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万物各有边界,但只有塔鱼浜的边界,我实实在在地看清楚了。
然而,我真的看清楚了吗?
那一个个近似于无名的地名,是我童年记忆里的小小果核。当年我无法咬碎,咽下,无意间撮口吐入泥土的果核,经年以后,终于钻出一棵一棵的小树苗来了,它们依然在塔鱼浜的褐黑土地上,随风摇曳着,说着那风尘之间的细琐之事。
过去的人与事,都那么深深、深深地被这一连串的老地名所保存,所唤醒,所传言于来者。突然地,秽地忽然成了净境,僻壤顿时成为沃土,这大抵亦游子的情怀使然吧。
塔鱼浜,偏远的无名小村庄,无名物,无山川,无出将入相的人物,甚至连一个公社书记之类的官亦无有,唯多普通菜农和风中抹着鼻涕、抽着旱烟的田间老头,却在浩荡平畴的江南,萃聚灵秀于一瞬——在这弹丸之地,一切,正好被我所目击。
事隔多年了,当我偶然用塔鱼浜土语吟咏着一个个陈旧的音节,我就像打开了一卷蒙尘的长卷,种种鲜活的细节,顷刻间,毕毕剥剥地,如火星在我眼前燃起一片赤焰……
塔鱼浜
自然村;
或任意一个江南腹地的旧村坊。
在县西北约二十里,隶属于嘉兴府桐乡县炉头镇翔厚大队;
或隶属于任意一处僻静的旧江南。
村庄名塔鱼浜,四家姓:邹、施、严、金,严姓只两家,金姓只一家。邹与施,基本持平。承包到户后,又分邹介里、施介里,两“介里”,民多有来往,亲密依旧,不分彼此。外人不大分得灵清两“介里”的,因此很少叫唤。出口,还是老地名——塔鱼浜,自然,亲切,又好听。
村庄的面前是一条小河,西边的白马塘拐弯抹角通过来的。有了这段小河,塔鱼浜的船只可以上南入北去附近的小镇,去老远、老远的大城市了。河没有名字,或者,塔鱼浜就是这条小河的名字吧。河也没有像镇上的市河那样子整整齐齐的石帮岸。它南岸趴着好多树根,北岸长满了矮矮的青草。河南是成片的桑树地,再过去就是波澜壮阔的水稻田;河北与人家的白场相连,这白场,塔鱼浜人叫稻地,是盛夏晒稻谷的晒场。稻地的临河一线有几棵沧桑的枣树,树皮灰白,粗糙,有一种刀砍不入的顽固。每年七八月间,台风像年节,穿越广阔的稻田,准点到达塔鱼浜。而稻地外头瘦高的枣树,也一定会啪嗒啪嗒掉好一阵子的枣。
塔鱼浜的枣树以辣钵金龙家的最是高耸。每年,枣子结得并不多。台风的季节,这茧子大小的果实(形状也像),淡黄中已有紫色的斑痕,硬邦邦的,挂在枝头,人从下面走过,徒有艳羡的份。通常,四五个顽皮的小毛孩,捡起地上的碎瓦片,一二三,发一声喊,嗖嗖嗖,一齐向枣树枝头掷去。未及两三个枣子落地,辣钵金龙的小脚母亲,张着没剩几颗牙齿的一张瘪嘴,后脑勺顶一个发髻,拄一根拐杖,凶神恶煞一般,紧趋着小步,追骂出矮闼门,还作势举一举那一根永不离手、骇人倒怪的龙头拐杖。这边,胆小的,逃都来不及呢。
每隔三四家农户,白亮亮的稻地外就有一个河埠头,整齐的石级随时邀你来这微微荡漾的水面。因离外河白马塘比较远,又没有多少船只往来,塔鱼浜的河水极少有大涨大落的机会的。河水因此也就一贯的碧清四爽。
在辣钵金龙家的河埠头,七岁那年,我学会了游泳。我抱着我家的一根大门闩,莽撞地跌进河中央。游了几次,早扔了那壮实的木头,开始了自由自在从此岸扑向彼岸的游水。正扑棱得高兴,同村的跷脚建林一个浪头打来,我连吃几口水,身子忽地下沉。但见稻地上看热闹人的微笑——那些微笑,还有那些高高的瓦楞沟,竟是那么的冷漠和遥远,而且世间凡我能够看到的事物,都渐渐地变了形,也不作声了。我在水中,好像嗓子被堵住,一时三刻竟喊不出救命的声音。好在比我大几岁的一位叫金美的女孩子站在河岸上替我喊了出来。跷脚回身一看,觉出大事不好,立即游到我身旁,一伸手,拉我到了岸边——这是我第一次和神秘的死神面对面地打了一次交道。
