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近

2014-06-18 21:36申剑
十月 2014年3期
关键词:乘风沧海

申剑

许白黑是个怀揣秘密的人,很多秘密,能够把人挤压得透不过气的秘密。也许天下所有的心理医生都和他一样,日夜深陷在秘密的沼泽中。心理医生的看家本领,就是快速瓦解和粉碎一切秘密,否则迟早会被这些秘密吞噬,直至没顶。

保罗被警方击毙的前三天,许白黑和他见过面,还喝过酒,是在美国心理医学会的年会上。会议结束,有个很简单的冷餐酒会,保罗递给许白黑一杯冰酒,两人碰了杯。保罗是美国人,和许白黑一样,师从心理学大师汉非斯教授,都是汉非斯的博士。同窗三年,两人十分亲近。保罗说,许,我每分钟都很撕裂,有时会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吓得发抖,你还好吗?许白黑说,每接手一个高难度的病案,我都以为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又一根,一年又一年,我回回以为自己的脊背会被砸断,但是保罗,我仍然站在这里。保罗说,我们师出名门,从业以来从无败绩。我们都站得太高了,再也没有办法下去。同行都说我是创造奇迹的人,病人相信我能够让他们那颗破烂不堪的心再度阳光普照。但是我撑不住了,许,我常常想发狂,我需要你的帮助。当时保罗的脸静如秋水,波澜不惊,许白黑也是同样,放眼四周,酒会上的大多数同行都顶着这样一张安宁淡然、几乎没有表隋的脸。这个职业早已榨干了他们的表情,每天面对着一个个七情六欲无限夸张放大的病人,他们陪练不起,只能把自己的脸和心隔离,甚至隔断。

许白黑捕捉到了保罗声音中的一丝绝望,他说保罗,是什么病案如此折磨你?保罗又喝了一杯,嘻嘻一笑,许,我手上六个病案,有四个抑郁症。一个女人总在为情自杀,吓跑了一打男人;一个男人企业破产,住在树上不肯见人;一个被抛弃的少妇,沉迷酒精和麻醉剂;一个双性恋深度厌世又很怕死,他想改变性取向;还有两个,臆想杀人狂患者,一个想把所有人用刀剁碎,另一个发誓要用机枪让街上血流成河,他曾是一个宗教工作者,他说上帝已不能救赎罪恶,只有灭绝才可以重建秩序……

保罗,你怎么可以这样?许白黑打断保罗,没有任何—个心理医生,敢同时治疗两个臆想杀人狂患者,太危险了。他们会唤醒你心底的魔鬼,你会被他们魔化。保罗,你知道的,美国心理医学研究已近两百年,每一条规则都经过几代人的千锤百炼,你不要自视太高。我建议你立即中止或转手这两个病案。许白黑拿下保罗手中的酒杯,拍拍保罗的肩膀,保罗,别逼着自己当大师。心理医生之间相互治疗,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这没什么难堪的,本周五上午,你来找我,我等着你。保罗点头,笑问,许,听说你治疗抑郁症是每小时1000美金,你收我多少?许白黑回敬,听说你治疗幻想症也一样。近来我总觉得家里那只猫,它来自外太空,它一打呼噜,我就感觉它是在给另—个星球发信号。我等着你来拯救。抵了。

许白黑没有等到保罗。保罗死于周四晚上。他和他的病人,那个曾经的宗教徒,现在的臆想杀人狂,双双持枪上街杀人,两人穿一样的衣服,各持一把冲锋枪,如好莱坞大片中的冷血英雄,目中无人也无我,一步步逼近人群,疯狂扫射。很快被警方包围,双方枪战,保罗和他的病人皆被警方击毙,喋血街头。

许白黑是周五早晨知道消息的,开车上班一路上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他用这段时间收听广播新闻,保罗的名字名列头条。许白黑把车停在路边,一遍遍拨打保罗的电话,他只希望刚才的广播是自己的幻觉。电话无人接听,许白黑打开电脑,搜寻新闻视频,他看到了保罗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保罗是个从不失约的人,许白黑确信保罗的信誉生死无隔,他点开电子邮件,果然,保罗给他留了言。

许:对不起,明日上午的约会取消。我去天堂度假了。感激你的好意,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家那只猫,它真的来自外太空,你没有幻想症。我们两人同是汉非斯最优秀的学生,我一直想知道究竟谁是第一,你?还是我?入行以来,每逢扛不下去,我们只有相互治疗,你为我治疗8次了,我治你6次,看样子你比我强。许,我还欠你两次呢,希望以后可以还给你。我是你永远的朋友保罗。

保罗之死,一石击起千层浪,说什么的都有,同行一致认定,保罗超负荷工作,同时经手两个臆想杀人狂患者,保罗道高一尺,病人魔高一丈,道不及魔,保罗深度入戏,有如鬼上身,早已罹患抑郁症,最终身不由己,惊天逆袭。许白黑从不参与任何议论,每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专心打理医院和病人,仿佛压根没听说过这件事。汉非斯正在中国蓝河的烂柯山心理医院巡诊,为期三个月。许白黑独立坐镇美国的烂柯山心理医院,事务繁杂,精神高度聚焦。这个医院是汉非斯和他联手建立的,两人原是师生,后来成为合伙人,许白黑是汉非斯唯一的合伙人。许白黑估计汉非斯会很快得到保罗的消息,瞒不住他的。有一种人的悲伤并不需要安慰,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他们或生吞活剥或细嚼慢咽,会一口口把悲伤吃下去,封闭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直至沤烂。许白黑和汉非斯都是这样的人。许白黑第一时间把整个事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汉非斯。两人每天通电话,但是都没有再提及保罗,不敢碰这个名字,轻轻一碰,心脏就像挨了闷棍。

白天好过,事情一件接一件,病人永远在排队轮候,一忙起来就忘了一切。夜里头难挨,失眠,吃安眠药也不管用,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许白黑让人在办公室置了台跑步机,每天下班后在跑步机上狂跑一个小时,用追赶汽车的速度在跑,跑得快瘫倒了再让司机送回家。司机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跑?跑完了洗洗澡吃点儿东西上床,多么舒爽。许白黑说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了。我妻子说不要跑得那么快,这样会得心脏病、高血压、颈椎腰椎增生,你不要命了吗?我女儿会尖叫,爸爸我求你穿上蜘蛛侠的衣服吧,爸爸我求你表演爬墙;还有一只猫一只狗,我听了我妻子的,它们当我是主人,我不听,它们就当我是敌人,一个喵喵喵一个汪汪汪,那只狗简直患有躁狂症加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莫说跑步,我在家里想改变一把椅子的位置,或是浴巾和被子的颜色都做不到。不瞒你说,我的浴巾是粉红色,被子是紫色忽忘我花朵,因为要和我妻子配套。还有晚餐,今天是一碗粥,三只明虾,两个小面包,四小块蒸排骨,必须吃完,否则她说能量不够。没吃饱?可以再来一根香蕉,一只桃子或是十几粒提子,补充维C,然后用柠檬皂洗澡,换上小熊维尼睡衣,和她在窗前仰望一下星河,睡觉。

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黑人,在医院工作快十年,早把医院当家了,他惊呼,多么可怕的婚姻和女人,听说男人一结婚,会被折磨得雄性激素下降,而女人的雌激素会因此失衡,忽高忽低,是这样吗?许白黑忍不住大笑,他说,任何一种激素,都是在岁月中干涸,和结婚与否没有关系。从心理学角度,良好的婚姻关系,有助于平衡激素水平。司机不服气,他说许,你才46岁,这个年龄还是青年人,可你倒像是汉非斯的长辈。汉非斯都快70岁了,还像个儿童,他蹦极、攀岩、登雪山,还跟我学街舞。就因为他没有结过婚,没有被女人折磨过。女人太可怕了,她要控制你的雄激素、账户,还有自由和浴巾、被子、睡衣。哦,可我仍然想试试结婚。

许白黑歪在车后座闭上眼睛,没有接司机的话。结婚好还是单身好,是个永远也说不清楚的话题。就像生和死一样,是命运给每一个人提前设定的程序,个人意志无从抗争。谁也不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前方的某个路口,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埋伏,是一颗了结一切的子弹,还是一个相扶一生的臂弯,无法预知,只能往前走,走过去默默翻过那张牌,笑一笑或者哭一哭,在命运的牌桌上,只有笑和哭,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别的都不行。

对于自己的婚姻,许白黑是相当满意的。活了半辈子,一步一席一泣血,到头拼却两把春,他用所有的智慧和心力,向命运讨要了这么两张好牌。一张牌是心理医学,美国是全球心理医学研究和临床超一流的国家,而他是一流中的一流,尤其在抑郁症治疗领域,全球若排前十名,他必在榜,排前五名,也未必漏得掉他。另一张好牌,名字叫作郭芝芝,是他的妻子。

当年许白黑在蓝河医科大学读临床医学,大四时迷上变态心理学,写了两篇英文论文寄给美国心理学大师汉非斯教授,汉非斯很快回信并寄给他一台当时国内少见的电子英汉快译通。许白黑脸红,花了一年时间猛攻英文,随后远涉重洋投至汉非斯门下,重点研究课题就是抑郁症。许白黑刚到美国时,是个周末,偌大校园空无一人,口袋里只有几百美金,吃没吃,住没住,两眼一抹黑,好不容易等到一张东方脸孔出现,慌忙过去打听隋况。这个人就是郭芝芝。熟了以后,许白黑一天比一天觉得,郭芝芝太过于可爱了。她是台湾人,比他小两岁,读天文。女孩子读天文,许白黑不能不肃然起敬。两人都内向,课余结伴打工、做饭、超市购物、看星星月亮,除了睡觉,几乎总在一起,芝芝母亲早逝,她说父亲也早就没有了,自己是个孤儿。相同的身世,使得两人愈发相知相惜。许白黑从不敢说未来,他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学生,而郭芝芝有着姣好的样貌和学识,只要她愿意,自然有成功的男人愿意给她现成的一切。圣诞节大雪封门,两人躲在许白黑的住处包饺子,是一对白人夫妇的车库,十几平方米,没有暖气,用电热灯取暖。芝芝忽然说,就这样再过五十年,也是不错的。许白黑说,我至少还需要十年时间来奋斗,而你不必,你只要点点头,就可以获得一切。芝芝说,世上是没有捷径的,走捷径的女人只有靠山没有爱人,人前风光人后崩溃。我是个傻人,我喜欢吃桃子,我就总想着找一块地,挖一个坑,种一棵树,除虫剪枝,等待收获。一生也就是这棵树了,你说呢?许白黑完全傻掉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芝芝说,我租的房子退掉了,能省就省吧。我的家当就在你门口,你去把它提回来。许白黑到门口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卷过来的,挟着漫天的飞雪和冰粒子,披头盖脸地抽得他生疼,先是冷,冰冷,然后就热了,刺骨地热,热得一头一脸都湿了,也没抹干净,就抱起芝芝的皮箱进了屋。许白黑说芝芝,不要同居,我们结婚吧,过一辈子。芝芝点头,她说,我不要听这个。许白黑就说芝芝只要我活着我就爱你,你永远是我的掌上明珠。芝芝说,你知道吗?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你。

亲爱的保罗:

你在天堂还好吗?那里风光如何?汉非斯已经结束在中国蓝河心理医院为期三个月的巡诊,接下来该我去了。我有时会去你的墓地坐一会儿,昨天看到汉非斯也在那里。我们从不说起你,但同样想你。我知道你也想念我们。我们在一起整整待了三年,我总爱想起那些日子的快乐。这几天我手上有两个棘手的病案,一个没人爱的女人整天幻想被无数男人追求,还有一个数码电子奇才,他无法信任任何人与事。保罗你知道的,只有心里无鬼的人才会相信别人,而我们是天生的驱魔人。他们病得很重,我几次拿起电话想找你商议诊疗方案,一想起你已去了天堂,我真想骂你。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我们,警方和大众的说辞我不相信,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另有原因。我迟早会弄个清楚。无力解决的问题我都交给时间,保罗,这个答案也许就在时间的深处。

祝你快乐,亲爱的保罗。

许白黑

许白黑临上飞机,给谢晓桐打了电话,让她去机场接他。这架航班将在夜里11点多抵达蓝河机场,他不想惊动李乘风和王谢桥,那两人会强迫他大半夜进饭店吃饺子,接客饺子送客面嘛。他们都是夜猫子,越晚越亢奋,回回折磨他到天亮。许白黑常年生活规律,一熬夜就像被抽了骨头。他和谢晓桐住在同一栋公寓楼,是心理医院给外籍医师提供的住所。让谢晓桐接机,方便合理,他打算先回公寓补一觉,倒了时差再去吃饺子。

芝芝往他的行李箱里放了三个纸袋,是给李乘风、王谢桥还有谢晓桐的礼物。许白黑看都没看,根本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他的所有事务都是芝芝打理,在医院则由助理打理,他连自己钱包里装了多少钱都不知道,芝芝过几天看看他的钱包,发现钱少了就给他补上。每回出差,皮箱里都是一只只小袋子,和出差天数吻合,他每天早晨打开一只袋子,里面是一套完整的内衣外衣以及领带袜子,卷着的,没有折痕。这回去蓝河是三个月,芝芝千叮咛万嘱咐,白黑,给你备足了一打衣服,切记十二天之后要自己动手,把衣裤熨烫一下再穿,女人穿衣拼曲线,男人衣裤比直线。许白黑笑说我还是学不会用熨斗,拽拽抻抻就行了吧?李乘风发明了压衣法,就是晚上睡觉把衣服压枕头底下,用脑袋压平它。芝芝哼了一声,你跟他学?上次他来美国看咱们,我还以为是卓别林穿越来了,直接登台演马戏都不用化妆。生活上有不明白的,你打电话问我。许白黑说能有什么大事,有什么小活让晓桐帮帮忙就行了。芝芝说那可不行,你别把人家还当助理使唤,晓桐今非昔比呢。

谢晓桐原来是许白黑的助理,在蓝河烂柯山心理医院整整跟他干了三年,十分熟络。蓝河心理医院是李乘风任蓝河市卫生局长时筹备建立的,由汉非斯和许白黑合伙投资。医院的两栋别墅式建筑是许白黑家的老宅子。医院运营良好声名赫赫,后来由于李乘风违规敛财遭遇危机,命悬一线,许白黑把自家老宅卖给了他的病人地产商王谢桥,并掷出多年家产,硬是把李乘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经此事件,李乘风被降为卫生局县级调研员,大闲人一个。许白黑的心理医院亦因此屡遭报复,被迫关门停业。后来王谢桥专赴美国和汉非斯、许白黑达成协议,心理医院继续开办下去,换个牌子直属省直,绕开蓝河市卫生局,由王谢桥的谢桥地产控股并负责经营和管理,许白黑和汉非斯合计占有一半股份。许白黑和汉非斯每年需到医院巡诊三个月。

事实证明,这种合作方式极为优良,许白黑得以扬长避短,再不用打理医院的一切杂务,每年只需在此三个月,专心接诊病人就行了。王谢桥用的全是许白黑的老班底,一概的外籍或具有正规留学资历的心理医生,谢晓桐被王谢桥任命为院长。医院东山再起,犹胜当年。年底分红时,王谢桥问许白黑,要美金还是人民币?许白黑说哪样显得多就要哪样呗。王谢桥说,我就知道你会要人民币,你想再干两年好把两个老宅子再买回去。白黑,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办过户。许白黑说谢桥,接规矩办吧,该办的时候再办。

夜里12点,许白黑出了机舱,打开手机,两条短信闪烁。一条是谢晓桐的:老师,我到机场接你了,不幸发现停车场有两辆车十分眼熟。我夜里不敢吃东西,尤其是饺子!我先回了,明晚给你接风。第二条短信是李乘风的,只有四个字:快滚出来!

