人头地的艰难困窘,对富裕安稳生活的追求,恶劣残酷的现实,最终让这本是充满敌意的两个人,走上了几乎是同样的道路。作者用循环的叙事揭示出了当时女性的共同命运。尽管她们都想要抗争,都想要改变自己凄惨悲苦的命运,但是没有一条路可以走得通,一个个都失败了,文本中充满了女性的挣扎与绝望。表现出作者对于女性寻求独立自由的悲观主义倾向,这种悲观不仅从玫瑰红、水上灯两位小说主要角色的塑造体现出来,还体现在了作者对文本中其他几位女性命运结局的安排上,也同样采用了循环叙事的手法。
二 无路可走的女性
水上灯的生母李翠,原本是跟着戏班子跑江湖的,后来被水家老爷看中,嫁进水家做姨太太。因为水家人认为水上灯是“煞星”,一出生就克死了父亲,将来会给水家带来不幸,要求李翠要么把孩子处理掉继续留在水家做姨太太,要么就带着孩子离开水家,从此两不相干。想起以往走江湖连狗都不如的日子,看着如今满床绫罗,锦衣玉食,李翠挣扎一番后选择了抛弃女儿,留在水家,过富贵生活。本以为抛弃亲儿,委曲求全,日子可以这样安稳的过下去。不料,汉口沦陷之后,为了水家的安全和生意,大少爷水文让李翠去伺候汉奸陈一大,自始至终,水家都没有把她真正当个人来看待,李翠被逼扔了亲儿,又被逼着卖身,一步步退让,却也一步步靠近深渊。
水上灯的养母慧如,因为不满下河的丈夫杨二堂窝囊无用,一心想离开这个令其窒息的家庭,与琴师吉宝偷情,岂料所托非人,心灰意冷,最后随大水而去,没了影踪。
水上灯、玫瑰红、李翠、慧如,小说中的女性都为了生存、尊严与命运抗争,然而最后都没有获得大团圆的结局,这些女性角色几乎成了悲剧与虚无人生的活生生的注解。
三 冲破循环的救赎
水上灯和玫瑰红二人的命运是如此的相似,似乎注定走向黑暗和毁灭。女性在自我独立、突围的道路上真的是只有绝望吗?博成名——享富贵——弃所爱——为人妾——终被弃,水上灯和玫瑰红走过了相同的路,玫瑰红最终被炸弹炸死,不得善终。那么水上灯呢?作者给了她怎么样的出路呢?她毕竟不是玫瑰红,她能逃离这个诅咒并冲出这个循环吗?
汉口沦陷,水上灯被迫逃离,在汊湖边的人家避难。等战事结束回到汉口后,水上灯发现自己所仇恨并发誓要用此生来报复的仇人,竟然已经一一死去或者疯掉。水上灯是一个勇于与命运抗争的女性,在争取生存、温饱、富贵的过程中,她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生任务,那就是复仇。复仇是她巨大的精神支柱,是一个坚定的人生目标,但是当她的仇人,水家的老、少、小们直接或间接、有心或无心因她而死去、疯掉或者失踪时,本来应该万分痛快的内心竟是十分痛楚。当费尽心血、日思夜想渴求的复仇就这样飘然而至时,水上灯却品味不出完成复仇的快感和幸福感,水上灯失重了,霎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和目标。战后的演戏生涯虽然璀璨华丽,但是水上灯的内心确是凄凉孤单,无法快乐。玫瑰红的死亡固然是悲剧,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水上灯生活在茫然与悔恨中,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与水上灯真正相爱的陈仁厚,在革命、亲情、爱情的冲突、挣扎中,无法释怀,遁入空门,这也让水上灯失去了最后一个生活的支撑点,生活的意义荡然无存,此时活着与死去,已没有区别。如果说作者的笔墨到此为止,那么水上灯的道路似乎仍然和玫瑰红一样,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但是,作者接下来却是让水上灯去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去寻找报仇之外的人生意义,通过赎罪去消解内心的忏悔和愧疚,减轻精神的痛苦和煎熬,以求获得心灵的平静以及灵魂的安宁。之前的一切在水上灯看来繁华美好富貴的东西都索然无味,水上灯退出了舞台,洗尽了铅华,帮助失去双腿的姐妹林上花,资助张晋生的家人,照顾疯了的水武。在倾其全力照顾他人的赎罪过程中,水上灯的身心得到了净化。小说的结尾部分“试图通过某种宗教的形式和意味上升水上灯自我救赎的高度,让水上灯摆脱此岸世界的束缚和苦痛,实现彼岸世界的精神超越”。
四 并不光明的结局
文本用很小的篇幅讲述了水上灯自我救赎的过程。在水上灯鸡皮鹤发、蓬头历齿隐于市井时,是不是真的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与淡然呢?我们从小说的开篇可见端倪,在历经世事之后,水滴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着世界同流”,“我没有被抛弃。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抛弃我,只有我抛弃它。”这一席话道出了水上灯从来就没有和这个世界妥协、和解过,她选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始终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关于女性的独立、自主是作者创造中一直在关注、探讨的主题,作者也在不断地探索解决的办法。我们沉溺在救赎之后将迎来新生的惯性中,作者却给出了反向的答案,从中我们窥见了作者对于救赎安排的无奈以及对女性命运、前途的理性和清醒。尽管方方笔下的女性在整个文化语境里依然处于孤独的境地,彻悟或悲悯成为消解苦难的话语方式,但方方对于妇女群体何去何从出路的执着探索和追问,让我们心生敬意。
参考文献:
[1] 方方:《水在时间之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2] 张小龙:《救赎心理与人道情怀——方方小说〈水在时间之下〉论略》,《戏剧之家》(上半月),2011年第5期。
(郑宇华,广州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