塔鱼浜西边两里路外的白马塘,是一条大河,也是附近村庄的黄金水道。北横头直通乌镇,南横头折西一点就是石门,两个古镇好像被它一肩挑着。每天两个班次的轮船途经白马塘伍启桥堍,两里路开外的塔鱼浜,河埠头的水就微微上涨了——先是河两岸的水草缓缓挨近两岸,接着,水又急速往河中央回落,方方正正的一大块水草,一般总有草绳系在岸边的,这时候,河水回落,绷紧的草绳“叭”的一声,就断了。好在断了绳子的水草也不会漂到别处去,还是老样子,懒洋洋地待在塔鱼浜的水里。
塔鱼浜的整个河面,除了中间一条水道,任由船只进出,其余的水面空间,几乎都被这些水草涨满了。
河水微微上涨,即使听不到轮船“呜——”的汽笛声,听不到它“扑扑扑扑”的发动机声,就凭着这河水微微上涨,我们也晓得白马塘里的客轮刚刚经过。它非常准点,它是一只看不见的大钟。于是,妇女们开始提着淘箩去河埠头淘米,洗菜,顺便照一照她们饱经风霜的面孔。这时候,河埠头就开始热闹起来。河埠头通到每家厢屋的泥路上,淘箩滴沥的水痕,疏密有致,似断还连,好看着呢。
河里的小木船也是用绳子系着的,木船有两只。系船的绳子,是褐黑色的粗麻绳,轻易不会扯断。木船是公家的财产,运送公粮用的(俗称还粮),那是小队里马虎不得的大事。木头船每年都要检修,上桐油,有了漏水的缝隙,还得想方设法补修一番。后来,其中的一只还涂了一层黑漆,泊在河边,或者被风吹到河心,这样一只任意漂流的不系之舟,乌墨墨的,懒散在河中央,很醒目——也很像塔鱼浜人的生活:自由,散漫,无所事事,毫不在乎。
桐油漆过的木橹,有时候就搬在岸上,泛着棕红色的光;船艄的橹拧头刷亮刷亮,沁出粒粒的亮白。顺便说一下,塔鱼浜的年轻女子看见橹拧头,是要脸红的,会不好意思地别转头去。“喔也,喔也……”那情景,好像她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男人的那物儿。中年的妇女就不一样了,跳上船来,浑不当一回事体,她们什么东西没见过呢。村里的男人家多半荤话连篇,中年妇女至多“扑哧”一声,笑骂一声。面皮老的,索性跟着男人调笑——你笑,她酡红了脸笑得比你更欢;你说荤话,她比你说得更起劲哩。河埠头充满了世情生活的情味。
队里后来又添了一条水泥船,与木头船并列,泊在河边。我小时候,望过去,常是要想入非非的,幻想着那水上面的生活,与我们陆地上的生活大不一样的吧——晃晃悠悠的,多么好啊!我记得有一年新年,我被两位岁数稍大的亲戚怂恿,躲在其中一条船的后舱里,用扑克牌赌二十一点,结果我将除夕夜里父母、亲戚给的百岁钱一塔刮之(全部)输光。回到家,垂头丧气的,家里大人一下就轧出(觉出)了苗头。“小棺材,钞票全输光了,热麻(可惜)不热麻?”少不得母亲的一阵小骂;而父亲则怒气冲冲,扯着他捆柴火的带绳,“小棺材,不要抬进门里来了……”他吧嗒吧嗒吸着雄狮牌的纸烟,抬腿进出门槛的脚步,就有点重实了。只是那两个赢了钱的小亲戚,笑嘻嘻、欢欢乐乐,早回到他们的洪家村老家去了。这个新年,我有点难过。
村子依水而成形,水穿过村子的中心——木桥头,再往东,忽然形成一个大漾潭,再折向东南,就到底了。此地名叫高稻地,于是,村子也跟着小河在高稻地潦潦草草地结束了。小河的尽头,乡下一般叫浜或浜兜,“相传旧时村中有塔,塔旁有浜,村民在浜中围簖养鱼,故得名塔鱼浜。”这是我唯一找到的有关塔鱼浜的文字记载,记录在厚厚的一册《浙江省桐乡县地名志》里,绿皮封面,没有出版社,却有“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出版”字样,封底有“内部资料,注意保存”的括号文字,好像藏了什么大机密似的。