许白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只能随着李乘风和王谢桥坐到了餐桌前,桌上除了酒菜,还有九盘各种馅料的饺子,也就是说,他必须吃下至少十八个饺子。这是一家仿古建筑的会所,居然隐身于蓝河公园的一片海棠树林里,假山清泉,亭台楼榭,景致绝佳。服务员皆做清代宫女装束,姿容曼妙,莺声呖呖,每上一道菜先行个清宫的万福半蹲礼。王谢桥和李乘风显然是此处熟客,搞得身穿清王朝龙袍的经理亲自全程服务。王谢桥容光焕发,李乘风却挂着两个黑眼圈。王谢桥举杯,白黑,你不够意思,要不是乘风给你夫人打电话,我们都不知道你今晚到。蓝河欢迎你,喝三个!这么说着,王谢桥一口气先干了三杯,中间不带停的,许白黑举杯说我干脆喝六杯吧,一次过,团圆酒。许白黑把六小杯倒在一只大杯里,一仰脖全倒嘴里了。李乘风嚷嚷,就你那点破酒量还敢装纯爷们?别喝了,吃饺子!饺子味道有点怪,许白黑换了一盘,还是不对味,转头问一旁站着的“圣上”,“圣上”回答,这是满汉全席的精华,清代只有铁帽子王爷才吃得到的“久久皇家饺”,馅料分别是燕窝、鹿胎、熊掌、江豚、金雕……许白黑脸色就变了,他说别说了,端下去,把饺子全撤了。

许白黑看着王谢桥,谢桥,这些动物不是让人吃的。我吃饺子只认萝卜白菜和韭菜,听我一句话,这些东西吃多了会做噩梦。王谢桥点头,两人又碰了杯。李乘风说,兄弟,这种地方吃饭,动辄上万。谢桥是场面上的人,他也是没办法,你当他想吃?他每次请完客都说作孽,年年给珍稀动物保护项目捐款。王谢桥喝得满脸通红,白黑,我也是苦出身,骨子里土包子一个,我最爱吃清粥咸菜,可顿顿山珍海味,不是我请人,就是人请我,你说这人混成功了,怎么就搞得连碗粥都喝不着呢。

李乘风直接撸起袖子进了厨房,包饺子,熬白粥,还给自己下了碗番茄鸡蛋面。这顿饭吃到早晨5点才散,李乘风跟着许白黑回了公寓,熟门熟路,摸出钥匙就开了门,许白黑说我这里人人有钥匙,随意进出,简直是公共场所。李乘风打开许白黑的行李箱问道,我的礼物呢?芝芝说给我带了两套西装。

许白黑想起芝芝的话,不由定睛看看李乘风,一看就觉得芝芝说得对,李乘风穿了件油绿色T恤,米白裤子,活脱脱一棵茁壮的山东大葱,加上那件浅咖啡色夹克,充满地域风情,整个一个煎饼卷大葱。李乘风从箱子里翻出许白黑的睡衣,三下五除二就换上了,又扔给许白黑一套,许白黑说不行,我不洗澡不能换睡衣。李乘风说越来越娘们,我都三天没洗澡了,自由万岁,自打老婆儿子出了国,我夜夜裸睡,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有时候上半夜睡床下半夜睡沙发,有时候睡地板,再也不用听啰嗦了。

乘风,你失眠?黑眼圈像熊猫。许白黑问,我看你精神不怎么样,有什么事?

白黑,我离婚了。上个月离的。李乘风说。

许白黑一下子从沙发上坐直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商量一下?

商量个啥,假离婚。李乘风说,裸官!明白吗?我不能当裸官,太多眼睛盯着了。妈的你嫂子她不相信我,她怕我假离婚弄成真离婚,把我所有的钱都弄在她名下了。我说白黑和芝芝救了我—命,差不多倾家荡产,得把钱还给他们,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当然要还,你让许白黑跟我拿,我怕你昧了去养狐狸精。什么狗屁境界。

乘风,别提钱的事,咱俩不说这个,这辈子都不说。许白黑很严肃,我和嫂子担心的怎么一样呢,你到底是真离假离?

原则上是假离。但是吧,缘,妙不可言。李乘风竞有些忸怩,要是命中注定我还有第二个春天,那我也不能硬是不要吧?你不知道,现在国内流行大叔控,咱们这种年龄的男人走出去,老中青三代女人疯抢,一定得保持姜太公的心态,悠着来,让她们竞争,充分暴露缺点,哪能那么轻易就被她们搞到手。真的,现在和女人打交道,我是很矜持的,想把我骗上床的多了,我偏不从,我的身体可不是随便就能给谁的。

许白黑盯着李乘风看了半天,然后就笑,笑得停不下来,他说乘风,你这是春天狂想症外加性别错位。睡醒了你跟我去医院做个检查,我怀疑你肾上腺分泌异常。

我现在才知道,我原来才是异常,现在终于正常了。原来我对女人不够尊重,第一眼总是先猜罩杯多大,那是一种罪呀。李乘风说,女人要按兵器划分,四个级别,红缨枪、步枪、机关枪、坦克。红缨枪是耍的,步枪是打的,机关枪得抱着,坦克是要天天养护的。妈的,你嫂子就是一杆红缨枪,缨子都掉光了,秃木杆子锈头枪。

那你现在看女人第一眼看什么?许白黑冷不丁问。

胸啊。我一眼就知道是几号罩杯。李乘风脱口而出,我喜欢C罩杯,你呢?

许白黑说,那也不能自行车上架高射炮,比例很重要。

许白黑一进医院,就被吓得三魂出窍,两尊汉白玉塑像皮笑肉不笑地杵在大堂,一尊是汉非斯,一尊是他,都是全身立像。汉非斯捧着一本医学典籍作阅读状,倒也肃穆;他呢,一只手握成拳头搁胸前,另一只手似自由女神般高高举起直逼房顶,手里举的不是火炬,而是一颗比洗脸盆还大的心。塑像旁立着两块铜牌,中英文标注着两人的生卒年,卒年是一杠加一个问号,以及他们在世界心理医学界的成就和地位,汉非斯被誉为航母级大师,他则被称为海外赤子、心理医学界的深水炸弹。更可怕的是塑像脚下堆满了鲜花,一束束的百合玫瑰康乃馨,许白黑不能不想起中小学时每逢清明节就被老师带到烈士陵园,向烈士们敬献花圈的情形。

许白黑进了办公室就给李乘风打电话,火气十足,乘风你什么意思?耍猴都不是这么耍的。不是你?是老王?蒙鬼吧你,王谢桥最多是想立个塑像,那么白痴的造型只有你的猪脑子才想得出来!还有那两个狗屁不通的牌子,一看就是你撰稿。

许白黑轻易不发火,从不说狠话,一旦被激怒,就会较真。李乘风对付许白黑自有办法,他压低声音说兄弟,我这儿开会呢,一会儿再说。许白黑喝了两杯茶,才给王谢桥打电话,谢桥,我这一进医院就被吓得不轻,这样子还怎么给人看病?一看见这东西我就想到明朝大太监魏公公,给自己建了几百座生祠和塑像。我真是受不了这个。王谢桥笑呵呵地解释,入乡随俗呀白黑,咱们蓝河就认这个。汉非斯开始也不理解,他坚持让把塑像扔海里去。后来看到每天都有患者来敬献鲜花,他就接受了这个风俗习惯。你是本地人,我不跟你说风俗,我班门弄斧跟你谈谈心理学,咱蓝河人不信天不信地,就认塑像,你不给他立个像让他仰视,他空虚他怀疑他没方向感。立给他们看嘛!这不,像一立起来,你和汉非斯的号都排到明年了。归根到底,你说咱们开医院为什么?无非是治病救人和真金白银啊。晓桐告诉我,经常有痊愈的患者来跟这两个塑像合影呢。白黑,哪有自己毁自己塑像的。多少人活一辈子,抛头洒血的,不就是奔着把自己活成一座像吗?

话说到这个分上,许白黑就退了一步,他说那就把牌子改改吧,我可不是什么深水炸弹。谢桥你知道,所谓心理疾病其实是脑部异化,你让我举着一颗心干什么?也不能换一堆脑组织放上去吧,把那只手放下来吧。

谢晓桐进来时,许白黑已经心平气和,他的专业就是打开心结,打开别人快,打开自己更快。谢晓桐让许白黑大吃一惊,他猜不透她是怎么练就的乾坤大挪移。她跟他干了三年,虽是留美的心理学博士,阅心无数,自己却是一贯的单纯简单,历来有话直说,不大会拐弯,穿戴也如少女,直头发平底鞋配衫衣长裤,乍看像是个大一大二的学生,还是学文科的,脸上很有些文青气质。这一次她脱胎换骨了,从谢医生到谢院长,许白黑以为不过是换个称呼,却没料到根本就是换了个人。

谢晓桐穿了一身烟灰色的职业装,短袖上衣配西裙,衣服似是小了一号,更显身材完美,上衣第一粒扣子没扣,里面黄色的打底衫是丝缎的,一动一个闪亮,脚下踩着双足有七八公分的高跟鞋,一步一袅娜;过肩的板栗色长发泛着似有似无的波浪,当中夹杂着几缕暗红;脸上仍是不着脂粉,唯有嘴唇油润明亮,许白黑知道那是一种新款无色唇膏,芝芝每次涂了,他都以为她刚吃过油炸食品。

许白黑把纸袋子递给谢晓桐,说这是芝芝给你带的礼物。晓桐女大十八变,我都认不出来了。谢晓桐把两条羊毛披肩抖开,披在身上问许白黑,夫人眼光真好,哪条更好看些?许白黑说都好都好。谢晓桐说,老师真会说话,还女大十八变,按蓝河人民的说法,我早都剩女了。老师不会不记得吧,我已经32岁了。许白黑吃惊,我还以为这次回来能喝杯喜酒呢,上次你那个同学,不是处得挺好吗?

散了。谢晓桐笑吟吟的,开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后来他总说忙忙忙,再后来连电话都不接了,那些日子我万箭穿心。忽然有一天,一下子顿悟,简直就是狗屎堆,我是鬼迷心窍了。许白黑给谢晓桐泡茶,他记得她喜欢喝白茶,就泡了杯白茶递给她。许白黑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晓桐,也许再过些日子,你会觉得那不过是个常人,既不香也不臭。有什么条件说来听听,我也留意着。谢晓桐望着窗外,眼神有点月朦胧鸟朦胧的,老师,是这样的,也没什么条件,说得来有感觉就行了,有一门专业能养家,有一颗永远浪漫的心,外表过得去,眼神清澈干净,尊重我和我的职业,言出必行,有诺必践,一定要是个真君子大丈夫。许白黑惊叹,这哪是选丈夫,这是海选武林盟主。谢晓桐认真了,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许白黑坐诊,谢晓桐时不时过来客串助理角色,端茶递水记病历,什么活都干,搞得现任助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谢晓桐说,老师,院长那个位置不过是王老板冲着你的面子才给我坐的,我不会为那个扔掉我的专业。我多么希望未来能像你和汉非斯一样,在业界有一席之位。我想把你们的本事学到手,请给我机会。许白黑就不再说什么,对谢晓桐越发用心指教,他带的学生不少,如谢晓桐这般聪慧的不过区区几人。

许白黑的工作需要精神高度聚焦,十分耗神,一天几个患者看下来,常感到心力交瘁,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蓝河的患者和美国不同,美国平均每千人就有一个心理医生,有些中产阶层及成功人士有自己的心理医生,彼此熟知情况,一旦产生心理问题,医生很容易下手治疗。最重要的是观念问题,美国人把心理困扰视作一种平常疾患,等同于感冒牙疼什么的,80%的人看过心理医生,很坦然很平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蓝河就不同了,能够走到许白黑跟前的人大多具有三个共性,一是很成功,否则付不起高昂的诊疗费用;二是积患甚深,早已不是一两个疗程可以解决的程度;再就是防范心理太重,说一句掖两句,说到关键处云遮雾罩,移花接木,既想治好病又不愿说实话,总之是谁都不肯相信。这些人大多数都有过服用抗失眠抗焦虑药品的经历,脑神经始终处于非正常状态。就像王谢桥和李乘风一样,白天忙着运筹帷幄,吃药喝酒两不耽搁,吃药是为了稳定神经,喝酒则会高度亢奋,晚上睡不着了,只好再吃药,短期行为倒也没有大碍,一年年一月月周而复始,那就不得了了,他们已经对药品产生严重依赖,身体也已出现后遗症反应,比如手抖、出汗、心律异常、有时嗜睡有时无法入睡,等等。

他所面对的,都是这样的患者。男人皆因前程名利外加窝里斗,女人皆因争名夺利外加情伤,个个欲望如沸汤,无一例外。给这样的人治病,比打心理战役还惨烈,许白黑必须在第一时间作出准确判断,患者所说是真话假话?这些话的背后是否另有真相?真相是什么?这三点不立即弄清楚,他就会被绕进去。曾经有个企业家给他看大腿上的刀疤,说是恐惧于竞争对手雇凶报复,许白黑说不,这道疤接近隐秘位置,刀口长,落力轻,对方没下狠手,应当是个女人砍的;如是雇凶,他应当砍你的要害。企业家说我女人一堆,你说谁会砍我?许白黑说你要说一个,我还真不好判断,你说一堆就简单了,你妻子砍的,爱之深恨之切嘛,那一堆女人只当你是提款机,砍坏了就不吐钱了。不过这一刀下去也就恩断义绝了,所以准确的说法是,你前妻砍的。企业家五体投地,心理防线撤销,喋喋不休咒骂女人的薄情寡义。许白黑说,你和我的时间同样宝贵,请说正题。企业家说我就是要骂,骂骂我就痛快了。许白黑说你真正的困扰是,你现在是个双性恋者,你无法摆脱这种痛苦。企业家开始痛哭,边哭边用丝绸手帕拭泪,许白黑看他擦眼泪的道具和动作,判断出他是个又男又女的人,在女人面前是男人,在男人面前是女人。他显然憎恶女人,却又更痛恨自己成为女人。确定了是性心理障碍,接下来的治疗就有了大致方向,药品、仪器、心理疏导三管齐下,两个疗程后,企业家在心理上重归男人序列。临别依依,千恩万谢,许白黑说,世界多个地方,对不同性取向日益宽容,我的评判标准是,如果当事人自觉痛快,那就没有问题;若当事人深感痛苦并有犯罪感及耻辱感,那就需要治疗了。你要警醒的是,这种症状一旦情感受挫,极易旧病复发,一次性痊愈的病例甚为少见。企业家问,那我未来的伴侣是否应当知道我这一段经历?许白黑说,当你觉得这些不再是秘密的时候,不妨告诉她。目前我的建议是不,因为你自己也需要一个淡化的过程。

