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祖发
(上海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日语系,上海 201306)
岛村抱月的文艺批评名篇——《文艺上的自然主义》,最早为国内文艺界所知晓应是在1921年12月,即该文由署名晓风(陈望道)翻译发表在正处于革新期的文艺杂志《小说月报》(第12卷第12号)上的这一时间。从一开始,它就被紧紧地与中日两国的自然主义文学捆绑在一起。然而,在国内对中国早期的自然主义文学及整个自然主义文学思潮的认识不断深化、成果不断涌现的现状下,继续把《文艺上的自然主义》只是作为一个理论文本来频繁进行引述恐怕不会为我们的研究走向纵深带来更多的可能性了。
因此,本文旨在再次准确读解文本内容的同时,找出抱月要特别强调的部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更清楚地认识到《文艺上的自然主义》所包含的的丰富意义和读解可能,从而可以更有效地开展中日两国自然主义文学的对比研究做扎实的基础性研究。
《文艺上的自然主义》一文共分十一章,外加一段补充说明。单看文章标题便可以知道,这是一篇关于文艺上的一个流派——自然主义的论述。值得注意的是,文章陈述的是文艺而不是文学。所以,岛村抱月在文中除了谈及小说、诗歌、文学史等之外,还叙述了美术、戏剧、哲学等门类,但要得出的结论却是相通相同的。
文坛上的“自然主义必须是经历浪漫主义之后的存在”。按照欧洲文艺史家的论述近代文艺的分类法,即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象征主义。通过逻辑说明,抱月给出了一个图示,即:
于是,浪漫主义是试图要从古典主义干枯的躯壳中蝉蜕出来的文学存在,很明显,二者之间并非全然决裂。同理,对19世纪后半期的自然主义可视为“浪漫主义的反动”和“浪漫主义的延续”。乍看,这是完全矛盾的两种观点,但实则是既看到明显区别又寻出内在联系的做法。自然主义在延续中制造了反动。它把一直以来的“同路人”作为敌人加以排斥:“情绪派因为放任狂热、夸张事实而损害自然,理想派因为对事实经过有意的选择、改变原形而损害自然。自我派通过把一己之欲念前置、中古派神秘派通过隔断时空失去事实的确凿性而损害自然。”于是,它要“抖落所有累赘”,站在一个新的地方出发。
当然,自然主义并非一个人独行。它也有自己的支持者。其中,第一个支持者就是写实主义。不仅如此,它还把当时文艺以外的思想要素纳为己有,他们包括:实验科学、进化论、社会问题、新自我、新理想。这些元素化合作用而成了自然主义。尽管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联手”了,但它们毕竟又是不同的。对二者,大致会有三种观点,即同一说、程度说、性质说。对于这三种观点,抱月给出的判断是明确的:关于同一说,对于目睹了近代文艺现状的人们恐怕难以认同。关于程度说、性质说则在事实上均为真理。
至此,关于自然主义的“前世”考察已经很明了了。(1)文艺史上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密切关联,同样可以折射在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自然主义与象征主义之间。这是文艺发展史序列上传统与反动的轮番演绎。(2)自然主义在日本也有一个产生的过程。一经产生,便有利有弊,日欧皆然。(3)自然主义本身的源头何在?它的核心特征是什么?它的“盟友”有哪些?它与写实主义之间的不同又分别是什么?一个在文艺史上有着明确发展轨迹的艺术形式——自然主义,裹挟着历史序列上的传统血液,又被多种时代因素簇拥着,带着自己的特制武器——整体的自然,朝它应该出现的时代,向着它自己的舞台坚定地走来。
自然主义在历史序列上走来,那它也将在这个序列上被定格,当然也理应在这个序列上成为过去(但不是消亡,其要素变成了文艺史上的潜沉物)。抱月在当时就已经用简单的几句话勾勒了这个演变过程:“19世纪后半期的自然主义以法国为中心而起。但是,其始于何年又止于何年,并不明了。尤其是关于其终结时间,有人认为已经进入反动期,自然主义已然成了过去式,也有人在事实上仍视其为欧洲文艺的生命。”
那我们该如何看待自然主义的“现在时”呢?抱月的答案是:“只要不陷入马上认为它有排除了所有兴趣的弊端就好”。我们又该怎样看待自然主义的“将来时”呢?抱月语焉不详,只有一句:“自然主义之真的命运,即使是在欧洲,也不消说应该在将来得到决断。”
至此,我们可以知道,岛村抱月在论述自然主义时是按照欧洲文艺的发展路线,并且依此试图指导国内文坛认识现状、肯定自然主义的可取之处。当然我们也不得不说,他完全按照文艺史的序列考察日本国内文学还是有些欠妥的:首先,他未能充分认识到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文学流派几乎都没能得到充分发展,便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走马灯似地匆匆收场。还有,日本明治国家正日益按照集权国家的步骤取得发展,这与欧洲自然主义出现的时机也是截然不同的。再则,对于国内自然主义文学的发展轨迹是否完全掌握也有一定的商榷余地。
不过,既然是关于“自然主义本身的研究”,那它的内部结构是怎样的?这是必须要条分缕析地加以辨析的内容。
清楚了自然主义的历史源流,那么,自然主义之所以为自然主义的内容是什么呢?抱月从两大方面进行了架构:1.结构上的自然主义;2.价值上的自然主义。从论文的第九章到最后的第十一章,抱月细致地在结构上从两个方面——(1)描写的方法态度;(2)用于体现描写目的题材——对自然主义的“真”做了论证。
这一目的的美学价值是怎样的?