在水结束的地方,辟出了一条大道,那是塔鱼浜村最大的一条机耕路。我的父母亲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参与了修筑。机耕路往南径直通往翔厚,是大队的所在地。这翔厚,原名墙后,旧时此地有一观音堂,前有一堵斑驳的照墙,整个的集镇就在照墙之后,集镇清初成型,墙后的名字由此而来。到得清末,讹音成了翔厚。那是我读小学的地方。
塔鱼浜西边是河西庄,那是塔鱼浜最近的村子。小河劈开了两个村庄,两个村庄也没有小桥相连,因为两个村子不大友好,很少往来,可能是隶属不同吧。无名的小河道像一个巨大的“Z”字,将这两个自然村撇在两边,小河因此形成了至少三只大漾潭。我小时候的好些故事,就是在这里展开的。
塔鱼浜的南面是西厚阳、东厚阳。东面是许家汇。北面是毛家里、彭家村、金家角。塔鱼浜实在是浙北平原上微不足道的一个自然村,百十来户人家,前后两埭,我家在北埭,地名严家浜的地方。门前也有一只小浜兜。我小时候多少有趣的事体,是在这个巴掌一样大的地方发生的。
塔鱼浜的西边——容我再记一笔——是白马塘,多么像一条扁担横亘在浙北平原。白马塘将石门和乌镇两个躺在锦绣江南腹地的著名小镇一担挑了,而平衡扁担的一个中心点,就是塔鱼浜。
塔鱼浜的东面,是金牛塘,那是哺育了乡贤、明末清初理学大儒张杨园的故园,也是一代真儒杨园先生最后的埋骨之地。
塔鱼浜的东南方向,伟大的京杭运河像一把直尺,笔直地划过一望无际的浙北平原。运河划过的地方,桑树葳蕤,六畜兴旺;百花地面,丝绸之府,人的脸上漾开的是浅浅的笑意。
木桥头
位置在塔鱼浜正中央,南北方向的要道上。原先为木头桥。八十年代中叶,由两块五孔板搭建而成一水泥桥。
木桥头是塔鱼浜的露天行政中心。
木桥搭在南北两个高耸的石墩上,时间一长,有几块木板就松动了,男人家挑着粪担走上去,噼啪噼啪地响动,桥身战栗,听起声音来,似乎有一种危急,但,队里连一只小鸡也没有掉下去过。
木桥的北边,几块紫色条石上,总是坐满了小队队员,尤其夏天,因为木桥堍正对着塔鱼浜村最长的一条弄堂,弄堂风呼呼地吹过来,沁凉沁凉的,收汗。加上桥堍的几棵泡桐树长大到已经在空中抱成了一团了,木桥头就天然地成了一个乘凉的好地方。
木桥头北堍靠东的房子是赤脚医生小阿六家,比西面的一埭房子明显突出了一大截。突出来的一堵墙,有一年,中间用石灰粉涂涂白,做了小队放映露天电影的一块天然银幕。村里听说晚上有露天电影,也不管映的是哪一本片子,还没有吃晚饭,小的们早早扛来了家里的条凳,往灰白的场地上占位子。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场地上已是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凳子了。那年月,凳子们真忙,白天开会,夜里还要看露天电影。而离天然银幕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大家主动空出八仙桌大的一块地方,那是为了摆放映机的。映的是《艳阳天》《白毛女》《闪闪的红星》……我记得还映过一次《奇袭》,还有《奇袭白虎团》,“哪一部分的?”“师部搜索队!”好长一段时间,电影中的台词,成了我们一次次虚拟战斗的经典对话。
木桥的南面,是小队的公房,有三四间吧,清一色的平房。有一年,来了一个女知青,叫程小平的,就住在靠西的一间。我岁数小,她来我村的时候,我还大着胆子去这间平房偷看。我没有走进她房子里边。我是靠在木门上,两个手紧紧拉着锁的搭钮,整个人都腾空挂着了,吱扭吱扭地转动她家的门。这位程小平说,张口是一串很好听的声音:进来啊,进来啊!她还拿出城里人的好东西递给我吃。可是,我转身就逃掉了。还有一年,女知青搬走了。双抢开始的时候,队里统一安排吃饭,这间房子就砌了一只老虎灶,烧水做饭。这个活计,就由毛头他爸担当。毛头比我大两岁,一次,在一个叫六亩头的地方收芝麻,我们两个吵架,毛头爸二话不说,狠狠揍了毛头。毛头爸我是叫“余外公”的,他是我外公的堂兄弟辈。如此,毛头也大我一辈,许是这个原因,毛头挨了一顿揍。后来,毛头到别的村坊做女婿,我就很少见到他了。后来新年里见到,他和我很客气。后来,毛头爸就生病故世了。