李乘风和王谢桥是许白黑介绍认识的,当时王谢桥是蓝河地产界数一数二的人物,李乘风是蓝河卫生局一把手,一官一商,都够叱咤的。李乘风不屑,私下管王谢桥叫奸商,王谢桥对李局长同样不感冒,两人每次见面都免不了火星乱进,李乘风说王老板赚的可是血汗钱啊,把蓝河百姓的血汗榨得精光;王谢桥说好歹保质保量地给了人家一套房子,又不是空手套白狼搜刮民脂民膏。李乘风说楼市泡沫迟早崩盘,王谢桥说反腐肃贪势在必行。李乘风说自古商贾无德,王谢桥说不过一介墨吏。李乘风说你整天缠着我兄弟干吗,他又不能起死回生,只会治治神经病;王谢桥说真看不出来,许医生这等人物居然和你称兄道弟?我还以为他只有我这么个挚友呢。李乘风大笑,半路夫妻不到头,半路朋友不掏心,别那么多情;王谢桥冷笑,上面搂脖子手里捅刀子脚下使绊子的,那可都是称兄道弟的。

口水战决不出胜负,两人干脆约了喝酒,都想把对方喝趴下,结果是同时趴下了。然后比富,王谢桥说刚挣到钱那会儿我是真俗,一口气买了三辆大奔四辆宝马,每周七天换着开;李乘风说我一辆车也没买,卫生局几十辆车,我每个月三十天换着开。王谢桥拿了瓶XO,把自己的一套餐具涮了涮,说是消毒;李乘风干脆拎出瓶路易十三洗了洗手,说卫生局长带头讲卫生,每天都这么洗的。王谢桥说我高兴,我砸辆大奔助助兴;李乘风说小儿科,我烧辆120救护车玩玩。王谢桥话锋一转,悠悠长叹,真够作孽的,想当年我整天喝稀粥就咸菜,连根油条都吃不上;李乘风说那算啥?我10岁之前连鞋都没穿过,还稀粥呢,我是喝涮锅水长大的。王谢桥说第一次结婚,我们走了十几里的路去领证,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第二次结婚我正赶上破产,身后跟了一队要债的,我只好把最大的债主给娶了;李乘风说第一次结婚,我连买喜糖的钱都是跟人借的,第二次结婚我正规划呢,我保证一定比第一次还穷,寒窑虽破能避风雨,一身正气苦也甜。

李乘风剑走偏锋,果断撂出了自己的抑郁症,王谢桥马上说自己抑郁症重度;李乘风说自己深度厌世总想自杀,王谢桥说自己两次自杀未遂;李乘风推开窗户说有种一起跳下去,王谢桥说谁不跳谁以后就穿裙子。数了一二三,两人就要往下跳,当然是跳不成的,哪个餐厅老板也不会容许自己的地盘上发生如此命案。于是撤了残局重摆酒席,酒过三巡,一个叫哥一个称弟,涕泪交加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自此殊途同归,颇有些同心同德的意思。

李乘风失势被贬为调研员后,立马成了大闲人一个,身边故交挚友一夜间风流云散,仿佛他身上带有要命的病毒,接近就会传染。而王谢桥始终如一,分毫未变,隔三岔五地约他喝酒洗浴钓鱼按摩,王谢桥说乘风你一定要东山再起,你天生就是做官的料。李乘风说没背景没靠山没银子没路子,四面全是楚歌声。王谢桥说在蓝河你确实没机会了,咱们可以往省直运作,省卫生厅总比蓝河卫生局牌子硬吧?李乘风说若能成功,一定好好回报老兄。王谢桥说这年头交个好兄弟比中彩票还难得,咱们终究要精诚合作干点大事的。

王谢桥竭尽所能,为李乘风四处奔波牵线搭桥,有几回眼看着就成了,可惜总是功亏一篑。李乘风很泄气,王谢桥不住鼓励他,东方不亮西方亮,咱们等白黑回来好好商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办法总比困难多。李乘风哭丧着脸,你不了解他,他只会治病,对这种事根本没兴趣。王谢桥说我看未必,白黑是比咱们纯粹,可他终究是人不是神吧,再说了,菩萨尚贪三炷香,这世上哪有没缝的铁金刚。

许白黑对李乘风和王谢桥的提议,果真丝毫没有兴趣,他根本不赞成李乘风再度杀人江湖,他说调研员怎么了,我看挺好的,那么多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正好把自己以前想做而没空做的事情全做了。干脆去国外弄个农场,以后咱们一块儿种花种菜养马牧羊。李乘风低吼,我不甘心啊!我才四十多岁我就养老?白黑你不知道我多受气,卫生局那几个狗娘养的,简直就是千年搅屎棍成精了,屎不臭挑起来臭,他们每天哗哗地搅屎,搅完了硬是往我嘴里送……李乘风居然落了泪,王谢桥把李乘风怎样忍气吞声的事件一一列举,他说白黑,乘风再这么死忍下去会生癌的,咱不能看着兄弟坐火炕啊。许白黑说换个地方也不至于那么难吧,咱们同学不是有两个都当了医院院长吗?李乘风羞涩地说,我这个级别,我去了他们就当不成了。王谢桥离开后,许白黑对李乘风说,你不是没地方去,你是想当权,你手里没权就心里空虚,就算你当上了,整天斗来争去的不也是天天诉苦?李乘风叹气,兄弟你不懂,管人比吸鸦片还上瘾,斗来争去的怕啥,把对手一个个放倒,那滋味比捏着C罩杯还爽啊。就像你,一下子不让你给人治病了你受得了吗?那叫价值感呀。

许白黑不置可否。李乘风和王谢桥又活动了几次,总是差点火候,慢慢也就放下了。李乘风干脆让许白黑给开了张抑郁症重度的诊断书扔在了局长办公桌上,长期病休了。许白黑这才知道李乘风的日子真不好过,这个圈子混了多年,临了竟连一张建议长期休假的诊断书都开不出来,也难怪,各个医院都在卫生局的领导下,谁也不会为着—个失势的前任局长去逆现任局长的龙鳞。

李乘风没事就往许白黑公寓跑,晚上常常住下不走,早晨起得早了,还会哼着小曲做些个中西合璧的早餐。衣服也穿得讲究,夜里临睡总是把裤子压在枕头下,上衣是大葱绿草莓红桑葚紫柠檬黄轮着上身,一反常态,怎么风骚怎么来,活脱脱一只发隋的孔雀,日夜开屏。许白黑心知有异,观察了几天明白了,李乘风这是要占据有利地形,迂回包抄,围点打援攻碉堡。碉堡就是谢晓桐。

许白黑挑明话头,我还以为是兄弟情深呢,却是醉翁之意。乘风,晓桐是我学生,比咱们小十几岁,那是晚辈你懂不懂?李乘风压低声音,是你的晚辈,我比她可大不了几岁。你可记住了,上大学时你足足比我老6岁。许白黑吃惊,你以前骂过别人改档案,你也改了?李乘风得意,这年头能改的谁不改?卫生局那几个不要脸的,不光改档案,他们还做整形,妈的,简直是想老死在那个位置上。晓桐这事吧,我本来都不好意思说,我可是认真的。我原来看走眼了,看着她清汤寡水的没什么味道,这当了院长之后,哎呀不得了,华丽转身了,腰那么细胸那么大,一看就是原版的C罩杯,我心跳都加快了。你帮帮我,咱们亲上加亲。

许白黑很认真地掂量了两天,然后趁着治疗一个情感障碍的女患者,就势就说了,晓桐,你们年轻人怎么看待年龄差距?谢晓桐说那得看心智,我觉得年龄不是问题,当然也不能太老。老师这个年龄段的,就可以的。许白黑问周末去爬龙王山怎么样?李乘风都约了我几次了,一起吧?谢晓桐就笑,老师也学会做媒了?他人是挺好的,但是我吧,怎么说呢,不说了吧,老师知道的。

爬山爬到一小半,许白黑接了个电话先走了,不大想回公寓干待着,临时起意想去博物馆看看,走到一半路就不通了,前方路旁有很多打着白布横幅的,人声鼎沸,把马路给堵了。许白黑想掉头离开,忽然注意到白布上有谢桥地产的字样,急忙就近拐进一个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停了车走出来,走到人群里问了几个人,大致弄清楚了。这里是谢桥房地产开发的一个大型住宅小区,这些人都是业主,他们一年半前买的期房,当时房价极高。不久前该小区落成,开盘倾售,售价比一年半前优惠一大截子,每平方米相差近千元。老业主群情激愤,要求退房或退掉差额部分,遭到拒绝,于是就堵门抗议,这已是第四天了。

人群越聚越多,疏导秩序的警察有些力不从心。许白黑已经无法把汽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他就近进了一家大酒店的咖啡厅,坐下给王谢桥打电话。王谢桥说我这会儿就在你上头呢,23楼会议室,哪里还敢待在公司待在家,都被堵了!我公司高层都在这儿想法子呢,得时刻看着下面的情况,我也不敢露头,怕被他们撕碎。白黑你有什么对策?许白黑说我不懂地产行隋,但也知道这属于暴利行业,越拖越糟糕,赶紧处理吧。王谢桥说兄弟你也当我是喝血的奸商?我养了多少环节多少张血盆大口你知道吗?我真不是暴利啊,我也不过就是个跑堂的。我旗下那么多楼盘,我退了这个容易,我能都退吗?兄弟我早就不想干了,我真是够了够了够了……

许白黑上到23楼,会议室的门开了,鱼贯而出十几人,个个脸色紧绷,他们迅速进了电梯,显然是领了指示去平息事端的。会议室只剩下王谢桥一人,他满脸枯槁,浑身散发出一股子馊气,王谢桥把手伸给许白黑,惨淡地笑了一笑,兄弟你拉我一把,我在这里坐了三天三夜,站不起来了。

许白黑给王谢桥开了房,扶他进房直接让他躺床上了,又打电话叫了两杯黑浓咖啡,递给王谢桥一杯。他知道王谢桥根本不敢睡,也睡不着,他必须等事态彻底平息才可以松一口气。王谢桥一口气喝干咖啡,喃喃低语,一世劳苦,满城骂名,他们是联手逼我退出江湖啊。这个事件看起来是业主闹事,实际上有人组织,组织者就是另几个地产公司,刚才坐在这里开会的至少有三个人是双料的。无论退不退钱,这一仗我都已经败了,他们正好乘势出击,蓝河地产界要重新洗牌了。许白黑说,他们在暗处,在暗处的人最怕见光,见了光就得装。你也不是没牌可打,你此刻还是蓝河地产老大,蓝河地产界商会会长,就用这个身份把他们招集到一起,开个媒体见面会什么的,高调亮相和表态。既然一年半以前的房价和现在有差价,那他们的地产公司同样存在这个问题。这把火如果你点了,那还不是一个火星就烧遍蓝河?他们敢让你点吗?他们不敢,他们只能装只能作秀,那就让他们装,你和他们共进退,和他们站到同一条船上去。要退钱就一起退嘛!这下子你的形象不会受损只会加分,这一仗可以打平。王谢桥的眼睛渐渐亮了,两簇灼灼的火焰点燃,他跳下床,兄弟啊你真是我的贵人。许白黑轻轻摇头,谢桥,说实话,我是想让你们能把钱给退了,起码是适度地退一部分。你们的钱说到底是账上的数字,可楼下那些人的钱,每一张都是桌上的三餐和身上的衣裳,他们都是倾家荡产买的你的房子。

保罗:

你还好吗?天堂会不会很寂寞?

我来蓝河一个多月了,我很累。在美国治病,我只需做个好医生;在这里给人治病,我是侦探兼医生,他们总是不说实话,怕秘密泄露,可又期盼痊愈。病人面对我时,都是这样的心态。这是我的故乡,我却深感生疏和隔膜,也许汉非斯说得对,哪一块土地能够给你温情和自由并成就你的梦想,那里才是故乡。但我仍然深爱蓝河,并为此迷惑。

医院里挂满了锦旗,心理诊室挂有很多可笑的字画,大爱无疆、大行德广、大象无形之类,走遍全球也没有这样的心理专科医院吧?你知道的,缺什么就爱喊什么。我提过,无效,医院已不是我和汉非斯的。我很聪明地学会了少说多看,少问多听。

说话多的确很愚蠢,半个月前地产公司那件事,我的朋友采纳了我的建议,他把蓝河全体地产商集结到同一艘船上,他们同舟共济了。他们动用经济学家、律师甚至谈判专家和大批媒体,以各种返点优惠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归根到底是得了名声,还不用掏出一分钱。再没有人堵门了,那些人赔不起那个时间,他们还要工作养家呢。我总在想,如果我当时不给他那些提示,那么那些人是否可以得回一点赔偿?我有时失眠,却又不愿吃药,我是治病的人,不能吃病人才吃的药品。

有时我夜里会喝一点酒,喝完了可以睡上一觉,但是醒得太早。好几天了,我夜里三四点钟醒来,到楼下小花园坐一会儿,坐在那棵雪松的暗影里,我就是夜,不觉得黑。

我的朋友李乘风,他说爱上了我的学生,可我知道那不是爱,只是欲望和迷恋,他已经忘记了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二十多年前,我在大学里跌入存放专供解剖尸体的池子,福尔马林溶液使我双目失明,他给了我一只眼睛。至今,我和他共用着同一双眼睛。他极其焦灼痛苦,急于获得成功和认可,尽管他并不清楚成功究竟该是怎么样的。他已经产生药品依赖,十分多疑偏执并且易激惹,极度不自信。保罗,我多么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在,我们联手治疗他,不会让他走得太远的。

我不能失去他,他是我的至亲。我已经失去了你,保罗,我无法淡化对你的思念,有时我会想象你在天堂的情形,比如此刻该吃饭了,你应该正在吃难吃的土豆沙拉和培根汉堡,我记得你爱吃这个。还有酒,你爱喝冰酒,保罗,酒要少喝,不论在哪里都要克制,克制是一种美德。

