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艺丁
(福州大学 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福建 厦门361021)
1984年第六届全国美展上漆画作为独立画种被划入纯艺术范畴,在中国七千年髹漆技艺的浸润下,漆画历经由实用性到观赏性、装饰性到绘画性的嬗变过程,最终修成正果,成为架上艺术一员。身怀绝技的漆画,将绘画艺术语言与媒材工艺审美紧密关联,材料的工艺美感和绘画的形式观念得到完美融合,并且富含中华民族美学底蕴,焕发着夺目的东方神彩。然而,作为新兴的画种,漆画的“绘画”概念并不明确,理论体系的支撑相对薄弱,创作方向还存在着激烈争论,这些争论在推动漆画发展的同时,也使得漆画创作者在指导思想和创作方法上产生迷茫。
如何将脱胎于传统髹漆装饰工艺的漆绘形式提升到更高的艺术层次——当代漆画家首先面临“画什么”这个攸关画种定位的问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郑工指出“漆画作为一个独立的画种,一定有一个相应的表现图式。图式之所以重要,就因为它关系到画种的‘面目’,是一个画种或一门学科成熟的标志。”[1]①参见郑工.中国当代漆画中的图像与技术[J].艺术百家,2010,(3)。该论文为国家“211工程”三期“艺术学理论创新与应用研究”项目阶段性成果之一。文章从“图像”的角度剖析漆画创作长期存在的“仿制”现象,最终得出“图式不确定影响着漆画的成像技术”的结论。笔者论文题名“再道”意在借此论点展开探讨,在创作实践中,尝试解决之道。业界多年研讨的结论之一是:在现代艺术呈多元化蓬勃发展的今天,漆画之所以游离于中国当代艺术主流之外,无法摆脱小画种的地位,主要原因在于漆材所表现图像与图式的局限性制约了漆画参与重大题材的创作,缺乏对当代热点的关注和介入,缺少象油画《开国大典》那样的“定论”巨作以确立画种“地位”。受此“论调”驱使,漆画开始了“造像”运动:纵观近年漆画展,作品题材大型化、图式具象化益发明显[2],创作者热衷追求画面的形式效果,似乎是没有视觉的震撼、就不能触及观众的心灵、展现漆性魅力。更有甚者,翻版其他画种图式、嫁接相关图像,用漆“画国画”:在铝箔粉衬底漆板上运用工笔画的描线罩染技法塑造明暗层次和色彩变化;或“画油画”:通过撒漆粉进行色彩渐变与过渡,仿制出色调衔接的效果,以获得写实逼真的图像,“自翊”挖掘出大漆的具像造型潜力。图式是油画,技术却是漆画,有“像”无“漆”。郑工阐述道:“图式不确定实际上也影响着漆画的成像技术,故其长期以来一直处于‘仿制’阶段。至今依然如此。在第十一届全国美展漆画作品中,各种图像的应用、挪用或借用,比比皆是。”[1]“仿像”情节挥之不去,“兴像”之风日趋盛行,图式的盲从背离了艺术所应遵循的规律,结果是缘木求鱼、“题”“材”相悖。
漆画以漆为媒介,以不同工艺过程来实现艺术效果,受材质、技艺、制作等特定因素的制约,使其表现力受到一定约束:
“材料是语言的发动器,材料的可能性即材料在调动语言方面的可能性,充分发现和调动这种可能性并推至极限,从材料的动作中创造指向过去和未来两大感觉的极限空间,从中寻找‘此在’的意义”[3]材料是作品的物质基础,材料语言包含了媒材以及衍生的工艺技法和制作程序,对艺术发展有时起着关键性、革命性的作用。漆画家程向君归纳现代漆画的本体语言就是“以漆为主要媒材所表现出来的特殊的视觉审美语言”[4]。漆性的特色是漆画的艺术特征,代表标志是大漆,也是其魅力所在,起着载色、粘合、固化等作用。大漆虽兼有水性和油性的双重特性,但坍塌性、黏粘性、化学反应性的特点突出:长于黑、短于彩,色素深、色调红,色度变化有限。化学合成漆弥补了大漆的不足,可缺陷更明显:漆膜易脆,色变发黄。材料的局限性束缚着艺术表现的宽度:由于漆液粘稠,操作复杂,需要遵循严格的制作程序,不如笔墨、油彩那样畅快直接、易于表达,使得漆画不能象油画那样深入细致地描绘细节和塑造形体,客观表现物象的色彩关系。