这中间最大的房子,通常是队里的仓库,可是有一年,小队长毛老虎的独养儿子有林得了疯病,犯病最厉害的那些年,有林就被关在这间屋子里,身上还带着锁链。因为有林是“五毒”,出来是要伤人的,不得已,就关在这间公房里。陪伴这位迷失神智的可怜小伙子的,是房子外面,风穿过水杉和竹林的声音。后来,有林就死了。
有林开始犯病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但我还不知道这种所谓的疯病,也就神经病。夏天,他戴着一个安全帽,俗称“小光帽”,乳白色。他脖子上围着雪白的毛巾,吆喝着自己是工人阶级。他到处转啊转,走大路穿小路,戴着那个与农村小伙子的身份并不相衬的安全帽,围着雪白雪白的毛巾,双手叉腰,像大队里的干部,不,有一次,有林说,刘少奇同志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亢奋得很,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大的人物。我们跟在他后面,我们不知道有林疯了,只觉得有林很有趣。据说有林发疯,是原先定的亲家悔婚,所以他是“花毒”,队里的女人们见了,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木桥头是从不缺少声音的——女人们叽叽喳喳的笑骂声,老人们吧嗒吧嗒吸旱烟的声音一消失,梧桐树叶里的麻雀声就会续上。麻雀声听不到了,贴近水面的小银鱼不甘寂寞,就会嗖的一声从水里跳出来。蹿向空中的小银鱼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音符,干净利落地弹奏着河流的琴弦。就是在晚上,大地吸走了人世嘈杂的喧闹声,南北两个石桥墩的草丛里,露水里的蟋蟀,沾着银白的月光,就会亮出清脆的小嗓子——木桥头是从不缺声音的。
木桥头的苦楝树上用细铁丝绑着一只高音喇叭,吼出来的声音通常是《东方红》《沙家浜》等革命现代京剧,还有,大队里的六和尚播报开会的通知、《新闻联播》……当然还有婉转低沉的哀乐曲——按照大队书记的说法,来的这个声音,一定是在送北京某个大大人物去见马克思。每次听到这铁一般沉重的哀乐,我就觉得我们村的一个笨木匠用钝锯子在锯木柴。那些年里,这个笨木匠的钝锯子总要锯上好几次木柴——一推一拉,异常地吃力,仿佛苦楝树上的大喇叭痛苦得龇牙咧嘴,都快要从树杈间掉下来了。小队长和大队书记,村子里的这两位大人物听到这支曲子的表情很有趣,他们通常是不说话,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支过滤嘴,手掌心捂住自己的嘴巴吧嗒吧嗒地抽烟,吐出的烟气和脸上的表情一样浓重——如丧考妣的样子(这个词语我是从蔡东藩的演义小说中学到的),那样子,我们是学不来的。太阳出来了——这两人不说话,木桥当然也不会说话;太阳落山了,这两人还是不说话,木桥也还是不会说话。我知道,木桥的话都让南横头的高音喇叭说完了,这两位平时声音洪亮的大人物难道成哑巴了不成?正在纳闷的时候,小队长毛老虎站在木桥头,手里的铜锣开始说话了,当当当,当当当——原来他是在召集全村子的人要开会。由于用力过猛,铜锣的拎头绳断了,轰的一声,掉木桥上了——木桥开口说话了——木桥通过铜锣的嘴巴发出了一记愤怒的声音——瞬间又归于静默——这大概是一九七六年或者还要早的事情。