祝你快乐!快乐应该每天都与我们同在,而不是难得一见。

许白黑于蓝河

李乘风和谢晓桐爬山不到两个小时,吃了顿午饭不到一个小时,总共待了不到三个小时,草草收场。李乘风意犹未尽,谢晓桐意兴阑珊,李乘风从国际风云到蓝河轶闻,话题环罩五湖四海,谢晓桐只是点头聆听、微笑附和,并不发问。一男一女独处,谁的问号多,谁就对对方兴趣大,没问号是明摆的没戏。李乘风多少年没动过心了,好不容易动了这么一回,岂能人宝山而空手回。

他的确是看走了眼了,原来的谢晓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挺小步枪,除了年轻学历高,没有任何优势,比他家藏的红缨枪强不到哪儿去,他一直显得很长辈很慈祥,许白黑的学生嘛,他自然也要端足了前辈的范儿才像那么回事。谢晓桐从清纯版闪电转型风情版,李乘风惊得灵魂出窍,悠悠飘荡再也不肯归位,谢晓桐就是他的摄魂人。李乘风觉得谢晓桐连机关枪都不用过渡,直接从步枪升级到坦克了,而且是全美式装备的迷死人的金刚小坦克。他很想对她好,好到可以负责任,他还从来没对哪个女人兴起过这种念头,于是先把自己给感动了,心里头时不时酸一阵甜一阵,酸酸甜甜的如同初恋。

许白黑没回来时,他跟王谢桥说过一次,想让王谢桥跟谢晓桐先行非正式沟通一下,毕竟谢晓桐的院长是王谢桥给委任的,她不能不给老板面子。王谢桥挺给力,当着他的面就拨了电话,指东打西,七拐八绕说了一大堆他的好话,放下电话,王谢桥说,没拒绝,那就可以试试吧?人家大姑娘一个,总不能开口就说我愿意吧?李乘风就试了,却是怎么约都约不出来。李乘风哪受过这种暗气,一转身就去谈了两场小规模恋爱,却是速度和火候都没拿捏好,习惯成自然,走的老套路,吃饱喝足开房,上床下床散伙,寡淡得连第二次约会都提不起兴致,于是终点又回到起点,情深深雨蒙蒙,心里头又装满了谢晓桐。

谢晓桐早把自己成功卸载了,当年那个直来直去的谢助理连同着那些让人毫无想象余地的宽袍大袖,被她决绝地扔在了身后,再也不想回眸一望。那场历时三年的恋爱榨干了她所有的激情与天真,当她一遍遍咀嚼着那些残渣浴火重生时,她的思维中只剩下冷静和理性。她是研究心理医学的博士,心理学说穿了就是人性,人性的冷和黑她看得太多,每一个病人的心里都藏着一道千刀万剐过的深渊。她的职业就是修补和填平这些深渊,很多次她都几乎坠落下去,是许白黑及时递给她一张云梯,使她攀援而上,回头一看,也不过就是一道障眼的魔障,并不应该那么惊悚。跟他学了三年,她的医术日渐高深,她可以从每一个患者的语言和行为中,迅速识别出破绽与谎言,逼近那个致病的内核,然后击碎它,或者帮助患者彻底封存它。为此她一度心力交瘁,日夜活在他人的噩梦中,如同替身,许白黑说切记不可入戏,干我们这一行一入戏就完了。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冷酷,比寒冰还要冷酷,否则迟早会被患者的邪火烤焦。谢晓桐五体投地,无比崇拜,不能自拔。她确信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活在自己心底的深渊中,唯有许白黑不是,他心里没有沟壑,或者有过,也早已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填平了。他是一个恒温的人,永远是那个温度,淡淡地似乎含着几分暖意,走近了又触摸不到。他像一道无限严实的壁垒,在阳光下一片坦荡,但没有人能够瞠得过去。

追求她的人不算少,个个都很自信,条件好的男人往往自信心爆棚,她不喜欢太自信的人,过度自信的女人大多智商不足情商超高,比例严重失调;过度自信的男人,心底总会潜伏着一只自卑的幽灵,终生拂之不去。她经手过很多所谓社会精英的病案,他们拼命向上攀登,流汗流血流泪在所不惜,没有东西可以交换了,就干脆祭出身体与灵魂,他们所惧怕的不过是苦难岁月中那个一无所有的卑微自身。他们以为上得高了,就把那个自身甩掉了,却不知那个自卑的小小人儿始终与他们不离不弃,每一个午夜都会一寸寸撕落他们光彩万丈的画皮,和他们血肉模糊的原形亲密拥抱,抱头痛哭。

每一个疯跑不停的人,都被自己追赶得无暇喘息,他们昂首挥鞭,每一鞭都抽得自己皮开肉绽。王谢桥和李乘风都是这样的人,她谢晓桐也成了这样的人。他们对她很好,她对他们也很好,但她并不想再往前走了,再走一寸,她怕自己会跌落他们心底的深渊,永世爬不上来。男女间交往到这个程度,是一个完美的分寸,后退半步则生疏,前进半步会无法收拾。李乘风的春情烂漫,她了如指掌,却一直难得糊涂。但他还是让她感动了,他很直白地说,我离婚了,我不是出来混的,我对你很有责任心。谢晓桐说我很感激,不过我还需要时间。李乘风说我性子急,男人差不多都没多少耐性,就算是貂蝉西施,你不给我我也不会等太久。谢晓桐反问给你什么?李乘风答不出来,抓耳挠腮,倒有几分似怀春少年。谢晓桐又问,是形而上的还是形而下的?李乘风说本身就是一回事。谢晓桐说不是一回事。起码现在不是。李乘风说那就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也就一回事了。谢晓桐嫣然一笑,不说走也不说不走。他对她好,他愿意给她未来,她看重未来两个字。不是每个男人都敢承诺未来的,这两个字在她眼里,几乎重于泰山。

人间正道是沧桑,情感正道是缓慢的诗意,两人接下来的约会地点,是咖啡厅、电影院、山顶、海边、林荫道,还有两次谢晓桐指定某条小路的第几棵树下,两人看海看山看星星,听音乐谈诗歌聊人生,李乘风焦头烂额,一肚子火气硬憋着,肉食动物硬生生装成纯情的食草动物,忍得难受,肚子里口水流成了河。拉了手,摸了脸,拥了抱,卡了壳,李乘风的手迅速下移,谢晓桐当场变脸,李乘风连连自责,几乎被废了武功。她给他的剧本,只有纯情戏份,他无权改编和加戏,只能就这么演下去。要想突破,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谈婚论嫁。

李乘风对着许白黑诉苦,骂天骂地骂空气,骂够了说,要不结婚吧。结婚还是得要这种搞不上床的。可是我还没自由够呢,哪能刚脱虎口又跳狼窝。晓桐太纯情了,我还没见过这一路的女人,结了婚好好调教,应当不会太管我吧?许白黑笑说,谁调教谁呢?我怎么看着是她调教你呢?李乘风抻着身上的浅灰格子衬衣说,这可是她买的,她说我穿得像七星瓢虫。你说连衣服都给我买了,还不让我动手,搞不懂她是哪路打法。许白黑说结婚是大事,我劝你慎之又慎。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假离婚,出国一趟去谈清楚吧。李乘风说哪有那么好谈的?等你三个月期满你回去帮我谈,我现在要说结婚你嫂子非搞自焚不可。许白黑表示这个忙帮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李乘风说你也不过是怕老婆,芝芝和你嫂子,不对,你前嫂,她俩要好,你怕芝芝跟你闹腾。许白黑说芝芝从来不闹腾,三五年不发一次火,结婚这么多年,生气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因为我岳父。我是提都不敢提。李乘风说我又不是你岳父,枕头风如钢铁,你回家先把芝芝吹晕,然后你们俩一块儿把你前嫂子给我摆平,实在不行就说我这儿形势逼人,是假结婚。许白黑说没商量,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你自己去办。李乘风说你不仗义不兄弟,我抑郁我心寒。许白黑认真,乘风,如果攻城拔寨,前面万箭齐发,我可以把你挡身后,我死了你再上。但是这个事情没商量。终身大事,我劝你冷静三思,晓桐很不错,但很多时候,两个好人未必能成就好姻缘。李乘风吹口哨,站着说话不腰疼,郭芝芝当年圣诞之夜,几句话摆平你当晚就睡在一张床上,我呢,整天拉着手看星星看彩虹,妈的,上半截撑死下半截饿死。许白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岳父身体出了毛病,胆道壁发现癌细胞,要做手术切除。他觉得如雷轰顶,整天催我要见见芝芝,我是提都没法提,芝芝不能听见她爸爸的名字。李乘风说老头子打她不对,但她也不该这么多年不要亲爹。叫我说这事也好办,人不能去,那就送钱呗,也算尽孝了,你给老头子打笔钱过去,就说让他动手术和保养身体用的。多给点总行了吧?

许白黑半天没说话,满脸被雷倒的样子,好久,他说乘风,我和你说过他们父女的一切恩怨,但是你不知道我岳父是谁,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他。许白黑轻轻说,他叫郭沧海。你让我给他钱?那不是笑话嘛。

李乘风的嘴大张着,如英文字母O,好半天都没有合拢。他惊呼,我的天啊,兄弟你可真会娶啊。

许白黑和郭芝芝刚结婚时,日子很清苦,他的手就像长在了芝芝身上,走路搂着,睡觉抱着,芝芝用电饭锅做饭时,他站在身后抚弄她的长发和腰肢。芝芝说开头都是这样的,万千宠爱于一身,渐渐审美疲劳,眼珠子开始转向别人,直到功成名就,一转头,呀,我身边怎么站着个人老珠黄呢?不行不行,不配不配,于是打入冷宫,再结新欢,老妻能忍就相安无事,老妻不忍就是翻脸无情,许白黑,你不要做这样的男人,我希望我没有看错人。芝芝有些激动,伏在许白黑的怀里呜呜抽泣。许白黑不大会说甜言蜜语,他觉得爱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唯有更加拼命。有时夜里头待芝芝睡着,他悄悄起床喝杯咖啡,到屋外就着手电看书。屋子太小,他怕光线影响她睡眠。常常是看了不一会儿,她的手就搭在了他肩上,然后他的嘴里就会被塞进一块巧克力。

许白黑在业界渐渐崭露头角。汉非斯有意无意地给了他许多抛头露脸的机会,也许任何一种功成名就,都必须是踩着巨人的肩膀,汉非斯在心理医学领域是航母级的人物,他说许,我教过无数学生,全球心理医学界的一流专家很多出自我门下。你和保罗是最优秀的,他比你聪明,但他未来的成就一定不及你。因为你太爱这门学科,甚于爱你自己。

芝芝和许白黑搬过无数次家,一次比一次大一点,也好一点。许白黑的事业快速上升,芝芝干脆辞掉了天文研究所的工作,虽然当时她只是个助理,但那个位置是通向专家领域的,换言之,她把自己的专业和前程都放弃了。许白黑惋惜,都是十年寒窗熬出来的本领,他不愿让她埋没。芝芝无所谓,她说这叫弃卒保帅,一山岂容二虎?女人最幸福的专业是洗熨煮烫打理家庭。每当我看到你专注于工作,把一个个神魂颠倒的病人治愈,我内心很骄傲。当初教天体学的教授还有学天文的同学向我示好,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要他们干什么?他们会的我都会,我比他们还精湛呢。白黑,我真是崇拜你和你的职业。

这样的话简直比打吗啡还管用,许白黑愈发精神百倍,不断向上冲刺。芝芝从没回过台湾,许白黑一直把她看作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加倍疼爱。直到那一天,许白黑才知道,一直跟着他挨穷受苦,胼手胝足打天下的妻子郭芝芝并不是孤女,而是台湾巨富之家的千金小姐。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气预报说强台风即将登陆,芝芝像往常一样开车来接他下班,那时两人只有一辆二手车,芝芝怕他工作一天太过劳累,每天负责接送。两人都馋了,干脆到中餐馆改善一顿。许白黑去洗手间时,一个男人跟着他挤了进去,那是个不大的馆子,洗手间最多三平方米,按道理是一个人出来了,另一人才能进去。许白黑看那男人差不多六十岁上下,就想退出去让他先用,那男人却把门锁上了,两个大男人杵在马桶和便池之间,空间十分逼仄。许白黑有些戒备,忽然又觉得那男人有些似曾相识的样子,男人保养穿戴都很好,是那种不细看就察觉不出的好。男人说,我是郭沧海。许白黑说用一下洗手间哪至于报名字。男人诧异,你不知道我?许白黑更诧异,郭先生是电影明星吗?失敬了,我不大看电影。许白黑这么说着,就伸手去拧门锁想挤出去。男人按住了他的手。男人说,许白黑,我是你岳父,我是郭芝芝的亲生父亲。许白黑耳畔一阵嗡嗡回鸣,他端详郭沧海,终于明白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没有错,芝芝的脸上有他的影子。许白黑说,郭先生,我相信你的话。可我妻子说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儿。郭沧海笑得悲凉,他说,你叫我郭先生?叫得好。芝芝的母亲恨我,芝芝更恨我。就在这时,芝芝在外边敲门,敲着喊着,白黑白黑你好了吗?

