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平
内容摘要:王维称“诗佛”,诗作禅意盎然,存“思与境偕”之妙。其三首诗典型地显示了禅诗的三重:《过香积寺》观安禅之境、《终南别业》显骋怀之境和《山居秋暝》感至乐之境,诗中安禅向佛、骋怀参佛、入禅悟佛之致可观。
关键词:王维 诗境 安禅之境 参禅之境 入禅之境
王维,笃于佛,染于禅,耽于诗,成就了“诗佛”之誉。王维诗歌,诗语中有禅意,禅语中存诗味,终使其诗臻于“思与境偕”(司空图)的空灵境界。王维的三首禅诗就典型地展示了其诗境形成的阶段性特质,有安禅之境、参禅之境和入禅之境的差异,很好地揭示了“诗佛”求佛之心:安禅向佛、骋怀参佛和入禅见佛。
一.“安禅”之境
这是安禅向佛之阶段,此为借助佛法消释心中无妄时期。“安禅”本为佛家语,即安静地打坐,身心安然入于静思凝虑的俱寂境界。苑咸《酬王维》诗序说:“王兄当代诗匠,又精通禅理。”王维受家庭浓厚的佛教氛围和社会佞佛风气的影响甚大,笃志学佛,安禅以消除心间烦忧。其佛理可观《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香积寺位于四川涪城县,寺名源于《维摩经》,王维因声造访,诚心乃至,可堪“爱染日已薄,禅寂日已固”(《偶然作六首》),超尘脱俗之念和安禅入定之想已然融入香积寺中。
超尘脱俗景致。“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泉声、危石、日色、青松等看似写景,实则会禅,自然景物之宁静用以印证诗人归寂之心态,可谓“深幽超尘,诗中有道”。赵殿成评曰:“下一咽字,则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字,则深僻之景若见。昔人所谓诗眼是矣。”(《王右丞集笺注》卷七)诗歌写出了一个幽深、静谧的境界。诗人用静境来体现排除心间妄念,达到气定神怡境界以摆脱人世一切烦恼。景能怡心,境可引情,感山水之清新,得超尘之心境。
安禅入定境地。“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毒龙,佛家谓邪念妄想,比喻世人的欲望。佛教故事有云:西方水潭中,曾有一毒龙藏身,累累害人。某高僧以无边的佛法制服了毒龙,使其离潭而去,永不伤人。佛法可制毒龙,静谧能克欲念。王维笃好南禅宗,亦曾为南禅宗开宗立派大师慧能写过碑志,而慧能主张不假外求,靠“己心弥陀”顿悟。王维观山水、赏景致间不执著于外物之感官,而是“即色游玄”,清幽宁静之景已然深契“无心于万物”的佛玄心胸,故而诗人能将禅之拈花微笑的意念转化为诗之空明脱俗的审美。“安禅制毒龙”,人不可能没有欲望,要兼有理性,更须以理性去克制各种欲望。读王维诗,确感清新气,生禅家意。
二.“骋怀”之境
这是参禅悟佛之阶段,此为闲适淡逸超然物外时期。“骋怀”语出王羲之《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远离尘嚣,置身空旷山野之间,极力让经世俗浸染的心灵找一个立命之地,寻一份寄托,得到一种补偿和满足,暂时忘却尘世的喧哗和骚动,山林自然成为诗人的慰藉。能隐逸,能坐忘,能谈禅,能悠游,观其《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想隐逸,素食于终南山,享受山野之清,“游目骋怀”,徜徉山水、寄寓情怀、愉悦身心,源于有好道之嗜,感参禅之妙。
好道之嗜。“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王维所好之“道”,不仅仅是禅宗之道,而是哲理之道,指普遍精神的本体。所以,无论是凝望云卷云舒,还是观赏花开花落,都是为探寻“道”,探寻生活的要义,探寻人生的真谛,探寻宇宙的奥秘。在生活角度而言,王维是“骋怀”,从宗教角度而言,他是“好道”,于审美角度来说,他是“趋趣”。骋怀舒目,禅诗旨趣归一,其居住环境、往来人丁和生活方式皆如参禅。所居无氛垢,纯净,亦指无杂念、无机心,“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新晴野望》),碧峰白水,秀丽一片;所语或林叟或樵夫,皆野老(不与人争席),与林叟谈笑甚恰,随遇而安,“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终南山》),向樵夫信口问宿,安然行止;日常所观照,或“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登河北城楼作》),或“山中习静观朝槿”(《积雨辋川庄作》),无论是“心与”、“静观”,都描绘了一种审美静观的思维方式。所以,诗人在“寂寞掩柴扉,茫茫对落晖”(《山居即事》)中体物悟道,妙谛自在。