首先,从自然主义描写方法上来说,有纯客观的和嵌入主观的两种,分别可以对应说成本来的自然主义和印象派的自然主义。在欧洲,“一派是印象派(Impressionists),以说明自然为目的,以从自然感受的印象表达自己的人格为手段;一派是本来自然主义(Naturalism Proper),以得到绝对客观的事实为目的。龚古尔兄弟等的作品属于前者,左拉、莫泊桑等的作品属于后者”。
描写方法的区别讲清楚了,但可不可以把自然主义上升到理论层面来加以解决呢?这就要涉及到自然主义的描写态度了。对于本来自然主义与印象派自然主义,岛村抱月说它们二者由“如作者蘸墨临纸时的态度即觉悟、心情所统一。一则因不歪曲地描写出外在的自然,故其态度、心情是消极的。”,一则“采取以宛如不坠入智慧细巧且要抽出某种纯洁无垢的东西的态度来面对客观现象……。这是积极态度。消极态度取胜时,产生纯客观的自然主义,积极态度取胜时,产生插入主观的自然主义。但是,其极致在于二者的调和。”因为“极致在于二者的调和”,所以,本来自然主义就不是绝对纯粹的本来自然主义,印象派自然主义也不会是纯粹的印象派自然主义。而且,我们还可以知道,“积极态度”和“消极态度”的调和、统一,其目的是为了自然主义执着追求的“真”。
那么,自然主义为何要把“真”作为它的最高目的呢?因为“真”是“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或理想主义不同的根本”、“因为不彻底的理想,把狭隘的个人选择技巧加在自然身上,让人产生厌恶轻蔑的念头。因为不彻底的现实,会拘泥于外形、不能感受深奥的自然”。这样,“我们以积极的态度迷失于某物,而那种迷失的目的在于‘真’。”
既然,“真”成了自然主义第一要义的目的,那么,它与第二义的理想、现实又是怎样的关系呢?它将通过怎样的具体形式被体现出来呢?对此的回答,自然而然地涉及到了自然主义的描写题材。虽然大致可分为社会问题、科学、现实三大类,但它们各自又包括更加具体的部分。为了达到“真”的目的,岛村抱月明确讲到:“灵魂之人不相信如照相或机械般直接写实就是文学。而且,就连即使看到现实也主张直接写实的人,也不忘我们感动的那部分的重要性。在根本上,他们的说法包含了一个希望。那就是要从模写事实的深处,发展其事实的超越意义即理想的希望。”其实,这一段话,再明显不过地告诉了我们:自然主义并不是单纯的描述现实、描绘自然。它不排斥令“我们感动的那部分”。它还需要“希望”、“超越”。从这里也就可以明确知道:自然主义的最高境界应是本来自然主义与印象派自然主义之间“自然”的调和状态。也是从这个意义上,岛村抱月给了这篇论文一个看似笼统、但又经过长篇论证的结论:“自然主义绝不是个简单的现象。”
通过这篇文章,我们可以知道自然主义在欧洲是有其复杂的文艺思想生发、兴盛、衰弱的过程的。而且,它优缺点并存且明显。换言之,用得好文艺将被带入新境界,用得不好自然主义则会自掘坟墓。先对自然主义进行史的梳理,然后对集方法、态度、目的、题材四者于一体的结构进行了阐析,岛村抱月为人们在认识、了解、主张、运用自然主义时提供了总括性说明。
至此,我们仔细阅读了《文艺上的自然主义》,并且把全文十一章分为三个部分加以阐述,理清了岛村抱月的论证思路,即自然主义的发展轨迹、自然主义的现状与未知的未来以及自然主义的结构,也明白了该文的核心在第三部分。岛村抱月意在为当时的文坛提供一个有理有据、有头有尾的自然主义发展史作为参考,并从多个角度探讨自然主义成立的必要性与可能性。同时,他还敏锐地“嗅出”当时日本文坛的新气息。
如果说,明治39年岛崎藤村的《破戒》、明治40年田山花袋的《棉被》以作品的方式双双击中了人们渴望已久的期待的话。那么,一个西方舶来品——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之为“自然主义”的东西,在学理上应如何看待?其“前世今身”是什么?其美学价值又是怎样?这样的“使命”,促使岛村抱月以研究者的身份写下了《文艺上的自然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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