郭沧海显得有些慌乱,他一把握住许白黑的手,许白黑,快去把芝芝引开,别让她看见我。许白黑几乎是被郭沧海推出去的。次日,许白黑如约来到山顶的一幢住宅,是郭沧海在此地的宅子。这里排场十足,开门的端茶的引他到书房的,都是不同的人,郭沧海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许白黑也是做足了功课才来的。他终于明白郭沧海对于一个华人居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何会那么吃惊。郭沧海是台湾巨富,他的名字被写进多种商业教材,全球富豪排行榜年年少不得他,他的商业帝国涉及航空、海运、食品、医药多种领域,他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商业王国的传奇。他法定的妻子只有一个,就是芝芝的母亲。芝芝10岁时,郭沧海另有新欢,是个唱歌的,芝芝的母亲带她离家出走,却没死心,仍在痴痴等着丈夫回心转意;芝芝16岁时,郭沧海再迎佳偶,这回是个演纯情戏的明星,一张脸甜美得一塌糊涂。芝芝的母亲彻底绝望,从24楼纵身跳下。郭沧海急于平息议论,举办了隆重的祭奠仪式,各界要人纷纷到场。郭芝芝说话了,她说我要澄清一件事实,我妈妈没有精神病。自此刻起,我与郭沧海断绝一切关系。天若有道,郭沧海必有报应。郭沧海暴怒,一记耳光打得芝芝满脸是血,跌倒在地。后来芝芝到了美国,一切自力更生,多苦的日子都过过,整个郭氏家族都对她不闻不问。十年后,郭沧海大病一场,着手立遗嘱,他的四个女人和六个儿女为此闹得不可开交,不断曝出丑闻。郭沧海一下子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无条件爱他的女人只有一个,是芝芝的母亲;从来没把他的财富放在眼里的儿女,也只有一个,就是郭芝芝。郭沧海专程到美国找芝芝,他以为能够就此和解,重拾父女之情。不料芝芝见了他如见恶魔,浑身发抖,转身就跑,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身上多处受伤,足足躺了两个月才下床,期间接受过多次心理辅导和治疗。

许白黑认为芝芝没有错,一丝一毫的错都没有,换作是他许白黑,也会那么做的,只不过,他的表达方式会温和一些。他觉得郭沧海太狠,狠得能让吃苦患难的发妻跳楼,狠得能把亲生女儿一巴掌打掉两颗牙齿,然后一扔十年不问不理。这种狠角色,天生就是要成功的,他若不成为巨富那简直就是没了天理。所以当许白黑面对着郭沧海充满期待的眼神时,他只是微微欠了一下身,淡淡开口说,郭先生,恕我不能和芝芝沟通这个事情,她不能听到你的名字。郭沧海说,许白黑,你也认为我禽兽不如?你并不了解实情,芝芝的母亲精神不大正常,用今天的话说,她是个抑郁症患者。我功成名就,她开始疑神疑鬼,我一天接过她四五十个电话,跟踪、盯梢、翻皮包、到处哭诉,动不动就吃几十片安眠药自杀……我只不过是做了多数男人都会做的事情,她却要那样报复我。她想用那样的方式毁掉我的一切。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报复别人,她的死亡只是一种自我解脱。许白黑说,郭先生,当年的是非恩怨,何必还要理论?观点决定一个人所看到的东西。即使我的妻子不是郭芝芝,我仍然认为,她母亲的死,你百身莫赎。

是吗?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郭沧海冷笑,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可以让你用最短的时间走上心理医学的顶峰。女婿,你不用不好意思,到我跟前的人都有所求,无欲无求的人不会围着我一个糟老头子打转。我的条件你也知道,让芝芝像从前一样对我,我想要回这个女儿,我老了,越来越挂念她。

许白黑端起茶杯一饮而光,他说郭先生,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约了我。至于成功,心理医学是尖端学科,该用多少时间就必须用多少时间,它不是商业,可以使用技术操作手段一夜暴富。术业有专攻,我会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可以让许多病人重获新生。你所说的顶峰,我没想过,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不奢望领略绝顶风光。至于芝芝和你,以及和郭氏家族的关系,我尊重她的选择和态度,并将与她保持一致。就让这件事情继续尘封吧。我不希望芝芝再受到刺激,她的脸仔细看起来,左边比右边稍大一点点,因为右边那两颗假牙咀嚼功能太差了,她都是用左边吃东西的。

郭沧海不能置信,他还从来没有被拒绝过,他每一天都在被哀求被簇拥被仰视,一天不被人利用,他就觉得难受,他的全部价值就在于用无限的财富去改写无数人的命运。他说,许白黑,你也恨我?许白黑摇头,郭先生,我和芝芝打算用所有的心力和时间来体会当下和未来。太过于久远的人和事,我们觉得犹如前世,都已忘记了。

郭沧海轻轻挥挥手,希望芝芝的眼光比她母亲要好。许白黑点头,向外走,走到门口忍不住回眸又看了一眼,此刻的郭沧海满脸老态,一下子现了原形,像聊斋里头那个被人揭了画皮的女鬼,一具真身只余不堪与狼狈,而他的五官和芝芝是那么相似,连眨巴眼睛的神态都一模一样。许白黑想了片刻,回身走过去,轻轻握住那只密布着淡淡老人斑的手,低声说,我会尽力。保重身体,父亲。

郭沧海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也纹丝未变,但他那只手,在许白黑的掌心不住地痉挛。

许白黑在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用尽各种办法一直试图解决这个问题。芝芝强烈抵触,她根本不能听见郭沧海这三个字,她不是恨也不是恐惧,她是骨子里的决绝与放弃,她把郭沧海视作毒蛇猛兽,只想一辈子远远避开永不面对。芝芝性情温顺,万事好商量,但是兔子逼急了也是敢和猎犬一战的,她有她的雷区,那是不可以碰的。她说白黑,如果有朝一日你视线里另有倩影,你说出来,我会立即成全你。不要东藏西掖,逼得我猜忌盯梢,搞得双方尊严丧尽。许白黑说我的课题研究,需要不时解剖人类大脑,大脑中掌管情感的区域,不过一颗红枣大小,我这颗枣核上早已刻上三个字,再没有空间了。你猜猜是哪三个字?芝芝笑得得意,当然是郭芝芝。许白黑说不是,早一百年你叫许郭氏。芝芝就会扑跳到他背上罚他背着跑两圈。

芝芝的另一个雷区,就是郭沧海,和整个的郭氏家族。许白黑和郭沧海后来又见过几次面,每回都偷偷摸摸好像特务接头。女儿出生后,许白黑把照片传给郭沧海,郭沧海按照出生日期查了农历,那一天正好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郭沧海说就叫谷雨吧?许白黑说好啊,就叫谷雨。有时看着芝芝谷雨长谷雨短地哄着女儿,许白黑心里后怕,如果芝芝知道这个名字是郭沧海给起的,他的好日子只怕就到头了。七

谢晓桐让许白黑很是为难,自他回来,她很自然地把他的生活给全包了,春风化雨,不着痕迹,她做得愉悦,他受得不安。他的冰箱里吃的喝的琳琅满目,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半成品,西式中式一应俱全;衣柜里的衣服裤子不知什么时候会自动变得平展笔挺;洗衣机里再不敢乱扔脏衣服,他只能一脱下就赶紧洗了晾上;地板窗户床铺,他从没动手清理过,却都是明亮平展,如同来了个隐身的田螺姑娘;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他最怕的是她每晚来送吃的,八点钟左右,门铃一响,他还没来得及开门,门就开了,她有他的钥匙,进出自如。他住12楼,她住15楼,下班做饭当然不必身着职业装,她穿的都是类似睡衣的家居服,冬天还好,衣服厚实宽松,秋天就不行了,衣服倒也不算紧贴,可穿家居服是不兴穿内衣的,这一点很要命,他的视线常常没地方落实,受惊的鸟儿般在屋里四处扑棱。她晚上吃得简单清淡,饭菜虽少却见功夫,粥和汤都是慢火炖煮的,两三样小菜也日日翻新,做好装了碗碟往托盘里一盛,从15楼几步移到12楼共进晚餐。许白黑习惯回家了先换衣服,然后拉开冰箱找点吃的,什么都行,他不挑食。谢晓桐来送晚饭,刚开始他还挺高兴,都是孤身在外,学生给老师做点吃的,很温馨的感觉。渐渐觉得不妥,一男一女夜夜穿着睡衣相对共食,吃完了她去厨房洗碗,他看看电视新闻或翻翻晚报,这不成了夫妻的日子吗?除了不在一个床上睡觉,他的衣食住行她样样打理得妥妥帖帖,这些活原本都是郭芝芝给他干的。还有更尴尬的,好几次正吃着饭,门一开,李乘风大呼小叫,有时带了熟食有时拎了鱼蟹,谢晓桐立刻接过去厨房处理,端上桌三个人一起吃。关键是李乘风穿得周正,许白黑和谢晓桐则是睡衣对睡衣,如同一对夫妻在家招待一个客人。许白黑说了谢晓桐几次,让她不要再这么辛苦。劝说无效。许白黑下了班只好不回家,到处游逛,凑合着随便吃点,要不就在办公室耗时;回家了也不敢换衣服,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直到她离开才算长出一口气。

她的心思,他十分清楚,一直都很清楚,因为清楚,才很难开口,说重了伤她自尊,说浅了词不达意。他想着终究会过去的,说了不如不说,让时间说话最好。她和李乘风谈上了,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风过水面水无痕,他以为就此风平浪静,她的那点青春情怀迟早化为午夜梦回的几丝涟漪,除了她自己,谁都不必知道。可谢晓桐就是不改初衷,和李乘风谈着恋爱也不肯把他放下。这就麻烦了,想收回钥匙又师出无名,不让她来说不出口,不让她干活她不肯听,许白黑比较纠结,他是不想捅破的,一旦捅破谁都不好看,他只能耗着。李乘风先说话了,晓桐,你怎么对我兄弟比对我还好,我家比猪圈还脏你都不肯打扫。他是家养的猫狗有主人,我可是流浪狗啥都缺呀。许白黑忙说晓桐听见了吧,这年头不搞师道尊严了,要把全部爱心献给流浪狗。谢晓桐满脸无辜,老话都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流浪狗迟早会有主人照顾的。李乘风嘻嘻哈哈拉起谢晓桐,走吧主人,我送你上去。你父亲该洗洗睡了。李乘风几分钟就回来了,脸色不大好看,兄弟也就是你,换个人我就不干了,整天对着我严严实实,在你这儿连个内衣都不穿,晃来晃去的什么事嘛。许白黑不明白,什么内衣?谁不穿内衣了?我怎么没发现?你眼睛就一个,怎么比x光还聚焦?李乘风大笑,你少给我装,你眼珠子一晚上都盯着饭桌和天花板,你怕谁呢?谢晓桐我是一定要娶的。你说她要是一直这样把你当爹敬着,这不是乱了辈分吗?许白黑说你放心,绝对乱不了,我说乱不了就是乱不了。乘风,晓桐说到底也不过是我一个学生,我学生多着呢。我格外看重她,那是因为你。一百个谢晓桐,在我这里换不来半个李乘风。

王谢桥顺利平定堵门事件,几次邀约吃饭,许白黑本着事不过三的准则,如约到了公园海棠林深处的会所。李乘风和王谢桥早就等着了,见他进来,齐齐抱怨酒寒菜冷先罚三杯,许白黑说我早到了,去后边把这会所转了一遍。谢桥你眼光不错,江南园林的精华都取来了,有些格局挺像那个红顶商人胡雪岩的故居。王谢桥握住他的手,白黑这是说我不够坦诚呢。没错,这会所就是我开的。这些小事都犯不着上桌说的,所以也忘了告诉你了。也无非就是招呼朋友便利一些。许白黑说,我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谢桥志向大,我见识少,在美国在蓝河都是两点一线,从家到医院,这么贵的饭我吃起来都心跳。李乘风叫站在一旁服侍的“圣上”把花雕酒重新烫了,三个人说着闲话喝掉了两壶。李乘风说再烫一壶,妈的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呀?酒肉穿肠过,上帝心中坐。许白黑吃惊,你信上帝了?以前你拜佛的啊。王谢桥说,白黑,我和乘风都羡慕你。你胆子大,谁都不用拜。以前我拜上帝他拜佛,可上帝对我不好,佛也不罩着他,不够意思啊,我们俩就换了。有高人告诉我,信仰这东西过些日子得换换,不然你供奉的那个主子他就不把你当回事,你得紧一阵松一阵,冷一阵热一阵,主子就会忌着你,怕你彻底甩了他,就会给点好处的。这不,我和乘风换了信仰之后,办什么事都挺顺的。神这东西比人还要势利啊。李乘风一拍桌子,谢桥说得太对了,白黑你知道不,那天我把舍利给谢桥,谢桥把十字架给我,就这么一换呀,当天晚上我们俩都睡着觉了,都没吃药啊。然后他就顺顺当当把那些堵门的给灭了,我也有了新打算。你说说这些神,妈的净拣软柿子捏,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当神。许白黑给两人满上,壶里剩下的全倒自己杯里了,他说乘风,学医的人只知生死不信鬼神,你是咱们同学里头独一份。叫我说这东西你要信了你就信到底,你要不信你就别沾它。换信仰等于换心,人一辈子架得住几次换心?你们干脆把舍利和十字架扔海里算了,扔了也比换了好。

王谢桥愣怔好一阵子,忽然眼睛就潮了,白黑,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觉得我奸商一个,一边建这种会所巴结达官显贵,一边想方设法欺负算计那些买我房子的人。兄弟你知道不,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每天夜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可我上了这个道我就得把路走完,这会儿想退出江湖?那是死路一条!兄弟你帮帮哥哥吧,咱们兄弟好好筹划筹划,一起干一番大业,房地产这个行当就是一泡屎,谁干谁臭,我早就想转型了。兄弟你说怎么样啊?许白黑只微笑不说话,他近来酒量大增,越喝脑子越清醒,他没想好该怎么接这一番话。李乘风已经歪倒在桌子上,眯着眼嘟囔着,白黑,我四十来岁就养老了,我狗屁不是,我枉世为人,卫生局开会我坐后头,同学会也让我坐后头,妈的全世界都看不起我,也就你和王谢桥还拿我当人,我要还是局长谢晓桐她敢跟我吊架子吗?狗屁,早让我上了她了。兄弟你就拉我一把吧。李乘风抓住许白黑的手,上下左右摇个不停,然后颓然放开,一头扎到饭桌上哭了起来。许白黑一动不动,他动不了,他的另一只手被王谢桥紧抱在胸前,王谢桥的鼻涕眼泪落了他一手掌,许白黑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说谢桥,乘风是真醉了,他没酒量。你们说的我听懂了。可是做人各有各的难处,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蹬不过去的河。我只是个医生,只会看病,太大的事业我是连想都没想过,小船不堪重载啊。有什么事情是我个人能做到的,我没二话。王谢桥瞬间收住啜泣,重重点了点头。

王谢桥和李乘风被“圣上”带着宫女架进后园的客房,许白黑把宫女半跪着呈给他的房卡插在果盘上,步行出了公园。走得有些踉跄,他抱住一棵树歇了一会儿,一抬头,清亮亮的半弯月牙,钩子样倒悬在树梢上,月光很冷,天空似张薄脆的蓝幽幽的蜡纸,风一吹,就像撕碎一般,有些簌簌的声响。

许白黑回到家已是深夜两点,他穿行了半个蓝河。深夜里偶尔散步是很惬意的,只有自己,没有旁人,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听什么,海洋上的风从四面八方波浪般流淌过来,涌到身上却是软的,蚕茧似的,一层层缠裹着,怎么都抽不尽那根长长的没有尽头的丝。

许白黑开门,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走开,这个夜晚乱了套了。屋里有人,谢晓桐坐在沙发上静静望着他,她在等他开口。许白黑笑笑说,晓桐你回吧,这个时间你可不该在这里,有什么话明天说。他就那样站在门口等着,她不出来他就不打算进去。谢晓桐没有动,她说老师,我是毒蛇吗?看把你吓成那个样子。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我今天等你,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推到他的怀里?

许白黑头大如斗,吹了一肚子冷风,酒意汹涌往上翻,此刻他只想冲进洗手间,赶紧抱住那只马桶。可是他不敢进去,她眼睛里全是火,烧毁一切也在所不惜的火焰。许白黑后退,他的大脑异常清醒,他历来怕火,他只有后退。退到电梯口的垃圾桶前,忽然又不想吐了。他就站在那里,和她足足有五六米远。许白黑说,晓桐,我一直都很尊重你。你们能成,我会十分高兴,我们就成了一家人;你若觉得他不合适,我也仍和以前一样对你,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谢晓桐打断他的话,老师,我只要一句话,你对我,是否就像我对你?哪怕只有一点点?