恰连坟
严家浜西,号称野搭里。与塔鱼浜的机埠毗邻,清光绪立碑的侍郎墓所在地。
我家的位置在严家浜的一个高墩上,向西,磕磕绊绊冲下一个土坡,就来到恰连坟了。恰连坟西边是机埠,东口一个水湾,地段偏僻,我乡称野搭里,意思是,鬼都没有一个的地方。
恰连坟,塔鱼浜的一个土音,这个地名,文字的记载自然是无,因此也不知道怎么个写法,不过,村民口里一般都是恰连坟恰连坟地-1唤,我今据古音写出。
恰连坟的三个大坟大有来头,其中的一个,前有墓碑,凿刻而成的字迹尚可分辨,细认,原是大清的一位侍郎父母的合葬墓。因为这个坟墓,野搭里的塔鱼浜,有了底气了——别看塔鱼浜偏僻,亦不见得有文字的记录,它可是实实在在地出过京官呢。这侍郎,按照现在的级别,是堂堂正正的副部长。
墓前的石桌,还完好无损。一棵乌桕树,一到秋天,满树红叶,如火如荼,这是秋天不可缺少的颜色。乌桕一名柜柳,我乡最常见的一个树种,平常日脚(塔鱼浜土语,即平常日子),叶子淡绿色,开出花是黄白色,结出的籽乌墨色,还带着亮光,仿佛清亮的眸子里射出来的。我小时候,可没有少采这乌桕籽,但乌桕籽吃不得也玩不得,采了,多半放在石桌上,太阳照照,硬剥剥的叶子枯萎了,籽粒也黑得无光了,过些天,再去,还在。我们对乌桕籽的处理方式一般是一粒一粒摆放在四方的石桌上,用半块的青砖敲碎,噗噗噗,很好听,汁水进溅,闻着有股药料味。力气大的伙伴,用大拇指加压,嘴巴憋一口气,狠劲地压,压……有时候,乌桕籽也会噗的一声,碎开,脸上就会显露出骄傲的神色。这是很高兴的事呀。
三个坟墓隆得都很高大,朝南的一爿,溜得精光滑塌,原来,乡下的孩子,看见这样的大坟墓,亦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有趣,一个个爬上去,坐在墓顶,发一声喊,溜下来,比较谁溜得快。因此墓的南面,硬生生地露出一道自来,带子一般,从墓顶垂到地上。墓边,我和同龄的玩伴斗过草,捉过七。斗草和捉七,是我们村最常见的两种小游戏。
不过,恰连坟的晚上就过于清凉了,那里的乌桕和松柏,都特别地加深了此地的荒凉。晚上很少有人走过去,连大人都怕去那里。秋天,恰连坟的南瓜老熟了,也不大有人去采。一到秋天,恰连坟的蟋蟀的叫声特别清亮。
塔鱼浜东边弄堂口的金福金保金海三兄弟,是恰连坟主人的正宗后代,有一年清明,我看到三兄弟聚在恰连坟,正将一堆碎裂的骨殖夹进一个甏中。再看棺材里,一簇乌黑的头发,在风里微微颤动。楠木的棺材板,像豆腐渣一样起了疙瘩。三兄弟说,里面躺的是个女的。他们也不知道棺材里的她是他们的什么辈分。总之,是他们的老祖宗吧。那会儿村里移风易俗,他们是响应村里的号召。我一看,附近的桑树地里还插着一面红旗——这是一九四九年后我们村移风易俗的一个标志。
三兄弟都没有好好读书,后来就分家了。他们家原有一幅侍郎大人的像,官服朝靴,村上不少人见着的哩。后来,竟不知所踪了。
恰连坟的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平掉的,好像远在三兄弟收拾那女人的骨殖之前。不过,今天,那块刻着繁体字的墓碑还在;那张石桌也在;恰连坟也还在。只是,恰连坟附近的野趣,再也不在了。
八分埂
塔鱼浜西北,靠近严家浜所在地。北端与彭家村毗邻。
埂是田塍的放大。八分埂,就是面积不达一亩的一条土埂。
八分埂在严家浜的西北面,南北方向,东边是塔鱼浜的田,阔阔大大的一片;西边,是彭家村的田。狭长的一条,望不到边际。田野的中央有一条著名的水渠,水渠上下的草木虫鱼,是我认识世界的开始。水渠上走来的那个人——扛着铁耙,拖着两条无比巨大的雷火腿,走路似蜗牛般的慢,好似他的两条裤管里兜着两块铅——那是彭家村的放水员麻子阿大。这麻子阿大,是我的亲戚,确切地说,他是我母亲的寄爸(干爹),人奇丑,心却善良得全个翔厚大队少见。