特殊材料构成漆画独特的色彩体系,有其特殊的表现语言与表达方式,漆色的鲜艳性、透明性、反光性等特点是其他画种难以达到的。大漆的黑、银朱的红、蛋壳的白和金箔的黄、以及漆色交融所产生的奇妙变化都是画家追求的色彩“景象”;加之,嵌漆的华美闪烁,磨漆的神奇陆离,莳绘的斑驳幻变,化学漆的艳丽纯色,使得现代漆画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缤纷“色貌”。入漆材料属性决定了其特殊的色彩表现能力,漆色的单纯性、装饰性是其“与生俱来”的色彩谱式,漆性特点决定其达不到写实表现——侧重运用光色原理、严谨描绘客观自然色彩的要求。虽然,通过铝箔粉衬底、罩漆的方法使其初具写实造型手段,但较之油彩的丰富与宽广,较为单一的漆色与自然色彩存在一定距离,不利于如实进行描绘、再现视觉的真实。此外,漆性顽固的色变也是令人头疼的“绘画事件”,如常见的“开漆”现象,就是漆液化学反应造成的严重偏色后果。不可否认的是,也正是这些“调皮”的色彩现象成就了漆画的独特魅力,关键在于创作者的随心把控。
传统髹漆技艺极其丰富,明代黄大成所著《髹饰录》详尽地记录了从髹漆到推光繁复工艺过程中所运用的两百多种技法特点,现代漆艺技法的变革更是突飞猛进,各种创新技巧争奇斗艳。可是,万变不离其宗,漆画描绘技法始终是受到漆性的约束与限制的。例如,漆液结膜产生的纹路,造就出丰富的肌理表现,但纹理成型的偶然性因素较多,不易掌控,常常出现意外情况、引发连锁反应:漆液干燥过快会造成漆膜起皱、若没有及时梳理则“纹不对题”,影响后续的研磨;又如,罩漆浓淡不均能够产生美妙的底色变化,但制作过程稍有闪失,就会引起画面倒光与失光的“过失”现象,最终效果只能“一半靠人,一半靠天”。漆液成像过程的磨显工艺,程序多、绘制慢,容易把创作激情消磨掉,不能像其他画种用色用笔直接表现是漆画最突出的短板。粘稠的漆液干燥速度慢,不易操作、不利衔接,油画的塑造能力得利于颜料较强的可塑性与遮盖力,可以采取晕染或厚堆等技法描绘色调层次,深入造型时,能够反复修饰、从容塑造。材料的属性和绘制的技巧决定了漆画不擅长表现写实的物象。语言特性既是一种特色,也是一种束缚,应从图像塑造上解脱出来,让漆性的抒发得以延展,焕发漆画特有的光彩。
漆画具有工艺和绘画的双重品格,从构思到绘制结束,整个创作过程均离不开工艺技法的支持,表现风格带有装饰唯美倾向。因此在探索漆画艺术内涵时,不要忽视材质美的独特优势和存在价值,注重工艺性、讲究材质美。乔十光先生说过:“漆画作为一个画种必然要有材料的限定,必然要有自身不可取代的独特性,否则画种的地位就很难巩固。”[5]漆画艺术脱胎于“器画相随”的漆艺,是媒材与意象色彩结合的视觉形式,漆材色系不易于真实准确地将自然万象呈现给我们的知觉,材料属性决定了漆画色彩有着主观、象征、归纳、夸张、变异等装饰性特征。西方表现主义绘画的表达形式给当代漆画家不少启发,例如克林姆特塑造人物的方式:脸部细腻的具象与衣饰装饰化的意象写意相结合,绘画形式和材质美感得到有机的统一。当代漆画逐渐发展成综合材料绘画,装饰与抒情、象征与浪漫、具体与抽象、古典与现代,丰富表现形式并存其中,而“20世纪现代艺术的根本特征之一就是客观再现向主观表现的转移,并出现了以‘表现’命名的流派如表现主义、抽象表现主义等。从客观忠实地描摹对象中解脱出来,不必将主要精力花在逼真地描摹题材的相似性上,而深入到主体的审美意识和情感之中,作品题材不再看成是识别外界事物的一种标记,而看成是艺术家情感世界的一种表现。”[6]作品题材与成像不再是达成作者立意的唯一方式,相对于客观描摹物象的自然光色,漆画则更注重通过表达作者主观化的色彩来体现作品的个性特征,装饰色彩性语言是对观念中的色彩的描绘,既体现内在精神,也体现了我国传统的写意情怀:舍弃具象,提炼客体、升华为纯粹的形式符号,借用意象形式表达创作意图的语言模式——揭示主题的内在审美,打造主客体之间的情感共鸣,同样能够唤起观者的情感意识和审美情趣。艺术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年轻的画种理应植根于传统文化,并通过吸收中西方多元的艺术形式“强身健体”,发挥漆的融合性,既有现代意味又不失传统精神,既凸显民族风格又遵循艺术发展的趋势,只有这样中国漆画才能达到一个“漆”韵生动、“漆”象万千的高度。