许白黑缓缓摇头,对不起,晓桐,不是那样。

那么你知道我每天精心打扮,都是为谁吗?谢晓桐倚着门框,声音无限幽怨,我是没有才呢?还是没有貌呢?还是对你不够好呢?那么多人围着我,可我心里只有一个人,我一直在等,等着每年的这三个月。我想着,就这么等下去,任你千载玄冰也会焐热的,可是老师,你的心为什么比冰还冷?你看不见我心里比针扎都难受吗?

许白黑往前走两步,停下,又退了回去,退到电梯口前,他说晓桐,我知道,我确实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你并不真正了解我,我其实是个很乏味的人,全天下也只有郭芝芝受得了我。我不懂得改变,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此刻我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的我的歉意。真是对不起你,晓桐,我一生都会记住这个晚上的。

谢晓桐走过来,她的胸脯剧烈起伏,很完美的没穿内衣的胸,在薄薄的丝绸睡衣里清晰可见,许白黑的目光避无可避,干脆迎上去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目光中没有火焰,像湖水一样平静,甚至有些冷。

两人之间的距离连半尺都不到,谢晓桐抬起头,又低下头,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这三个月,每年只要这三个月。一生能有多长呢,这样也可以是我的一生。你不用改变什么,这还不行吗?许白黑说晓桐,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完全属于你的人。任何畸形的情感都会使人心撕裂和痛苦,不可以去尝试。我知道你现在会恨我,但是也许很久以后,有一天你会忽然明白,我此刻所能够给你的,最高程度的感激和尊重,只能是这样一种方式。

许白黑按开电梯门,把谢晓桐推进电梯,推得有些重。他头也没回,几步跨回屋反锁了屋门,浑身立刻散了架,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许白黑无法相信,谢晓桐的修炼如此高绝。他还多少有点不自然,她却表现得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每天上班到他这里干着助理的活,嘴角上翘笑眯眯的,一双眼睛清澈坦然,说的话和以前一个风格,老师,我正经手的这个患者病因复杂,可否开个小灶帮我分析一下?老师,请看看这几首曲子是否可以作为诊疗室背景音乐?老师,请看这个病案,我觉得接诊医生处理不当,我和他谁更正确?老师,天气转凉,要不要把绿茶换成普洱,可以暖胃的。

许白黑就想,莫非倩女幽魂并不是蒲松龄的胡编乱造,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遇到过这样吊诡的事情?那天晚上难道只是我的幻觉?如果不是梦境而是真的发生过,就凭谢晓桐的阅历和定力怎么可能做到这样若无其事滴水不漏?

但是谢晓桐不来送饭了,也不再打理他的起居生活,晚上偶尔来家里坐坐,也都穿得整整齐齐,那个夜晚如同他们之间的上甘岭高地,攻和守成了不能触及的秘密和禁忌,高地之下仍是师生,山高水长,彼此关照。谢晓桐到底绷不住了,她说老师,你不会因此鄙视我吧?我那天真是失态了。许白黑说我真该做个全套体检了,近来稍微喝点酒,就会产生片断性失忆,睡了一觉醒来拼命回忆,有时候连喝的什么酒都想不起来,这是脑血管开始硬化的惯常反应,你这个年龄还体会不到呢。刚才乘风来过,说你答应他结婚了,他是真高兴啊!这几年我都没见过他这么开心,好好过吧,他对你算得上赤胆忠心了。谢晓桐点头,我这个年龄,终究也要成个家的,就是他吧。我平生也就两个梦想,一个碎成沫了,再一个就是我真心喜欢这个专业,我想在这个领域有点作为,像老师这个高度我是永远也达不到的,但我也不甘心就在蓝河这个医院待一辈子。再过几年,你和汉非斯跟王老板的合约期满,你们俩如果不来了,招牌就没了,这里立刻沦为中国一个普通二线城市的心理医院,在国际上连三流都挤不进去。

晓桐,不用担心这些,我和汉非斯可以邀请你到美国的医院工作,你还年轻,我和他会带你多参加一些相关学术交流和研究。乘风那里我和他沟通,他也不会暴殄天物让你当家庭主妇的,他是个很好的人。许白黑笑容明朗,吃了你那么多好东西,本周末我亲自动手给你们俩做顿大餐,咱们好好庆祝一下。谢晓桐说老师真是冷眼热心,我只有三个字,谢谢了。

李乘风打了强心剂一般春意怒放。追求女人本来算是他的一门全优功课,每每得心应手,手到擒来,谢晓桐软硬不吃让他屡屡碰壁,搞得他十八般武艺无从下手,都几乎打退堂鼓了,忽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谢晓桐主动约他来家里喝茶,李乘风左手一大丛鲜花右手提了一条山上农户散养的猪后腿,精神物质两手齐抓。谢晓桐说太大了,你把猪腿分解一下,我冰箱放不下。李乘风刀刃翻飞,很快把猪腿剔得干干净净,分包装好放入冰箱。谢晓桐说看不出还有这一手功夫。李乘风说我外科医生出身,干了好几年,莫说剔猪,就是凌迟一个人,我也可以保证地板上不见一滴血。谢晓桐说太酷了,我都有点崇拜你了。李乘风说昨晚上在会所喝多了,头还晕呢,不然我扛半扇猪给你,够你吃一年了。超市的肉不能吃,都带瘦肉精的。我这人从小没肉吃,现在也没长出息,对谁好就想给谁肉吃。谢晓桐说还头晕?我给你煮点白粥,你先躺一会儿吧。

李乘风受宠若惊,立刻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喊冷喊渴,谢晓桐给他盖了被端了水,李乘风就势搂住她,谢晓桐居然没反抗。李乘风意外,晓桐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翻脸呢?谢晓桐说我心里疼,这世上也只有你对我好。李乘风说我是真心的,我想娶你。谢晓桐嗯了一声。李乘风一个鲤鱼打挺,抱起谢晓桐就进了卧室。他其实更喜欢沙发,但近来恶补功课读了很多女性心理学,知道头一回等于定调子,要风云激荡兼着柔情万丈。李乘风剥春笋般剥光了谢晓桐,谢晓桐说你怎么直喘气?李乘风说头晕,酒喝多了,我身体超好。大话说了,身体却没配合,两人都不由想到两千年前易水河畔那个壮士,歌也唱了舞也跳了剑也耍了,把燕国人民都弄得激情澎湃了,结果刺秦却只刺了那么一下子,还没刺中要害,反被人家剁成肉酱,窝囊啊!谢晓桐说你到底比我大多少?你和老师是同学,你们同岁?李乘风说胡说,我比他小6岁呢,我学习好跳了好几级。谢晓桐哧哧笑,看不出来你是神童,12岁就上大学了,我怎么看着你比他老?李乘风潸然泪下,他过的什么日子,郭芝芝把他当心肝宝贝来照顾。我呢,吃没吃喝什么都没人管,我这几年就是流浪汉流浪狗,我是弃婴啊,晓桐你就收养了我吧,我想有个家,我想夜里头一睁眼怀里头有个人,我怕打雷,打雷的时候我想钻到你怀里。我这是用进废退,我为你守身如玉憋坏了。谢晓桐很清楚,李乘风的身体怕是基本不行了,抑郁症患者大多存在不同程度的性功能障碍,有些可以克服,有些则会伴随一生,所以他们会经常使用壮阳药。天遂人愿,当天夜里风雨大作,惊雷滚滚,李乘风缩在谢晓桐怀里鼾声起伏,虽说身高体壮,那种睡姿倒也像极了一个放大版的巨婴,谢晓桐失意人对失意人,刹那间柔肠百转,卿须怜我我怜卿,爱意如潮惊涛拍岸。

李乘风向王谢桥宣布喜讯,王谢桥眉开眼笑,两人一同上山请高人掐算了好日子好时辰。王谢桥说婚礼酒席我全包,再送一套房子作贺礼。李乘风说房子免了,把我家重新装修就行了。王谢桥打了他一拳,真傻还是假傻?你和前妻住过的房子,晓桐住着能舒服吗?我好歹结过三次婚了,女人的心思我比你清楚。甭管她博士还是文盲,前头的都仇恨后头的,后头的都恶心前头的,前妻的任何痕迹你都别让她看见,不然闹起来不得了,没文化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博士级的冷战、谈判、闪人。李乘风说这贺礼也太重了吧,我还真不敢要。王谢桥说谁说给你了?我是送给晓桐的。她把我的心理医院整治得风调雨顺,头一次结婚我当老板的奖励一套住房那叫合情合理。李乘风骂道滚蛋吧你,啥头一次结婚?就这一次!

两人说完骂完笑完,好一阵子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又想起了同一件事情。事实上,这件事情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心里翻腾着,灼烧着,沸水煮汤圆,水开汤圆滚,就差一把漏勺把汤圆捞起来,就可以连皮带馅吃个热乎酣畅。

许白黑就是他们的大漏勺。自打李乘风把许白黑的家事告诉王谢桥,王谢桥当场就变了腔调,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间进出来的,带着颤音,郭沧海?白黑他岳父是郭沧海?!李乘风说是呀,妈的白黑真沉得住气,我早知道郭芝芝跟她老爹不来往,可我一直不知道她爸爸是谁。那天他说岳父病了,我让他给点钱,他才说出名字的。王谢桥说他口风真紧啊。李乘风不以为然,谢桥你这么说不地道,他不是刻意瞒我的。他就那么个人,他岳父叫郭沧海还是郭农民,他都一样看待。他跟芝芝可从来没花过郭沧海一分钱。

两人很是感叹了一番,各有各的心思,目标却是一样的,都想搭上郭沧海这条巨型大船,乘风破浪,直抵彼岸。王谢桥经营地产多年,冤家远比朋友多,因果相循,险象环生,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步步惊心动魄,早就想退出江湖,另行开篇,做一番稳扎稳打而又波澜壮阔的大事业。李乘风正相反,他是活活被人挤出官场的,从风光无限到干守着半条冷板凳苦熬岁月,寒天饮冰水,肚肠里全是冰碴子,他是多么渴望重出江湖,直往那风口浪尖上稳稳一坐,好叫那些个挤兑他的小人们看个清楚,他李乘风又回来了!同样一个大江湖,王谢桥想退,李乘风想进,一进一出,攀的仍是同一座山。两人反复商议,拟了百十条计划,选优淘劣,逐层删减,最终确定了两个方案,都是荣辱与共同进共退的大手笔。这才约了许白黑到会所吃饭,酒过三巡,话头层层递进,不料许白黑油盐不进,一张口就把话给堵死了。许白黑的意思很清楚,我个人能做的,怎么都行;想动用郭沧海?绝无可能。那晚的酒局,三个人谁也没提到郭沧海这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如同幽灵,就站在三个人之间。王谢桥和李乘风直往那三个字上扑,许白黑硬是给挡了回去。过后不久,许白黑还说过李乘风,乘风,我的家事不宜往外头去说,多说无益。李乘风说咱们一起干点什么吧,我和谢桥都想跟你待在一起,人一辈子数到头能有几个兄弟啊。许白黑说人一辈子数到头能有多少光阴啊,好好的日子你们偏不好好过。想想“二战”时期的德国和日本,自己不过是一头狼,却想把整个草原的动物都吃掉,胃口太大会撑死的。李乘风不死心,却是再不敢提及,许白黑的脾气他太了解,他是一贯的化骨绵掌,从来不会赌咒发誓说狠话,有时淡淡地说个不了,那就是一辈子都不了,谁也不能让他从不了变成行了。

李乘风告诉许白黑,王谢桥包办酒席和房子。许白黑吃惊,你还准备大办?李乘风拍拍胸脯,就是要让那帮狗杂种看看,我娶的是留洋博士、医院院长、美女、初婚。大办,一定要大办。许白黑说好好好,大办大办,我干什么?李乘风伸手,婚纱、首饰、该买的东西多了,我就一份死工资啊,总不能吃软饭吧?许白黑笑个不停,摸出张银行卡递给李乘风,他说婚纱让芝芝买了寄来,别在蓝河买了,你把尺寸量好,直接告诉芝芝就行了。李乘风问,卡上多少钱?你可得养我一阵子,可不能让晓桐知道我混了半辈子混得个狗屁精光。许白黑频频点头,放心吧,保证你每天一条猪后腿,吃到你自然死亡都不在话下。李乘风说我也不好意思问晓桐,她每个月挣多少钱?许白黑说以前我给她每年三十万,现在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谢桥不就行了。李乘风说他可没你大方,他花钱从不白花,那都是要收回来的。我要问他他还以为我暗示他给我老婆涨薪呢。不过晓桐升了院长,全年也得有个四十来万吧,妈的一套内衣好几千,她可比我会花钱。她跟我说现在都是AA制,分明是怕我吃她的软饭嘛。许白黑愣了愣,说,晓桐还挺洋派的。她事业心挺强,还是很想上进的。乘风,我觉得女人吧,不能没有进取心也不能全是进取心,家还是要顾的。李乘风重重嗯了一声,又说,下周卫生局组织我们这些有级别没实权的十几个人,去港澳台考察,算是安抚吧。用不用我代你去看看你岳父?老人家动手术,你做女婿的不能一声不吭。许白黑摇头,我岳父心里想的是芝芝,他只想见到她。这个疙瘩我解了二十年还没解开。九

保罗:你还好吗?