八分埂属塔鱼浜,常年被绿色的农作物遮蔽着。只要我一走到八分埂,麻子阿大隔着一块狭长的水田,就会向我招手,喊我:二毛,二毛,去我家吃饭,我捉到一个乌脊背鲫鱼哩!我一听,一万个不愿意,就身子一蹲,躲茂密的农作物丛里去了。
每年的五月,山芋的苗开始落种,细细的,嫩嫩的山芋苗,手指一掐,“嚼”的一个细声,即会断,青色的汁水就会溅到手指上。山芋苗落种到泥土里的那一刻,原是没有根须的,种入土中,浇几回水,就长出根须。山芋的苗两头生长,尤其是地面上的藤,满地爬,贴地长,耳朵般大的翠生生的叶子,很快就挤满了八分埂。两个月过去,正是盛夏,江南的雷阵雨一来,山芋长得出奇地大。判断山芋的大小,全凭我们过去的经验。须得扒开山芋藤——如果懒惰的话,就用脚尖一撩,看到泥土裂开,且裂缝越大,则山芋必然很大。八分埂不是一条肥沃的土埂,山芋贱,必须得这贫瘠的土地,方能孕出拳头般大的山芋,如是种在屋脚边,地肥土沃,多半育出几颗白皮来,只可扔给猪吃。
夏天滚过几阵雷声,或者一号紧跟着另一号的台风一停歇,我就开始动八分埂上的山芋的念头了。那时候,山芋还是合心生产队(人民公社时期塔鱼浜的新名称)的集体作物,不像长坂地头的西瓜,须得有人看管着。八分埂上鬼影儿没一个。于是,我和严家浜的另几位小伴,背着竹筇,假装割草,在冗长的八分埂上来来回回偷山芋,那一份做小贼骨头的兴奋,真是无以言表呢。
八分埂的北横头,我是很少走去甚至怕走过去的。那地方摆着一口棺材,搁着的是我家隔壁的一个邻居——老培荣的老婆。一想到那儿,我眼前即刻出现一个病恹恹的女人,手指甲长长的,手背上的青筋毕剥乱跳,头发蓬松,眼神无光……她叫得出我的小名。
还有一个秘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跟我的小伴们说,在棺材的旁边,还有一个土墩,土墩上,木槿花开得无限凄凉、无限孤寂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这土墩里早殇的那个女孩——那是我从未曾见过一面的嫡亲的姐姐。我姐生下没有多久,因为得黄疸病,早早地夭折了。我小名二毛,那是我妈将空缺的一个位置给了我这位过早地躺在泥土之下的姐姐了。塔鱼浜的大人们每叫我一次小名,似乎都在提醒着我——我的未曾谋面的姐姐,是始终存在的。
麻子阿大的自留地在八分埂的最北面,那块地,当然不属于塔鱼浜。麻子阿大是我长辈,我叫他外公。我嫡亲的外公过世早,我没有多少的印象。麻子阿大看到我一个人在八分埂割草,总会绕过来,拉着我的手,拉到不远的彭家村小桥头他家,然后,炖一碗水炖蛋给我吃。然后,拿出白粉笔,要我写字,写他的名字——彭泉生,写他家大门上的两条标语(此处不赘)——很多年里,麻子阿大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外公。
活死埂
塔鱼浜著名土埂。隔河与河西庄毗邻。为进出伍启桥之唯一通道。
离开塔鱼浜后,我做过很多梦,但每一次做噩梦,背景多半在活死埂,“活死”二字,土音“喔煞”,非“活活死去”之意,实在指的是“淹死”。盖“活死埂”,实是一条东西方向的土埂,埂南正是白马塘流进来的小河,埂北是水渠,土埂上一年四季的农作物不断——春天是蚕豆、含豆;夏天是南瓜、冬瓜;秋天是红薯;冬天,霜雪之中,是光头和尚一般蹲在地上的一棵棵包心菜……