参悟之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悠闲之至,心与物游。王维坐看云起,陶潜悠然见南山,他们不是“穷格”眼前的云山,也不是只在自己的身心,苏轼在《东坡题跋》中说:“因采菊而见南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诗人从云之聚散、鸟之盘桓,体会诗学和禅意。清代俞陛云在《诗境浅说》中说:“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禅讲究“当下见性”,眼下便是禅机,感实景悟真如,诚如星云大师所云:这世界无处不美。
三.“至乐”之境
这是入禅见佛之阶段,此为见佛性悟真如时期。“至乐”源于庄子,主张通过“坐忘”、“心斋”来达到“逍遥”境界。王维归隐辋川,从名利场上退下而走向禅宗时,其诗歌创作更倾向于纯粹的审美,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主要看其《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连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固隐辋川,终葬辋川,辋川成为了诗人的精神高地和至乐圣地。辋川山水,诗意与禅机兼有,清新与空灵俱在。
诗与禅通。禅宗,价值取向为解脱人世纷繁,通过自性静观的发现从而达到自由无碍的超脱世界。无论参禅打坐、静观默念,还是随缘任远、适意自然,皆是以摒弃物欲和名利为前提的。通过这一过程,使心灵得到一种自由,超脱世间束缚而进入禅的世界。诗歌,审美追求本身就是无功利、无目的的,其过程是一个暂忘自我,摆脱意志束缚而进入意象世界的过程。王维眼中,诗与禅旨趣仿若,对同一物景,可能是禅的对象,也是诗(审美)的客体,同时体现禅与诗的价值,同时唤起佛性的直观和物我两忘的审美感受。王维山水诗着色空蒙,色调清幽,禅境空灵,让读者在审美想象力的自由高蹈中,领悟其“许多不可名言的东西”(康德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多么惬意,营造了一个静谧的空灵世界。诗与禅契合,诗中的禅意,既是哲学的,也是审美的。对境无心,无住为本。王维早年经“舞狮事件”遇贬,中岁历“伪官事件”遭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陶醉于“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这种月照林间、溪流石上的静谧空间,在深层次上象征了没有纷争竞斗的社会理想。王维的禅诗所追寻的清新自然、静谧空灵的境界,实则是想寻求一种没有挂碍的心灵世界和没有龌龊的生存空间。
诗禅俱寂。王维喜写无人、静谧的自然山水,以此来阐释佛家的寂灭、空无之境,确有清幽之禅趣,依然是深度心理场的体验,将山水情致化。辋川诗山水空灵,意境幽淡渺漫,其美感不只是形象本身,而是经验美感的主体生命所经历的抽象体验,牟宗三先生谓其为“妙慧”,妙慧色相变化,观照色相本质,然一切色相归于空灵。诗人喜用“空”字入诗,“空山新雨后”、“空山不见人”、“夜静春山空”、“胜事空自如”等,然“空”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诗人以虚静的心境观照山林时所获得的澄澈空明的心理体验。后世评价最具禅意的四首诗《竹里馆》、《鸟鸣涧》、《鹿柴》、《辛夷坞》,皆景致阒寂,然其间人影依稀,“人不知”、“人闲”、“不见人”、“寂无人”都能感受“人”的存在,只不过人在其间已无为,王维将禅意和山水审美体验合而为一,让人在瞬间的顿悟中领略生命的永恒,施补华说《竹里馆》给人以“清幽绝俗”(《岘佣说诗》)之感,胡应麟说《辛夷坞》是“入禅”之作,“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诗薮·内编》)诗人在意兴清幽、心灵澄净的状态下与辋川山水所具有的属性悠然相会,安然自得、尘虑皆空,不由物我皆忘,惬意抒怀。辋川山水已然“诗佛”入禅之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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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荆州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