天堂有没有秋天?蓝河的秋天很美,地上有很多枯败的落叶,它们曾在枝头那么青翠。美到极致总是会凋零的。前天我乘高铁去到邻省的省会,我到医院去看病了。保罗,我们真是上天的一个笑话。我告诉那个医生,我叫保罗,我夜夜失眠,醒一阵睡一阵,醒了就到楼下小花园的松树下干坐着;我觉得生无可欢,不知道每一天为什么要这么活下去;我内心总在惧怕着我的职业生涯会出现败绩,打破我从业二十多年从无败绩的零纪录;我出现幻听幻嗅,会听到各种奇怪的声音,常闻到火焰灼烧物体的焦味;我变得和他们一样,白天夜里两个人,人前人后两张皮,我对这种变化深感恐惧。那个医生的水平真让我失望,我忍不住提醒他几句,结果他认定我是什么卫生行业检查督导组的人,十分恭敬地把这次治疗演变为自我检讨。我只得又换了一家医院,这个女医生大概很喜欢心灵鸡汤之类的书籍,给我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开了一大堆补气安神的药品。他们给我的结论是一样的,抑郁症患者。

保罗,这是我的秘密,就像你的秘密一样,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我们所从事的职业,使得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加精通于掩饰和伪装。人前,我仍是那个医术高明的许医生,独处时我却害怕自己。以前的我是站在岸上把水里的病人一个个拉出来,现在,我是站在水中推他们上岸。我已经很吃力了。我的岸呢?谁是我的岸呢?保罗我是多么需要你。

我的病人多得仿佛永远也看不完,我厌倦了,我找不到他们的灵魂,不知道是被他们扔掉了,还是原本就没有,我只看到一具具疯狂的肉身,他们活的就是这具身体。我拯救不了他们。

保罗,我们是医生,是给人治病的,不是叫魂的,那些失却灵魂的病人,谁又能真正治得好他们呢。保罗,我的灵魂仍与我同在,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治好自己,我把酒戒了,夜里有时在白纸上画地图,有时背唐诗,还没什么明显的作用,看样子我也需要服药了。

万里归心长相望。这是昨夜背的一句诗,送给你,亲爱的保罗。

你的朋友 许白黑

许白黑每天给芝芝打个电话,开始是三五分钟,后来越变越长,芝芝问他,白黑,你说了半个小时了,以前面对面你也没这么多话,怎么现在成话痨了?你很寂寞吗?许白黑说我想你,我想家,芝芝我现在度日如年。芝芝耳语似的,要不周末我来陪你两天吧。许白黑说我可不舍得让你长途飞行,那么累。芝芝就笑,说话越来越肉麻,都是跟李乘风学的。许白黑笑不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说,芝芝,有个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听了别生气,要杀要剐我都不反抗。这些年我一直跟那个台湾,那个人,有联系,见过几次面。前不久他检查出癌症了,须动手术切除胆囊。芝芝,你们分开三十年了,他快八十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这次手术……

芝芝很长时间没声音,许白黑就捏着电话一直等着,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他知道芝芝足足用了十年,才把郭沧海插在她心头的那把刀一寸寸抽出,深深地埋葬了。而今,他又把这把刀从地底下刨出,一下子刺进了她的旧伤口,刺得那么深那么准,他和她是连着心的,她疼,他更疼。许白黑说芝芝我对不起你,我瞒了你二十年。芝芝你长得太像他了,我一见到他,我就心软,我狠不下来。芝芝说话了,语调出奇地平静,白黑你知道,我16岁就到了美国,妈妈给我留了一笔钱,足够我完成学业。可是他让人给我传话,一个月之内回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认错,当众说出我妈妈是疯子,精神分裂才跳楼的。他说认了错就什么都有我的,不认错就让我自生自灭。一个月后,妈妈给我的账户被冻结了。我一个人在这里身无分文,我向舅舅和姨妈求助,他们连电话都不肯接,他们都成了郭氏集团的重臣,因为他们都及时表态说自己的妹妹从小就是精神病,妹妹的死和妹夫毫无关系。我妈妈没有精神病,妈妈跳楼前对我说,孩子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去找一个有良心的男人,不管他有多穷多笨,只要他疼你,多苦的日子你都不会哭。那十年我过得真惨,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芝芝你要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无论如何不能堕落沉沦。白黑,我比妈妈幸运得多,你从来都不舍得让我哭。那十年我已经被冻僵了,你又把我暖成了一个热乎乎的人。幸福的人是没有仇恨的,我早就不恨他了,没有爱也没有恨,什么都没有。我在这世上只有你和谷雨两个亲人,还有几个同学和朋友,其他的都是陌生人。他也是个陌生人。白黑,你对他的仁慈是因为你爱我,我不怪你,但是今生我不会再去台湾,他的生与死与我没什么相干。

许白黑说芝芝,我此后再不会提这件事,你没有错。你是一个奇迹,我所见过的所有有类似经历的人,大多一生都走不出那个噩梦,可你是一个多么阳光明媚的人。但是芝芝,我们不是外星人,地球人总有这样那样的规矩要守,余下的事情让我来办。

许白黑决定去一趟台湾,专程看望郭沧海,跟他坦诚沟通,把芝芝的一切如实相告,他们父女之间的恩怨,是就此封存还是继续往下破解,就全看郭沧海的了,他不会再给芝芝施加任何一点压力。但是郭沧海先打来了电话,这个电话让许白黑五内俱焚,悲愤交加。

郭沧海说,女婿,你那两个朋友真是有心人,千里迢迢地代你来看望我,那个李乘风把你们之间的情分说给我,我都听落泪了。他和那个王谢桥的两个提议都不错,很有前景,可以投资合作。郭沧海的声音有些苍老,但仍然底气十足,女婿啊,二十年前你答应过我的,我等呀等呀,这都等到八十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芝芝啊?

许白黑声音发抖,父亲,我从来没有委托过任何人去看望你。我正准备到台湾跟你好好说说话,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他们向你要求什么?

郭沧海说女婿你别生气,我答应他们也不全是看你的面子,项目本身相当具有前瞻l生,一是在蓝河投建医药产业研发区;二是在中国二十余个城市开办心理专科医院,他们带来了详尽的资料和规划书,很有见地。抑郁症是目前全球排名第四的重大疾病,到2020年将会成为排名第二的疾病。中国是抑郁症的重灾区。郭氏集团多年经营医药,在该领域拥有较多人才和经验,而今向心理和精神科药品转型也是大势所趋,抢先一步。

许白黑说父亲,我郑重请求你中止这个计划。我不懂商业,然而我知道人若错了,再好的事情也不可行。蓝河不是台湾,蓝河的规则是人的规则,它不按商业本身的规则运行。我在这里办过心理医院,换一个区区卫生局长我就得关门停业。开办心理医院也好,投建药品研发区也好,父亲,当你的资金投入之后,你会发现你一生的商业智慧在这里无法施展,八面来风防不胜防。请相信我,王谢桥和李乘风不足以担此重任,他们只有手段没有能力,术有余而道不足。

女婿,我还以为你听了会很惊喜,他们也说要让你惊喜无比。只怕是有些迟了。郭沧海说,他们来了三次,第一次是看望我并呈上资料和规划书,第二次是带蓝河相关专家来详尽沟通,之后我派郭氏集团相关人员与他们同赴蓝河考察。第三次见面,也就是昨天下午,他们带来蓝河相关要员十余人,我已正式签署意向书。医药产业研发区选址位于蓝河城南,蓝河市无偿提供土地,郭氏集团对两项规划投资额度为十亿美元。王谢桥负责营建,你的朋友李乘风拟出任该研发区管委会主任。女婿,你负责药品研发及心理医院专业方面的一切。

许白黑说,父亲,意向书而已,意向书搁浅的多了。十亿美元,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发财一夜暴富;无偿土地,不知会有多少人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父亲,天日昭昭啊,我恳求你中止它。

白黑,你很好,我心里是把你当成孩子来看的。我的孩子都和外人一样,算计我的钱财。只有芝芝和她母亲,她们看的是我,不是钱,可她们都不要我了。你说我这些钱还能带到地下去吗?这两个产业,我百年之后是留给你和芝芝的。我老了,总是梦到芝芝的母亲,她跟我吃过很多苦,我给她建了佛堂,可我仍然灵魂不安。人是不能作孽的,可惜说什么都晚了。孩子,我也求你了,我只想见到芝芝,我想听她叫我一声爸爸。

许白黑失踪了。整整三天,谁也找不到他,他交代助理,这几天的病人另行预约。李乘风一天上百个电话找他,关机;王谢桥让人把全市各大酒店挨家查了一遍,没有;谢晓桐吃住都挪到12楼去守株待兔了。许白黑料到他们会这样,玩的灯下黑,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门面很小的快捷酒店住了三天,闭门思索,反复换位思考,结论仍是一样,必须制止,寸步不让。他一生都没动过这么大的肝火,王谢桥这么做他并不计较,他骨子里是商人,趋利是他的本能行为,虽说两人是朋友,但许白黑自堵门事件后,对王谢桥的做人底线已不再抱过高奢望。真正刺激他的是李乘风,二十多年了,他和他生死与共荣辱同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叫兄弟都是轻的,心里头早把对方看作骨肉至亲。可是李乘风跟他演了这么一出,什么港澳台考察,全是假话,他和王谢桥一样,非从郭沧海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为了吃到这块肉他们可以不要脸,也可以不要命。李乘风口口声声最爱说面子,谁给他脸了,谁不给他脸了,可他自己,他是为了要脸而不要脸,为了当上那个药品研发区的管委会主任,他不仅先把自己的脸踩个稀烂,更不惜再搭上他这个兄弟。

李乘风和王谢桥四处寻找,深感理亏和不安。本来是想和许白黑一起做这件大事的,可许白黑明确表态不干。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前后跑了三次台湾见郭沧海,直到意向书正式签署,木已成舟,这才要向许白黑负荆请罪。许白黑终于现身,约了两人同时见面,龙王山山顶大露台,他打算快速了结,不吃饭不喝酒就站着把话说个清楚。

许白黑是准点到的,王谢桥和李乘风早就到了。许白黑刚停好车,两人就奔向他,到了跟前,同样的一个动作,两人双双跪下了,单腿下跪,也不说话,就那么眼巴巴望着他。许白黑再怎么愤怒也不能不软了面孔,一手拽一个都给拽起来了。许白黑说,我一直以为人类的情感至高无上,人和人有了情就可以走到底,现在我知道,大道不同,再深的情也填不了那道鸿沟。王谢桥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是兄弟,咱们生正逢时,这么好的时代咱们兄弟联手,这是一番宏伟大业呀。李乘风说你岳父他老人家都说了,咱们的作为以后比他还大,白黑你想想那是什么光景,手里头钱多得花不完,咳嗽一声吐口痰都有人想跪着用嘴去接,兄弟啊这么好的事情你要不干那是你有病。

我确实有病。我仔细想了三天,这个事不能干。许白黑说,你们说我有病,我说你们疯了,利令智昏。出了蓝河你们什么也不是,在全国搞二十多家心理医院?我和汉非斯联手搞那一家已经殚精竭虑。你们懂什么心理医学?医院是治病的,不是开公司挣钱的。谢桥,乘风,我会用我的办法停止这个事情,请你们理解。

许白黑说完就要上车,王谢桥拉住他,兄弟,已经停不下来了,意向书都签过了,地皮也划出来了,马上就要布置拆迁。蓝河市对此事高度重视,各方配合,紧锣密鼓。没有人能拦得住的,兄弟。

那就试试吧。看我能不能拦得住。许白黑说完就上了车,发动汽车扬长而去。许白黑刚到家,李乘风就追了进来,进门就哭,号啕痛哭,白黑你别这么狠心,你就帮我一把吧,我受够了,我做梦都想当上那个主任啊。许白黑说,乘风,你让我怎么帮你都行,可是我不能容许你这样胡来,你们又要当官又要发财,你们这种心态怎么能够做药品做医院?!蓝河这个心理医院现在连壮阳药都引进了,王谢桥是商人,他就只认得钱!乘风,要不你辞职吧,别受那些人的气了,我和你共同找个合适的事情做。李乘风抓起桌上的杯子猛地砸到墙上,白黑,我样样对得起你,想不到你这么绝情,你这是要断我的生路啊。我告诉你,那个主任我是当定了。谁拦着我我就跟谁誓不两立。许白黑扔了条毛巾给他,你冷静点乘风。我回来后陪你出去散散心,咱们把你以后的路向理个思路。我明天就去台湾,我会给这件事画个句号。

李乘风咆哮,你拦不住,谁都拦不住。

许白黑轻轻说,我想我可以。我会先跟岳父谈,如果我不行,我会把芝芝叫到台湾。李乘风暴出一串冷笑,你别忘了郭芝芝跟郭沧海不共戴天。许白黑也笑,你也别忘了郭芝芝跟我心心相印,任何时候,爱的力量都比仇恨大。李乘风点头,好,好兄弟,从今天起,我李乘风跟你许白黑路归路桥归桥。李乘风摔门而去。

许白黑把墙角的碎玻璃扫干净,泡杯浓茶喝了,给谢晓桐打了个电话,晓桐,乘风跟我大发脾气,你去好好劝劝他,你说说他。谢晓桐说好,我这就找他去。老师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那个臭脾气。许白黑不由得笑了,晓桐这话说的,真是为人妻子的话。你的婚纱芝芝已经寄过来了,这两天就到。十天后你们大婚,我送个大礼给你们。谢晓桐笑声很甜,谢谢老师,越大越好哦。

桌上有半包烟,李乘风落下的。许白黑不抽烟,抽出一支闻了闻,点上了,两支烟抽完,他拿起电话打回家里,原想着到台湾再打,想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多给芝芝一点心理缓冲的时间。他说芝芝,我不想再说对不起了,这三个字都扛不住这件事,芝芝请你平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

半个小时,许白黑把所有关于两项规划的前因后果以及经过和细节说了个明明白白,他说,我琢磨了三天,父亲的话可以这样理解和破译:做不做这两项规划,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芝芝说了算;他想要回这个女儿,他要对女儿做出巨大补偿,方式可以由女儿定;他并没有把什么意向书放在眼里,他等的是你,芝芝。你去说不,那个意向书就是废纸;你不去,他用这件事继续烤我,给我施压。他如果和李乘风王谢桥的段数一样,那他成不了郭沧海。整件事情,所有的人都是棋子,父亲才是下棋的人。乘风他们太天真了。芝芝的声音有些硬硬的,照这么说,我不去不也一样?许白黑说你不去的话,他会做的,但绝不是十亿美元,他只会局部推进和投入,今天建一个药厂给我,明天再建一个医院给我,直至逼得我崩溃,把你送到他面前。他这也算是将计就计,他在抱怨我二十年没有兑现承诺。芝芝,他这么做是出于对你的爱,原谅他这种爱的方式不太得当,好吗?他对这门功课太生疏了。爱和恨,都会使人身不由己。不过他这么怪异的示爱方式把我也搞迷糊了,想了好几天才理顺。芝芝,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拜托你了,拜托你去看看另一个同样爱你的人。

芝芝挂了电话,她只说了两个字,我去。许白黑知道芝芝的脾气,这个事不是那么容易完结的。冰箱是空的,只有几个鸡蛋和面包,他把鸡蛋煮了,胡乱骗过了肚子。睡了一觉醒来,是夜里三点半,心里烦睡不着,他像以往的很多个夜晚一样,到楼下小花园干坐着数星星。

许白黑坐在树下,一棵修剪得很美观的雪松树,树下有木椅子,这里一片漆黑。几米外就是通向单元的过道,过道上有几盏圆球状的灯,他看灯下如同白昼,夜归的人却从没发现过他,黑暗是无边的柔软,他喜欢就这么被柔软包裹着。

一辆车无声驶来,停在离他不足三米的过道上,许白黑认得这辆车。发动机熄了火,车窗是半开的,这个季节开空调难受,多数驾车的人都是半开着车窗的。借着路灯他看到了车里的人,他认为自己看错了。但是紧接着,他听到了他们的话,没有听错,他们的声音烧成灰他也认得。不到十分钟,车门打开,出来一个人进了单元。然后,发动机轻微轰鸣,车如鱼般滑走,过道空旷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像做了个梦。

许白黑回家东翻西找,翻出来小半瓶五十八度的烈性白酒,一口气灌进嘴里。他已戒酒多日,这半瓶酒喝下去烧得厉害,迷迷糊糊睡到六点,起来洗澡更衣,吃了两片面包就咖啡,七点钟,许白黑步行到心理医院停车场,上车,往机场方向驶去。他是上午九点飞往台湾的航班,预计八点钟可到机场,他打算把车停在机场停车场,明天回来就不用叫司机去接了。