漆画创作必须把握好材料的规定性和创作的自由性两者辩证取舍,图式的表现以主观诉求为主,客观色彩的表达退居其次,注重抒发“漆味”天然的装饰性,展示无限美感。例如,乔十光潜心研究材料技法,在继承中华民族文化和传统的基础上,兼容并蓄,追求表现形式的均衡、呼应、对称、调和,既讲求漆材的个性美感,又重视画面内涵意蕴,主张在思想、艺术和技术上的统一,内容、形式和媒材的统一,心、眼和手的统一。他的代表作“青藏高原”(图1)和“澜沧江畔”(图2)在体现漆画材质美的同时,致力于空间美、平面化和程式化的营造,焕发出浓郁的装饰画味,将艺术性与技巧性和谐统一,在现代审美层次上又融进了传统和西方的诸多因素和个人主观色彩,是其艺术理念最好的诠释[7]。再如,1979年袁运生为首都机场创作的壁画《泼水节》以富于装饰性的抽象形式描绘傣家人担水、泼水及舞蹈的欢愉情形,所表现的民族装饰风格对当时画坛的变革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至今仍影响着画界。领悟艺术大家的开阔胸襟,值得我辈致敬。
图1 漆画:青藏高原
图2 漆画:澜沧江畔
笔者潜心学习民间美术中浓郁的“装饰意味”,吸收蕴含于民俗年画中的“乡土元素”,创作漆画“农家乐”(图3)[8]对此进行尝试。画面定格在留守乡土的三口之家合影瞬间,满怀知足的快乐相拥而立,眼中闪烁着归返的愉悦;在挚诚守望着黄土地,涤荡着自己的心灵。通过表现少数民族灼热的乡土情怀,讴歌了人与自然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内在和谐之美,反讽当前都市人群精神家园的迷失与空虚。表现形式抛开传统的自然写实,以饱满的图式营造视觉的张力、打破时空概念;略带夸张变形的人物造型,将主人公憨态可掬的神态与灼热的凡心诠释出来,写实与写意、具象与意象兼容并茂。色系过渡以漆粉渐变衔接,由漆皮碾成颗粒不同的漆粉撒在预先埋入的色阶上,局部加入蛋壳粉堆出浅浮雕的效果,增加视觉的层次感。材料的选择除运用传统的蛋壳、银箔等外,尝试其他实材的介入应用:如金属片的嵌入形成闪烁光泽,就像少数民族佩戴的精美饰物,带来意外的视觉“惊艳”;色彩以明艳纯粹的朱丹和翠绿色系进行“撞色”混搭,通过经营色块的秩序,制造冲突与和谐,这是笔者所愿意“笑纳”的内敛与张力共存的漆彩效果。当主观色彩运用超出传统题材的尺度,竟“意外”地构建出详和、质朴的景象,这对于主题的确立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服饰表现则利用漆膜起皱:对漆的不同粘稠度及干湿度进行控制,得到预期的纹理秩序与节奏,并将起皱犀皮与龟裂的漆纹肌理交错并置,形成块面的构成关系,呈现出装饰趣味。通过实践笔者感触是:在挖掘漆画材质特色和造型特点方面,装饰性表现图式似乎更“得心应手”,也许这样的结论有些“以偏概全”,但“咬定漆性不放松”,因时求变,融通古今,则是漆画创作者应遵循的座右铭。
图3 漆画:农家乐
漆画之美包含着材料的自然美、技巧的人工美和艺术的精神美三个方面,创作必须把握好材料的规定性和创作的自由性两者辩证取舍,才能创造出漆画独特而不同于其他画种的视觉美感。当代中国漆画兴像之悖与仿像之殇已影响中国漆画向深层次的发展,“媒材”和“图式”只有做到和谐,“漆”与“画”才能统一,倘若一味强调绘画性而忽视工艺技法,漆画个性美又将丧失殆尽。应遵循绘画创作的艺术规律,尊重漆画的文化底蕴和材料性格,让古老漆艺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1]郑工.中国当代漆画中的图像与技术[J].艺术百家,2010,(3):29.
[2]庞颖.浅析中国漆画人物题材[J].科技信息:学术研究,2008,(18):322.
[3]茅小浪.第三语言[J].中国油画,1993,(3):43.
[4]程向君.漆画艺术的本体语言[J].美术,2003,(9):130.
[5]祝重华.漆与艺术[M].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2008.
[6]陈池瑜.现代艺术学导论[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
[7]田收.漆彩人生——乔十光漆画艺术回顾展[EB/OL].(2010-07-28)[2014-02-16].http://art.china.cn/tongzhi/2010-07/28/content_3630680_2.htm
[8]吴艺丁.厦门2005’中国漆画展作品集[M].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