活死埂即在塔鱼浜最大的河边,每遇发大水,浑浊的河水便会漫过土埂,于是,土埂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活死埂。有一年发大水,活死埂上,到处是噼噼啪啪的鲢鱼、鲫鱼和鲤鱼,还有鲇鱼,整个塔鱼浜都出动了,网兜,枪刺,手抓,毒头琴宝最开心,脱得仅剩一条裤衩,在乱泥堆里摸得一条鲇鱼,举到我祖母眼前,“三阿大,你看,三阿大,你看……嘻嘻……你看……嘻嘻……”我祖母看着眼热:“你交好运道哦,琴宝。”
但活死埂并不是经常有这许多鱼来,转眼酷热的夏天来到了,南瓜藤在太阳的照料下,生长的势头真是旺盛得很。活死埂上一片旺沛的绿颜色,在蒲扇般大的南瓜叶底下,也有一圈一圈盘得好好的蛇舒服地待着,这其中,有一种叫做灰地鳖的毒蛇,最是凶狠、骇人。
这种蛇,皮肤土灰色,头扁平,将整个长长的身子盘成一个圈,懒洋洋地在南瓜藤下避暑。蛇是没有声音的家伙,在乡下,我最怕这个东西。别看它懒洋洋,一旦发急,盘紧的身子突然发散,就会箭一般蹿出来与你拼命。但乡下被蛇咬伤的实在不多见,因为蛇听到脚步,早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以,我们夜里走路的时候,脚步总是踩得重重的,恨不得将塔鱼浜的大地踏翻。其实呢,是心里怕蛇的缘故,希望以此吓退这群用肚子走路的家伙。
塔鱼浜只有一个人是不怕蛇的,这个人就是毒头琴宝的儿子毒头阿大。一到夏天,他就腰眼里系一只篓头,专往活死埂上走。他也不会像其他小孩子,脚步重重,与脚下的大地结了前世冤家似的。他踮起脚尖走路,两眼放光,看到灰地鳖,他满心欢喜。这个拖着鼻涕的家伙,是蛇的克星,那一条条入他眼里的毒蛇,很少逃得了他手的。平常日脚,从他腰眼里收口的竹篓里,他会冷不丁地摸出一条蛇来,吓唬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在一阵又一阵尖叫声中,这个智商不高的家伙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一年夏天,活死埂的南瓜叶子做了一回草鱼的诱饵。
我的小娘舅,脾气火暴的成坤肩扛一杆鱼枪,带着我来到活死埂。我们选好位置,将南瓜叶子扔入河中央,然后静静地守候着。不多久,就有好几条草鱼前来抢食。成坤猛地将鱼枪掷向河中心的那一堆南瓜叶子,嗖落一声,半杆鱼枪进入了水里,他脱了衣衫,跳入河中,游向刚刚脱手掷出的鱼枪。我站在活死埂上,远远地望去,看到尖锐的枪头上,正戳着一条手臂长的草鱼。
活死埂的尽头,接近金家角的地盘,埋藏着我的一位小弟弟。这几乎是我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当然只有我和我的父亲知道。
我父母生育我和二弟三毛之后,一直希望生一个女儿。于是,他们一再地努力着,直到又一次瓜熟蒂落。非常可惜的是,这一回又是一个带柄的小家伙。这位我曾经取名汉金的小弟弟,在这个世界上大概糊里糊涂地逗留了四个月。他得了一种黄疸病,全身泛黄。其实这种病症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小孩子大多数得过,我也得过,轻者,只要用小刀挑挑皮肤也就可以了。我也曾陪着母亲去翔厚找过小儿科的医生——我小学同学的妈。但是晚了,小弟弟耽误了治疗的时机。他死的那一刻,我正在灶间烧火,我父亲不在。我母亲喊我过去看看,这最后的一眼,我记得那么清楚。小家伙眼睛睁开,定漾漾地盯视对着我,突然露出了一个深深的笑靥,瞬间,就永远地闭上了。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打量死亡。母亲抹了一把眼泪,悄悄地包裹好这小小身体。下午,父亲田坂里回来,带着我去埋他。我走了很长的路,几乎走到了活死埂的尽头,选择河边的一块坡地,父亲用钎步掘一个洞,连同一条草席,将我的小弟弟埋在了里面。添上土后,我还记得父亲带着我对着这个小坟堆作了一个揖。死者为大呀,这是乡里不曾变更的习俗。我和父亲认清了埋藏的方位,做了一个记号,回家了。