快上高速时,许白黑戴上耳机给李乘风打电话,他说乘风,明天晚上见个面吧?李乘风不说话。许白黑又说,大男人耍什么脾气,还要我哄你不成?就这么说了,明天晚上你到我家。许白黑刚驶上高速公路几分钟,就发现汽车有毛病,刹车踩下去有点空,再踩,就没用了。他拉手刹,手刹失灵。这是一辆日产车,心理医院的车,他开得顺手,每次回蓝河都开这辆车。他有司机,司机勤快敬业,保养清洗样样到位。他记得司机说过上周才做过全面养护。许白黑的衣服瞬间被冷汗湿透,他的时速是85公里,他无法减速,无法停车,这辆车成为魔鬼的请柬,只能驶向死亡。刹车和手刹如此不可思议地同时失灵,许白黑明白了。一切他都明白了。他只对李乘风说过今天的行程和目的,如此送他上路的,只能是李乘风,或许还有其他人,但他不在乎其他人,他只在乎这一个人,他的心一下子爆裂成千万的碎片,每一片都泛着寒光,钻透五脏,直扑出来,割得全身都疼,皮开肉绽地疼。

李乘风同样度过了此生最难度过的一个长夜,他和王谢桥安排人去给许白黑的车作了手脚,两人抱头痛哭简直肝肠寸断,然后分头去了佛堂和教堂忏悔,天亮时王谢桥觉得佛祖已经宽恕了他。李乘风却是心如油煎,许白黑来电话时,他的嗓子已经哭哑,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太想当那个主任了,许白黑不让他当,他恨他,恨得要让他去死,可是一想到他真会死,他又受不了,他对着上帝连扇自己几耳光,他说上帝上帝你让我死了吧上帝。

许白黑报警,请求警方在前方为他设置路障。接电话的警员让他保持冷静不要试图停车,把好方向,他们会尽快追上他。许白黑大叫你追我有什么用?赶紧通知前方设路障拦住我的车,否则就是车毁人亡或是连环车祸,快点啊。

许白黑只能向前开,他已经忘记恐惧,只祈求前路畅通。稍有堵塞,他开过去就必定引发连环车祸。电话提示,是李乘风的电话,许白黑手忙脚乱,仍是接了,他说乘风,你就这么想让我死?这么说着,眼前一片模糊,一腔热泪已是汹涌而下。李乘风低声喊,我在你后边正在追你,我不是人!我不要那个破主任和那些破钱了,我就要你。要回来咱们还是兄弟,要不回来妈的我给你殉葬。

十一

许白黑使劲吸鼻子,满脸都是泪,也腾不出手去抹。他看见了李乘风的车,那辆很难看的酱油色的车。李乘风的车飞快超过他,李乘风喊,我撞你车头把你撞停。要死都死要活都活跟天赌一把。

许白黑一咬牙,向右猛打方向,车身贴紧防护栏,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车身擦出一串火花,摩擦使车速锐减。许白黑扫了一眼后视镜,很好,后头的车都还很远,这场灾难只属于他们俩。李乘风一把打死方向斜铲过来,十米,五米,半米,咣的一声,两辆车的车头撞在一起……

巨大的惯力冲击,使得两部车的车头嵌咬在一起霎时转了一百八十度。许白黑从后车门挪出来,焦急拍打李乘风的车门,这时李乘风从天窗探出头,许白黑一把握紧他的手拼命往外拉。两人都受了伤,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做笔录时,许白黑说我报警25分钟未得救援,幸得朋友舍命相救方得逃过一劫。警察说我们一直在追你,你刚撞上我们就到了嘛。你已出了蓝河地界,我们正和邻市警方协调此事。我们会对事故原因做详尽的调查。许白黑说我的车疏于养护,刹车系统早有毛病,一直未做全面检修。警察说没有其他损失,只是你朋友的车?李乘风说我们私了私了。不麻烦你们了。于是签字,此事就算完了。

李乘风就在大街上抱住了许白黑,兄弟我不是人,昨天我从你那里出来气昏了头,把你的话学给他听,我们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我一晚上都在哭,我想当那个主任,我恨你挡我的路。可是心里跟猫挠的一样,我受不了,我就去追你了。你要真是撞死了,我也一头撞上去我陪你死。我真不是人啊,兄弟你还要我不要?李乘风一头扎在许白黑肩上呜呜抽泣,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两个壮汉在大街上相拥而泣,是很抓人眼球的风景,很快,他们身边围了一圈人。许白黑拉着李乘风逃进路边一家咖啡厅,要了包间,他这才说话,乘风,就那么一撞,也就是一生一世了,这世上谁又舍得为谁那么豁命呢。昨天在龙王山,我心里也想,这两个人渣当真该死,你看我也想过让你死的。我不怪你,我也不说谢你,咱们之间没什么好谢的。至于王谢桥,我早就不把他当朋友看了,我也不会追究他什么,投鼠忌器,连着你呢。这个事全当是个意外事故,只能这样了。

李乘风点头,冲着许白黑伸出一只手,许白黑握住了,用力摇摇。李乘风不肯松手,许白黑说,你最近很肉麻,恋爱过度综合征。你不是一直标榜纯爷们吗?别动不动就哭哭闹闹,都有点雌化了。李乘风说我这不是常年缺爱吗?好不容易和晓桐走到这一步,我看书上说会撒娇的男人才是女人杀手,撒娇卖萌装可怜,无能男人三大宝。你知道我是怎么把她放倒的?你做梦都想不出来,我说我怕打雷,她就心软了。哈哈哈,我怕打雷?我连雷劈都不怕。必要的时候撒撒娇,耍酷过时了。

李乘风笑得得意,许白黑一脸萧瑟,他说乘风,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叫你明天晚上到我家去就是要说这个。我无法相信,但它是真实的。昨天夜里,也就是今天凌晨三点半,我睡不着觉,到楼下那棵雪松下面的椅子上坐着,大约十五分钟,王谢桥的车开到过道上,他车窗半开熄了火,车里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的对话如下。女的说,我结了婚咱们还这样,他知道了会杀人的。男的说,我自问很对得起你,百万年薪加院长的位置,你就这么想了结了?女的说,你当我是卖身的?我对你是有感情的。男的说,这么清纯的一张脸,谁也看不出你是卖身的,可是你不是吗?你还别跟我谈感情,我从来不相信那玩意儿,你也不信,咱们太像了,但是你更会装。你跟我要钱要位置,你跟他要名分要家庭,你跟你那老师想要国际一流的医学专家身份,你什么都要,你胃口太大了。女的说,这世界的规则,说到底就是交换,我也没亏了你们,我人都给你们了。我跟你三年了,你不该给我吗?男的说,该,太该了,这么迷死人的身材,这么吓死人的智商,我可不舍得放手,不过以后要更加注意方式,安全第一嘛。女的说,提心吊胆也是有代价的。男的说,明年年薪加十万。女的轻笑了几声,说,十万可打发不了我,我要参与那两个规划。男的说,让你的新郎来跟我说,我会同意的。俩人抱在一起大约半分钟,然后女的推开车门下车进了单元,车随即开走。乘风,我所说的一字不差,你知道我的记忆力。

李乘风脸色铁青,阴得能拧出水,他摸口袋,许白黑站起来,我去给你拿烟。许白黑出去待了一会儿,拿了烟回去,李乘风已经走了。

许白黑照常上下班,一切都似乎和从前一样。他仍然失眠,但他再也不下楼了,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情景。他心里过不去,如同捏成团的烂抹布般怎么也熨不平展洗不干净。他的兄弟和他的朋友联手要杀了他,他以为劫后余生就算过去了,但是没有,这件事幽灵一般,每到午夜梦回就自动在眼前放电影,画面一幅连着一幅,死死地缠住了他。他的学生对他那么崇拜爱慕,他以为那是真情,他无比珍重,他总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总想着怎么给她一些回报,却原来,她所要的原本就是这些,他若要了她,他就必须加倍给她;他不要她,那也无妨,她就是要让他欠着,欠得越多越好,欠得越多他给她的越多。他不明白她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前的她多么纯洁天真,脸就是心,心就是脸,现在的她仍顶着那张纯情的皮子,内里头却是千疮百孔的一泡烂肉脓血。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出卖,那出卖别人自然是毫无障碍顺理成章的。他们都卖掉了自己,然后就来卖他,他被他们卖了一回又一回,每一回都怀着虔诚的心态帮人家点钱。他那么热爱他们,他对他们从没有过欺骗和背弃,可他们那么轻易地就骗了他,只差一点就杀了他。他的智商比他们高一截,可每次被暗算的都是他。他的心已经千里冰封,所幸还有李乘风最后的那一个撞击,不然他在这里虽生犹死,生无可欢。

芝芝来电话,白黑,我已订了机票明天就来蓝河看你。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办好了,那张意向书已成废纸。许白黑说芝芝,你不要来,给彼此一些时间吧,重大的事情不可冲动,不然一定会后晦。芝芝说,你都知道?许白黑说,二十年夫妻,日夜相对,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来见我,我知道你只有一句话,你会说,白黑,我们分开吧。芝芝我求你改签机票,你先回家去吧,把心沉一沉再决定。芝芝说你早就想到了后果,可你仍然把你的意志强加给我。好吧我听你的,我回家去等你。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白黑,你逼着我管一个陌生人叫爸爸,我去叫了,你们都满意了,可我再无法面对自己。生活不是影视剧,一声爸爸就可以一了百了骨肉团聚;血缘关系没有那么神奇,它不能让我一步跨过三十年;有些伤害可以弥补,有些永不;毁灭的感情无法复原,消失的背影不会回头。我和他今生陌路,叫不叫那一声爸爸都一样。

许白黑说明白,芝芝,你所说的我正在经历。有些时候,宽恕一切并非是美德,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放弃。我会和你一起用心,我们把流逝的东西再找回来。许白黑给郭沧海打电话,对自己爽约一再道歉,郭沧海声音苦涩,女婿,芝芝来了,她说爸爸,你可否停止那两个计划?我说停停停,都听你的。我拉她的手,你猜我看到什么,她手臂上片刻爆出一层鸡皮疙瘩,女婿啊,我这辈子是要不回来这个孩子了。许白黑说父亲,我还是那句话,我会尽全力,你手术过后我来看你。人生说短也长,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

李乘风来找许白黑,他是来送喜帖的。许白黑给他的建议斩钉截铁,取消婚礼中止关系。李乘风却铁了心要当新郎,他仍旧和王谢桥称兄道弟,仍旧和谢晓桐甜甜蜜蜜,他们三个人常在一起,仍旧融洽万分,一团春色。

许白黑冷眼旁观,觉得说穿了,也真没什么了不起。无耻有无耻的快活,沉沦有沉沦的酣畅,无耻者同样鄙视要脸的人,堕落者同样被自己感动得热泪滚滚。李乘风说兄弟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要脸,我还真就要不起了。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婚期,我要是听你的取消了,那才是真的没脸了。想要脸,就得先不要脸。王谢桥我还要用,我现在屁股底下只有冷板凳,以前家里东西多得能开超市,现在烟酒茶都没人送一根半两,我不用他我用谁?我给他介绍了那么多关系,总能钻开点新项目新契机的,他用我我用他,公平公正公开。谢晓桐我继续上,我上她的床就当上青楼了,不用花钱夜夜逛青楼,多便宜的事呀,合情合理合人性。你放心没人笑话我,谁身上不顶着个碗大的烂疮呢,前几年西南某市那市长出了事,人们才知道,他喜欢良家女子,睡了一百多个下级的老婆,都是上赶子给他送的,要是口味再重点,闺女老娘都有人给他送去。谁笑话谁呀,都是一条大道向前挤,跑得快加分,戴绿帽又不减分,不算啥事嘛。过个一两年我先下手休了她,嘿嘿,那简直就更有脸了。你给我拿点药,我又吃完了,妈的越吃量越大。还有王谢桥的药,你也给他装好了,一会儿我捎给他。许白黑说,你让谢院长给你拿药不更方便?李乘风呸一声,她懂个屁,她天天算计男人,还哪有心思搞医术呀。我和王谢桥都不吃她的药,妈的我还怕她给我下毒呢。我告诉你呀,谢晓桐她也天天吃药,抗抑郁抗焦虑的,她还吃镇静剂呢。他妈的全是病人!我幸福死了,我还有你这个兄弟,我能看病我有这么高级的药吃,那么多人得了抑郁症都是死憋着,憋死一个少一个,全憋死了就消停了。

许白黑说,我也有病,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完全绕开抑郁症,但我会慢慢好起来,我的心里还有暖意,只要有半口热气一线阳光,人心就结不了冰。那些药吃多了有致幻作用,你要克制。好好保重吧兄弟,别走得太快了,让我找不到你。

亲爱的保罗:

我在泰山山顶给你写信,我在这里住了十天了,每天爬一遍十八盘,早晨四点多钟起床看日出,每天的太阳都有些不一样,但它还是它,就像我们一样,无论经历了什么,守住自己才是根本。我在治疗自己。我还是没有快乐感,但我至少找回了平静。酒店服务员告诉我,没有人会在这里连住十天,人们都很忙,来去匆匆。我打算再住些日子,泰山很大,每天都可以探索新地方,这真的很奇妙。

保罗,山顶离天堂很近,有时我会对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终究我们会在一起的,或许很快,或许很久。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去了天堂,你是厌倦了自己,厌倦自己的人必然厌倦世界,你想杀死自己,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保罗,你死亡的真相是自杀。你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向路面,你没有杀伤一个路人。你只想离开这个世界,但你对自己下不了手。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可是已经太晚了,我没能留住你。你是那么善良,你对人对己都下不了手,以前每次做哺乳动物的脑体解剖,你都心疼得落泪,记得你常说,人类医学的点滴进步,都是踏着无数动物支离破碎的尸体向前推进的,人类欠它们的太多太多。的确是这样,保罗,我和汉非斯正在商量,我们一定会为你,也为它们做些什么的。

我也曾经和你一样,但我走过来了,现在我觉得自己还不是很讨厌,我又有点喜欢自己了。我妻子终于原谅我了,为此我付出了巨大努力。保罗,我决定把自己患病及治愈的过程公开给我们的同行,让他们因此警戒,学会保护自己。汉非斯说他一生中曾三次被抑郁症侵袭,几乎陷于灭顶。他愿意和我一起公开。这没什么丢人的,把心掏出来晒晒太阳会更健康。你说是不是呢?

保罗,你就是我的镜中人,有时我会觉得你是另一个我。我深深思念你,几乎每一天。当我们再度重逢,我希望你仍是那个快乐的保罗,我多么想念你脸上的笑容。

祝你好梦,亲爱的保罗。

你永远的朋友 许白黑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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