很多年之后,我到石门读书,如果乘轮船的话,必定要经过活死埂的这个所在,我都忍不住偏转头去,默默地回想那一个与死亡相处了一小段时光的所在。因此,活死埂也始终是我记忆所铭刻的一个方面。
圣堂湾
塔鱼浜南面,隔河与河西庄相望,去修漾、石门的陆路通道。
圣堂湾总有一间类似于“圣堂”的老建筑吧,没有,只有这一个不知道什么年代传下来的地名。圣堂湾北面的空地全是桑树,除了辣钵金龙老娘的那一只棺材,什么建筑都没有。
我家的老房子上一代再上一代,据说就在这里。在被密密麻麻的桑树填满之前,就凭那么阔大方正的一片空地,那些黑压压的房子,我能想象得出它们占据的面积有多大。
供我遥想祖上风光的只有一个废弃的河埠头了。这一片桑树地的最北端,就是作为一条河的塔鱼浜(我乡所谓的浜即河),我十来岁时,这个弃置不用了的河埠头还在,河埠头的杂草长得比我的身体还要高;河埠头的那些长条形的石块,完全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派头。
有一年,父亲为了方便挑勒色(主要是猪棚羊棚里的垃圾),计划在房子后面的小沟上搭一块跳板之类的东西,他就想到了祖上弃置不用的那些条石。他邀了我的永金娘舅,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将那么大的一块条石转移到我家的后门头。那一块条石,金黄的颜色,养眼的小麻点,背面虽凹凸不平,正面却相当的舒坦。边角上的轮廓,已经磨得非常圆润了,细细揣摩,的确很有些年头。
显然,那个河埠头的石块并非我一家所有。父亲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饮。偌大的河埠头,那么多的石块,他也就敲来了这么极普通的一块,其余的,塔鱼浜前埭东面的邹姓,都是有份儿的。后来,也就是这些我一直未能分辨的“自埭屋里”,给瓜分掉了吧。
圣堂湾与河西庄,就隔了一条河。这一条小河,平时未有船只往来,因为它往南的一头早让另一个叫修漾的小村庄给堵死了。在一段宁静澄澈的小河里,小鱼小虾多得是。一年里,县农林局的小汽艇总要突突突突地至少开来两次。小汽艇上,一男一女,或者还要多,都头戴大草帽,草帽上有“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字样,红颜色,虽有点模糊,还是一目了然的。这些人都一手捏着一根装了网兜的竹竿,另一手捏着一根导了电的竹竿——他们是来塔鱼浜电触鱼的。带电的一根往河里特别是往水草底下一伸,大小鱼类甚至黄鳝与水蛇,都白冷冷地肚皮翻转,浮到水面上来,另一根装着网兜的竹竿一伸,就捞到鱼了。
只要农林局的小汽艇噗噗噗噗的声音传到,塔鱼浜的大人小孩都会兴奋地自带渔网,跟着汽艇前行。于是,出现了两帮捕鱼的人——河中央是汽艇上的两人或者四五人;河岸边,是一大群大小村民。两帮子人,有时候干脆抢着捞这些被电晕了的鱼。奇怪,电触鱼的那些汽艇上的人也不恼,其中有一位长得高高的,细白粉嫩的女人,还微微一笑,故意将那带电的一根竹竿往河边一伸,近岸的鲫鱼、小银鱼、鳄皱鱼,纷纷翻转肚皮,浮出水面,她也不伸网兜来撩,而是由着村民争抢。她的这一个举动实在赢得了我的好感。她的美也赢得了全个塔鱼浜的尊敬。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